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毀炮

第181章 毀炮

李黃龍在樹下坐了一陣,又煩躁起來,起身踱步,忖道:「小雲這一去,不知還能夠來么?她雖不致不來,但古太白詭計多端,心腸又狠,未必不會攔她。雖說風憐也入谷去,小雲若不來,我借口見風憐,或能闖入宮去,但我說過不進谷,出爾反爾,徒惹人笑……」胡思亂想一陣,他坐下來靠著大樹,欲要人睡,但心緒起伏,哪有絲毫睡意,遙聽得七星谷中傳來鼓樂之聲,喧囂震天,心知群豪正在歡飲,越發孤寂起來,坐在大石上,抬眼望天。

天上星子明亮,歷歷猶如白石。李黃龍無數次看這星空,每次都感覺不同,此刻的星光迷濛模糊,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憂傷之意。過了一陣,喧嘩聲平息下來,晚風微涼,一陣陣拂起他的衣發。李黃龍不由起身踱步,而後又坐下來觀望群星,可過不多久,便又厭了,站起來回走動。

起初夜過得極慢,一刻半時,都似經年累月般久長,但一過午夜,星漢流西,時光又變得十分迅快。過了一陣,啟明星顯露出來,李黃龍想到黎明將至,忽又生出說不出的懼怕,恨不能挽住耿耿星河,讓這長夜永也不要過去。可他越想挽留,天卻亮得越發快了,星光漸黯,東天破曉,彤雲中,一弧白光若隱若現,太陽就要升起來了。忽地,他隱約聽到湖上傳來輕微的響聲,心頭一喜,奔到湖邊,卻見黑漆漆猶若死寂,哪有人影,不由心頭一灰:「她難道不會來了。」這念頭剛剛生出,又被他極快地壓了下去:「天這樣黑,她哪會來呢?李黃龍啊,你也太性急了些。」

他對著黑沉沉的湖水,呆立一陣,復又繞至樹下,背著旭日盤坐。四周靜悄悄的,李黃龍似能聽到自己心跳聲,一下一下,越跳越快,越跳越沉。樹枝樹葉的影子分明起來,萬物復甦,山谷中傳來雀兒的啼聲。李黃龍不敢去瞧湖上,唯有耳朵始終張著,但卻只聽到偶爾傳來魚兒戲水的聲音。

天漸已大亮了,光明遍地,白亮亮十分耀眼。李黃龍忍不住跳將起來,眺望湖水,湖上空蕩蕩的,只有兩對燕子飛過,雙尾其明如剪,飛羽似薄薄的金片,雙雙鑽人湖上的白霧中去。李黃龍抱著頭,頹然坐在一塊大石上,心中分外茫然:「巳時快到了,她還不來,大約再不會來了。小雲不會爽約,她既然不來,那便是被阻著攔著,再也來不了。」雙眼沒得一酸,淚水不爭氣地落了下來,隱隱感到,自己再也進不得月神庭了,這一湖一陣便如宇宙洪荒,將自己和古小雲永遠分離開來。就在他行將絕望之際,忽聽湖上水響,伴著一陣歌聲:「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歌聲嬌柔動聽。李黃龍一怔,慢慢抬起頭來,但見日光和煦,霧靄淡淡,湖水其碧如藍,一葉小舟從霧氣中飄了過來。古小雲含笑俏立船尾,手搖蘭槳,又唱道:「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李黃龍當年行醫時,也曾讀過《詩經》,記得這是一首《隰桑》,說的是一個女子看到愛人站在桑樹地里,喜樂無比的感受。李黃龍聽得痴了,不禁和道:「既見君子,德音孔膠。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念著念著,神魂搖蕩,竟連小舟靠岸,也忘了相迎。

古小雲拴好小船,提著一個大大的紅漆食盒,裊裊行來,她已換過衣衫,藍衫垂膝,白孺系腰,頭上一塊白亮細綢,圍住髮髻。乍眼一瞧,便如一個嬌俏村姑。見了李黃龍,不禁笑道:「龍哥哥,我來晚了些,你餓壞了吧。」將食盒放下,打開盒蓋,菜香撲鼻。李黃龍沒由來心頭髮緊,囁嚅道:「小雲,你這是做啥,我……我不餓,你幹麼麻煩自己?」

