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5章 第六百零五章

第605章 第六百零五章

宓茶當晚便帶著墨聽夢黎趕回百里谷,沈芙嘉陪著她一起去,車子還未入谷便見到樊景耀在外等候。

樊景耀早已退休,之前因為戰爭被返聘回國防部,現在戰爭結束他便回到了谷里,繼續擔任百里族的掌事。

看到宓茶沈芙嘉,樊景耀立即將她們引入谷中,在入谷后又見到了翡絲芮和其餘的幾位掌事。

「二爺爺怎麼了?」宓茶邊走邊問。

「我們也不清楚。」翡絲芮搖頭,「他這幾天和往常沒什麼不同,只是今天突然叫我們過去,說臨行前想請您過來一趟。」

前面就是決縭的院子,眾人停下來,看了眼沈芙嘉,對宓茶低聲道,「決縭長老今天白天和掌事們交代了許多事項,晚飯後就回到了屋中,不許任何人靠近。他說,您來的話直接進去,其他人……」

話音未落,沈芙嘉便牽過夢黎和墨聽的手,柔聲道,「那我就先帶著孩子們去你院子坐坐。」

宓茶感謝她的體貼,稍一點頭,道,「我儘快回來。」

眾人站在院外,她獨自踏入了決縭的小院,決縭看似處處簡樸,本質卻是個風雅之徒。

從前在禹國,他院里小橋流水、竹林青亭,匆匆忙忙來到堯國后,他的院子里水泥鋪路、平屋磚房,還座在了人來人往的谷中央。

那案牘上不再是書卷、梧桐琴,而是一份份等待處理的文件;來往於他院中的不再是提著一壺杏酒的妖魁、挽著一籃草藥的雲棠,而是請他商議、簽字的掌事們;去的也不再是孤山雲間,而是堯北的各城各鎮;他不再四處找人下棋比劍,卻找官員談論政治。

