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偷

第二章 偷

陳孑然很有自知之明,最懂察言觀色,顧煢看不起她,她便識了趣,再沒主動和顧煢搭過話,課餘時間無意撞上了都低着頭繞着走,兩不相干。

顧煢扔給陳孑然的那幾百塊錢,還有她無意間落下的校園卡,陳孑然本來發愁怎麼還給她,這下方便了,當天下課,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悄悄把錢疊好,用校園卡壓在了她的抽屜里。

等上課鈴響,顧煢回來,翻找課本,一低頭看見了自己早晨弄丟的校園卡,還有底下壓着的錢,稍一動腦就想清楚了是怎麼回事,朝旁邊坐得板正的陳孑然斜了一眼。

陳孑然挺怕這個長得漂亮但驕傲跋扈的新同桌,顧煢漫不經心瞟過來,眼神里好像帶了刀子,陳孑然被她瞟得後背一緊,後背綳得更直,嘴角都不自覺壓下去,一副如坐針氈的模樣。她身上穿的還是早晨和顧煢撞車時被刮破的那件校服,胸前一個大洞,破掉的布塊就在拉鏈旁邊軟趴趴地耷拉着,裏面那件陳舊的紅毛衣,又土又難看。

顧煢剛到西朝一中,沒幾個朋友,正覺無聊,本來只是朝陳孑然漫不經心地看一眼,被她戰戰兢兢的反應勾起了興趣,故意作弄,把書往桌上一攤,撐著下巴饒有興味地盯着她猛瞧,目光如炬。

陳孑然面對這樣直勾勾的眼神,想躲沒地方躲,心裏更害怕了,只好立起課本勉強遮擋住她的視線,她不知道顧煢為什麼看她,她很會察言觀色,卻不怎麼會猜測人心,再說顧煢的視線如此犀利,她就算想猜也不能集中精神。

顧煢就像戲耍老鼠的貓,陳孑然臉上越露出忐忑的表情,就越能勾起她的興趣。

陳孑然魂不守舍的樣子很好玩,每隔幾分鐘就看看黑板上方的掛鐘,快下課的時候,顧煢故意動了動,陳孑然心裏放鬆一點,以為她終於玩膩了這樣的小把戲,下意識一轉頭,卻和顧煢促狹哂笑的眼神撞個正著。

陳孑然被嚇得汗毛倒豎,慌張收回視線,低着頭,雙腿併攏在一起,手指捏着筆抓着筆,假裝認真記筆記,太過用力,手背上爆起筋,筆尖在紙上打顫,寫出來的字像蝌蚪爬過,彎彎扭扭。

顧煢看她手腕抖得跟篩糠似的,被逗得更樂,故意又換了個姿勢,這回動作比剛才還大,果然見陳孑然胳膊猛地打顫,一滴冷汗滴在了她筆尖上,暈開一片墨跡。

顧煢環起胳膊,嘲諷地想,真是個膽小鬼。

一整節課,陳孑然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煎熬,下課鈴聲終於響起,她握筆的手一松,水筆沿着桌子滾了幾圈停下來,她才發現後背已經被汗水浸透了。外面氣溫只有十度出頭,被汗浸得冰涼的裏衣在後心上一貼,冷得陳孑然一個哆嗦,她起身,想出去上個廁所,順便洗把臉透透氣,定定心神,不料又被顧煢長腿一伸,擋住了去路。

陳孑然抬眼看看顧煢。

顧煢也歪著頭,戲耍似的打量陳孑然。她的手指在桌邊有節奏地敲,腳踩在桌沿上,把陳孑然的去路擋得死死的,沒有一點要讓的意思。

陳孑然知道,這位新同桌還不想放過她,有意為難。

「麻煩,讓一讓。」猶豫再三,陳孑然開口,聲音蚊蚋一般,下了課的教室吵鬧,要不是顧煢聽力好,只怕都聽不清她說了什麼。

她的聲音和她本人一樣平庸,泛善可陳,唯唯諾諾,顧煢最看不起這種人,不是挺有氣節,不要自己的錢么?怎麼這會兒又這麼畏畏縮縮了?瞧這低眉順眼的樣子,顧煢心裏就來氣。

顧煢笑得很輕浮,靠着椅背,把椅子兩條前腿撐了起來,僅兩條後腿支撐在地上,慢悠悠地前後搖,挑着眉毛打量陳孑然,「我懶得動,想過去啊?那你就自己跨過去唄?」

她看陳孑然臉色一白,又蔑笑着補了一句:「怎麼,不想跨過去?那鑽過去也行啊。」

顧煢沒刻意壓音量,周圍幾個同學發覺有熱鬧看,停止了攀談,三五成堆地往這邊偷瞄,不一會兒,半個班的人眼睛都看向她們。

高三生活枯燥而沉悶,風平浪靜,除了試卷就是習題,這些十七八歲的少年們憋壞了,就連班裏有人吵架都能讓他們的血液沸騰起來。他們眼裏暗含着興奮,想瞧瞧陳孑然到底能怎麼辦,是從這個新同學身上跨過去,還是從她腿下面鑽?或者陳孑然長點志氣,乾脆和顧煢吵一架,最好再打起來,為平淡的課間休息增加一點樂子。

