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第292章

第292章 第292章

凜冽的寒冬不知不覺降臨在大燕南北。

萬物蕭條,天地肅靜,剛剛才經?歷過戰火的大燕在寒風中搖搖欲墜。

自打建州被圍的消息傳到金華后,青鳳軍每日派出幾個大嗓門,在城門外煽風點火,添油加醋地描繪著建州城破后的景象,隨駕的五品以?上?京官連日跪在北春園前,懇求傅玄邈派人去和叛軍和談。

和談的聲音在李鶩承諾和談成功便返還太后之後越來越大。

百姓不願打戰,將士不願血戰,官吏不願拋棄建州城內的家眷,厭戰情緒在金華城中高漲,他們本以?為青鳳軍拿出太後作?籌碼,便能換得新帝低頭,不料傅玄邈在同一天入住了金華城內的百年古剎金平寺,以?為國祈福為由,閉關不出。

眾人心知肚明——什麼閉關,不過是為了迴避青鳳軍的要挾罷了。

北春園中,阿雪面色凝重,手指蘸水,在紫檀木桌面上?緩緩寫下幾個字:「官員都被攔在金平寺外。」

阿雪是服侍她的侍女,再怎麼說?,行動範圍也?比她這個主子大得多,這些時日,沈珠曦全靠阿雪在外捕風捉影才能了解外界形勢。

「……他是在逼李鶩。」沈珠曦低聲道。

傅玄邈閉關不出,接下來就看李鶩要做什麼,是退讓一步無條件返還方氏,還是針鋒相對乾脆殺了方氏,亦或繼續扣留方氏作?人質?

沈珠曦清楚李鶩的選擇。

「方氏要回來了……」她說?。

阿雪點了點頭,看法和沈珠曦不謀而合。

「方氏應該也?會被安置在北春園中,但方氏之前就幫過我一回,再加上?她和李鶩接觸過,傅玄邈定然不會放任我們見?面。」沈珠曦細細思考着,「……還需未雨綢繆,儘早想個和方氏接頭的法子才是。」

可是北春園中處處都是傅玄邈的眼?線,傅玄邈雖然人不在這裏,他的陰影卻時時籠罩在沈珠曦的上?方。她真的能夠瞞天過海,在傅玄邈的眼?皮子底下和方氏取得聯繫嗎?

她沒有信心。

可是不能不做。

不得不做——

有一隻掌心粗糙但溫暖的手,在這時悄然無息地覆住了沈珠曦不自覺緊握起來的拳頭。

是阿雪。

她對沈珠曦安撫地一笑,脖子上?那道猙獰的暗紅色傷疤從衣領下露出了些許。她用沉靜的眼?神安撫着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做出口型:

「奴婢相信殿下。」

窮途末路之下,信任尤為可貴。

當?年襄州城破在即,彈盡糧絕,如今局勢再壞,又壞得過襄州被困時候嗎?

勇氣充盈沈珠曦的內心,她用力回握阿雪的手,心下已有計較。

即便只是徒勞無功的掙扎,不到最後關頭——

她決不放棄!

……

建州百官眷屬被困,天子又在金華被困,新帝登基后的大燕分明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一場不被任何人看好的帝后大婚卻不顧強阻拉開了帷幕。

距離大婚僅剩十?日,金華城的所有坊市都被突然勒令停業一日,所有百姓都接到了當?日閉門不出的嚴令。

一雙雙暗藏不安和惶恐的眼?睛藏在金華主街兩邊的門窗縫中,視線隨着一輛重兵護衛的馬車緩緩移動。肅殺整齊的腳步聲交織著馬蹄和車軲轆的聲音,駛過空蕩蕩的城市主街,在人滿為患的北春園門口停了下來。

