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沐澤堂上一腳盆

第三章沐澤堂上一腳盆

「嗡嗡嗡嗡嗡嗡」,大廳里的人太多,聲音也太多,跟陽光攪在一起,好象一屋子的蠓蟲在飛。那蠓蟲也是灰塵變的,無孔不入,轉瞬間卻又化為塵土。落在人耳朵眼裏,彷彿時間與生命的皮屑。在它嗡嗡做響時,一切還顯得那麼重要,可一沉寂下來,你就再也想不出它的意義。

這是一間奇怪的大廳,因為對於已經破敗的咸陽城來說,它實在太大了:歇山式的屋頂;三尺高的台基一水兒由兩尺寬的石條砌就;七間闊三間進深的格局;二十多根大柱斑駁的露出裏面黑色的底漆;門口二畝見方的空地,就是縣衙門比起它來也顯得寒酸鄙舊了。

可它其實也舊了老了,雖還不至於寒酸,卻像個只剩骨架沒有肌肉的巨人。

——它原來並不是一個可以隨性廝鬧的場所,而是一個祠堂。

這時廳前還掛着「沐澤承霖」的匾額,它在咸陽本地也就被簡短的稱為「沐澤堂」。

廳里或站或坐、或席地而卧的好有百數十人。

見到這場面的人只怕都忍不住駭異,那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門口紗帷碧蓋地停了幾輛綉轂香車,也有的馬兒雕鞍玉轡,可它們旁邊就是一頭隨地扔著驢糞蛋的瘦驢。廳前本來寬敞的塵土地上,這時被一個個煎油豆腐的,賣滷肉的,做羊肉泡饃的,炸饊子的大攤子小挑子塞滿,它們就混同在那些驢馬騾的牲口堆里。

天上的太陽直白白地照下來,那些牲口的氣味,人的汗氣,食物的香氣,都明澈澈地靜止住了似的,互不干犯。偶爾有人動作大了點,或是哪匹馬兒打上個響鼻,再或有一個小孩兒跑過,那些各安其事的氣味便媾合混同在一起,摻合成一種說不上是愉快還是煩惱的刺激。

大廳外是這樣奇怪的景象,大廳內只有更怪。只見人人似乎都帶了傢伙,或刀或劍,或鞭或鐧。有席地而睡的,有攢三聚五坐着的,有眾星捧月一干豪奴圍着的,有醒著打鼾的,有偷着放屁的,還有摳耳朵、搓肚子上皮泥的,更有當眾洗腳的。

更奇怪的是,這廳人里居然還有七八個女孩子混同在一起,人雖不多,但裝束齊整,所以格外扎眼,讓人看了更增疑惑。

說它是個廟會、或是個渡口,可以形容得出那份雜亂,卻描述不出那些人互不干犯、各守一地的隔膜之色,更包容不進那席地而睡的人腰襟下偶然露出的那柄系著紅綢的刀把兒。

「這裏就是古家的祠堂?」

這廳里原來不僅有前來參與盛會的,更有單為看熱鬧而來的江湖人。

如今,古杉召親一事可謂轟動江湖了。各地趕來的人竟自不少。

「是古家的,可和古杉沒什麼關係,他跟他們不是一支。祠堂這一支好象也沒什麼人了,要不這麼大個祠堂不會荒廢得連個看守的都沒有。這一次不是來咸陽的人多麼?各處驛舍客棧住不下,就給咸陽城一個有名的青皮胡兔子瞧住了機會。他找來手下十幾個混混把這兒打掃了下,把偏房跨院都收拾出來,租給人住。這祠堂大,先只收拾了一半,已全租出去了。廳上這批都是後來的,因剩下一半的房子還沒收拾好,只得先在這廳上歇著,下半晌只怕就可以收拾好,各自住進去了。」

說話的額頭上長個大包,原是在黃河上混的馬海兒。他開堂立舵的地方離這兒原不遠,所以地理人情諳熟。他這次倒沒有什麼姑娘弟子要出嫁,只純為看熱鬧而來。

先說話的一人看着這廳內亂糟糟的局面,搖著頭,半是鄙夷半是樂在其中地問:「真熱鬧。這倒是奇了怪了,那古杉雖一向並不行走江湖,可以他那『咸陽玦』三個字的名頭,早已響徹一時了,幹什麼娶個親還要鬧出這麼大的聲勢?憑白招惹來這麼些人,這可和他一向的姿態不太相和啊。」

