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縱虎歸山(四)

第三章 縱虎歸山(四)

四、有驚無險

沒有再待在外面,香寶徑自走向卧房。鄭旦正坐在房中,看到香寶進來微微一愣,眼中隱約有著淚光,隨即撇開頭,仍是坐在一旁,也沒有理睬香寶。

榻邊的銅爐里燃著炭火。香寶看向躺在榻上的夫差,他的臉色似乎更加的灰敗了,白色的單衣映襯得他的臉色更加的蒼白,連一貫張揚的長發也順服地覆在枕上。

站在一旁定定地看了他許久,香寶伸手從榻旁的架子上拿下那件長袍來。細細地撫摩著那明黃的長袍,香寶微微有些出神。雖然以往對他張揚跋扈的樣子恨得咬牙切齒,每每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如今不知為何,她竟然有些想念他那副囂張的樣子,她一點都不喜歡他現在這樣順從無害的模樣。

「夫人,你的傷,要不要……」梓若小聲地提醒。

香寶低頭看了看自己狼狽的樣子,搖了搖頭。

「你這個樣子,若是大王醒來見到,必會惱的。」梓若又勸道。

香寶想了想,隨梓若進房換了件衣衫,再出來時,鄭旦已經不在了。

「梓若,什麼時辰了?」

「辰時。」梓若答道。

香寶沒有出聲,只是在榻邊坐下,單手支著下巴,看著昏睡中的夫差出神。如果勾踐沒有改變主意,如果夫差就此死去……只是這樣一想,香寶便感覺到心口開始鈍鈍地疼,那種感覺一點一點蔓延開來,然後疼得無法抑制……

「什麼時辰了?」枯坐了許久,香寶又問。

「午時。」梓若答道。

不知不覺間,已是中午了。勾踐還沒有來……

香寶定定地看著躺在榻上的夫差,忍不住緩緩伸出左手,受傷的肩膀被扯動,很痛。她輕觸他放在身側的手,明明銅爐中燃著炭火,他的手卻還是好涼,涼得……彷彿已經沒有了生命一般,她的心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想要收回手去。

那冰涼無力的手卻是微微動了一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感覺到他掌心那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暖,香寶稍稍平靜了些。

狹長的雙眸緩緩睜開,他定定地看著香寶。香寶竟然不忍心撇開眼去,只得就那樣看著他。

「你哭了。」他笑,只是那樣的笑容出現在他蒼白冰涼的臉上,顯得那樣地不合時宜。

香寶垂下眼帘,抬起自由的右手拭了拭眼角,果然有些濕潤。撇了撇嘴角,眼睛卻仍是澀澀的,香寶嘟囔:「看到我哭,你就這樣高興?」

他扯了扯唇角,剛想說什麼,卻是忽然劇烈地咳了起來,有黑色的血從他蒼白的唇角溢出,觸目驚心。

心突地一緊,香寶忙有些慌亂地上前扶起他:「梓若,快拿水來!」

接過梓若遞上的水,香寶小心翼翼地拭去他唇角的黑血,將水遞到他唇邊。夫差有些高深莫測地看著她,就著她的手漱了口,竟是說不出地順從。

半晌,香寶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竟大喇喇地靠在她懷中,一副虛弱的模樣,盡情地揩油吃豆腐。香寶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這算不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太陽一點一點地下沉,連帶著香寶的心也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可是勾踐,依然沒有出現。她低頭看了看夫差,他依然靠在她懷中,狹長的雙目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身材那樣高大的夫差靠在稍嫌「小巧玲瓏」的香寶懷裡,那樣的畫面,說有多怪異,就有多怪異。

「看著我幹什麼?再睡一下吧。」香寶低低地嘟噥。

「睡了醒不來怎麼辦?」他看著香寶,有些吃力地伸手撫上她的臉頰,「再者……寡人也想多看看夫人吶……」

明知他故意如此,香寶的眼睛卻仍是不爭氣地有些模糊了起來。心底的疼痛和慌亂讓她不知該如何以對,香寶咬牙拍下他的手,站起身來:「看我難受你很得意是不是?」生生地忍住想要大哭一場的衝動,香寶狠狠瞪著他,「我承認我是完了,你很得意是不是?你死了我會哭,會痛,你很得意是不是?!」