古小雲笑道:「才不麻煩,嗯,你昨晚沒睡好吧!」李黃龍奇道:「你……你怎麼知道?」古小雲笑道:「我是大夫,一看你氣色,便已知了。」李黃龍大窘,抱過食盒,吃了一陣,忽見古小雲目不轉睛瞧著自己,不由麵皮一紅,說道:「你瞧著我幹麼?」古小雲笑道:「龍哥哥,我若這樣瞧你一輩子,你怕是不怕?」李黃龍一愣,忽地擱下木筷,失笑道:「小雲,十年不見,你也變機靈啦?也會牙尖嘴利地戲弄人了。」古小雲莞爾道:「不是我變機靈了,而是龍哥哥你變傻了,獃頭獃腦,活似一個大笨牛。」李黃龍跳起來,笑道:「好呀,你罵我?」丟開食盒,摟著小雲瘋轉起來。古小雲不防他狂性大發,忙叫道:「龍哥哥,別轉啦,我病發了,頭都暈了。」李黃龍醒悟道:「該死,我忘了那病。」急急停下,毛手毛腳便要給她度過真氣,古小雲卻抓住他的手,輕輕一笑,咬住嘴唇,低聲道:「龍哥哥你真笨,我騙你的呢,我的病,早已好了。」

李黃龍愕然,倒退兩步,繼而心涌狂喜,竟忘了怪她騙人,猛地挽住她手,縱聲大笑起來,笑了好一陣,方道:「不騙人么?」古小雲含笑道:「這次便不騙人。」李黃龍不覺莞爾。二人心中喜樂,挽著手在山谷中徜徉,互訴別情。走了一陣,覷得一眼寒潭,清瑩秀澈,善可鑒人。

古小雲臨水自顧,忽見鬢間已有幾縷白髮,心頭不覺一痛。李黃龍猜到她的心思,瞧得繁花正茂,便摘下一朵紫色大花,別在她鬢間。古小雲偎人李黃龍懷裡,忽地輕聲抽泣起來,李黃龍將她摟著,黯然無語。古小雲哭了半晌,抬起頭來,抹淚道:「龍哥哥,我再也不想離開你了。」李黃龍道:「那是自然,我死也不和你分開了。」這幾句話在二人心中設想過千百遍,事到臨頭,卻是毫無阻滯,平平淡淡說了出來,一時間,二人兩手緊握,四目相對,彼此間心意交融,不言自明了。

古小雲沉默半晌,又嘆道:「龍哥哥,這些年來,我空白多了許多白髮,卻是一無所成,真叫人泄氣。」李黃龍奇道:「這些年你走遍天下,活人無數,怎會一無所成。」古小雲道:「你算算,即便我一天救十個人,一年也才救三千多人,十年也救不到三萬個,何況一天多半救不了十人的。有些病更是我治不了的,當年向觀音大士許下的願心,一半都沒做到。」說罷不勝氣餒。

李黃龍沉吟道:「常言道:『一人計短,二人計長』。一人本領再大,終也有限。小雲,你既然教了熊兒醫術,何不大開庠序,再教導一千得力徒弟,徒弟再教徒孫,徒孫再傳徒弟,長此以往,代代不窮,所救病人何止億萬?」古小雲怔了征,喜道:「龍哥哥說得是,過些日子,咱們就蓋所房子,找些聰明的孩子,好好教導。」李黃龍笑道:「蓋好學堂,門前還須寫副對聯。」小雲笑道:「什麼對聯?」

李黃龍一本正經,道:「右聯么,就叫做『蓮足踩扁鵲』;左聯么,則是:『粉拳揍華佗』。」古小雲白他一眼,佯怒道:「好呀,你不敬先賢不說,還把我比成當街撒野的潑婦了。」李黃龍笑道:「別忙嗔怪,還有橫批呢。」古小雲奇道:「哦,好歹說來聽聽。」李黃龍深深看她一眼,嘆道:「那便是『閻王服輸』了。」二人不覺相視而笑。

笑了一陣,李黃龍又道:「有了門聯,門神也不可少。正好,我和花生一邊一個,哪個學生不聽教的,就踢他屁股。」古小雲嗔道:「胡鬧,小孩子哪挨得住你的拳腳?再說,龍哥哥你本事天大,怎好來給我看門,廟小不敢容神,敬謝不敏了。」李黃龍搖了搖頭,道:「我的本事不過屠龍之術,無所用之。」古小雲見他說話之時,眼中掠過一抹痛色,心中也不由難過,忽道:「龍哥哥,我學醫是為治病救人,你學算學武,又為做什麼呢?」李黃龍想了想,道:「倘若容我胡說,我倒有四個心愿。」小雲奇道:「什麼心愿。」

