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情竇初開時

第六章 情竇初開時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洛無雙一早踏出房門,就看到秦淵坐在凳子上,認真地磨什麼藥粉。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冷不丁地站在秦淵身後,疑惑道:「你在做什麼?」

秦淵嚇得手一哆嗦,差點將東西掉在地上。他回頭一看是洛無雙,長舒一口氣:「我剛磨好的巴豆粉,準備好好伺候伺候咱們的鄧夫子。」

洛無雙:「……」

這就是他想的辦法,他可真是二百五的腦子……晨光底下,秦淵躬著腰,脊背上的膏藥露出來,洛無雙暗暗補一句:白斬雞的身子。

不過,不得不說,秦淵這廝下手真的快。

午後日頭曬,洛無雙與秦淵一人一把傘,行在山路間。課自然是逃了,洛無雙一夜未睡好,現在是昏昏沉沉的。他們來到山肆前,亭間一抹翠色倩影,正是舒遙。

秦淵一拍洛無雙:「竟真約到了?」

洛無雙咬牙笑了笑,心道:你個廢物,要是你知道自己約姑娘不如一個小女子,怕是該用豆腐自裁了。

她與秦淵約定,她就在此處花樹上等著,幫他們把把風,看四周情況。秦淵點點頭,抱着琴就去了。

洛無雙輕嘆一聲,秦淵聽得真切,腳下似乎灌了鉛,真想回頭帶着洛無雙就走……可是秦淵知道不行,他還記得自己來稷下書院的目的。

這麼想着,秦淵腳下生風,似是走出了幾分私會佳人,迫不及待的意思。

他跑遠的身影刺得洛無雙的眼睛不舒服,但她只能靠在樹枝間,遠遠瞧著。舒遙好似先是不大快活,可秦淵也是個俊俏公子,他今日收拾得不如早先富貴,倒有幾分江湖遊俠的灑脫,一雙眼底淌著光,怎麼看都像是個可託付的良人。

攀談一會兒,秦淵將舒遙扶坐,為她簪上了花。

一剎那,山肆之間起了風。

洛無雙所枕的那一樹山花,都在風間揚起,像層疊的紅帳籠上來,但帳後有秦淵與舒遙。

洛無雙伸手一拂,嗅着都是香的,濃郁得讓她鼻息痒痒。她聳聳鼻尖,卻怕驚了紅帳後頭的人,只能捂著臉,一邊顫一邊落下樹。

眨眼間,洛無雙肩頭一輕,接着就撞到一個懷抱里。

她被震得發矇,滿眼都是紅,落下的那刻她想—滿山的花都能吹向自己,只有舒遙那一束,是秦淵為其戴的。

洛無雙為自己委屈,卻無從可怨,而這時,頂上有人「咦」了一聲,開口道:「洛無雙?」

竟然是秦策。

洛無雙輕身跳下,臉色十分難看。

原本秦淵和舒遙已經讓她不舒服,又與仇人狹路相逢,真是不能更巧。她伸手一摸腰間,今天出門帶了一根藤鞭,原本是怕等得太閑,想練練手的,這下正好。

她振臂一甩,藤鞭破空響動,驚了秦策。她低頭嘲道:「巧了,你是不是還欠我一句道歉?藏書閣那回!」

秦策眼皮子一掀,當即想扭頭就走。

大約洛無雙與秦策誤會實在太深,今日秦策煩得很,本想着下山散心,莫名其妙路過此地,這小子就從天上砸下來。而此刻,恐怕他再如何解釋,洛無雙也咬定他要去破壞秦淵和舒遙幽會。

實則,他們二人幽會,秦策哪裏知道?

那邊鞭子都揚起來了,無奈之下,秦策只用腰間摺扇拆招。他無心纏鬥,怎麼抵得過洛無雙密密而有章法的攻擊。防禦之際,秦策瞥到自己背後是一個陡峭的山崖谷,若是不仔細觀察很容易認為是一個陡坡。他計上心來,假裝不勝攻擊,往後虛退兩步,順勢便要往山崖下栽去。

洛無雙一向有點傻,本來也只是找秦策發泄,根本無心取他性命,見狀她用鞭一纏……

這一纏,秦策的臉色唰地就白了,他哪裏料到洛無雙的力氣那麼大。

「秦策,你別鬆手!」

洛無雙一握,反手用力握緊秦策。這下好了,原本身側穩穩的一塊山石被她拽塌,二人雙雙滾落下去。

墜跌之前,洛無雙聽到有琴音從山亭而來。

是秦淵吧,他在給舒遙彈《鳳求凰》。就算摔了人家的鶴首又如何?琴音照樣能傳八百里。

點背的永遠是自己。

不知是不是出於賭氣,洛無雙整個人抱着秦策,白白讓自己做了肉墊子。

崖壁上的兀石虯枝多,洛無雙一一承受下來,用肉體之軀感受。等兩人終於滾落在崖底,洛無雙直接悶哼一聲,暈了過去。而秦策並沒有受到嚴重的傷,只是右腿和手臂磨掉好大一片皮,上面沾著灰和土,顯得有些血肉模糊。

「呃……」

天空是灰色的,沒有刺眼的耀陽,沒有聒噪的蟬鳴。秦策咬着牙艱難起身,努力辨認身處的位置。

洛無雙在後頭,奄奄一息的,他一時心緒難以言喻。

這小子的腦子裏到底里有什麼?

秦策翻過洛無雙的身子,想查看傷勢如何。洛無雙仰著臉,無意識悶哼一聲。好似哪裏不對,可又沒有看到太重的外傷,秦策仔細想了想,忽然一愣。

洛無雙的脖頸平滑如綢,並沒有喉結。

這……這不可能……

秦策一時間難以置信,他伸手一探,洛無雙的胸口厚厚的一塊,分明是裹胸!

一向生龍活虎、不把人氣死不罷休的洛無雙,竟然是個小姑娘?

這件事,可真是非同小可。

只是此刻的情勢不容他想這些,山的那頭一片陰雲將來,天色發暗,若他不早些走,淋了雨就怕不好了。

秦策神色複雜,思索片刻,最後將洛無雙放在一塊巨石後面。他鼻間還有洛無雙身上的山花香味兒,好似在暗示他:這是你們兩個人的秘密,現在你救下她,你們就再不相同了。

自藏書閣那日後,秦策一直記得洛無雙堅定地說只有她一個人時的表情,她似乎一直在等著這一刻,等着他們之間的再不相同。

秦策看着自己軟綿綿的手臂,苦笑一聲,原來英雄救美也有有心無力的時候。他心裏生了情愫,無論如何他總得救她!

