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爭霸天下(三)

第四章 爭霸天下(三)

三、衛琴斷臂

香寶總在想,冬天跟她有仇。

一個人躺著的時候,她總是不自覺地伸手去撫摩腹部,那裡平坦一片,她的孩子已經不在了。

她失去了兩個孩子。第一次失去的時候,她還是那樣的懵懂,因為懵懂,所以並不十分悲傷。可是……這個孩子,她懷胎十月,她感覺到她在她的腹中一天天長大,她會在她的腹中調皮地踢她……她甚至,看了她一眼……

雖然只有一眼……

可是那一眼,註定了要一輩子印在香寶的腦海里。

她失去了她的女兒。

「夫人,太子殿下來了。」喜樂進來,稟道。

香寶點點頭。

「娘。」司香走進門來,儼然已是一個翩翩美少年。

那一聲「娘」,刺痛了香寶,痛得她面色發白。

「娘,你不要司香了嗎?」在榻邊坐下,司香拉著她的手,委委屈屈地道。

香寶暗自懊悔,忙反手握住他的手:「對不起。」

「夫人,喝葯了。」喜樂又進來,這一回,她端了葯進來。

香寶橫了她一眼,她明知她不想喝葯。

「娘,喝葯了。」司香接過葯碗,舀了一勺,放在嘴邊吹涼,送到她唇邊。

香寶能說什麼,只能喝葯了。對著一個喊她娘的孩子,她難不成還能耍脾氣。

「娘,戰場上有消息回來,父王的大軍壓境,齊兵潰不成軍,父王就要凱旋歸來了。」司香興奮地說著好消息。

「嗯。」香寶輕應。

衛琴……也會回來吧。

司香十分乖巧,一直挑著些好聽的逗香寶笑,從頭至尾,不敢提起那個未能見到面的薄命妹妹。

喝了葯,香寶沉沉睡去。

大概是因為葯的關係,連著幾日,香寶都是昏昏沉沉地睡著。迷迷糊糊之中,有人輕輕撫過她的鬢髮,眼神陰鬱得可怕。

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香寶睜開眼睛,眼前狹長的雙眸,禍水的容顏,不是夫差又是誰?細細看了他許久,香寶忍不住伸手輕輕撫過他挺直的鼻樑,女兒的鼻子跟他很像……

發覺香寶在看著他,夫差眼中的陰鬱瞬間消失,他輕輕抓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親吻。

「沒有死,沒有受傷,沒有流血,連一根頭髮絲都沒有掉,我完完整整、毫髮無傷地回來了。」他說。

「嗯。」她的眼眶有點熱。

「衛琴也回來了。」他又說。

「謝謝。」

怔怔地坐在窗前,香寶看著窗外雪花紛紛揚揚,夫差凱旋,衛琴沒有死……真好。

可是她的女兒……

香寶低頭怔怔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彷彿還能看到那一日她那軟軟的小小的身子躺在她懷裡,她的身子還是那樣的溫暖……