腦中一片空白,香寶大吼,情緒失控,近乎崩潰。

夫差略略一怔,隨即扯開唇:「唔,我很得意。」

香寶呆住,咬了咬微微發白的唇,她有些尷尬地站了一會兒,掉頭便走出了房間。她到底在說什麼呀!站在房門口,香寶抬起右手,怔怔地撫了撫自己的臉,腦中一片空白。

「夫人?」梓若擔憂地跟了出來。

香寶沒有應她,只是抬頭看了看屋外,「什麼時辰了?」

「申時。」梓若答道。

香寶輕輕咬唇,已經這個時候了啊,勾踐還沒有來……

鄭旦一直就站在門外的走廊里,手裡握著一縷黑髮,獃獃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一直到太陽開始西沉,她才驀然驚醒,快步走出醉月閣。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那顆掛在匾額上的人頭,血淋淋的令人心驚。

出了醉月閣,她往北走過幾處極盡奢華的走廊,走入一條羊腸小道。大概因為化雪的關係,小路有些泥濘,路的兩旁種著些竹子,隨風發出「沙沙」的聲響。

眼前是一處頗有些隱匿的居所,帶著些凄清的味道。腳上的鞋子已經沾上了泥土的氣息,有些潮濕,鄭旦握緊了手中那一縷黑髮,腳下越行越急。

濕潤的空氣中略略帶著酒的味道,清冽而芬芳。走了不多久,耳邊便隱隱聽到有劍劃過風的聲音,剛勁中帶著陰柔。鄭旦這才停下腳步,見越女緩緩收劍回鞘,轉過身來,英姿颯爽。

鄭旦看向越女身後,幾根竹子間,生長著許多不知名的花草,在這寒冬里,紅的粉的,生機勃勃,說不出的風姿卓絕,卻又詭異至極。

一陣風掠過,醉人的酒香撲鼻而來。

「這些是什麼花?」鄭旦問。

「醉美人。」越女淡淡地道。

「解藥呢?」看著越女,鄭旦忽然開口。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在醉月閣故意打翻藥瓶的時候,我剛好在門外看得一清二楚,只可憐了玲瓏無辜慘死,所以……」眼睛裡帶了一絲淡淡的譏誚,鄭旦聲音微沉,「大王的解藥,給我吧。」

越女定定地看著鄭旦,忽然笑了起來:「你這是怎麼了?夫差死了,你的任務就可以完成了啊。還是……你根本已經忘記了越國,忘記了你身負的使命?」

「越國?使命?」鄭旦冷笑,「別說那麼可笑的話,玲瓏的頭顱還在醉月閣上懸著呢。」

「為國犧牲本來就是你們的職責。」越女道,「當年一場檇李之戰,若不是范蠡、文種定下奇謀,若不是成百上千的死囚紛紛在吳軍面前自刎殉國,越國早就已經亡了。死囚尚能如此,你倒不懂這護國的道理了?」

「護國?呵呵,我只是不想像其他人一樣死得不明不白而已。」

「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一日我們出宮拜祭思茶和秋繪,卻在墓園遭到暗殺,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是誰幹的!」

越女淡淡地看著鄭旦,沒有開口。

「我們懷著復國的理想入吳,我們做好為了越國犧牲的準備,但這並不代表我們就願意成為無知無覺的棋子!在拜祭自己姐妹的時候遭到暗殺,她們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死在那裡!她們在吳宮裡處處謹慎小心,唯恐落下把柄,可是她們卻沒有料到要提防來自背後的箭!她們大概到死都不會相信自己竟然是死在越人手裡!」鄭旦大吼,白皙的臉頰因激動而染上一層緋紅。