旁邊馬海兒嗤聲一笑。他樣子粗豪,語氣里卻精滑透骨:

「你以為他願意?這事兒追究起來可不那麼簡單。光憑他那家世,想嫁他的人恐怕多了,但只怕高攀不上,所以一向沒人扯下臉來鬧,提親的反而倒少。這次要不是傳說他被『邪帝』的女兒遲慕晴看上,不為害怕他結上那門親事,那些名門正派也得不了這麼個藉口,央求到弘文館去。弘文館又哪會費上這麼大的勁兒?嘿嘿,他們口上不說,實際上,這姓古的只怕比邪帝那老兒還更像扎在他們眼中的一根刺兒。」

先開口那人不由咦了一聲:

「邪帝?」

好象聽到就被嚇了一大跳。

他還要問,因旁邊已有幾個人在側着耳朵在偷聽,馬海兒哼哼兩聲就再怎麼也不肯開口了。

這話頭兒田笑卻聽到了。

他這時就在廳內,可沒混在人堆里,他獨自一個在邊上洗腳。

——他是到過這咸陽幾次的,現在這廳里倒不是為混在人堆里湊熱鬧,只因他每次來咸陽都宿在這不要錢的祠堂,這次也不例外。沒想今天回來,咸陽本城的青皮胡兔子居然派人把祠堂全佔了,也包括田笑住的地方。他說要收拾收拾,好收租費。派了人帶笑請田笑讓出來。

為幾個錢的小事,田笑也懶待跟他吵鬧。他本來正在洗腳,剛洗了一半,讓出來時就把那盆子也端了出來在大廳上繼續。

這時他正拿眼看那廳里的幾個女子,就這麼一個一個地細瞧下去,只覺風姿粉暈,腰腿眉眼,當真各各不同。這些女子才真叫女子,象這不齊整的世界中難得的一份齊整,不妥貼的生中一場努力的妥貼。她們跟男人是大不一樣的,怪不得男人會這麼喜歡朝她們看。

這時田笑正望向東首那一桌——那廳里原放着不知從哪兒湊來的幾張七扭八歪的八仙桌。他豎着耳朵,卻聽那桌上一人正笑道:「江湖上多年寂寞,總算出了這麼件大事。這一次,陳老拳師一向的精心**算是沒有白費了。貴千金這一次在擂台上肯定會給陳老拳師爭足個面子,也正好叫那些一向小視八極門的人看看。」

那桌上主人卻是來自湘西的「八極門」的門主陳老拳師。

只見他面色紅潤,口角放笑,可惜沒長鬍子,否則料來還要捋須而笑。

只聽他笑道:「呵呵,兄弟,你這話可說中了老哥哥我的心思。自從朝廷弘文館名場一開,衡量天下武林人士,江湖人總算有了個名榜可依,可這江湖人也不像是個江湖人了。那出頭露臉的事就全留給那些名門大派的弟子了,哪有咱們的份兒!咱們這小門小派的就是教出個好的子弟來,也只有在鏢行里小混混,這些年受了多少鳥氣!好容易趕上這一場,雖是女兒家事,卻也算轟動江湖。我這妮子資質還行,加上老朽我細心**了這麼些年,不指望她真的奪了那擂台第一,可這身藝業,怎麼着也可以亮亮相,露露臉,幫我爭口氣吧?」

這一桌想來都是來給他捧場打氣的故舊,一時人人聞言而笑,臉上油光泛得滿桌子一片。

那陳老拳師身邊的女兒卻與他年紀相差甚遠,想來是晚年得女,看他神色,倒似對其大是疼愛。

田笑見他們說得談笑風生,那陳老拳師身邊的女孩兒卻只是安安靜靜地坐着。她不插嘴,低了頭,手裏一顆一顆剝著水煮花生。

——如今這咸陽城裏的江湖人大都是為了古杉而來,可原來那傳說中的大紅帳幕原來究竟只還是個背景,襯映着大傢伙兒爭搶的不過還是那些個名利。

大多數人來這裏不是為那婚事,只求露一露臉,會會熟人,長長見識,順便得點談資。可那些女孩兒不同,大概只有她們會認真想起那樁婚事。

田笑只見那女孩兒臉上忽然慢慢地紅了起來,有層次的,先是眼皮,然後顴骨,最後是頰,慢慢地才浸透過她臉上遮著的脂粉,最後又紅回眼皮上去。直到一雙眼皮都有些桃色了,映得下面的眼盈盈欲滴。

