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生死一念間

040生死一念間

話不成句,賈世源卻聽得很明白,一時間也沒了主意。

說話間,范媽媽已經上前拉住女兒往車上拽,范欣然下意識地後退,被范媽媽硬扯出幾步。

賈世源想上前,被范爸爸攔住:「你是我們欣然的同學嗎?」

「啊——」賈世源知道他們不喜歡自己,還是想努力留個好印象,「是,是在鄭州認識的,聽說她在這裡補課,便想約她一起吃個飯。」

「我是欣然爸爸,她準備考試很辛苦,吃上可不能含糊,我們特意過來帶她去吃飯。」范爸爸是場面人,帶著場面上的笑意,「你要不跟著一起去吃點兒吧。」

耳邊隱隱傳來范媽媽的謾罵指責聲和欣然細碎的哭聲,賈世源心中劇痛,勉強撐著微笑:「不了,欣然正在準備考試,我還是別打擾了。」又說,「伯父操心得是,欣然就要考試了,再有把握也得好好準備。」

他一再強調準備考試,范爸爸心中咯噔一下,賈世源聽到的,他自然也聽到了,他聽習慣了妻子的抱怨,謾罵指責也不覺得奇怪,經賈世源這麼一說,才意識到這個時候罵孩子可能對她考試不利。

他趕回車上的時候,她們母女矛盾已經激化,范媽媽罵得竟是污言穢語:「你個小浪妮子,找不到人家了嗎?你真是賤——」

被媽媽這樣罵,男朋友可能也聽到了,旁邊還有很多路人圍觀,范欣然好像被掛了紅A示眾。她想到了死,現在就去死,她要過馬路的時候往車上撞,要不就去跳金堤河,或者回家摸電線去。

「幹什麼!」范爸爸爆喝一聲,「你幹什麼?有你這麼罵自己孩子的嗎?」

范欣然這才感受到了一絲溫度,抬頭淚眼朦朧地看了一眼爸爸,卻聽他下一句話是「還有四五天就考試了,你……」她腦子嗡嗡響,後面的就聽不清了。左右不過是現在算賬還是秋後算賬,於她而言有什麼區別。

為了彰顯自己處在夫妻關係中的強勢地位,范媽媽又罵了范欣然幾句才罷休。

他們帶她去吃飯,她哪裡吃得下,范媽媽又要吵,被范爸爸拉走了,臨行前,他還囑咐范欣然好好學習,專心準備考試,什麼都不要想。她哪裡做得到啊!

回培訓班的路上,范欣然覺得路上的磚都在嘲笑自己,走到培訓班的門口,想到培訓班的老師同學可能都看到了中午那一幕,可能都在背後議論自己,嘲笑自己,鳳凰縣圈子那麼小,也許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們都在編排自己,他們會把事實扭曲得面目全非,用最污穢的語言形容自己,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謾罵自己。

范欣然沒有勇氣進去,又無處可去,只得在街上遊盪。午後的街上日頭毒辣,汽車玻璃上也反射著刺眼的光,各處都是灼熱的、刺眼的,她無處可避。

恍恍惚惚走了半天,一輛公交車在她身邊慢慢走,售票員扯著嗓門喊:「張那裡走不走?張那裡,有座。」

張那裡村頭,姥姥在那裡。

范欣然上了像個蒸籠一樣的公交車,一路上搖搖晃晃走走停停到了張那裡。

村頭,南北向的路上有兩行高大的楊樹,正午的日頭照下,在路上留了一行陰涼。范欣然就在這行陰涼里慢慢往前走,走到楊樹變成了柳樹,便停下來。

柳樹的西面十幾米遠,有許多墳包。有的老墳已經很小了,新墳比較大,不大不小的那處,是姥姥的。她曾經在墳包上插過柳枝,柳枝生根了,但是因為長大了會遮擋莊稼的光,就被拔了。