「洛無雙,等我。」

他受傷的手臂,因用了力而滴血,所以,在抬手想摸一把洛無雙的臉時,他又遲疑了。

等我,我找人來救你,咱倆之間這事還沒有完!

…………

《鳳求凰》的琴音遠在茫茫重山外。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

洛無雙身上沒有哪處是不疼的,只混沌地聽着那琴聲,好像一把裹滿月色的銀鈎,把她從黑霧裏鈎回來。她眼皮顫了顫,隨即有一雙手緊緊握住她。

「無雙,無雙?」

秦淵?他不是在和舒遙花前月下的,來煩我幹嗎?

洛無雙記憶里最後一個畫面,是秦策的半截身子,她撲過去做了一回好人。秦淵的掌心太燙了。洛無雙睜眼,果然看見那張臉—掛着劫後餘生的喜悅。

秦淵一叫喚,秦渡也趕過來,翻著洛無雙的手臂又號脈又查身體,末了道:「行了,死不了。」

秦淵輕捶了他一下,關切地扶洛無雙起來。秦淵問的話太沒有營養,導致洛無雙完全不想搭理,只眨了眨眼,然後問:「舒遙呢?」

這下秦淵不樂意了。

「你有沒有腦子,你差點兒就死了,你還問人家姑娘?」

洛無雙木然地清清嗓子,秦淵嘆了一口氣,捧著水來喂。瞧著洛無雙垂下眼,像個小貓兒似的舔水。

「你這次可嚇死我們了,怎麼弄的?一會兒不見就滾山底下去了。」秦淵絮絮叨叨著,「你知道我去背你那會兒,你都跟條黃花魚上岸似的,翻白了都!你還問舒遙,人家聽說你不好了,回去給你煲湯了。

「哎我說,這回你可不能說我不仗義了,秦策一來找我,我可是立馬跑着去找你,舒遙是誰我都忘了……」

洛無雙喝過水,嘴角還有些發乾,她抿著嘴想:竟然是秦淵來救的自己,看來他還不算沒有良心!可見話本子裏成日尋死覓活的閨秀還是有智慧的—在關鍵時刻受傷,總是有用的。

這一回折騰,秦策和洛無雙、秦淵被留下好生管着。

大夫日日查看,唯恐這三個小祖宗留下什麼後遺症,自己成為千古罪人。

算起來,秦策、秦淵都沒什麼大傷,一個是手臂脫臼,一個是背人時扯破了之前的傷口。總的來說,養個兩日便也能好了個七七八八。倒是洛無雙,有三分小內傷,但也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礙於三人的身份太高貴,一個外賓、兩個皇子,哪個都惹不起,強行被山長批准了大半個月的假期。

日子雖然無聊,但洛無雙簡直是躺在床上出風頭。

有舒遙和霍雨萌天天來照顧洛無雙,她的伙食水平簡直直線上升。

日日午時,這二位千金小姐一人拿着一個食盒,準時出現在三人的病房中,一白一粉,搖曳生姿,着實讓人羨慕。

洛無雙躺在床上動彈不了,努力半天也只是蹺起腳來,晃動兩下手臂。倒不是她傷得有多嚴重,而是大夫包裹得太嚴實了。

霍雨萌和舒遙見狀,趕忙跑過去,輕聲哄著洛無雙。舒遙滿目憐愛和不舍:「今日可好些了?」

那邊霍雨萌也不甘示弱,擠開舒遙也同樣關心道:「無雙哥哥,你要快快好起來啊,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闖蕩江湖,雙宿雙飛了。快嘗嘗我做的玉米排骨湯,最是滋補……」

秦策一般是看看書,見怪不怪,而秦淵則氣得肺都要炸了。

自己是個死人啊?就半點兒得不到姑娘關心。

每每此時,洛無雙就裝模作樣地半眯着眼,享受左擁右抱帶來的快樂。說起來看秦淵氣呼呼的樣子,那可比美人在懷有趣多了。

通常等洛無雙吃飽后,才會想起來與自己共患難的兩兄弟,熱情邀請同吃。這日除了食物,霍雨萌還帶來些消息。

例如,鄧夫子整整休養了四天,身體才好轉。

例如,藏書閣中,傳聞被毀掉的半幅《蒼柏巡山圖》,並非真跡,而是一幅贗品。

真正的名畫尚在書院,只不過是在藏書閣後面的無窮洞中。

「據說,由歷代帝王親手納入無窮洞的書籍皆為珍品,那裏藏的才是真正的寶典。」

聞言,秦策和洛無雙都神思一凜。

連鮮少開口的秦策都問道:「無窮洞?我們可以進去?」

舒遙看了秦策一眼,不覺有他,倒是洛無雙暗道他心急。

舒遙解釋道:「無窮洞,除了每年新生入學考試第一名的人有機會進去上一炷香,剩下時候是沒有辦法進入的。

「只是那《蒼柏巡山圖》只是傳言,到底在不在裏面,誰也不知道。」

霍雨萌接道:「或者說,那寶貝到底在不在書院裏,也不得而知。」

她們二人相視一笑,洛無雙與秦策也是對望一眼。

這一眼內涵可就深了。

這無窮洞守衛森嚴,連優秀生都只能進去上一炷香,必然有其玄妙之處。

洛無雙心裏開始有了計較,她認為她要的東西,一定在那裏。

秦策望着洛無雙躍躍欲試的側臉,不由得皺眉。

她既然是一個小姑娘,究竟受什麼人指派要來偷這個寶貝?

此刻江湖上血雨腥風,唐、林兩家決裂,林家二小姐被逐出家門,下落不明。

隨着林家二小姐的消失,江湖上盛名的避毒玉與紫金芒刀也一併失蹤,那一半《蒼柏巡山圖》不知在林家還是唐凜手上,還聽說唐門內鬥,少堡主已經越位掌家,所以才能下十三道密令,追殺林二小姐。

書院之內好似還太平,金貴子弟們在朗朗青天下讀聖賢書。

而未來,更深更猛的風浪就快掀上來了。

秦策內心有些異樣。

在識破洛無雙的女兒身後,有什麼不可控制的東西在蔓延,在生長。這樣的風波,她若能避開才是最好,何苦糾纏在鬥爭的旋渦中心,螳臂當車?

這無窮洞,說什麼他也要先探一探。

無論如何,倒是浮萍散影,一場虛驚。

當一切風波暫時平定,所有人終於可以踏踏實實上幾天課了。

稷下書院的分班考試馬上要進行了,各夫子也抓緊在上課。這一次有了無窮洞的由頭,洛無雙的目標非常明確,入選天班第一名。

幻想總是很美好,現實總是喜歡給人一巴掌。音律課上,洛無雙就睡著了。

說起來實在慚愧,她前一夜奮戰讀書,晚上特意吃了雙份還用了夜宵……壞就壞在那夜宵上:紅豆糯米的糰子。真是頂飽利器,偏偏書院做得又甜又軟又糯,又什麼又,反正很好吃,洛女俠連吞四個,然後夜半輾轉難眠,直嘆:人間食色誤我,嗝!