聚集的同學越來越多,陳孑然臉上一陣青一陣紅,躊躇了幾分鐘,抿緊嘴,看顧煢笑得懶洋洋無動於衷的神色,心裏堵著一口氣,莫名和顧煢較上勁了,偏不想如她的願,重新坐回椅子上,憋著嗓子說:「我……我不出去了。」

這個聲音帶着一點啞啞的哭腔,八分委屈里還摻雜了兩分不肯低頭認伏的倔脾氣,細細軟軟的,竟比剛才那一聲唯唯諾諾的懇請好聽多了,傳到顧煢耳朵里,痒痒的,連心尖上都好像被一個細細的小爪子撓過,不疼,但是熬人。

顧煢漆黑的眼珠動了動,看向陳孑然的眼神立馬就變了,嘴邊噙著似笑非笑的一點彎,手指仍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子,攔住陳孑然去路的腿也沒放下來。

這個小女生,看着乏善可陳,這樣深深地埋着頭,彎出來一截脖頸竟然是出乎意外的雪白漂亮,尤其是混在黑髮中間,秀氣極了。

顧煢的瞳孔深處流過幾道意義不明的波動,想看得更仔細些,沒察覺自己已經身體前傾,幾乎湊到了陳孑然耳邊。

眾同學竊竊私語,猜顧煢她會做什麼。扯陳孑然的頭髮?還是咬她的耳朵?他們有點迫不及待了。

而顧煢什麼也沒做。

她離陳孑然很近,饒有興味地觀察她脖子上緊張地豎立起來的細小絨毛。

陳孑然被籠罩在顧煢的氣息下,像一隻落入陷阱的可憐羔羊,咬着壓根想,只要她敢再往前一點,自己就狠狠地揮拳,揍到她臉上去,讓她那張漂亮的臉蛋腫得像個豬頭,哪怕是被學校處分也在所不惜!

就在陳孑然的拳頭快揮出去的時候,顧煢卻若無其事地離遠了,搭在桌上的腿也放了下來。

「沒意思。」她抱着胸,撇撇嘴,半天沒動靜。

陳孑然的拳頭緊了又松,也沒動靜。

一個教室的人都沉默地僵持着。

眾同學一看戲看不成,都覺無趣,吁了一聲散開,各自干各自的事,只有嘴上說着沒意思的顧煢,眼睛仍然黏在陳孑然身上,看她埋着頭,一動不動,眼尾有點發紅,鼻頭也是紅的。

這就哭了?

怎麼這麼容易哭。

顧煢腹誹,突然心煩意亂。

沒意思,上課沒意思,欺負一個不會反抗的廢物更沒意思,就像拳頭打在軟綿綿的棉花上,而這團棉花只知道哭。

顧煢看不上只會哭的廢物,哭有什麼用?只會讓別人更瞧不起。她起身,煩躁地踢開自己的凳子,頭也不回地向外走。

陳孑然一個激靈,頭低到了胸口,沉默地坐了一分多鐘,眼看着就要上課了,她默默地把臉轉到牆那邊去,背對着人,抬起袖子偷偷擦了擦眼睛,又清了清鼻子,才慢吞吞地站起來,也朝外走去。

陳孑然性格內向,成績一直在中下游徘徊,她沒朋友,也不參加集體活動,三年來在班上都沒引起過什麼注意,要不是刻意去提,大家一般都記不起來有這麼個人。陳孑然習慣了,她既不優秀也不漂亮,很滿足於這種不惹人注目的透明人狀態,就這樣一直透明到畢業也很不錯,誰知今天兩次出醜,都是因為同一個人。

在這之前,陳孑然在心裏對顧煢的定義就是高傲,不易相處,想着以後不招惹她就行了,經過這一番事,內心已經把她劃分到性格惡劣的人群里去,洗手的時候,順便也洗了把臉,匆匆瞧了眼鏡子裏眼圈發紅的人,不願細看,低下頭仔細洗手,暗暗地想,以後不僅不要招惹她,還要躲着她,離她越遠越好。

可是顧煢現在是她的同桌,想躲着她也不是件容易事。

陳孑然愁眉苦臉,再看看自己破掉的校服。

回去又要挨媽媽罵了。一件校服90多塊,她不知怎麼開口跟母親要這個錢。

不禁更愁容滿面。

好在後半天,顧煢沒再找陳孑然的麻煩。

中午放學,同學們回家的回家,去食堂的去食堂,陳孑然等大家都走光了,從書包里拿出一個長方形的不鏽鋼飯盒,打開來吃午飯,一邊吃還一邊翻着數學試卷,慢慢消化老師上課講的內容。