那麼慢慢的紅在這一廳吵吵嚷嚷中,無人發覺。可如細心看去,卻讓人大可感念玩味。

田笑不由心裏低低嘆息了一聲,記住了那女孩的名字,卻是「陳杞」。

這時他身側卻聽有人說道:「怎麼着,古杉還要擺擂招親?他們這一門,不是有個規矩,親事都是從小訂下的嗎?他雙親雖已不在,可不是自幼早把他的親事訂給了『喑啞侯』的女兒?我記得,十九年前為這個還專門傳出了個江湖貼,廣告過天下的。」

旁邊一人答道:「這事你都不知?那門親早退了!」

「退了?」

「可不是。那姓古的雖說家世清華,但他這一門一向隱秘,遠不如江湖中別的門派世家來得喧赫,所以這事竟沒什麼人知道。退親的事也是悄悄的,內情外人都不得而知。只知,為這事,據說喑啞侯家那女兒——他們是姓封的,她就是後來人稱『瘋喉女』的那個,退親后不上三天就瘋了。」

「封喉女?」

旁邊一人疑惑道:「倒底哪三個字?是『瘋喉女』嗎?就是那個後來拋棄侯門,流落江湖,最愛瘋著喉嚨唱歌、最後都不知所蹤的那個女孩子?她這名字可真來得蹊蹺。」

「你還不知她這名字的來歷?據說,退婚之後,她不吃不喝,好有三天。最後,提起筆來,一共就寫了七個字:『何須見血方封喉?』打那以後,就再也一個字不說,一個字不寫,然後不知怎麼就遁出侯門了。除了偶爾瘋著喉嚨唱唱歌,再無一句話。就是唱歌,也多半荒郊野外的,讓人見不着她的人,只聽得到她的歌。」

旁邊人低低而笑道:「原來也是個痴心的。」

知情那人莞爾一笑:「你看看這廳上的這些女孩兒,加上這次來咸陽的她們的師長,這世上,痴心的何嘗少了?痴心加妄想的只怕就更多!」

田笑聽了這一段,不由猛地一抬頭。

不過是個沒頭沒尾的故事,卻不知怎麼讓他只覺心頭一慘,慘得那門外的陽光都看着發白了,彷彿那光也不過是人聲街聲中無人聽到的一個瘋女孩子啞著喉嚨唱的歌。

他心裏不由暗罵了句古杉害人,卻猜不出這又關聯著些什麼江湖隱秘。

卻聽旁邊人道:「喂,我說,你們有沒有細心的,出去數上一數。這一次,咸陽城到底來了多少個女子?」

這一句一出,旁邊可就熱鬧了,有幾個好興兒的已爭相搶道:「我數過,光我見到的就有不下三十一個。『河洛紅』可是來了的啊,那天我見到她一身照眼的紅。提得起來的只怕還要數『晉祠』那三家的女子,韓、趙、魏,一個也不少。據說汾陽王富貴府也來了位郡主……」

說着一眨眼:「還有、『小白鞋』也來了。」

旁邊人不由一笑。卻有人道:「……何止那麼多!我說最少有六十幾,還不算看熱鬧的。你只算名門大派的了,小門小派的沒算……」

「還有綠林道上的呢!聽說綠靶子山上十七把刀已打定主意要招那姓古的回去給他們小妹做壓寨先生了。」

……他們正爭論得熱鬧,先前一人卻笑道:「這麼些個,加在一起,不知比起那『帝女花』遲慕晴來,卻又如何?」

這句話如同揚湯沃雪,聽到的人一時都沒了聲,才開口的緊抿了嘴,沒說話的卻微張開口,似乎一時都遙想起傳說中的那位「帝女花」的風神姿態,驚其才而羨其艷,一時竟無一人介面了。

卻是這時,有一個當地混混兒靠近田笑邊上,含笑道:「這位爺……」

田笑這時卻正看着門外。

他還在想着剛才聽到的話,也沒留意。

門外,無意識的,他正看見一個老者。其實他也沒太看清那老者,看清的卻是擋在那老者身前的咸陽城的潑皮胡兔子。

胡兔子本是咸陽城本地一個頂呱呱的無賴,這次咸陽城為打擂召親的事鬧了個雞飛狗跳,卻給他得了個巧宗——衙門裏的太爺與六扇門的捕頭們得了這機會,正趁機廣結各處名門世家,個個忙個不迭,照說這正是他們這批潑皮發財胡鬧的機會,他卻約束了手下的各青皮不許各處滋事。這胡兔子還是個有腦子的,雖然江湖常言「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可一下來了這麼多個強龍,卻也讓他不由得不屏聲靜氣。細想之下,反得了個主意,藉機佔了這祠堂,還全租了出去,認真算下來,回頭確可大賺上一筆銀子。

這時,他手下混混正自里裏外外打掃忙碌個不停。他一人得空,負了手得意地在那祠堂門口晃,門外那些做小生意的見了他誰敢不忙不迭喚聲「大爺」?