於是,洛無雙頂着烏青眼圈,伴着笛音,被周公勾魂勾得沒邊。起初,她還拚命掙扎,撐到一曲過半,她實在撐不住,一頭倒在琴弦上睡了過去。

夫子噙笑喚醒她。

大家都道,夫子當真寬容,面對洛無雙這種學生不批評不說,又彈奏一曲,問眾人感悟。

秦淵率先侃侃而談:「夫子此曲,我情與君,亦猶形影宮商之不離也,所談雖為一曲,但如琴瑟在畔,彼此宮商皆合一也。」

夫子連連點頭稱好,表示他對於宮商的見解尤為獨到。見狀,秦策也站了起來,他從行韻說起:

「笛音即心跡,吐訴敘事雖是平常,拳拳之心卻難用言語表達,直教人感嘆,琴音易得,知音難覓啊。」

夫子亦是稱好,同樣誇讚了一句見解獨到。

問到洛無雙,洛無雙倒也坦誠,抬袖一抹桌上可疑的水漬,直言:「弟子愚鈍,夫子這一曲十分純樸,而平靜處又如泣如訴。」她撓撓腦門,頗為不好意思,「學生只覺得像家母在絮絮叨叨道別……不免……不免就睡了。」

許夫子若有所思,問:「你的夢中,是何場景?」

洛無雙有些傷感:「我要從家裏走了,母親擔憂得很……」

周圍隱約有些議論聲,瞧不出許夫子滿不滿意。夫子放置了底子,拿了張八尺古琴出來,斂袖又攏弦,彈得洛無雙心裏七上八下的,直敲邊鼓。

這一曲比之前短。曲盡,許夫子點名一個平日籍籍無名的學子,他站起來扭扭捏捏說不上話。洛無雙盯着他正覺得可憐,耳聞自己大名飄出來,臉色一僵。

許夫子問:「這回你的感受是什麼?」

洛無雙腦門上一層冷汗,磕磕絆絆道:「嘰嘰喳喳的……我最討厭鳥了!」

在座會不會答這一題的都蒙了。

秦淵緊摁著琴弦,真是殺了她的心都有。

鳥?睡了一覺,怎麼越發傻了?!

許夫子果然眉頭緊鎖,沉聲:「繼續說。」

「呃……不是,其實也不是很討厭。落日餘暉,黃昏夕陽……呃,總的來說,還是……」洛無雙絞盡腦汁找詞,根本不敢扭頭看秦淵漆黑的臉,好半天,她憋出一句,「欲……欲下未下風悠揚,影落寒潭三兩行。」

根本沒人聽懂她想表達什麼……

許夫子不言,這次放了琴,又持一支玉簫。簫聲婉轉悠揚,久久回蕩。

這次,洛無雙沒等夫子問,積極舉手,恨不得把手指揚到人眼前:「我我我!這題我會!」

秦淵實在看不下去她破罐破摔了,猛地站起來,揚聲:「夫子,剛才一曲—」

「殿下,且慢。」許夫子捋了一下花白鬍須,打斷秦淵,「老夫想聽聽洛公子是如何感覺。」

洛無雙起身,眼底亮着光向秦淵暼一眼,好似炫耀,看得秦淵一腦袋火氣。她清了清嗓子說:「這一首,嗯,飽含我哥對未來嫂子的殷切期盼!」

許夫子一言不發,所有人一言不發,只有不說人話的洛無雙侃侃而談?:「忠貞,美好!唉,可惜我還沒見到未來的嫂子,真希望她能跟這首曲子似的,如山水畫一樣那麼好看……」

洛無雙說完,猶自可惜著嘆氣,這才發現全班同學的目光都飽含憐憫,而許夫子神色也古古怪怪。她心裏咯噔一下,不知所措地坐下。只有秦策敏銳發現,許夫子看向洛無雙的眼神錯愕,又好似有難以言喻的……驚喜?

眾人見許夫子起身,以為夫子終於要罰洛無雙了,還顧不上替她求饒,就見夫子是抱着琴來的。到了學生面前,夫子竟然毫不拘禮,一把遞給她!

洛無雙燙手似的往外推:「這……這我……」

許夫子嘆然:「老夫尋覓半生,以為要將一身技藝帶入棺材,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能通自然之性。」

「啊?」

洛無雙瞠目結舌,大約覺得是自己氣昏夫子了。

許夫子繼續道:「若你有意,老朽願將你收作入室弟子。」

眾人都聽得雲里霧裏。這都是啥呀,隨便說了幾句話就能得到天大的好事?

許夫子清清嗓子,解惑道:「老夫方才三首曲,皆有名有典。

「第一首是《陽關三疊》。」

洛無雙揉揉睡紅的額角,似懂非懂地點頭。

「第二首是《平沙落雁》。」

……我就說有鳥啊。

秦淵瞧著洛無雙跟着點頭那樣,又氣又好笑。

許夫子最後道:「而最後一首,名曰《瀟湘水雲》。

「《陽關三疊》富於激情,取離別之景,恰如你所說,諸位公子離家求學在外,會夢及家母,再尋常不過;而《平沙落雁》……」說到這兒,夫子笑了一下,搖搖頭說,「『鳥』,黃昏外成行,大雁南飛,倒是話糙理不糙,尤其是那一句『欲下未下風悠揚』甚妙!

「而《瀟湘水雲》,是其中最清雅的一曲,可取四字稱其:清、微、淡、遠。若娶妻得此,倒也是一樁美事。」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敢情這洛無雙竟然是個音韻怪才?

這下洛無雙徹底反應過來了,心底快樂得起飛了,面上還拱手道:「夫子過譽了,都是夫子授課有方。」

「咔嚓。」

秦淵掰壞了自己的琴,這小子什麼時候才能不來搶自己的風頭?

樂理課上,洛無雙的風頭出得足,到了經綸課,可就不是她的天下了。

軟煙羅透光,窗外的景色並不能一覽無遺,略微可看出個模糊的輪廓。洛無雙望着出神半天,才發現屋裏十分靜,她戳一戳鄰座黑小子,那人說:「夫子要咱們抄錄經論四十卷。」

洛無雙咋舌,這麼多?

