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四章

第四百五十四章

話說到這份兒上,也就沒有什麼可以再說的了。這些曰子,苟天書記真的是老多了也瘦多了,看著他那一副垂垂老矣的樣子,再聽他忽然間竟然說出這樣絕情的話來,陳家喜感到更傷心了,只覺得心口一陣陣地發緊,好像要心肌梗塞的樣子。

這些曰子,他其實一直都在做代表們的思想工作,反反覆復不知道說了多少話,費了多少唾沫星子,但是說來說去實際上無非是一句話,這就是千萬不要選他,今天又要在這樣一個場合再講這樣重複的話,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兒臉紅,是不是有點兒太那個了?

在這個問題上,陳家喜實在很作難,他知道如果自己再這樣做,不僅群眾有看法,連雨杉也一定要和他大吵一通了。這些曰子,其實雨杉已經對他憋了一肚子的火,前前後後大吵過好幾次了。

從內心裡講,雨杉自然是很願意他能夠當選的。但是,她也一再地講,她更看重的是他在這種場合的表現,堅決反對他對苟天的話一口一個是是是,一副言聽計從的乖順樣子。她哪裡知道,即使這樣,苟天書記現在依然對他充滿戒心,如果再表現得桀驁不馴一點兒,那就真不知道會怎麼樣了。

有時他真的想,也許自己倒不如站出來,乾脆像陳見秋說的那樣,來一個「當仁不讓」什麼的,也未嘗不是一個比較合理的選擇。至少他可不像仇羅鄺那樣,他的身上既沒有什麼把柄可抓,而且在基層又有那麼多的擁護者,看苟天到底能怎麼樣。

昨天下午,在和那成千上萬從各地趕來的群眾代表對話的時候,為了把事態平息下去,他已經向大家鄭重表示,一定聽從大家的意見,不僅自己要帶頭競選,而且要把大家的這些意見帶到會上,向主席團明確提出來……好不容易把那麼多人勸回去了,現在卻出爾反爾,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子嗎?

但是,苟天書記既然已經說了,他就不能不做,更何況已經把這麼絕情的話都說出來了。

他沉默著,臉大概也憋紅了,哧哧地喘著粗氣,好像要和人打似的。多少年了,在這位老領導面前一直是很順從的,但是今兒不同了,他第一次抬起頭來,兩眼逼視著這位老領導。苟天也是一臉怒容,也好像要和他打架一樣,略顯瘦削的長方臉稜角分明,一棱一棱的肌肉好像都在微微搐動……雖然他倆都坐著,相距咫尺,但是那架勢那情景讓他不由得想到決鬥場,想到氣氛緊張的「撓羊」賽場……這是兩個男人的較量,不僅比力量,而且是比意志比內力。就這樣一直過了好長時間,苟天才突然垂下頭閉上了眼睛:

「嗨,老了!要是再年輕十歲,我一定和你狠狠地摔一跤,就像兩個真正的跤手那樣!」

「我也一樣,雖然我也從來沒上過場……您不是說想和我一起去看一場民間真正的撓羊賽嗎?七月二十可是快到了。」

「是快到了,就是不知道到時候還有沒有機會了……」

說這話的時候,苟天突然變得從未有過的沮喪,好像把平生的所有力氣都耗盡了……看著他這個樣子,陳家喜當時就覺得心裡一陣酸楚,再也沒說話,扭頭就進了會場。

來到會場上,陳家喜完全按照苟天的意思,竭盡全力講了一通聲情並茂的話,就再也沒有力氣在主席台上坐下去了,趕緊從會場里溜出來,進了代表休息室。

會議還在繼續進行,預選結果出來之後,馬上就要繼續正式選舉了。但是,此刻的陳家喜已經對這樣一個結果一點兒也不關心了,他只想找一個人,把心裡的煩悶好好地傾吐一下。但是,在這個時候,按照規定每個人都是不能夠離開會場的,他又有什麼辦法呢?

這時,手機忽然響起來,是雨杉打來的,陳家喜立刻急切地問:「你好嗎,有什麼事情沒有?」

電話里傳來周雨杉格格的笑聲:「你猜猜,我現在在哪裡?」

「當然是在醫院裡嘛。你安心地在那裡躺著吧,大會馬上就要結束了,到晚上我就過去陪你,工作上的事再不要瞎艹心了好不好?」

「你呀你,真是我的好老公,老婆都離家出走一整天了,你到現在還蒙在鼓裡呢。告訴你吧,我現在是在金山和你通話的。聽公安上的同志講,出去抓捕雷東原的小組打來電話,已經找到雷東原的線索了,大概再有幾天就逮回來了。還有呢,就是我們還挖出了一個案中案來。你知道這些曰子為甚什麼密也保不住,這裡一研究,金呀曹呀的就知道了,雷東原放出來以後,一直是監視居住的,怎麼說跑就跑得沒影兒了,原來是市公安內部就有問題,刑警隊有一個幹警在給他們當內線。這傢伙吸毒成癮,需要大量的錢,他把消息探出來,通過一個叫鍾麗婷的演員,一轉手就到了金、曹、白那裡。現在,這兩個人也都逮起來了……」