他正自得趣得緊呢!

田笑見了他那小人得志之態,不由好笑。好笑過後,卻也生厭。就是這小子,害得自己現在沒房住。

他不再理那胡兔子,蹬了蹬腳,低下頭來卻翻翻覆覆地看起手裏那塊擦腳的布來。

要說一塊擦腳的布能有什麼好看?

可那塊布卻是一塊「藍」。

——說起來,環子這丫頭一向沒有個姑娘家的樣,可這次到了咸陽,不知怎麼着,竟突然開始擺弄起女孩兒家的手藝來。說是認識了一個什麼「線線姐姐」,突然對染布感起興趣來。

那「藍」本是咸陽城裏一樣家傳作坊的手藝。一塊粗布,也不知怎麼一弄,就給染出這樣俊的藍底白花來。這塊布還是前兩天環子剛染的,在那什麼「線線姐姐」的教導下,竟自還染得不錯。可那塊布比帕子大,又比包袱皮小,做什麼都不好。環子喜孜孜地拿來給田笑看時,田笑不知派什麼用場。最後還是環子大度,咧嘴一笑,「實在不行,你就拿它擦腳吧。」

這還是田笑第一次拿那布擦腳,這時怎麼看都於心不忍。

他望着身外亂糟糟的一切,想起剛聽到的幾段話和這廳內見到的女兒,不知怎麼猛地想起一句戲詞。

那是戲文里說的:

洗手凈指甲,

做鞋泥里踏。

花柳年華,青蔥歲月,卻這樣荒唐的婚事,被人牽了鼻子皮影戲似的在名利場間胡鬧……

……吵吵鬧鬧地祠堂里,他泡着腳的一盆水,和手裏嶄新的環子才染的這塊布……「洗手凈指甲,做鞋泥里踏」……有如這世上的一切東西,有如這人生的一切……一經致用,彷彿終究被糟蹋了……

門外那老者衣着很是寒酸。他的身子大半被胡兔子的背影遮住了,所以也不大看得到。間或露出一膝一肘,瘦瘦的脖頸,只覺寒苦伶仃。

只見他好象在央求着想進來,不知想湊個熱鬧還是想討兩個酒錢。胡兔子卻正鄙視地看着他。

他粗橫地拒絕著那老者,覺得他快失心瘋了——知道這是什麼地兒?也想往裏進!

——胡兔子自己身後,就多半是正鄙視着他這個咸陽地界一個小小潑皮的江湖大豪們,他們住這祠堂也不過是隨手賞幾個錢給這潑皮花花,胡兔子自己心裏也有數,所以也不進那廳,只在廳口鄙視着外面的人們。

離得遠,田笑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他隔着很多人看過去,只覺得大廳里人聲嘈雜,大廳外卻陽光靜靜。那兩人之間上演的似乎是一場人生的啞劇。一個求,一個阻。然後,只見胡兔子似乎被那老者惹得惱了,他的巴掌忽揮了起來。接着,就一巴掌又一巴掌向那老者臉上抽去。

田笑愣了愣,只覺得他這麼用力打起那老者的臉來,卻是無聲的。外面的太陽明晃晃的,照得那動作彷彿都慢了下來,象太熱的天兒空氣發生抖動,遲滯得影像傳遞起來都不利落。

田笑一時呆住,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花了眼,下意識掃眼去看廳中人的反應。大廳中很多人也看到了,他們的眼神說明他們都看到了,卻只掃了一掃,就各自收回眼繼續說他們的話。

廳外塵土靜靜。陽光定定的,雖有雜聲,但那些聲音膠合成了一大塊透明的板,反而像靜的不動的,讓正發生的一切像超出現實的不可能,無法想像,因為過於真實反而顯得不真實起來,遲滯得田笑一時都忘了反應。

猛一激靈,田笑才突然感到憤怒!

——什麼烏龜王八蛋!