李黃龍仰首望天,緩緩說道:「叫世上怨恨煙消,要天下再無惡人,令黃河不再泛濫,讓人間永無戰爭。」古小雲默思道:「叫黃河不再泛濫尚可一試,但其他三個心愿,卻是沒法完成的。」想著眉間一黯,卻聽李黃龍道:「小雲,我說了是胡說,你莫要當真?」古小雲強笑一笑,岔開話道:「龍哥哥,落雁峰頂有座聚仙台,眼界開闊,大可一覽括蒼山勝景,咱們去瞧瞧好么。」李黃龍含笑應允。

二人並肩上山,一路上,蒼松倒掛,流瀑湍飛,道旁奇花異草,覽之不盡。將到山頂,遠遠瞧見一角紅亭,古小雲笑道:「那便是聚仙台了。」話音未落,忽聽亭中傳來琴簫合鳴之聲,琴聲華彩,如牡丹盛放,珠玉滿堂;簫聲卻是沖淡平和,好比林泉漱石,不著人間煙火之氣。

李黃龍悵然道:「端地不巧,先有人來了。」古小雲在他耳邊低聲道:「彈琴的是奶奶,奏簫的是我師父,他們是從另一條路上來的。」她吐氣如蘭,李黃龍只覺面頰酥麻,不禁莞爾,付道:「古太白與了情竟會琴簫合奏,也不知公羊先生聽到,該當作何感想?」卻聽古小雲道:「龍哥哥,咱們還上去嗎?」李黃龍搖頭道:「聚仙台上高人聚會,我這後生小子湊什麼熱鬧?」古小雲知他心結難解,不願與眾人相見,當即依從。

但聽琴簫相應,甚為和諧,過了一陣,曲終韻絕,只聽古太白笑道:「諸位聽我與了情道長奏得如何?」了情嘆道:「慚愧,慚愧,花姊姊琴技無雙,了情獻拙了。」

卻聽九如笑道:「倘若兩人都奏得一般精湛,倒未必中聽。方才這一曲,能短能長,能剛能柔,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公羊羽嘆道:「老和尚評得精當,如此琴簫和響,方得天趣。」說著嘆了口氣,若有所憾。話音未落,便聽釋勇信打了個呵欠,嚷道:「去他媽的天趣地趣,聽得老夫兩眼眯眯。這吹得吹,彈得彈,咿咿呀呀,難聽之極,還不如下山找個娘姨,唱支小曲來得正經。」山頂上靜了一靜,凌水月氣急道:「老頭子你真是村,沒得丟盡我的臉。」釋勇信哼哼道:「老夫會打架,不會聽曲,你們幾個不必拿牛眼瞪我,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尋李黃龍切磋武功去。」

李黃龍聽到這話,慌忙抱著古小雲縱起數丈,抓住一塊凸石,掛在崖壁上。只見釋勇信急如狂風,從下方山道經過,拐了個彎兒,一道煙下山去了。李黃龍瞧他去遠,大大透了口氣,古小雲低笑道:「昨夜虧得師父說項,奶奶、爺爺言歸於好,倒是一件天大的美事。」李黃龍想公羊羽生平任天而動,到得晚年,卻屈於倫常。看起來,無論公羊羽如何不肯伏老,也終究經不住歲月催迫。

想著不勝慨嘆,說道:「小雲,我猜想,你爺爺奶奶之所以不睦,並非為了別的,只因相知太探。」古小雲奇道:「怎麼說?」李黃龍道:「他們兩人心思敏銳,善能洞悉他人心意,是以才能使出那般劍法,叫我無法取勝。不過,人心總是有善有惡,他倆既深知對方的好處,也深知對方的壞處,好的不說,壞處多了,不免引起爭端。偏偏他兩人都很自負,明知對方心思,偏是不肯屈就,唉,這較之彼此誤會還要令人惱怒,久而久之,勢必鬧出岔子。」

古小雲想了想,笑道:「還好,龍哥哥聰明,我卻笨得緊。」李黃龍搖頭道:「你才不笨,但你總能委屈自己,容讓我的性子。」古小雲嘴角含笑,心道:「你又何嘗不是,堂堂大算家、大將軍,卻紆尊降貴,陪我到處行醫。」想著偎人李黃龍懷裡,心中愜意已極。