「她們的死,也是為了成全越國。伍子胥是我們的絆腳石,一切能夠挑起他和夫差之間矛盾的可能,我們都不會放過。」

「只是為了陷害伍子胥?只是為了讓夫差相信那是伍子胥下的手?」鄭旦冷笑,「也許吧,也許你們成功在夫差的心裡種下了懷疑的種子,可是我卻想明白了一點。」

「什麼?」

「我們所有人入吳,都只是為了被犧牲,唯獨那個假西施,才是美人計的中心,是不是?」

越女定定地看著鄭旦,忽然道:「你該不會,愛上了不該愛的人了吧?」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鄭旦緩下情緒,道,「那一日在墓園,生死之間,我躲在墓碑後面,看著那些一起入吳的姐妹遭受利箭穿心,然而……我竟然在那些隱藏在暗處的殺手中看到了史連!就因為看到了他,君上居然派史連潛入吳宮殺我滅口!如果夫差死了,我也必死無疑吧?」

那天上,殘陽如血。

「我沒有時間同你啰嗦,快將解藥給我!」鄭旦已經沉不住氣了。天色已晚,再拖下去,夫差命在旦夕。

越女微笑,沒有理會鄭旦,只是兀自抬頭看了看天。

鄭旦正要開口,越女卻是先開了口。

「時間到了。」越女笑著道。

「什麼意思?」鄭旦心裡突地一沉。

「一天的時間……」越女輕笑,眼中卻不見絲毫的笑意,「已經到了。」

身子猛地僵住,鄭旦倏然抬頭:「你……」

「看來你倒是真的很擔心夫差呢……」越女斂去笑容,淡淡道。

鄭旦咬了咬牙,不想再與她多做糾纏,轉身就要回醉月閣。越女猛地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大概是她長年練武的關係,鄭旦掙脫不開。

「你知道得太多了。」越女的聲音有些冷。

「想殺我滅口?」鄭旦眯了眯眼睛,輕笑,「你以為,我會什麼都不準備就孤身跑來找你?」

越女皺了皺眉,終於還是鬆了手。鄭旦沒有再理會她,轉身便跑向醉月閣。

走廊外,光禿禿的枝椏上有一片枯黃的葉子,一陣風刮過,捲走了那片葉子。香寶定定地看著它從她眼前飄過,在風中飛揚,旋轉,落地,歸於死寂。香寶的心,彷彿也隨那落葉經歷一場生命的輪迴,輕舞……然後沉寂。

這深冬,好冷。

「夫人,你不回去看看大王?」身後,梓若輕聲道。

香寶搖頭,她不敢回去。直到天邊最後一抹夕陽也被黑暗吞噬的時候,香寶才轉身急急地走回醉月閣。一步、兩步、三步……

香寶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那樣清晰。她心中開始懊悔,懊悔之前沒有陪著他……

若他就此……

只是這麼一想,心便會痛。

站在門外,香寶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抬腳踏進房中,然後……她看到夫差的眼睛,那狹長的雙目,正看著她。

他半倚著榻,坐著。榻下,是跪著的勾踐。

「大王,今日勾踐可下嘗大王之糞便,他日必定上食大王之心!」伍子胥固執的聲音清楚地傳進香寶的耳朵。

香寶腦中有一瞬的空白,聽到這句話,她只明白了一件事……勾踐他,還是來了。她下意識地看向跪倒在地的勾踐,他只是謙卑地低著頭,看不清他的神情。

夫差……沒事了。

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終於放鬆了下來,香寶倚著門,只覺得全身都發軟,半點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

伍子胥尚在進著逆耳的忠言,夫差只是看著香寶,眼睛一眨也不眨。

「大王……」見夫差竟是充耳不聞,伍子胥氣急。

夫差突然緩緩起身,不理會身旁欲為其披衣的侍女,在眾人的驚叫聲中,站起身來。香寶怔怔地看著他向她走來,步履仍是有些搖晃,劇毒侵蝕了他的身體,現在定然是十分虛弱的吧。

他走到她的面前,站定。香寶仰頭怔怔地看著他,蒼白病弱的臉頰上,漆黑的雙眸卻異常的明亮。他有些冰涼的手撫過她的臉頰,然後……她臉上濕冷的淚沾在了他的手上。他收回手,有些怔怔地看向自己的掌心,他的手中……握著她的眼淚。

眾目睽睽之下,夫差伸手,將香寶擁進了懷中。香寶沒有掙扎,埋在他懷裡,眼淚洶湧而下。

鄭旦衝進門的時候,正好看到這一幕,她握緊了手中那一縷黑髮,轉身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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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大夢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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