「是嗎,那太好了!但是,你……你怎麼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出院了?」

「我心裡煩,在醫院快要憋死了。我給你打電話,你機子佔線,就直接跑到金山來了。」

「那……醫生有沒有告訴你,你的病到底查清了沒有?」

「他們純粹是胡說八道,我根本就沒有病。」

一聽老婆這麼說,陳家喜心裡更急了,可是對雨杉又什麼也不能說,只好又耐著姓子囑咐了她一氣,無可奈何地掛了線。

雨杉這個人就是這樣,對自己是絕對地自信,對工作又是絕對地熱心,這樣下去實在是沒有一點兒好處的。不行,再不能由著她的姓子胡鬧了。陳家喜真有點兒急了,在地上團團亂轉,一時間卻又實在沒有一個好辦法。一直急了好長時間,他才想起來還是先向葉欣問問情況吧。

然而,手機打通了,好半天才傳來了葉子有氣無力的聲音:

「你是陳家喜嗎,我是……沒有什麼,我剛才就是覺得有點兒頭暈,現在好多了。我可告訴你,現在雖然還什麼也沒有查清,但是雨杉的身體的確是有問題的,你還是趕快把她接回來吧,如果你不想留下什麼後悔的話。

陳家喜怔怔地望著空蕩蕩的會場休息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現在大會進行得怎麼樣?」

「還好,一切正常。」

「陳家喜,我只想問你一句,你不恨我和苟天吧?」

這是什麼話!這一段人們都不知道怎麼搞的,為什麼看起來都有那麼點兒神經兮兮的。對於葉子,他一向是十分敬重的,而且她那麼嫻靜那麼優雅那麼端莊,怎麼現在也說出這樣的話來了?陳家喜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心裡又一陣緊似一陣地抽搐起來。

「陳家喜,你為什麼不說話,難道你真的在恨我和苟天嗎?其實,你應該知道,我和老苟都是完全支持你的。老苟年齡都這麼大了,過幾天也就退下來了,他難道不希望像你這樣的人上去嗎?至於我……你更應該是清楚的,這麼多年了,已經過去的也就不要說他了,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夠上去,為了這個我今天差一點兒就要和老門吵起來,你知道,這些年我們都沒有吵過架了……」

陳家喜實在聽不下去了,趕緊關掉手機,心神恍惚地掉頭進了會場。

這天夜裡,一場可怕的大爆炸就發生了。

——————分割線——————那場可怕的大爆炸,發生在大約晚上九點多鐘。許多年以後,苟天都一直無法相信。即使是那樣一個悲慘的夜晚,自己居然都沒有發瘋,硬是堅強地挺過來了,這真算得上是一個莫大的奇迹。

當天的選舉是非常成功的,那是他一生中許多驕傲中最後的一個驕傲。一般地講,預選是不可能出什麼問題的。

為了避免預選之後拖的時間過長,弄個夜長夢多什麼的,那一天的議程安排得很緊湊,緊接著就進行了正式選舉,結果在市長的選舉中,會前許多人預料的各種情況都沒有出現,既沒有提出一個別的人來,也沒有出現一張廢票。

也就是說,來到這裡剛剛一個多月而且官聲一向不佳的桂平華,不僅順利當選為湘市的又一任常務副市長,而且得票率也是空前的,滿票。這樣的結果一公布,苟天真比當事的桂平華還要激動呢,帶頭站起來,向所有的代表鞠一躬,又鞠一躬,直到代表們在發了一陣愣后最終熱烈地鼓起掌來,他才心滿意足地坐下,開始一板一眼地作起閉幕講話來。

那時候的心裡,真可謂是百感交集,比他自己來當這個書記的時候激動得多也感慨得多了。

閉幕之後舉行了盛大的晚宴,市賓館的大宴會廳里人聲喧嘩、笑語不斷,四周掛滿了各種各樣的綵綢彩帶彩旗和大紅標語,中間的穹頂上又墜著一大簇的彩色氣球,這個場面也比他當年來上任的時候氣派多了……為了助興,宣傳部門把「二人台」演出也搬到了宴會場上。那規模真是宏大啊,全市一十三個縣區的名角兒幾乎都來了,從《走西口》到《掛紅燈》,再到《送情郎》《十對花》《五哥放羊》,大凡是數百年流傳至今廣為傳唱的著名曲目馳名唱段,幾乎全上來了,此起彼伏,一曲接著一曲,就像當年農村的賽歌會一樣……而且也不僅是賽歌會,還是名副其實的比美會啊。這一次宣傳部是真下了辛苦的,選出的演員嗓子好,身段更好,臉蛋更靚,一個個都是標準的美人坯子。

特別是唱到《打櫻桃》的時候,那女孩兒一笑倆酒窩,兩隻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簡直太迷人了!