「太后!」

身穿官服的大臣一見?車裏走出的方氏,不約而同倒頭就拜。他們此前已在門外跪了幾日,始終不能等來新帝回心轉意,此刻見?了救命稻草,眼?中紛紛含上?熱淚。

「太后!一定要勸陛下以?江山為重啊!」

「太后,太后——你可一定要為建州的百姓做主啊!」

方氏瘦弱的身體壓在華麗繁重的太后朝服下,她低頭不言不語,沉重搖曳的珠玉冠冕像要將她纖瘦的脖頸就此折斷。

她亦步亦趨,在宮女的攙扶下往裏走去。

有官員撲上?去想要跪在方氏腳邊,被隨後上?前一步的甲胄護衛毫不留情推倒。

厚重的北春園大門緩緩關上?,再次隔絕了外邊的呼喊和哀求。

黃色的步輿載着方氏搖搖晃晃往北春園中而去。

方氏抬頭望着遠處繁花掩映,紗幔垂吊的一角樓台屋檐,道:「……那是什麼地方?」

宮女一愣,下意識回答:「越國公主所居。」

說?完話,宮女就意識到犯錯,膽戰心驚地低下頭去。好在方氏沒有繼續追問,彷彿只是隨口一問。

步輿在一處幽靜的院落里落下后,院中宮人紛紛上?前服侍方氏入內。

先前被問話的宮女跟着步輿走出院落後,才不禁松出一口長氣。

和她素日交好的一名宮女維持着尋常的表情,緩步走到她身邊,悄悄扯了一把她的袖子,從緊抿的唇縫中卻吐出了恨鐵不成鋼的低語:

「你差點闖下大禍——陛下說?過什麼,難道你都忘了嗎?」

「我沒忘!」先前犯錯的宮女也?壓低了聲音,急色辯解道,「我只是太吃驚了,太后剛剛——」

傳言太后早年因病患上?眼?疾,視力幾近全盲,只能看見?近處模糊的輪廓,那她剛剛,是怎麼看見?遠處樹枝掩映中的一角屋檐?

她還沒來得及說?出自己的疑問,就被那名交好的宮女給打斷了。

「別說?了!你要祈禱太后只是隨口一問,不然——你這條小命怕都保不住了!」

宮女自知理虧,心虛地低頭不語了,心中的小小疑問也?被壓進了心底。

人手充足卻寂靜萬分的院中,方氏獨自坐在一張羅漢床上?,比常人更為黯淡無神的雙眼?默默望着前方為了搬運行李而來回忙碌的宮人們。

「……這裏可有名字?」

方氏低微的聲音落下片刻后,身邊侍立的宮女才反應過來,躬身答道:「回太後娘娘,此處原叫流螢院,陛下不喜流螢顛沛流離,一生倉促,遂改名為雪院。」

「雪院……」方氏口中低語喃喃。

流螢一生倉促,但至少有過短暫絢麗。

無邊地獄一般,無路可逃的雪原,又比流螢好在哪裏?

「奴婢是今後近身伺候娘娘的一等宮女紫蘇,見?過太後娘娘。太後娘娘若有吩咐,紫蘇隨叫隨到。」一名神態穩重的宮女在三步外向方氏行了一禮,不卑不亢地說?,「娘娘一路車馬勞頓,想必累了,可要奴婢吩咐熱水?」

方氏沉默頷首。

足夠五人泡浴的紫檀木浴桶很快便被送進了房,一盆接一盆的熱水倒了下去。方氏在紫蘇親力親為的服侍下除去沉重繁複的朝服,在紫蘇嚴密的監視下,她的一切衣物和隨身物品都被放在木盤上?端了出去。

端去了哪裏,為了什麼而端走,方氏心知肚明,她心如死灰,乾脆放棄詢問。

沐浴洗漱完后,宮人服侍着她換上?了綉著威嚴金鳳的錦緞常服。

紫蘇扶著方氏往內室走去時,方氏在廳中停下了腳步。

她凝望着從窗欞高麗紙中透進堂屋的一抹緋紅晚霞,道:「……我想出去走走。」

「太後娘娘,今日時候不早了,為了娘娘的鳳體,還是早些歇息的好。」

「難道我連出去走走的資格都沒有嗎?」方氏冷聲道。

紫蘇低下了頭,神色卻沒有分毫退縮:「……娘娘說?笑了,娘娘乃大燕最尊貴的女人,想去哪裏都去得。只是娘娘鳳體金貴,實在玩笑不得。娘娘不妨先休養幾日,待陛下出關,還會親自陪娘娘遊覽這北春園。」

「難道陛下一日不出關,我一日就要在這院中禁足不出?」

紫蘇低垂頭顱,彷彿並沒聽見?方氏帶着諷刺的質問。

她從容而平靜地說?:「娘娘若是實在心悶,可在雪院小花園中散步,園中不但有花樹假山,還有小橋流水錦鯉。這雪原自成一片小天地,娘娘只需在此修身養性,靜等陛下出關即可。」