她身陷險境,她讓女兒活生生悶死在腹中……無一人相救。如果不是史連,怕是連她自己,都沒命了。

「夫人,外面還在下雪,你剛剛小產,身子受不住這寒涼的……」一旁,有侍女勸道,卻被喜樂拉住。

這在館娃宮裡,是一種禁忌。

香寶轉身看著她,很認真地告訴她:「不是小產,我的女兒,只是死了。」

那個侍女呆住,喜樂紅了眼睛。

香寶回頭看向窗外,有晶瑩的雪花從窗外飄了進來,香寶伸手接過一片,低頭看著那片晶瑩慢慢在她的掌中融化,消失……

那樣短暫的生命。

眼前微微一暗,香寶抬頭,看向那個站在窗外的紅袍男子,是衛琴。他正沖著她笑,她送給他的平安結用一根麻繩系著,正掛在他的脖子上。

這館娃宮,他倒是來去如入無人之境。

「當了左司馬,怎麼還是這樣隨便?」彎了彎唇,香寶戲謔道,讓自己看上去沒有那麼糟。

衛琴也咧嘴笑了起來。

「這是佩在劍上的,怎麼掛在脖子上了?」指了指他脖子上的平安結,香寶道。

「系在劍上不方便。」衛琴道。

香寶伸手:「給我。」

「你已經送給我了。」衛琴抬起右手護住平安結,一臉戒備地道。

香寶失笑,覺得那麻繩真是難看:「給我。」

「雖然打戰回來了,平安結我還是要的,說不準哪天我就突然被人一刀砍死了。」衛琴會錯了意,仍是不鬆手,急急地道。

「別亂說。」聽他說得不祥,香寶哭笑不得,斥道。心裡隱隱有些不安,她隨即有些挫敗地嘆氣:「我只是想給你換根繩子,那根太難看了。」

衛琴微微一愣,有些臉紅,忙一把扯下了那個平安結,放在香寶手裡。

香寶低頭從一旁的桌上拿了幾根絲線,細細地纏繞在一起,密密地編成一根,然後將線穿在平安結上,還給衛琴。

衛琴伸手接過放入懷裡。

聽他剛剛說得那樣不祥,又見他只是將平安結收進懷裡,香寶皺眉道:「戴上。」

衛琴一愣,有些遲疑。

「怎麼了?不要算了。」香寶故意道。

衛琴卻是當了真,忙急急地拿出那平安結,將線的一端咬在口中,另一端繞過脖子,剛要打結,手卻突然一滑,那平安結一下子掉了下去。

衛琴忙低頭彎腰去尋,香寶心裡有些疑惑,忙站起身快步走出房間,走到窗邊。

站在窗邊,香寶怔怔地看著衛琴蹲在雪地上尋找平安結,右手撥弄著積雪,左手的袖管卻是空空如也,一陣風拂過,那袖管竟隨風揚起……

香寶咬了咬唇走上前。看到香寶的腳,衛琴愣了一下,抬頭看她,隨即緩緩站起身。

「怎麼回事?」香寶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在戰場被偷襲了。」衛琴笑嘻嘻地道,抬起右手摸了摸腦袋,「以前只有我偷襲別人,現在被別人偷襲,真是報應不爽。」

香寶冷著臉。見她如此表情,衛琴稍稍低頭,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

「呵呵,本來那一刀是向著我的臉招呼過來的,可是我想啊,萬一毀了容你認不出我可怎麼辦呀,就忍不住抬手擋了一下,結果廢了條手臂……」半晌,他抬頭看她,又笑眯眯地道,彷彿在講一件與他無關的笑話一般。見香寶始終都是面無表情,他的聲音不由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後又低下了頭。

香寶沒有看他,只是蹲下身在雪地里找那掉落的平安結。

低著頭,香寶撥弄著地上厚厚的一層積雪,眼中卻忍不住有溫熱的液體落下,打在雪上,融化了那雪,變成一個個小小的洞,彷彿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對不起……」衛琴彎腰,在她耳邊低低地道。

咬牙,香寶猛地抬起頭:「為什麼總對我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我!你對不起的是你自己!被砍斷手的人是你,不是我!」香寶氣得大吼。

衛琴單膝著地,看著香寶,用僅有的右手輕輕拭了拭香寶的臉頰:「對不起,讓你擔心;對不起,越女害得你……」

香寶愣愣地看著他,他都知道了……

原來他是在內疚孩子的死,內疚越女對她所做的事。

呵呵,好傻,與你無關的,就算你在場,越女也不見得會救我。勾踐下令要孩子死,越女又豈會手軟?

衛琴伸手,輕輕替她拂開了散落在額前的髮絲:「姐姐……」

他說,姐姐。

他喊她,姐姐。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喊她,第一次承認她是他的姐姐。

香寶怔怔地看著他。

「姐姐,你從來都不是孤身一人。」他看著她,輕輕開口,「我從來未曾像現在這般慶幸,幸慶我是你的親人。」

香寶低頭,抵著他日漸寬厚的肩膀,淚水止不住地滑落。他知道她想生孩子,是因為她想有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他明明是那樣排斥著這樣的血緣關係,他明明……

如今,卻承認了這姐弟關係。

他的心裡,又該有多苦?

她真是自私到了極點。

手掌觸到了那雪地上的平安結,香寶拾起,抬頭細細地替他重新掛在脖子上……風中,那不時揚起的火紅袖管,分外的刺眼。

那條手臂,連同手臂上那個可以證明他身份的紋身,一同消失不見。

衛琴從未跟她講過那一場戰爭,那一場讓他失去了一條手臂的戰爭,但是香寶知道,那一定是無比地慘烈。

只是……那個紅衣的男子,終是活著回來了。

她的弟弟,活著回到了她的身邊。

下午的時候,有宮人過來傳話,說今晚夫差在大殿設宴犒賞三軍,慶賀凱旋,眾妃需一併出席。

香寶點頭,應諾。

「夫人,昨天夜裡,溫醫師死了。」喜樂替香寶挽好頭髮,又仔細端詳了一番,道。

「溫醫師?」看著鏡中面色蒼白似鬼的自己,香寶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那婦人有沒有好好安葬她的女兒。

「嗯,就是那個本來該替夫人你接生的醫師。聽說昨天夜裡被人殺死在家中,死的時候他手裡還緊緊攥著珠寶,連口中都塞著許多錢幣,死相十分可怖……」喜樂一臉怕怕地道。

香寶回過神來,皺眉:「口中塞著錢?」

「嗯。」喜樂點頭,一臉的戚然。

那晚醫師那麼湊巧地出宮,定是收了誰的好處。只是若真是那幕後的主謀殺人滅口,也不會把錢塞進他的嘴巴里那麼怪異……

香寶心裡微微一緊,忽然想起了甘大娘的死。

「我看到一個又老又丑的女人在房間里數錢。」那一日衛琴的話猶在耳邊。

「然後我聽說你被賣掉了。」衛琴皺眉。

「所以,你燒了留君醉,燒死了甘大娘?」她嘆氣的聲音……

「嗯。」衛琴低低地應聲。

「夫人?夫人……」喜樂的聲音喚醒了出神的香寶。

香寶回過神來,低低地嘆了一口氣,那個醫師的死,與衛琴有關嗎?