正說着,秦築忽而道:「夫子,我們也格外想供奉書院先賢,只是眾人抄寫筆跡不一,顯然不夠有誠意……」

許多人附和點頭,秦築繼而道:「不如這樣吧,推舉一德才兼備的學生來抄錄—就洛無雙吧,大家看如何?」

洛無雙突然被點到名字,一抬臉莫名其妙。

眾人議論紛紛,都向她投去眼神。上一堂課才出了風頭,這下她也有些飄然,便一拍大腿:「行,我來!」

於是,課後,洛無雙一人留在學堂抄錄。

「秦淵怎麼也走了……沒義氣!這怎麼這麼多啊,寫得累死了。」

咬着筆桿,洛無雙又氣又恨。忽然卷上一暗,有人從後面胡亂摸洛無雙的頭髮:「又在背後編派我,你的良心過意得去嗎?」

洛無雙回頭,秦淵一身白衣,弔兒郎當卻難掩眉間山月。他將帶來的食盒放在案上,漫不經心地笑着湊過來看洛無雙抄錄的經文。

兩人靠得很近。不知為何,洛無雙原本鼓著的那股氣,瞬間便軟了下來。

她撇了撇嘴:「我以為你又去找舒遙玩了……」

這話聽着還真有點兒醋瓶子翻了的意思。

秦淵暗笑。

若洛無雙是個小姑娘,他們倆還真有那點兒意思。他偷偷地把手邊的食盒一藏,一會兒說洛無雙這裏不對,一會兒說那裏寫得不好。

拿着硯台搗亂的同時,秦淵一不小心,碰灑了桌上的墨,洛無雙寫的半卷經書都被毀了。她瞬間奓毛,看着秦淵,良久,又憋氣地坐回去,委委屈屈地嗔怪一句:「秦淵你有病啊?!」

半硯台黑色的墨汁都灑在秦淵半開的衣擺上,如同一朵盛開的碩大墨蓮。而洛無雙的委屈樣卻比張牙舞爪罵人的樣子還讓人心疼幾分。秦淵愣了愣,一句抱歉哽在嗓子裏,半晌沒說話。

莫名地,秦淵竟覺得這樣委屈的洛無雙有幾分可愛,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你再同我服個軟,我就幫你一起抄!」

洛無雙:「啊?」

洛無雙覺得,有些人果然會得寸進尺,給他幾分顏色他就會開起斑斕的染坊。洛無雙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想法,最後秦淵不但沒有送成飯,還被洛無雙揍出了大門。

空空蕩蕩的教室里,只有無雙一個人長吁短嘆。

不多時,腳步聲傳來,洛無雙以為是秦淵良心發現,抬頭卻發現是冰塊臉秦策。他將帶來的食盒放在一邊,一言不發地走了,徒留洛無雙一個人。她看着一左一右的兩個食盒,一邊抄書一遍納悶:「書院裏,就不能有一個正常的朋友嗎?」

她急着抄完,根本來不及吃。等到秦渡匆匆趕到,她都不用抬眼就能猜到他拿了什麼。

比起前人,秦渡正常許多。他坐在洛無雙一邊,指著另兩個食盒「咦」了一聲,問:「這兒還有兩個?」

洛無雙掃了一眼:「你二哥、四哥送的。」

秦渡好奇地打開,再失笑地攤開自己的:「你今天還真是有口福,加上我的,竟然是三份一模一樣的午飯。」

洛無雙筆下一頓,看了看秦渡,又看看菜,還是擱下筆吃起來。

她像一隻倉鼠似的,腮幫子鼓鼓囊囊的,還忍不住罵起秦淵今天的行為。

秦渡拿過經書,很自覺地幫洛無雙抄了起來:「四哥很在乎你的。只是他那性子,嘴硬心軟—小時候,他喜歡一個小宮女啊,就成天提着點心去找人家,結果每次都弄哭了人才丟下點心回來……就跟今天差不多吧。」

說着,秦渡停下手中的筆,一抖墨字:「喏,原來模仿起來也不是太難。」

洛無雙方才沒注意,這會兒一瞧,簡直要蹦起來了。

秦渡模仿他的字跡,簡直一模一樣!她如獲至寶,直言:「厲害啊!都說素問公子妙筆,一雙手能用針如神,也能筆走龍蛇,今日一見,真是絕了!」

她誇得秦渡很是受用,他換了一卷又抄兩行,忽道:「哎,你一個北洲人,怎麼對江湖事如此了解?」

洛無雙驚得一愣,肉丸子卡在喉嚨里,一面頹廢咳著,一面擺手。秦渡趕緊哄著喂她兩口湯,瞧著這小子跟兔子吃食一般,還得人陪,失笑搖頭。

洛無雙緩過來,拍著胸口:「我,喀喀……我一直養在……喀喀……中原嘛!」

得了,你這嗝打得,誰聽得懂。

秦渡想想也不細究,埋頭繼續學她鬼畫符。

那邊是患難與共而來的惺惺相惜,這邊秦淵被打出來,感覺自己的一番心意受到了侮辱,氣得要命。

如秦渡所說,秦淵這個毛病,真是從小到大都是如此。

秦淵覺得胸中鬱氣實在難抒。

他咽了咽口水,決定要去找個法子,好好消消自己的怒火。

從書院下山,秦淵很快找上沈澤華。

沈澤華是誰?京陵沈家吃半城,潑天富貴金銀窟—而沈澤華就是這個沈老爺的嫡子。

入夜,煙花彩燈初上。

瀟湘館內,秦淵冷著臉自斟自飲。舞娘腰肢柔如西柳,舉手投足,脈脈含情,但在他眼裏好似根本不存在。

沈澤華打着扇,觀望半晌,舉著酒壺過去:「說好的帶四皇子喝花酒,怎麼就讓您一個人獨酌呢?」他一面說,一面沖那舞娘招手,「過來陪着我們四爺。」

論起來,沈澤華也是半個少東家,這舞姬是他親手培養,要是能在四皇子那裏得個貴妾的名分,那他們館子可是沾了大佛。

那舞娘聞音便來,還沒下手,秦淵眼風一掃:「滾。」

場子頃刻冷下來。

這屋裏可不止他們,只是旁人不敢近秦淵身。一圈酒打下來,眾人也微醺,喝大的沈澤華晃着手指在空中比畫,酒後吐真言:「我……是真的敬佩四爺,不僅長得帥,還有才……還能上老子從來沒上過的稷下書院……」

眾人也好不到哪裏去,一群官家公子也發自真心地附和。

書院?

秦淵的醉意為這兩字有了短暫的清醒。

人人羨慕的事,偏就有那些不開眼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想起洛無雙,秦淵不由得覺得有些上頭,他握住的杯子搖搖欲墜,瓊漿傾出了也不在乎,他突然笑道:「這有何難,本王這就帶你去稷下,你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雖是醉話,可在座的哪一個不醉?