熬過了最艱難的那段歲月後,百里谷和他的院子都稍微恢復了點昔日的景色。

可宓茶步入院中,卻見亭內的那盤殘局上落了一層薄灰,顯然,很久沒有人落子了。

她匆匆的腳步一頓,仰頭一看,忽而覺得整座院落覆上了層若有若無的蕭條落寞。

不是僵直死氣,而是日薄西山般的那點孤涼惆悵。

這份涼意令宓茶敲門的手陡然一停。

在聽見「走了」二字時,她想過某種可能,但很快就打消了那一念頭。

決縭還不到一百四十歲,以地級上階的等級而論,他至少還有十五年的壽,無論如何都不該這麼早走。

她深吸了一口氣,理了理衣襟、頭髮,甩掉那些不好的念頭,將門叩下。

她的手背剛觸碰到門面,門便向內打開。

屋內一片昏暗,只點了一盞小燈。

宓茶踏入其中,繞過客廳,隔著卧房的屏風,看見決縭正於床上端坐。

「二爺爺……」她在屏風外輕喚了一聲,「是我,覓茶。」

她旁邊的小几上擺著一盅香爐,爐上飄著裊裊的紫煙,似是茶香,仔細一聞卻又聞不到。

半晌,屏風內響起一聲低緩的聲音,「覓茶……」

「對,是覓茶。」宓茶貼著屏風問,「二爺爺,您要去哪兒?」

這一次的回應倒沒有上一次間隔那麼久,老人答道,「去我來時的地方。」

宓茶低聲問:「您要去北清嗎?」

「不,還要更北些。」

宓茶一愣,「再北…就是極地了。」

「更北些。」

「二爺爺,再北就沒有地兒了。」

屏風后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只聽他道,「覓茶,你過來。」

宓茶應了一聲,提裙繞過屏風,步入決縭寢房。

決縭坐在床上,穿著他最貴重的一套長袍,玄白相間,袖口滾了一圈黑底白字的卦。

他衣著整齊,可那頭長發卻披散著,比宓茶的頭髮還要長。

這似乎是宓茶第一次見到散發的決縭。

待她走近,決縭睜開了雙眸,那張臉上依舊是劍眉星目,三十幾歲的模樣,不見半分蒼老,更別提什麼將死之氣。

他看著宓茶坐在自己床沿,淡淡開口,第一句話便是,「覓茶,我來問你,《周易》有言,上九曰:亢龍有悔,何謂也?」

宓茶一怔,她恍惚是回到了二十幾歲的時候,每天都要去決縭那兒上課授學。

她答,「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

決縭闔眸,徐徐頷首,「乾元用九,乃見天澤。百里族如是,堯國亦如是。」

宓茶眸光微移,神色幽暗,「二爺爺覺得……奶奶是亢龍么?」

百里鶴卿步步謹慎,如履薄冰,她並不覺得百里族由盛轉衰是奶奶得意忘形的緣故。

決縭搖頭,「她非亢龍,五十年前的百里族亦未到偕極。」

宓茶抿了抿唇,試探著尋問:「那百里族何時是偕極?」

老人再度睜眸,定定地望著她。那目光讓宓茶有些心虛,錯開了眼來。

良久,決縭看著宓茶,一字一句地念道,「與時,偕極。」

宓茶心下苦笑,她半瞌下眼瞼,「又或許,百里族已經過了偕極呢?」

決縭再一次道,「與時,偕極。」

他說得很慢,像是屏風外的那盅香,若隱若現,似在流動,又好似凝固於空中。

宓茶不由得反問:「您就這麼肯定?」

決縭沒有再說話。片刻,他道,「覓茶,替我束一次發罷。」

梳子和玉冠都在床邊,宓茶指尖一顫。

終於,她不得不理解了「走」的含義。

為什麼……

她不明白,地級上階的決縭生性平和,又常與牧師相處,怎麼會如此短壽?

「二爺爺,您怎麼了?」她側身上前,「是穆華山留下了暗傷嗎?」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釋。

決縭眼如止水,淡然道,「覓茶,天地有壽,日月有庚,我沒有傷,只是時候到了。」

「地級的壽命不會這麼短。」宓茶拉住決縭的手,迫切道,「您告訴我,到底是哪裡受了傷?」

決縭一笑,「人之命數怎能和區區等級掛鉤。天地仁王,都不過是人類自己劃分的屏障,作繭自縛罷了。」

這一笑直對宓茶,帶著兩分慈祥和無奈,似是專門說給她聽。

他將她的手引到自己發上,「替我束髮整冠罷。」

宓茶望著眼前的決縭,她雖然只有王級的修為,卻莫名覺得二爺爺和從前不同了。

如清流歸汪洋大海,他似乎更加沉靜、更加透徹——此般心境竟然還不足以破天級,問題到底是出在了哪裡?

她不知道,她只能眨去眼中酸澀,膝行至決縭身後,用木梳替他理順長發。

一綹又一綹的墨發從她指尖流過,她為決縭梳著發,梳子從上到下,每一次都是從頭到尾、有始有終。

她起先梳得很慢,可在一遍遍梳理的過程中,她想著決縭的那些話,心下不由得落下長嘆。

天地有壽,日月有庚,二爺爺已欣然接受,她又何必再故意拖延這點時間……

宓茶閉了閉眼,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決縭靜靜地坐著,不管她梳得慢還是梳得快都不置一詞,像是睡著了一般。

宓茶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這兩年決縭要來宮中參加她的壽宴——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想多看她一眼。

香煙裊裊,她退去一旁,對決縭道,「二爺爺,梳好了。」

決縭沒有回應,宓茶又喚了兩聲,他還是沒有動靜,閉上了眼睛,似乎真的睡了過去。

「二爺爺、二爺爺?」宓茶轉過身來,扶著他的肩膀連喚幾聲,好半晌,決縭才緩緩睜開了雙眼。

那雙眼睛睜開,宓茶驀地一頓,前一刻還清明深邃的眼睛,此時蒙上了一層渾濁。

老人定定地盯著宓茶,他見她一身湖藍旗袍、臂挽披帛、腕帶玉鐲,他看了許久,倏爾,唇邊泛起了一抹罕見的笑意。

他問:「聖女,您怎麼來了?」

宓茶一愣,就聽決縭接著問道,「大哥呢,他怎麼沒有和您一起?」

宓茶微微仰頭,本已壓下的酸澀在此時又湧出了心田。

她深吸一口氣,放平雙肩,撇去那數不盡的心酸,拍了拍決縭的手,對他說:「他在呢。」

她微微偏頭,目光看向了床邊虛空一處,笑著道,「你瞧,老三、老四和小五都在呢,大家都來看你了。」

決縭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他似乎真的在床邊看見了那些人,不由得笑道,「我有什麼可看的,只是有些犯困罷了。」

「困了就睡一覺。」宓茶扶著他躺下,「我們守著你啊。」

決縭乖順地躺下,躺下后還是緊盯著宓茶,對她說:「聖女,遷谷在即,您和大哥他們自去忙吧,不用管我,我很快就會醒的。」

「噯。」宓茶點點頭,她握著決縭的手,看著他慢慢合上雙眼、慢慢淺了呼吸。

她在這昏暗的房內坐了半宿,待窗外露出一抹魚肚白時,床上忽而亮起了一片藍色的水光。

一顆深藍色的結晶從決縭胸口升起。

它懸在宓茶麵前,似乎在是望著她,宓茶抬眸,對它笑了笑。

不必擔心,不必挂念,她已經長大了。

在這笑容中,那結晶砰然破碎,化為點點星塵散在了空中。

天方初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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