她在家鄉很少有同齡人,據說是因為她出生的那年很特殊,許多孩子都沒有被允許生下來,許多孕齡婦女選擇那年不懷孕。那年三月,媽媽懷胎七月被要求引產,她卻硬是活了下來。

姥姥說既然活著就得養著,用箱子裝起來悄悄帶回去。

路上遇到熟人,熟人說:「你怎麼抱個大箱子?」恰好在這個時候她叫了幾聲,聲音像小奶貓,熟人問,「是小貓嗎?」

姥姥便順著她的話說:「是小貓。」

於是,她就有個小名叫小貓。

她不會吃東西,那時候也沒地方買奶瓶和吸管,姥姥就用麥稈渡水給她,就這樣把她養活了。

姥姥總說她命大,好幾次病得厲害,以為她要不行了,她卻都撐了過去。

姥姥說她會有大福氣……

姥姥還說過很多話,她卻一點兒也不記得。現在知道的這些,還是其他人告訴她的,或許有一部分其實是她自己想象出來的。事實有什麼重要的呢,重要的是她認為是這樣。

她與姐姐都在姥姥家長大,六歲那年,姥姥在鄉醫院病逝。爸媽為了生兒子四處流竄,求親友寄養她和姐姐。

姑姑撫養了姐姐,卻不願意撫養她,因為她體弱多病,怕養不活無法交代。有父親的好朋友想要養她,卻不是撫養是收養,改口叫對方父母的那種。爸爸其實是強烈支持的,奈何媽媽捨不得,又哭又鬧拚命阻止,爺爺奶奶認為女孩兒養大就是一門子親戚,也是不肯。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是親戚而不是親人,不過對於媽媽肯留下自己,還是很感激的。

從那以後,她便在爺爺奶奶手下討生活。她也是感激爸爸的,因為據說爸爸怕沒有好吃的養不活她,拚命賺錢、省吃儉用,買奶粉、壯骨沖劑等託人捎帶回來,讓奶奶喂她。二嬸聽了村裡智者的話,追求公平公道,要求奶奶也養著自己的孩子,還認為自己的孩子是男孩理應得到更多照顧。

爺爺奶奶拿爸媽捎回來的奶粉營養品養著二嬸家的男孩,男孩欺負她也不加管教,還時常笑著說「這小子力氣多大」「這麼敦實,能長個大個子」……

姥姥說得對,她命大,就這樣也活了下來,而且越來越健康,然而這樣的局面也沒能維持多久,二嬸子用鐵馬勺打破了奶奶的頭,事情的起因是一撮奶粉——

那時候人都窮,市場也不發達,有的村上沒有小賣部,有的小賣部也很少商品,還有一部分都過期了。那時候,有錢都買不到許多東西,比如奶粉、補品。爸爸媽媽知道奶奶用他們的東西養弟弟家的孩子,不管出於什麼考量,總之默許或者明許了。二叔二嬸漸漸習以為常,就認為這恩惠是理所應當的,如果這恩惠稍稍打了折扣,他們就會狠狠地報復回來。

受爸爸委託捎回奶粉的人家裡出了急事,延誤了幾天,奶奶這邊的奶粉喝光了,最後剩的只夠一個人喝的。堂兄黑胖高壯,米飯雞蛋麵條都能吃,她面黃肌瘦,頭髮像雜草,還經常消化不良,許多東西不能克化,爺爺便做主將最後的奶粉給了她。

然後,堂兄哭著去找他媽媽了,然後二嬸去找奶奶吵架,越吵情緒越失控,隨手拿鐵馬勺將奶奶的頭砸得直流血,就這,二叔還認為他們受了巨大的委屈,爸爸教訓他幾句,他就用腦袋撞牆,說沒臉見人了,死了好了。

很快,爸爸媽媽就決定不再漂泊,帶回了還沒滿月的范孟厚,她有了弟弟,爸媽有了兒子,他們家卻從此再也不能任性地呼吸,他們只能對所有人都和善忍讓,以求他們不亂說。

從此媽媽在奶奶二嬸姑姑等范家女眷面前再也沒能挺起胸來,爸爸辛辛苦苦做生意,拿命喝酒換來訂單賺了錢,也只能由著奶奶和二叔一家予取予求。

媽媽說有弟弟是為她好,老絕戶家的女兒沒人娶,沒有弟弟娘家沒人出嫁會受氣……她不懂那些邏輯是怎麼講通的,只知道因為這個弟弟,爸爸媽媽會被奶奶和二嬸要挾,然後受了氣會發泄到她和姐姐身上。

那時候,爸爸各地打工,做各種小買賣,留媽媽在家裡養著他們姐弟三個,媽媽總是在罵人,女兒不聽話要罵,女兒無心犯錯也要罵,就算沒人惹她,罵天扯地也要罵。可媽媽也很疼她,有一次她發高燒差點死掉,媽媽大半夜騎自行車帶她去醫院看病,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

她不知道該怎麼對待媽媽!如果一個人對她只有傷害,那她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恨那人。如果一個人很愛她,那她就毫無顧忌地回報以愛。可這愛與傷害斑駁交錯,她該怎麼辦?

再後來,生活有些美好了。爸爸賺了越來越多的錢,回家開廠子不再外出,他能保護媽媽使她免於直接受奶奶和二嬸的攻擊,他也能管住媽媽讓她不要整天謾罵,加上她成績越來越好,爸媽不光很少罵她,還經常誇她。

為了誇獎,她愈發努力學習,竟然考上了還不錯的大學。此後常年不在家,節假日回家雙親都是笑顏以對,她甚至都忘了她以前是怎麼挨罵的。

今天,所有的掩埋在記憶深處的不堪,全都被揭露出來,當著賈世源的面揭露出來。她覺得自己遍體污濁,無法自存於天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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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谷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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