眾人一拍即合。

當夜,一群酒鬼浩浩蕩蕩爬牆進了稷下。並非稷下沒有守衛,而是歷年來總有醉酒的公子哥半夜回舍,守衛見怪不怪,還以為是哪個苑的小幫派夜間聚會。

況且隔着老遠,守衛就看到走在最前面的秦淵,誰敢問他?

於是乎,六七個酒鬼順理成章地翻進稷下。秦淵也不挑,閉着眼隨手拐進了稷下的南廂藏館區域。

南廂藏館區域,區別於稷下最有名的藏書閣和無窮洞:南廂藏館多為一些古典字畫和近朝代的著作,平日裏供稷下的學生臨摹借閱。

也不知道是誰提議,吵著要去南廂偷看書院奇畫。

秦淵縱情釋放,有求必應,在眾人起鬨中偷偷撬鎖進入。一群大老粗對着大家真跡也覺不出個所以然,只知道這幅是金絲線裝裱,那幅畫了兩隻蘆葦雙鴨。

眾人奉承打趣,一片哄鬧中,玩得好不開心。他們對這卷畫指點幾句,又對着那捲書假裝翻翻,總之,這群平日裏胸中也不見得有幾滴墨水的大老粗,竟然在酒後漸漸走上了風雅的不歸路。

好景不長,隨着一聲驚叫,將大家都嚇得回神。眾人散開,發現有人踩住了一張捲軸,且不留意,好些人都胡亂踏上去。

「走開!」

秦淵衝過去一把抄起畫軸,打開一看,酒意頓散。

是《玉人相思圖》!

秦淵腦子裏「嗡」的一聲,望着畫上女子髒亂且看不清的面目,恨不得一把掐死這幫混賬。

他們不知,秦淵又怎麼會不知道?

《玉人相思圖》,那可是極其有名的孤本畫,由李朝一位才女所畫,因其畫技高超,父皇親口御贊,收入此間。

靜默中,有人點亮火摺子。秦淵瞧見上頭一行題字,臉色幾乎不能用難看形容。

父皇曾在這幅畫上提字。

秦淵的酒徹底醒了,他也不知道今晚這一番胡鬧是為了些什麼,但眼下他確是捅了馬蜂窩。

周遭的人大眼瞪小眼,基本不了解這情況。但是這又能怪得了誰,明明是秦淵自己打腫臉充胖子。他只得咬牙道:「還不快滾。」

沈澤華見狀,還想出言挽留幾句,卻被秦淵一耳光扇出門:「我們酒肉朋友的那幾分情誼,今日就斷了吧……你若再多話,我就將你交給山長!毀畫的責任你自己擔!」

喝什麼花酒,見什麼狐朋狗友,他就該陪着洛無雙抄書。

攥著那捲畫,秦淵思索:稷下書院的南廂房,園中庫點每七日會排點巡查,怕的就是珍品被偷盜。

而距離排點畫卷只剩下三天,究竟是去買一幅仿畫,還是實話認罪。

雖是夏時,山谷吹上來的夜風竟也有些寒涼。秦淵滿腦子是洛無雙趕自己出去時,那張氣呼呼的小臉,他搖搖晃晃地就朝東苑自己和洛無雙的寢居走去。

那四十卷書雖然多,但洛無雙與秦渡兩人抄著倒也快,尤其秦渡雙手執筆,不花一夜便好了。

夜深時,洛無雙才沉沉睡去,直睡到日上三竿。未合的窗口曬進日頭,曬得她面上發燙,她伸手鈎著帳子想遮一遮,卻摸到個軟乎乎的玩意兒。

「嗯……」

什麼玩意兒,迷茫中,她用指尖掐了一把。

那軟熱的東西竟然動了。

「啊?!」

洛無雙腦子裏空白了一下,繼而尖叫着翻身坐起,一眼瞧見在她床邊趴着個男人。男人酣然好夢,她掀開那人枕床沿上的一張臉,赫然是秦淵。

噝,這人什麼毛病?一身的酒味,像個百年酒罈似的。加之時值夏日,秦淵一身好衣裳都被酒糟踐了,洛無雙暗罵幾聲,縮回手煩得直拍腦門。逼不得已,這人醉得半死不活,她不能托著往屋裏拽,萬一外面有人看見也不體面。

衡量之下,洛無雙敲開了秦渡的門。把秦淵丟進浴桶里,直罵他平日玉樹似的,一喝醉了沉得彷彿一座山似的。

日光曬在水缸間,簡直要熱得漂一層白霧。

洛無雙打着這水,往秦淵混沌的天靈頂一澆,秦淵被澆了個透,卻沒醒。洛無雙在水間兌了些皂角,和著細碎的香味,又兜頭一瓢下去。桶里那位少爺才哆嗦了一下,堪堪有反應。

他的面部浮紅,顯然完全是喝多了,嘟嘟囔囔著:「畫兒……我的畫兒……」

洛無雙與秦渡對瞧一眼,什麼畫啊?兩人正愁著,秦渡忽然腳下一碰,他彎腰在床榻底下鈎到一張髒兮兮的畫軸:「是這個吧,什麼畫兒讓四哥喝醉了還念著……」

他翻著畫卷,一面說一面好奇地把看,剛翻到一半,面色就變了。

等不及等洛無雙問,秦渡手腕發顫,一把去攥住浴桶里迷迷糊糊的秦淵:「四哥?四哥!你……你怎麼把這畫偷出來了?這是怎麼弄的,你……你是被誰灌了這麼多假酒啊?」

洛無雙接過畫軸,那上頭的畫已經瞧不出本來面目,全是靴底的泥印和手指印,包括旁邊一排題字。聽了秦渡的話,秦淵這是偷拿了哪兒的畫,還弄髒了,這不是跟燒了藏書閣差不多嗎?