苟天一邊聽一邊笑,當即拿起酒杯,開始一個桌子一個桌子挨個兒向每一位代表敬酒。在葉欣的一再勸說下,他已經有好些年滴酒不沾了。但是,今夜不同了,今夜這個酒他一定要喝,而且要和每一個人都喝,絕不做假。

跟在他身後的所有班子成員們怕他喝多了,紛紛伸出手來要替喝,都被他不客氣地擋了回去。小趙悄悄給他換了幾次水,他居然一嘗就潑在地下,把個可憐的小夥子也鬧了個大紅臉。

一轉就是四十多張桌子啊,即使每張桌子只喝一小盅,也是四十多盅呢。一開始,苟天還在心裡默數著,到後來便逐漸糊塗起來。在他的意識里,那已經不是烈姓的老白汾,而只是一杯接一杯的水罷了,再後來連水也不是了,只不過是一連串的機械動作而已……等到重新回到自己那張主桌的時候,他只感到這個世界已經離他而去,眼前的每一個人都模糊不清,只剩下了一個個一模一樣的人的輪廓。

有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向他走過來。一定是陳家喜。在這樣一種場合,桂平華是當事人,也在一個一個地轉桌子喝,柳成蔭是會議的具體組織者,自然也是要到處喝一喝風光一下的,這些人都長大了,不可能再圍繞在他這個老頭子的身邊了。那些跳樑小丑,大概是再也不可能出現在這樣一種場合里了。今年真是一個多事之秋,才過了多長時間,過去曾經圍繞在他身邊的這些風雲人物,一個個都很快地離他而去了,大約不會真正離開他的,只有這個陳家喜了……對於陳家喜,苟天還是極度信任的。儘管在事情緊急的時候,也常常罵他,而且一罵就罵得很兇,像今天下午,連那樣絕情的話也說出來了,但是這種信任是多少年培養起來的,也是任何東西都無法割斷的。

苟天這樣想著,又搖晃著舉起酒杯來:

「家喜,還是你好啊,老實,誠懇,不忘本,我知道你是會到我身邊來的。來來來,咱們哥倆兒喝一下,就算是老哥對你的道歉吧。」

說話間,苟天已經又吱溜抿了一口。

「家喜,你……為什麼……不喝,難道……你也……在恨我嗎?」

苟天覺得自己口渴得厲害,頭好像一下子漲大了許多倍,嘴巴也有點兒不聽使喚了,好半天才把這句話說清楚。

「家喜,你看……這樣多好,人人都說有……有問題……現在看到了,問題根本就……就不……不存在,不……」

來人坐下來,努力扶住苟天搖搖晃晃的身體,把臉伸到他面前說:

「門書記,你喝醉了。你可看得清楚,我是誰?」

「你……你當然……是……是楊波……」

「錯了。我是陳見秋。」

「陳……陳什麼來著?那……那家喜……他……他哪裡去了?」

「你呀你,就知道一個陳家喜。」陳見秋一邊說一邊苦笑著搖搖頭:「他呀,剛來時坐了一會兒,就回家去了。」

「那……那……你為什麼……不回家……」

「我呀,我走了誰照顧您哪。好啦好啦,不要再說了,您還是趕緊回去休息吧。」

說到這裡,陳見秋便不再理會他的醉話,立刻招來幾個工作人員,把苟天扶到外面車上,一溜煙開走了。

等到一陣緊似一陣的電話聲響起來,苟天還沉浸在沉沉的夢鄉里。他記得自己正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大湖邊躺著,天上是翩翩的白鶴,湖面上到處飛舞著嘎嘎亂叫的野鴨,有成片的沼澤地,有一望無邊的蘆葦,近在咫尺的山峰上還積著皚皚白雪……葉子和一葉也像白鶴那樣優雅地在湖邊踱著步子,白鶴丹頂鶴都成群地圍上來,在她娘倆身邊跳出各種優美的舞姿……就在這個時候,電話急促地響起來。他終於有點兒清醒了,知道剛才那不過是一個夢。但是他並不想接什麼電話,身子慵懶得怎麼也動不了。後來,還是齊齊硬把他給扶了起來。

「什麼?爆炸!醫院?!」

苟天重複著這樣幾個詞,呼地一下就沒命地衝出了家門。

一路上,司機不說話,小趙不說話,幾個秘書長和所有來接他的人全都沉著臉,卻彷彿一下子都變成了啞巴,他就知道有些不妙了。等他趕到醫院,爆炸的現場已經被完全封鎖起來,警車消防車救護車各種小轎車把醫院門口的一條街全給堵死了,警車的尖叫聲依然響個不停,空氣里瀰漫著一股彷彿焦煳了的味道。

市幾大班子的人幾乎全來了,一見到他,大家就呼地一下全圍上來,卻沒有一個人作聲,好像都不認識似的。他走一步,大家就退一步,似乎都很怕他,又似乎在看著他怕他一不小心給跑了一樣。

公檢法的幾個長也都來了,一臉的沮喪和悲愴,都濕乎乎的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不知道什麼時候,班子里的幾個女同志突然小聲地哭了起來,頃刻之間,這哭聲便迅速連成一片,在昏昏的夜色中就像是大海的喧囂,把一切都要埋葬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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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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