她頭腦不大靈光,就連認真聽課時,還經常跟不上老師思路,下了課得一點一點慢慢琢磨,才能想透,何況今天又被顧煢攪得兩節課沒有聽,更不知得花多少倍的時間補回來。

一般教室里這個時候是沒有人的,陳孑然一邊扒飯一邊做題,在舊報紙上寫寫算算,有時咬着筆頭痛苦地思考,全身心都在試題上,沒注意教室前門悄然走進來一個人,已經站在了她課桌旁邊的過道中。

陳孑然照着老師的解題步驟,終於算完了正確答案,眉頭舒展開來,咧著嘴自個兒笑了一下。

她在自己的小世界裏自得其樂,端起手邊的不鏽鋼飯盒繼續扒飯,餘光看到了桌子旁邊的一個人影,抬頭一瞧,嚇得差點把飯盒扣在了自己身上,心中的喜悅結成了冰,臉上的笑立刻消失了,下意識站了起來,後背貼著牆根,嘴唇動了幾下,想說什麼,又不敢說。

來人正是顧煢,她吃不慣食堂的飯,和朋友約了一起去對面的飯店吃,已經進了包廂,發現自己沒帶手機,於是返回來拿,就看到陳孑然一個人在教室里吃飯。

陳孑然長得普通,笑起來其實挺好看的,她是單眼皮,眼睛不大,鼻樑也塌,好在鼻子小巧秀氣,正在最青春的年紀,臉部的線條飽滿流暢,圓潤的鵝蛋臉,只要輕輕一笑,眼睛就會眯起來,月牙似的彎彎的,有點獨屬於少女的嬌憨,連那張懦弱的臉都因為笑容而明媚起來。

很少有人見過陳孑然笑,也很少有人會注意她笑。

一看到顧煢,陳孑然立刻就不笑了,表情嚴肅,神色緊張,好像顧煢是什麼吃人的怪物。

顧煢輕蔑地看看她,又低頭掃了一眼她的桌面。

大冷天,陳孑然的飯盒在書包里放了一個上午,早就不冒熱氣了,除了看起來又冷又硬的白米飯,只有幾根青菜、大白菜,還有幾塊豆腐,青菜顏色發黑,不大新鮮,讓人倒胃口,豆腐是紅燒的,所以還正常些,起碼像個能吃的菜。

再看陳孑然用來打草稿的舊報紙,顧煢不禁笑出聲,這都什麼年代了,竟然還有人用舊報紙打草稿?一本草稿本才幾個錢?她也買不起么?

顧煢鄙夷的眼神和諷刺的笑容,陳孑然全看在眼裏,她心裏不舒服,嘴裏又說不出反駁人的話,默默把飯盒蓋起來,收進抽屜,準備等顧煢走了再繼續吃。

顧煢懶得搭理這個窮酸同桌,彎腰在自己的書包里翻找幾下,空空的,她的那部白色手機,連影子都不見。

哪兒去了?

顧煢狐疑地又在抽屜里找了幾遍,還是沒找到,於是她把目光落在了縮站在牆邊的陳孑然身上。

難怪她看見自己跟看見鬼似的,原來是心裏有鬼。

看着可憐兮兮,倒像是自己欺負了她。

顧煢的臉色拉下來,上前質問:「我手機呢?」

陳孑然茫然,「什麼手機?」

「少裝蒜。」顧煢譏笑道,「你叫……」她想了好一陣,才想起自己這個看似懦弱好欺負的同桌的名字,「你叫陳孑然是吧?呵,給你錢你不要,我還當你真有點骨氣呢,原來是趁人不在的時候好下手偷。」

她的語氣輕飄飄的,只有最後那個偷字,沉重地砸在了陳孑然心口上。

陳孑然頓時面色通紅,睜大了眼睛,憋著一口氣辯解,「你胡說!我根本沒見過你的手機,怎麼偷!?」

「教室里只有你,不是你還是誰?」

顧煢瞧她看起來無辜的黑眼珠,還有氣得直哆嗦的兩邊臉頰,還真像那麼回事,暗笑她裝可憐的本事真厲害,不願與她糾纏,輕描淡寫地擺擺手,「算了,我也不跟你廢話,那手機你拿走就拿走,反正是我用舊了的,也值不了幾個錢,就當賠你的校服和自行車了。」

她心裏對陳孑然的那點愧疚好感不翼而飛,轉身,不忘厲聲警告:「再有下次,你自己看着辦吧。」

陳孑然看着顧煢大步離開教室,氣得手都在發抖,眼睛張大到極致,憤怒地盯着顧煢離去的方向看,忽然睫毛一顫,忍了一上午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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