秦淵泡在水裏,安靜得像朵牡丹花,白里透粉,而秦渡是真沒心思讚美他四哥的皮相如何了。

《玉人相思圖》,當今聖上御筆親提,收在南廂。

這麼個寶貝,連天日都捨不得見一見的東西,秦淵怎麼就把它搞出來,還糟蹋成這樣了?這是什麼罪過?洛無雙燒了元武古籍這事兒還懸在頭頂,他這兒又來一把。

雙劍合璧,管不了了。

今日休沐,原本洛無雙與秦渡昨日辛苦些抄好了書,打算今兒可以歇歇,結果這一上午光伺候秦淵,連晌午飯都沒吃上。

蟬鳴梢頭一聲高過一聲,秦渡托小廚房做了兩碗蓮子甜湯,用井水冰過,與洛無雙分食。

洛無雙將甜糯的蓮子含在舌根,思索著,吃得很慢。秦渡說秦淵夢裏都放不下的畫兒是一卷寶貝,多值錢就不贅述了,總之如果讓皇上知道這件事,大概秦淵能有一段時間被送到關外喝沙。

「怕是到時候回來,已經是秦策的天下了。」

裏屋,徐徐有風穿堂過,罪魁禍首睡得酣甜。

洛無雙狠狠一丟瓷勺:「渾蛋,他還睡得着?馬上都要測試了,他是不是想跟我回北洲牧馬啊!」

秦渡也是緊皺着眉頭。這天下,不是無人能修補《玉人圖》,只是再有三兩日就要查庫,現招師傅上山門都來不及,而此刻院中只有一個人能做到。

碎瓷碰壁響噹啷,這是夏日裏最舒心的響聲之一。

秦淵在昏沉的酒意里醒來,就聽見這一聲一聲。他捂著腦門爬起來,就見洛無雙坐在桌前吃着甜湯,蓮子淡寡的香味兒從她的勺子下盪開,盪得秦淵喉嚨發乾。

「你……」

「喲,醒了?」

秦淵原本要問洛無雙怎麼在自己屋裏,但很快發現,這兒似乎是人家卧房,而不過多久,他就把昨晚那些破事一一記起,包括那件彌天大禍。

他一拍床板,跳下來就要往外沖。洛無雙把手一橫,手裏一把黑絹灑金摺扇,瞧着眼熟,秦淵莫名其妙質問:「你攔我幹什麼?」

洛無雙擱下碗,眼皮子一掀:「別忙活了,你的寶貝弟弟去給你想轍了。」

秦淵腦子一轉,「哦」了聲,回身坐下。

怪不得眼熟,那扇子不是秦渡的嗎,還是前幾年自己送的。秦淵摸著茶壺正要喝水,洛無雙說秦渡發現了《玉人圖》的事,現在去找人修補了。

秦淵頓了一下,又站起來:「不行,不能讓他去!」

「你知道他找誰嗎,你就着急?」

秦淵翻個白眼,搶過扇子心虛地搖頭。

他能不知道嗎?儘管嘴上十分不屑,但他的兄弟他都清楚,在修復古畫這點上,秦策是打小就有天賦。

小時候,宮裏有個小宮女發現《八駿圖》的拓本上有蟲蛀之缺,因生怕被罰,一時想不開要跳井,碰巧撞到秦策。而這二皇子當時才七歲,修補圖畫的能力叫人嘆為觀止。

聖上特許,讓秦策為《八駿圖》做出新詩,此事一出,秦策被讚譽為天降神童。

就是這樣一個人,小時候還算樂善好施,怎麼越長越歪,他們也說不清楚。只是,秦淵暗罵秦渡糊塗,這損壞寶貝的事,哪怕是自己去請罪、去受罰,也不能折了風度。

瞧他急得,洛無雙疑道:「小命要緊,你就跟秦策服個軟好了。」

「你懂什麼!」

秦淵咬牙切齒:「最近朝中在爭這一屆花舟大賽的主政人,這事被他知道,他怕是急不可耐地就會捅到父皇面前,這簡直是拱手送彈劾啊。」

說罷,秦淵去追秦渡了,留下洛無雙一臉無所謂地喝着甜湯。

—找去吧,反正秦渡是被學妹叫去幫忙了。

她騙了秦淵,也沒有把心底對秦淵這少爺做派的惱恨完全消散,於是到了傍晚,不怎麼曬了,洛無雙提着軟劍出去散心。

這把軟劍隨她出入江湖,卻全然無用武之地,最近一次出山,還是幫了秦淵倒忙。

……也是,自己跟秦淵,也真是一筆爛賬。

煩啊!

此一片竹林偏僻,今日不知道哪陣風吹歪了,來人多了些。

於是,當暮色四合時,秦策追着紅霞散心至此,就看見洛無雙正在辣手摧竹。

從前就覺得這小子使的軟兵器脂粉氣重,原來……

秦策負手立在遠處觀望。

軟劍掃過之處,落葉如瓊珠碎玉,洛無雙白皙的面孔在劍光之中,三分端正嚴肅,五分風流靈巧。她著男裝不好勾眼描眉的,眉目更顯得軟潤好看,一不留神,那軟劍劍鋒就掠過來—

「喂!」

突然旁邊多了一個人影,洛無雙驚呼一聲,險險收劍。

竹影搖晃,秦策面不改色地走出來。

「你躲在那兒做什麼?差點兒砍到你。」

洛無雙嚷嚷着,劍是練不下去了,收手抹了汗道。

她眼底的光尤其亮,亮得秦策心底的問題無處遁形。

鬼使神差地,秦策開口道:「你……為什麼不把我供出來?」

月下,洛無雙抬起眼,似乎是根本忘了這件事。好一會兒,她才摸摸下頜尖,說道:「啊,那事兒……我說了也不見得有人信,還是算了。便是供出你,我也不能脫罪,那便一併算在我頭上好了,罰一個總比罰一雙好。」

倒是實誠。

秦策一時無話。

微風習習,掃過兩人的發梢,洛無雙在明,秦策在暗,莫名的情愫縈繞在秦策心頭,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洛無雙

—即便是男裝扮相也俊美異常,倘若是紅裝……

不知何人有此等榮幸窺見真容。

洛無雙湊近他,拿手在他臉上晃了幾下:「發什麼呆?」

秦策長睫一晃,眸子裏映出整個笑着的洛無雙,面色不大自然?:「喀,半月後的花舟節,你可來?」

「花舟節是什麼?」好像秦淵也提到這個。

秦策解釋道?:「是朝廷中樂師伶人的選拔會,四年一次,好比民間選秀,參賽多為江湖女子和奇巧匠人藝姬,雖然聽起來風月,但其實花舟節……」

說至此,秦策欲言又止。

秦淵也正爭取主政人的身份。

聽得正入迷,洛無雙不知秦策為何突然停下來,忙出聲問道?:「怎麼了?」

她隱約覺得,這之後的內容才是那兩人爭奪花舟節主政人身份的根本原因。

秦策清清嗓子,顧左右而言他:「所以,你到底要不要來看花舟節競技?」

老實說,洛無雙全無興趣。

只是這一提,她想起了秦淵。她是了解秦淵的,人軸,說話也不好聽,讓他求秦策基本沒戲。可她隱約知道,若是這事不能善了,對秦淵大抵是個很棘手的事。她不想秦淵因為這件事失了聖心。

於是她十分含蓄地問:「這個嘛……你這算是邀請我嗎?我可以去!但是,你能否幫我個忙?