這時間,忽見一道人影從山下飛馳而來,李黃龍瞧那身法,只當是釋勇信轉回來,待得近了,卻見是馬力殊。馬力殊神色惶急,全沒留心四周,急奔上山,高叫道:「師父、師娘,各位前輩,事情有些不妙。」公羊羽不悅道:「慌什麼,天塌下來尚有長漢頂著。」馬力殊慚道:「是!徒兒方才得到消息,鎮南王脫歡率領數萬兵馬,開入括蒼山,直望月神庭來了。」眾人均是一驚,凌水月道:「雲賢侄,莫不是訛傳?」馬力殊嘆道:「絕非訛傳,羌虜來勢之快,真真迅紫不及掩耳。」山頂上一陣默然,古太白道:「無妨,『兩儀幻塵陣』精微奧妙,便有十萬雄兵,也休想攻破。」馬力殊應了一聲,內心卻隱覺不安,但何處不妥,卻又說不明白。

大軍壓境,眾人再也無心賞玩景緻,匆匆下山。李黃龍待眾人背影消失,始才跳落山道,見古小雲蛾眉深鎖,便道:「我們也去罷。」古小雲遲疑道:「龍哥哥,你見了他們,不免又受屈辱!」李黃龍道:「事到如今,哪管什麼屈辱不屈辱?」兩人下到山腳,但見彩貝峽兩側旌旗招展,均是大元旗號,東突來來往往,正向湖中吊落戰船。李黃龍暗覺吃驚:「這些兵馬來得好快?」轉眼望去,只見群豪面帶憂色,立在千鳥山口觀望。月神庭建成以來,防禦消極,並無弩炮防守,元人若從彩貝峽頂吊下戰船,便可直抵千鳥山了。

李黃龍與古小雲乘小舟抵至谷口,眾人大敵當前,見了二人也無心計較。古太白瞧著東突忙碌,喃喃道:「元人輕車熟路,章法嚴密,處處針對我宮地勢,莫非,谷里出了姦細?」眾人面面相覷,皆感迷惑。李黃龍忽道:「若我料得不錯,並非內奸,而是多年前的叛徒。」古太白雙肩微震,側目道:「你是說明歸?」李黃龍點頭道:「明歸已然投人脫歡手底,但不知為何,今日始才動手?」馬力殊道:「緣由再明白不過。吐蕃諸王始終與元廷交戰,羌虜無法南顧。而今諸王被土土哈擊敗。羌虜騰出手來,第一件事便是對付南方義軍。只是奇怪,羌虜皇帝何以知道,月神庭便是義軍首府所在?」說罷蹙眉沉吟。

李黃龍冷然道:「那又什麼稀奇?你圖一時之快,放走那兩個喇嘛,他們出去,元人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再說,他們混得進來,他人自也混得進來。只怕此間虛實,對方早就探得清楚。」馬力殊面色漲紫,正想辯駁,卻聽釋勇信高聲道:「你們兩個說來說去,頂個屁用?且看老子奪一艘戰船回來,挫一挫他們的威風。」他說動就動,凌水月未及阻攔,他已施出「乘風蹈海」,起落如風,逼近東突戰船,東突大驚失色,一迭聲發起喊來。

釋勇信正要縱上船頭,忽地一陣箭雨從峽口上方射來,釋勇信大喝一聲,揮掌掃落箭矢,但真氣卻是一泄,落回水中。霎時間,又是一波箭雨射來,釋勇信雙掌齊飛,勉強擋開,腳下卻已踩虛,沒入水中。箭雨再至,釋勇信雙足落水,平衡已失,手忙腳亂之間,大腿中了一箭,栽進水裡。眼看東突箭矢不絕,呼嘯而至,正覺難當,后襟忽然一緊,被人向後拖出數尺,抬眼看去,卻是李黃龍。

李黃龍左手抓著釋勇信,右手舞劍撥打箭枝,一時也騰不出手來拋擲木板,返歸己陣。眼看難以支撐,花生將擂台木板扳斷一塊,運足「大金剛神力」,喝一聲:「去!」那木板貼著湖面飛轉,瞬間落到李黃龍身後,李黃龍轉身縱上,花生第二塊木板又已擲來,這般乍起乍落,花生擲到第十六塊木板時,李黃龍已攜釋勇信返回台上。凌水月眼中喜現淚光,連聲道:「李公子,謝謝你了。」扶起釋勇信,替他拔出羽箭,心中氣痛難當,方要罵上兩句,眼淚卻已落了下來。釋勇信正覺丟了面子,羞惱已極,忽又見她流淚,不禁煩躁道:「老太婆,你哭什麼,不就挨了一箭么?離腸子遠得很。這般的箭兒,再挨十箭也不打緊。」凌水月氣道:「你這死老頭子,我跟你四十年,便操了四十年的心,你……你就不能安分一些,讓我省省心,多活幾年么?」釋勇信瞧她淚水漣漣,真情流露,只得嘟嚷幾句,再無它言。

