第1章 伶人之死

第1章 伶人之死

孟冬,十月,將落雪的時節,萬物閉藏,燕京城的氣候也是一天比一天更冷了一些。

早上七點,天剛蒙蒙亮,薄霧逐漸散去,東方既白,似火的朝陽也慢慢升了起來。

冬日裏,淡金色的晨曦彷彿也比往季多了些暖意,它穿過層雲,飛躍群山,最終,落到了燕京東城書香苑裡某戶人家的窗台上。

此時,屋內窗枱的下方正放着一張竹棕色的古舊藤床,而在藤床之上則躺着一名容貌俊秀的男子。

那俊秀男子看着約莫在二十一二歲的年紀,身穿青色褶子,就這般靜靜躺着,神態優雅且安詳。

他有着好看的眉眼、高挺的鼻樑、柔和的唇形以及含蓄的線條。

細長如蔥的十指相互交錯,雙手平攤放在小腹間,淡雅的粉彩塗滿了整張臉,畫一副憔悴的妝容,雙眼則一直緊緊地閉着。

卧房中悄無聲息,只聽書房立櫃旁的梵尼詩留聲機里不時傳出一陣「咿咿呀呀」的聲響,細聽之下,依稀能聽出那是一出京劇名段的前奏,唱的應是霸王和虞姬的故事。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或許是漸漸感受到窗外朝陽的暖意,藤床上那名沉睡男子長長的睫毛輕輕動了一下,彷彿幽幽轉醒。

沈悠驀地睜開了雙眼,眼前的一切卻讓他感覺如此陌生。

木質屋頂,古色古香的裝飾,灰白磚牆,雕花的軒窗……

這是哪?

我怎麼會在這?

他正暗自疑惑,耳畔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戲曲聲。

「虞姬(白):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淚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憂如何?

項羽(白):唉,有勞妃子。

虞姬(白):如此,妾妃出醜了。

……」

聽完這段如泣如訴的念白,沈悠感覺自己好似禪門所說的醍醐灌頂一般,竟從這些晦澀戲曲中聽出了許多玄之又玄的內行門道。

只見他翻身下了藤床,也沒顧得上穿鞋,就這麼隨意使了一個身段,口中跟着輕聲唱道:「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

嬴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

寬心飲酒寶帳坐,且聽軍情報如何?」

他唱出的聲音十分婉轉,西皮二六板,有板有眼,身姿婀娜,手上也順勢擺出了嫵媚的劍舞動作。

不一會,樂聲忽地一停,沈悠看了看自己此時擺出的妖嬈身形,神情不禁愣住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肯定是在做夢。

方才那段美妙京腔一聽便知道是妙齡女子所唱,根本就不是我這破鑼嗓子能發出的聲音,而且,我身上這件青色戲裝也不是我昨晚在剪輯室加班時穿着的衣服了。

更何況,我可沒這麼瘦,身段也沒有那麼柔……

幻覺,都是幻覺。

青天白日裏連續出現幻覺,我肯定是最近剪片時間過長,身體有些吃不消了。」

作為一名過分敬業的三流影視剪輯師,沈悠一直都清楚自己有時會有入戲太深的毛病。

每當精神高度集中時,常常就把素材故事裏的畫面當成了現實。

只是,我最近一直都在忙着剪愛情懸疑驚悚推理動作片,之前也沒接到過和京劇演員相關的活啊?

自覺身陷幻境,沈悠不敢在房間里多呆,連忙快步走出了卧室。

上前關掉書房裏的留聲機,他才稍稍感到安心。至少,房間里沒了那段如痴如醉的戲曲,氣氛不會顯得那麼詭異。

走過客廳,又去看了廚房、衛生間以及其他地方,沈悠總算看清了整個房間里的格局。

這是一處約有一百二十平米的高級住宅,裝飾精簡,色調和諧,是中式復古的風格。

房間內的所有物品都分門別類擺放整齊,卧室、書房和客廳的每一個可見處全都打掃地一塵不染,可以看出這裏的主人是一個愛好整潔甚至到有點輕微潔癖的人。

客廳的中央擺着一張四方形的玻璃桌,玻璃桌上放着三樣東西:一個傾倒的紅酒杯、一個倒空了的安眠藥瓶以及一封手寫的書信。

紅酒杯、安眠藥與書信……

嗯,這些物品倒是常在自己最近剪輯的懸疑電視劇里出現。

只是,這些東西一出現,一般都會牽扯出一樁命案。

信?該不會是一封遺書吧?

沈悠臉色微變,心中頓時有了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若真是遺書,那它是誰寫的?又是寫給誰的呢?

沈悠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封壓在紅酒杯下的書信。

「李慧欣醫生親啟。」

看到信封上那行娟秀小字,沈悠蹙眉想了想,終究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內心的好奇,順手拆開了那封書信。

「慧欣,感謝你這些時日的陪伴與鼓勵,對不起,我好像真的有點撐不住了呢!

患上這該死的抑鬱症已經有四年多了,情緒持續低落連着整夜整夜的失眠,我真的不能再忍受。

我又沒有做錯事,上天為何要我來承受這些?

你建議我事情總要往光明的一面看,情緒不能太消極。

你讚美我的憂鬱高貴而富有詩意,充滿了離塵絕俗的逸趣。

你還說我深切的自卑感具有普世的古典悲劇美學的意義。

我感覺你是把我當孩子哄了。

我六歲開蒙,九歲拜到蘭派大家常玉琴門下,十四歲初登戲台,十六歲就成了梨園名角。

很多人都羨慕我年紀輕輕就能取得如此成就,可我卻不曾感覺到半分快樂。

我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童年……,像是一片孤零的枯葉,跌落長河,任由河水沖走,都不知道自己已逝。

我這種人,就算某天突然在世上消失,亦不會有人理會。

……

到了該說告別的時刻了,這對我,也是一種解脫。

願你安好,勿悲,勿念。

沈月樓,留於壬辰年舊曆十月廿三。」

「沈月樓?這個名字好熟悉。」

沈悠喃喃自語兩句,腦海中突然響起了一陣炸裂般的轟鳴。

……

「媽媽,爸爸去哪了啊?」

「你爸爸他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等你長大了,他就會回來找我們的。」

「哦,是這樣啊,那我一定要快快長大。」

「媽媽,我不想學青衣了,他們都笑我,說我整天塗脂抹粉穿女人衣服,一點也不像男孩子。」

「傻孩子,咱們小樓打扮起來可漂亮了,他們那是羨慕。」

「小樓,快過來,這位是蘭派大家常玉琴常先生,以後她就是你的師父了。

你好好跟着常先生學戲,等你出師了,媽媽再來看你。」

「……,好吧,媽媽再見。」

「先生,我方才唱的如何?」

「不錯,火候與分寸拿捏地剛剛好,第一次正式登台就能把戲唱成這樣,以後指定能超過師父。」

「好哇,這唱腔,這身段,真是絕了,瞧他的扮相和氣度,頗有蘭先生年輕時的幾分風采!」

「是啊,雛鳳新啼,不出三年,梨園名家裏必有其一席之地。」

「恭喜沈老闆,今年燕京《梨園公報》旦角評選,您又是魁首。」

「醫生,求求您救救我媽媽。」

「小樓,媽媽走了,以後你一個人要好好照顧自己。」

「自今日起,沈某退出梨園,以後都不會再登台唱戲了。」

「啊?沈老闆三思啊!」

「小樓,你的憂鬱高貴而富有詩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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