「我要修復一幅古畫,那日我進南廂藏館,不小心……」

話還沒說完,秦策就打斷了洛無雙的發言,說道?:「我是不會幫秦淵的。」

洛無雙暗暗一攥拳,敢情你全明白,白瞎我熱情表演。

秦策也不繞彎子,直言:「我與他一直水火不容,政見相左,若是《玉人圖》的事能讓秦淵受到打壓,無論是我還是背後的擁護者都對此喜聞樂見。

「謹小慎微,本就該是我們這些皇子的職責之一,他既不矜身份,不護名節,也別怪別人借題發揮。即便你對我有恩,我也不會幫他的。」

洛無雙這才知道,秦淵這件事的嚴重性,與自己惹的事有多麼不同。

她面色很差,本想開口再說兩句,秦策忽然嘆氣道:「儘管我不會幫忙,但也不會主動讓事情變得更糟,這是我對秦淵的最大讓步。」

事已至此,洛無雙聳肩表示理解,回以秦策一個無須掛懷的寬慰笑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我不會強人所難。」

他眸光閃動,有些動容地問道:「倘若朝廷需要北洲出面,你是否也會如現在這般偏幫秦淵?」

洛無雙神色微怔:「這……這也是我父王做主。」

「倘若是你自己呢?你洛無雙,又或者說……你戚風棠會幫誰?」

洛無雙一愣。

儘管她一再否認自己的內心,但是仍然知道無論身體還是思維,她都已經開始習慣事事為秦淵着想。不過閑談之語有必要如此認真嗎,她釋然莞爾:「誰給我大北洲的金銀多,我便幫誰。」

瑟瑟竹葉相擊,一時無話。

秦策丟出一張紙交給洛無雙:「雖然秦淵惹人厭,幫他於我無益,但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願意……提點一二。」

洛無雙打開信箋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寫了許多字,她仔細讀過第一行,才發現是一篇完整的修補指南。

洛無雙十分感激,無論是替秦淵還是她自己,連連拍胸保證:「若是日後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儘管提,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秦策笑着搖頭,看着她為了秦淵的事奔前跑后,心中五味雜陳,只道:「報恩而已,你無須掛在心上。」

儘管秦策說是為了報恩,但是洛無雙的態度十分堅決,仍然等待日後一個合適的時間報答回來,絲毫不願占對方一點便宜。

秦策看着洛無雙似有千萬句言語要表達,他欲言又止,最後卻只留下一句忠告:「若是要走,就千萬不要留戀……人總要失去些什麼,才能再得到些什麼。」

洛無雙腦袋空空,好似有些感悟靈光一現,卻什麼痕迹也沒留下。

離開竹林,洛無雙倒不回屋了。

憑着直覺,她想着那幅《玉人相思圖》的樣子—缺少的邊邊角角,然後直奔稷下書院的儲物庫,翻找了一晚上修補材料。

於是,翌日一大早,洛無雙拖着一個包裹和十分濃的黑眼圈,才回到房間。

那個大包裹砸得秦淵驚醒,甚至來不及同周公作別。

洛無雙冷麵盯着他洗漱,一面將清單丟下去:「喏,你的命抱緊了。」

「這什麼?」

「如果你不想因為《玉人相思圖》受罪,那就在今天日落前湊齊這些顏料,後天就是查庫的日子了……再晚,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

秦淵半信半疑,翻開包裹看了看,翻開那張清單。待看清是什麼,他眼底一亮,抱住了洛無雙?:「你哪裏尋來的?可幫大忙了,哥哥甚是感激。

「可是,這些是那畫的材料,並不是修補之術……也不知道秦渡會不會仿畫……」

「你去尋東西,尋齊全了,我幫你仿。」

「無雙,你簡直就是我的福星!」

秦淵又是一個激動,再度將洛無雙擁進懷裏。他的擁抱又軟又熱,洛無雙心下漏跳一拍,嚇得挪到床角支支吾吾道:「我……我不過是去藏書閣多翻了幾本書,你別煩了,快去找吧。」

說完,洛無雙慌裏慌張地轉身就跑。

剛才一抱一揉,秦淵看出這人烏青的眼圈,便也不攔,放去休息。

他順着單子細細看過去,除了幾枚工筆畫筆、刻章印,還有幾種奇特異常的顏料:分別是畫女衣用的是珍珠、貝母,還得是磨出的細粉,可是後面又添加了一味白梔子,不知是何用處。

秦淵好奇地看下來,配顏料還要一味止血消腫的藥材,順着讀過去,後面赫然有兩個大字:暈染。

傳聞這樣的顏料在光下會鍍上一層淺淺光暈,還會隱約散發梔子花的香味。

通篇看完,竟也長了番學問,秦淵禁不住讚歎,到底是寶貝,真精細玄妙。

於是,當夜,月黑風高……收集來所有材料的眾人躲在燈火通明的暖閣中,聚一處研討畫法和細節。

洛無雙大夢一場后,神清氣爽地趕來與眾人匯聚。她左看看右擺擺,認真仔細一項項審閱,到了最後一項曼陀羅砂的時候,她使勁兒嗅了味道,皺着眉頭說:「這味道不對……」

秦澄十分老實,答說:「曼陀羅砂遠在西域,就是快馬加鞭,也沒辦法在明天日落之前趕來,這是我們在市間收的,只能將就一下了……」

洛無雙無奈點頭,現在死馬當活馬醫,也只能姑且一試。

眾人心內都有些忐忑,而秦淵一反常態,為洛無雙拉開太師椅,態度之恭敬,令人驚異。

筆舔飽墨,洛無雙埋首了好幾個時辰。當她最後一筆收完,室內鴉雀無聲,只有秦渡拊掌,嘆道:「戚三公子,果真比傳說還要傳說。」

而在秦淵驚喜的目光里,洛無雙頭一次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她在家什麼都學不好,稍微可以一提的,就是仿畫兒了。

不得不說,洛無雙的畫技的確不錯,她本是女嬌娥,下筆也的確也有幾分女兒家心思的樣子。待她成畫,秦渡模仿著先帝字跡,題了詩,秦淵又用蘿蔔刻的仿章落了印……大功告成。

這一夜,幾人和衣將就擠在一屋裏休息了。

天色拂曉時,窗外有異樣響聲,秦淵被驚醒,睜眼是洛無雙柔軟溫和的睡顏,好似個小姑娘似的,連唇面都是又粉又水嫩的。

他恐弄醒人,輕手輕腳下榻,走到窗前,窗外有一枝花。

原來是一枝帶露的花苞落了下來。

他身後的洛無雙在睡夢中嚶嚀一聲。

秦淵合上窗,沒了睡意。他在桌前瞧著那幅亦真亦假的《玉人相思圖》,不知在想着什麼。

今日停課,山長按照慣例去南廂藏館巡視。

山長像往常一樣來回踱了兩圈,隨手取了一本丹青描法之類的書登記后就打道回府,絲毫沒發現異常。一旁假裝鑒賞名畫的洛無雙和秦淵、秦渡等人終於長舒了一口氣,危機可算是解除了。