「……修身養性?」方氏說?,「你的意思是我做錯了什麼,還需反思省察是么?」

方氏氣急反笑,雙手在袖中緊握成拳。她怒意未掩,但在那張蒼白而消瘦的臉上?,毫無威懾可言。

「娘娘誤會奴婢了。」紫蘇柔聲道。

「待陛下出關我才能出得這雪院,可我要殺你——應該不必等到陛下出關吧?」方氏說?。

「紫蘇只是一介無足輕重的奴婢,娘娘想殺隨時都可殺。」紫蘇說?,「娘娘不喜紫蘇,殺便殺了,反正還有人補上?紫蘇的位置來服侍娘娘。只要娘娘開心,奴婢死而無憾。」

方氏氣得一個字說?不出來,蒼白的臉上?也?浮起病態的血色。

「陛下身邊的人得知娘娘真鳳歸朝,特意叮囑奴婢照顧好娘娘的生活起居。」紫蘇說?,「不但一切效舊,娘娘慣用的安神湯也?馬上?熬好了,待一會安神湯送來,娘娘便喝了早些歇息罷。」

方氏名義上?還是太后,現今卻連忤逆一個掌事宮女的權力也?沒有。她無可奈何,身不由己地走進了內室,提線傀儡一般地被安排在了床榻上?。

不一會,紫蘇就將一碗冒着熱氣的湯藥遞至眼?前。

熟悉的氣味撲向她的鼻尖,或許是聯想到以?閉關禮佛為由拒絕和談,卻能隔着老遠派人送上?安神湯的傅玄邈,這股曾經?熟悉的藥味讓方氏險些作?嘔。

她壓下噁心,接過葯碗,拿着瓷勺只攪拌卻不喝,待湯麵上?的熱氣看不見?后,她才一口氣喝進嘴裏。

紫蘇看似恭敬地行了一禮,端著空碗走出了內室。

趁著紫蘇交接空碗的這短暫空當?,方氏撲到房角一盆觀葉植物前,藉助著心中那股生理和心理共同作?用的強烈噁心,迅速嘔出了先前喝下的湯藥。

就在她倉促擦掉嘴邊葯漬坐回床上?的時候,紫蘇走了進來,看見?僵直在床榻上?的方氏,她眉心微皺,似乎察覺到什麼不對。

方氏在她審視的目光下一動不動,直到她一無所獲地收回視線,走上?前來服侍她在床上?躺平。

「既然娘娘用過安神湯了,奴婢便退下了。娘娘有事可以?搖鈴吩咐,奴婢一直在外。」紫蘇道。

方氏睜著無神的雙眼?望着頭頂,對她的話聞若未聞。

紫蘇離開后,方氏緊繃僵硬的神色漸漸鬆懈,逐漸化?為一抹難言的悲哀之色。

隔着一床錦被,她的右手放上?了胸口。

那裏有一隻兩指寬的細小箭筒。

是她進門不久后,趁人不備藏在羅漢床坐墊下的私物。也?是她從青鳳軍中帶出的唯一一樣東西。

在偏房沐浴之後,她趁宮人收拾殘局,又返回羅漢床小坐,悄悄地收回了箭筒。

她拿出藏在衣襟里的箭筒,舉至眼?睛上?方。

往常她看人看物都是一眼?就過,彷彿掃過虛無的混沌,只能瞥見?一個模糊的輪廓。這幾日不知是否天光刺眼?的緣故,她依稀覺得,自己所視之物似乎都清晰了許多。

讓她很難不去相信,這是上?天對她的某種啟示。

這箭筒上?親手刻下的寶珠紋樣,就像很多年前她尚且雙目完好時,看見?那人靠着馬車認真雕刻時一般清晰。

往事歷歷在目,任歲月如何侵襲,她忘不了,不能忘——那是她一生所抓住過的,僅有的五彩。

忘不了——

不能忘——

「血債血償,天經?地義。」

她含辛茹苦十?個月,流着鮮血從鬼門關搶回來,卻沒有撫育過一天,甚至——從出生起就沒有抱過一次的孩子,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的眼?睛,逼她做出人生中最艱難的回答——

「如果這個犯下血債的,是你的親生骨肉呢?」

箭筒的影子在婆娑的淚眼?中晃動。

那一日,她已然做出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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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國后我嫁給了泥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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