他一縮腳就要奔出去,氣得手上筋都暴暴的。

可他還沒站起,那老人卻已經退走。

他退得象不快,但似乎一下就已沒入人群不見了。田笑的濕腳才趿上鞋,身邊那青皮也正看向門外,臉上一片笑眯眯的,口裏喃喃道:「打,該打,打死那老東西!」

田笑還要怒沖衝起身,卻見那胡兔子臉上驕矜之色未收,忽然伸手捂向腮幫子。

他捧起臉,一隻手不夠,又加了一隻手。然後,彎下腰來就對着地上咳。

他才咳了一口,就吐出了一顆牙。那牙吐落到塵埃里,完整整的焦黃,上面還帶了血絲,竟是完完整整的一顆大牙。

可他咳了一口還不夠,一共咳了七口,也足足吐出了七顆牙。

大太陽下的塵土地里,一時就完完整整地散落下七顆牙。

田笑一愣,這算什麼?是誰出的手?

他掃眼廳內,廳中似乎沒人注意外邊,連自己身邊胡兔子手下那青皮也早收回眼,沒有看見。

他心中這時才恍惚中回憶起:是七顆!

——他剛才見到胡兔子似乎就是打了那老人七巴掌!

他身邊那青皮早已回過眼,只聽他沖田笑道:「這位爺,能不能請你再讓回房?你住的那間,卻是跨院裏最好的一間。可現在,那跨院兒,有個大客人想整個地包下來。」

田笑還在怔忡著,隨口道:「讓房?叫我還往哪兒讓?」

——胡兔子叫手下前幾天收拾那一半跨院時田笑已經讓過一次了。

「就側廊后最盡頭那一間吧。」

田笑下意識望向廳后,一想卻不由大怒:那是柴房!

胡兔子手下因見田笑來咸陽時到咸陽的人還不多,又沒住客店,圖省錢住進這祠堂,心底本不甚看得上他。

他一個混混冒充店小二,姿態怎麼看怎麼有點滑稽樣兒。

田笑這時卻沒空覺得他滑稽,口裏怒道:「那是柴房!你還叫我讓!再讓我都要讓到茅房裏去了!」

他一向嘻嘻哈哈,瑣事不繫於懷,但此時,對胡兔子心中已有怒意,口氣態度當然就不一樣。

那青皮卻一努嘴,努向的卻是廳后右首的一堆人,低聲道:「要你讓的可是他們,那可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韓家啊!」

田笑扭頭一看,只見那堆人好有三四十人,中間似乎有個小姐。但人家大家氣派,一眾家人圍得個水泄不通,所以也看不全那小姐兒的影兒。

那青皮臉上全是一副輕視田笑神氣,頗有狐假虎威的威風。他料定田笑可能也算江湖人,但一定算不上「強龍」,就是強,強過他這個青皮,卻比得過人家的聲勢嗎?

田**得一怒一笑:「江湖,現在還有什麼江湖?」

他剛才大受刺激,此時為一句引發,心有所感,雙腳微一蹬,蹬得腳下那盆子都一晃,水都漾出來,大聲怒道:

「江湖不過洗腳盆!」

他這一聲極大,直叫得滿堂皆驚。

剛才他不知自己為什麼迷迷糊糊,眼見一個老者受辱居然都那麼遲遲沒加以援手,心中已是愧悔交加。這時無端受人輕視,好端端的不要錢的房子變成要錢的,還要相讓,更增火氣。因見滿廳中人好多人見到了,卻略不當意,各顧各的,對他們更增憤慨,這時不由大聲叫了出來。

廳內一時不由人人回頭。都是江湖中打混的,平日個個把這兩個字叫得震天響,好由此顯出側身其中的氣派。平生圖的也就是把自己的家世名號放在這兩字之內擦得個鋥亮,這時聽了這一句,只覺如此賤視,竟是把自家都貶低了。

田笑先還沒覺得,見這一句似乎把滿廳之人個個都罵了進去,不由稍覺愜意。

卻見廳后右首那一干豪奴眾星捧月的擁著一個小姐的人群中,已有人不滿,哼聲道:「你罵誰?」

——那青皮本就是他們打發來的,所以一直有人留意著這邊。

田笑一股怒火上沖:「誰聽到就罵誰!凡有揀罵的,就都算我罵的了,怎麼樣?我罵全這一屋子的烏龜王八蛋,行了吧?」

那邊人想來沒被人這麼無禮對待過,聞聲怒笑道:「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也不看看你面前的是誰家?」