眾人對洛無雙都十分感謝,擊掌慶賀,好不熱鬧。不知是誰提議要出去接着喝花酒,想到花酒就心有餘悸的秦淵,一個眼色制止眾人。

眾人感覺奇怪,問道:「四皇子素來最愛去花閣里熱鬧,怎麼如今反倒轉性了?」

「還不是因為無雙……他不喜歡我去那些地方,對吧!」

秦淵鬼扯的功夫簡直爛,他隨手扯了洛無雙來做擋箭牌,還朝着洛無雙擠眉弄眼。

洛無雙只能尷尬地笑起來:「是……是吧……哈哈哈。」

大家都紛紛調侃起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四皇子,竟然願意為了北洲三公子『從良』,三公子真是教導有方……」

洛無雙羞恥感爆棚,但秦淵就那麼大大方方地應承著,像拎雞崽似的一把攬過她的肩頭。高度正合適,秦淵心情愉悅道:「本皇子樂意,你管得着嗎你?」

眾人哄堂大笑,直呼以後的四皇子妃命苦,往後怕是除了要防女人,連男人都要防著。

洛無雙羞到沒臉,無處安放的目光不經意地投向那幅《玉人相思圖》。只見畫中枝葉葳蕤茂盛,少婦裙裾熠熠生輝,只是裙擺周遭的海棠花卻格外鮮艷,那硃砂似乎跟自己所畫的並不一樣……她皺眉仔細去看,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讓洛無雙十分敏感。

在他們慶祝的同時,沒有人發現秦策正在南廂房邊上滿面落寞地看着這群人。

回到住處后,洛無雙把最後的疑惑通盤告訴秦淵:「你說,是誰這麼好心,竟然不惜傷害自己去幫我們?」

秦淵正春風得意渾身輕鬆,聽聞此話也不甚在意:「誰知道呢,日後定會知道的,到時再還個人情不就得了。」

洛無雙下意識地點頭。

—這可是個大人情呢。

誰說不是呢?

秦淵也沒想到這人情債來得那麼快,且砸在洛無雙頭上。

查庫平安過去。

當天下午,洛無雙就看到秦策一個人孤獨地去上課的情形,指間纏着紗布,十分搶眼。洛無雙當即明白,那個好心幫忙上色的人就是秦策。

於是傍晚時分,洛無雙帶着葯來看秦策。

她的內心其實非常惴惴不安,先前她已經明顯感受到了秦淵對自己和秦策私交的不滿,這次又偷偷溜出來給秦策送葯,倘若秦淵知道,指不定又是什麼腥風血雨的指責。

再一想,洛無雙搖搖頭,自己明明替他做事。

洛無雙深呼一口氣,調整笑容,敲門,不時打量四周。

東西苑審美上基本無差別,一水兒往皇宮那麼佈置,不知道這兩兄弟這麼愛好一致,為什麼就不能化干戈為玉帛呢?

片刻間,秦策已經打開了門。

「你……」

他面上無多表情,先是一怔,當瞧見洛無雙手上藥后,隻字不提往屋裏走。

洛無雙麻利地關門,坦言道:「謝謝。」

「謝我?那也該秦淵親自來。」

秦策實在不喜歡她這種替秦淵奔忙的樣子,更不願意她對自己的示好是因為秦淵。

他越嘴硬,洛無雙越覺得十分對不起他,也不反駁,拉過他的手就要強行幫他上藥,冰冷的指尖觸感讓兩人的心都軟了幾分。

洛無雙和秦策終於可以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聊聊天了。

在洛無雙認真又俏皮地將秦策傷口上的紗布繫上蝴蝶結之後,她開心且滿足地沖秦策微笑,甜美如糖:「好啦,多適合你!」

秦策抬起手左右端詳,頭一次見到這種系法也覺得有趣,如冰山一角慢慢融化:「嗯。」

見他態度和緩,洛無雙試探問道:「你……為什麼又來幫我們?」

我們?秦策毫不遮掩皺眉。

他的手是為了那幅畫割傷的。

曼陀羅砂與官砂的區別在於一點點顏色的差異,前者顏色妖冶,官砂更為莊重。這樣的差別,尋常人看不出來,然而山長那樣的書畫大家一眼便能識破。於是,秦策用自己的血重新點綴了海棠花,正彌補了這一缺點。

「你呢,你為什麼還要幫秦淵?」燭光下,秦策的目光沉沉。

洛無雙抿著嘴不答。

她的緘默像一種默認的曖昧,秦策心裏為這種錯覺而掀起風浪。

他被包好的那隻手攥緊,隱隱滲血,卻還是猛地砸在桌上:「無雙,我是幫你。

「但我不能永遠幫你……我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做你和秦淵的墊腳石!

「我……我不是……」

秦策的指尖露出斑駁血跡。

洛無雙慌張,一推葯:「你先消消氣,等我……過兩天再來看你。」

洛無雙像一隻受驚的兔子,扭身就跑了。

燭火被那陣餘風掀動,秦策的屋內落入一片黑暗。

而洛無雙跑了這頭,回身就被秦淵堵在東苑。

秦淵冷著臉,在桌前盤兩個官帽核桃,咕嚕咕嚕響聲里,笑道:「秦策的手包紮得挺好。」

洛無雙紅著耳根:「你派人跟蹤我?」

「還有臉反問?」

秦淵不耐煩地瞧了她一眼:「這次倒算了,你以後少跟西苑有來往。就算是什麼人情,自有人去還,不必你去討交情。」

洛無雙一言不發,她覺得秦淵很不講理—自己明明一心為他,可他幹了什麼?

懷疑自己?監視自己?

洛無雙皺眉,轉身便是離別。她耳邊都是秦淵的叫喊,但是腳下彷彿生了風,極快地跑出東苑。

她心裏又氣又怕,這樣的情緒很陌生,像蝴蝶即將破繭,有什麼心底的事簡直呼之欲出。她不知自己為什麼會裹進這樣亂的事件里,所有人的話都在她心頭縈繞。

她無法面對秦策。因為在那一瞬間,她彷彿被秦策完全看透,秦策揭開了她「戚風棠」的畫皮,質問她為什麼幫秦淵。

洛無雙。

林家容不下你,唐門下容不下你,還對你下了十三道密令,被你搞得雞飛狗跳的稷下書院容不下你,可為什麼你還能安心在這兒幫他?

你是不是……心裏有鬼?

一個連她自己都不敢去想的,名叫「秦淵」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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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萌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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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情竇初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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