喜樂拿了梳妝盒來,細細地在她臉上描畫著,香寶閉了眼,任她在她臉上塗塗抹抹。

「夫人,你真的很漂亮呀。」半晌,喜樂驚嘆道。

香寶緩緩睜開眼睛,看著銅鏡之中那個華衣美服的女人,柳眉輕描,眼若含星,唇上一抹朱紅,嬌艷欲滴。

年紀的增長讓她褪去了少女時代的嬌憨和清麗,卻平添了一絲嫵媚。微微勾唇,便是嫵媚至極,十足一個絕代妖姬。

不得不承認,喜樂的妝畫得很好,此時鏡中那個一笑可傾城的女子,與半刻之前那個面容蒼白似鬼、滿眼哀戚的黃臉婆判若兩人。

這才是禍水該有的模樣。既然伍子胥他老人家如此看重她這禍水,她又怎麼能夠令他失望呢?更何況今晚,想看她笑話的大有人在。他們眼中看到的,不會是一個剛剛失去孩子的母親的痛楚,而只會是一個想母憑子貴的可笑女人的失敗。

她,又怎麼能夠讓他們如願呢?

縱然眼中的淚水已經快要將自己淹沒,她也會笑著出席,完成他們心目中紅顏禍水的完美形象。

「夫人,你的身體……真的沒問題嗎?」遲疑了一下,喜樂擔憂道。

站起身略略活動了一下筋骨,香寶笑:「這身子骨是差了點,不過也是我自己糟蹋的,活該。」

喜樂咬了咬唇,沒有再出聲。

華麗的馬車已經在館娃宮外候著,香寶在喜樂的攙扶下,在馬車裡坐好。抑制住胃裡的翻江倒海,香寶伸手,輕輕摁住平坦的腹部。

「夫人,沒事吧?」喜樂憂心忡忡。

香寶搖頭。

下了馬車,站在大殿外,香寶挺了挺脊樑,深深吸了口氣,在喜樂的攙扶下緩緩走進大殿。剛剛還很熱鬧的大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眾人都看著這個傳說中住在館娃宮中的女人。

被人圍觀的感覺一點都不好,香寶突然想起自己那一日站在留君醉的高台上待價而沽的模樣。在那些或不屑,或憤恨,或嫉妒,或欽羨,或驚艷的目光中,香寶目不斜視,緩緩走入大殿。

她著一襲白色的狐皮斗篷,斗篷之上有著點點腥紅,如血一般的紅。夫差高高坐在首位,仍是一身囂張的明黃,他抿唇看著她緩緩走進大殿。

大殿之內,四角之上,皆放著青銅環梁方爐。爐火燒得很旺,大殿之內青煙裊裊,全無一絲寒涼。

狹長的雙眸微微眯起,夫差看著香寶,眼眸如深潭一般黑得看不見底。

香寶安靜落坐。

「來人,賜酒。」夫差舉起手中的酒鼎,大聲道。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紛紛站起身,道賀。

香寶轉身,看到了右位首座的伍子胥,他陰沉著臉,面色不佳,想來是因為她又傷風敗俗了,還是……他氣惱沒有看到她鬱鬱寡歡,一蹶不振……甚至是香消玉隕?

不是說禍害遺千年么?

香寶舉起手中的酒盞,隔著幾個人,遙遙地沖他露齒而笑。

伍子胥的臉色愈發地難看了,在他眼中,在這種喪子之痛中還能笑得出來的女人,該是更符合他心目中的禍水形象了吧。香寶低頭啜飲,冷眼旁觀著眾妃眼中噴火的嫉妒。看了一會,她卻發現少了一個人,鄭旦她……沒有出席?

見香寶喝灑,喜樂擔心不已。

只一杯酒,已經讓香寶紅了臉。

高高坐在首位的夫差忽然站起身,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走到香寶身邊,將一旁的狐皮斗篷圍在她身上,便擁著她出了大殿。

坐在馬車裡,他送她回館娃宮。

他將她抱在懷裡,她便連馬車的顛簸都感覺不到,安靜地依偎著他,閉著眼睛不語。

他的手微微動了一下,緩緩滑下她的腰,輕輕覆在她已然平坦的腹上,突然開口:「痛嗎?……很痛吧。」

「嗯,是啊,很痛。」沒有睜開眼睛,她喃喃道。

「聽說是女孩……漂亮嗎?」輕輕地,他的手撫摩著她因為酒氣而微紅的臉,道。

「嗯,漂亮極了。」香寶睜開眼睛,彎起唇,眼前卻是一片模糊。這樣的對話,彷彿是一對平凡的夫妻,語氣裡帶著三分驕傲談起自己的女兒……

他擁著她的手微微緊了緊:「像誰?」

香寶想起了她漂亮的鼻子:「鼻子像你,嘴巴像我。」

「那就真的很漂亮了。」夫差的聲音悠遠得彷彿從雲端深處傳來。

他擁緊了她,彷彿要將她深深地嵌在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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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大夢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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