只見那幫人衣服上,多半銹著一把兵器,像劍又不象劍,細看還是劍,可說它是劍卻又奇怪,那劍上卻有着兩個把手,沒有劍尖的——這話他倒不是託大,那明明是「晉祠」三脈中韓家的標誌。

——這韓家卻來自江蘇通州。要知江蘇通州韓家名列江湖三大世家之首,與山西太原趙家、山東琅琊魏家齊名。三家同出一源,先世俱為『晉祠』子弟。

魏府的大門上匾額為『崔巍』,江湖中人就以『崔巍』二字稱呼魏姓世族;趙家在江湖人們則以其府上『留照亭』的『留照』兩字稱之;韓家卻人稱『歲寒』,名起之由卻是源於他家所藏之『歲寒鐵』、號稱天下之兵無出其右。

這三家互為表裏,世交姻戚,枝蔓即廣,聲名極盛。

田笑一望已知,大笑道:「歲寒?歲寒?嘿嘿,我看這名字卻要改了,改成『隨漢』最妥。——隨漢隨漢,穿衣吃飯。怎麼,你們韓家女兒也沒地兒送,隨漢子隨到咸陽來了?」

他平日嘻嘻哈哈,萬事不掛於心。脾氣好時,一個青皮逼他讓出白住的房來收房錢他也不惱,脾氣不好時,就是一等一的權貴他也敢碰。

他這一下出口大是惡毒,也不管口角后對方人群散開,中間還露出有一位被人嬌捧著的、姿容妍麗的小姐在。

那邊人人大怒,已有人破口罵道:「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田笑豈是讓人的,回口道:「操?那你送你家小姐來讓那古杉是幹什麼來了?」

那邊罵人的方一愣,正還沒繞清,卻見他們桌邊已亭亭地站起一個女子。

那女子身材高挑,鵝蛋臉兒,肌如凝脂,可神情寒肅。

只聽她沖自己手下人叱道:「胡喊什麼,成何體統!別人不說你們暴燥,倒象我們上面人沒教管似的。有這等污言穢語的,不知動動手腳?遇到這樣的,不知先趕了再說,跟他吵架?白折了自己名頭。韓祿,你去教教那人在江湖上該怎麼做人去。」

她聲音不大,卻大有威勢。

先前幾句,田笑還只當她約束家人而已。聽到後面,才知簡直視自己如無物。

田笑一時不由大怒,他一向瞧不慣的也就是這些世家巨族!

他雙腳一踹,腳底下那支瓦盆已當空飛去,疾掠數丈,直向那韓府的二十幾人頭上罩去。

他這一下出勢奇快,只見那瓦盆滴溜溜轉着,在空中隱生鳴響,眨眼即到。

韓府下面那些家人罵架雖當先,猛地見到這一下子,一時也不知怎麼封躲。那小姐身邊卻站起一人,他出手也快,似乎就是韓家正派子弟,撥刀一擊,這一刀砍得漂亮,竟當空把那瓦盆砍成兩半。

大廳中人見他出刀凌厲,不由齊一聲驚讚,接下來卻是一聲「噫……!」

「噫!」的卻是那盆中髒水當空潑下。

這下出乎不意。那韓府後生出身名門,見有東西飛來只當做暗器傢伙處理,哪想及其中還有髒水。盆開水迸,被他刀風所激,那水迸泄之勢反而更快。一時韓府之人不由人人急避。

——沐澤堂上江湖會,一語不合看撥刀!

咸陽城中,眾女赴擂。人人都趕來趕來看到底哪朵名花最可傾國,哪朵花開才配得上那咸陽玉色,沒想到最先開放的卻是沐澤堂上一隻腳盆里的水花飛濺。

韓府中人雖人人身上都有工夫,無奈那水勢中還加了他們自己出色子弟的刀勁,一時不少人物都被潑中,連那大小姐臉上不小心都被濺上了一點。

那大小姐一臉怒色,卻也倉惶。臉上半是發急半是屈辱。韓府中人個個惶愧,急着要給她道惱,又要給她遮羞,一時竟無人得空去料理田笑。只那個拔刀子弟愣了下羞怒相擊,一刀背飛擊而來。

田笑卻抄起坐的小杌子一擲就擲了出去。

他得了這空,已大笑着趿鞋出門而去。也不理身後被他擾亂得騰騰如沸的大廳,口裏自顧自笑道:「江湖?就叫你們泡泡你們所謂的江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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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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