這一回,未折東突威風,反倒折了一個絕頂高手。群豪正自氣餒,忽見東突陣中駛出一條小船,船上站了一名元將,頭戴鐵盔,身著便袍,高叫道:「李黃龍,故兄弟土土哈在此,但求一晤。」兩個士卒搖櫓如飛,片刻已至湖心。

李黃龍眉頭微皺,了情道:「李黃龍,此事蹊蹺,只怕內有陰謀,還是不去為妙。」九如道:「管他什麼陰謀陽謀。李黃龍,機會難得。此人既然送上門來,便抓他做質,迫使元人退兵。」李黃龍思索一陣,回頭道:「小雲,我去去就來。」古小雲點頭道:「小心一些。」兩人深深對視一眼,李黃龍轉身盪起小船,駛到湖心。二船相靠,一個元兵拿鉤撓將船固定在一起。

較之當年,土土哈容貌未改,髯須卻濃密許多,顧盼間目光逼人。兩人對視片刻,土土哈手指船頭道:「坐。」李黃龍頷首。兩人相對而坐,土土哈提起一袋馬奶酒,道:「請!」李黃龍接過,拔塞便喝。兩人默不作聲,連盡四袋馬奶酒,土土哈忽地將空皮囊擲人湖中,笑道:「李黃龍,你若要抓我做人質,現在最好不過!」李黃龍搖頭道:「你先說來意。」土土哈嘆了口氣,道:「李黃龍,三狗兒、楊小雀、王可的父母兄妹俱都安好,富貴榮華,享用不盡,你只管放心。」李黃龍道:「很好。」土土哈神色一黯,又道:「囊古歹在漠北與叛王們交戰時,被叛王大軍圍困,兵盡糧絕,自刎而死。」李黃龍眉頭一顫,半晌道:「他馬革裹屍,也算了了夙願。」

兩人相對無言,土土哈抓過兩袋馬奶酒,拋給李黃龍一袋,兩人仰天飲盡,喝了一袋,又喝一袋。兩邊人馬聽不見二人說話,只瞧得二人不斷喝酒,都感疑惑。

頃刻間,二人又盡三袋烈酒,土土哈朗聲道:「敘舊已畢,且說正事。」李黃龍道:「請說。」土土哈道:「月神庭為江南義軍巢穴,鎮南王早已有心攻打,只是一則要攻打安南、占城,二則此地鬼斧神工,以明先生推斷,非有數萬精兵,無法攻破。」

李黃龍插口道:「明先生便是明歸?」土土哈道:「不錯,他如今是鎮南王的軍師。西北諸王已敗,窩闊台汗海都遣使稱臣。聖上此時命我南來,便是要協助鎮南王,肅清南朝餘孽。」李黃龍冷然道:「閣下威震宇內,彪炳當世,當真可喜可賀。」土土哈聽出他話中譏嘲之意,苦笑道:「李黃龍,你勿要取笑。說到沙場對壘,我遠不及你。但此次經明先生籌謀,鎮南王與我有備而來,月神庭破在旦夕。抑且獅心龍牙說了,馬力殊等人都在此間,是以今日一戰,勢所難免。」

李黃龍默然許久,忽而嘆道:「土土哈,你的漢話流利了許多。」土土哈不防他說出這句,微微一怔,道:「李黃龍,我並非說笑,早則今夜,遲則明天,月神庭必遭攻破。多年來,我為聖上東征西討,立下不少功勞,只要你一句話,土土哈願以所有功勞富貴,換取你的性命。」

李黃龍擺手道:「土土哈,你心意很好。但你不知道,我這身本事,大抵來自月神庭。人生天地間,飲水思源,不可忘本。月神庭有難,李黃龍自當拚死力戰,與之偕亡,豈有苟存獨活之理!」說到最後一句,聲音陡揚,如擲金石。

土土哈久久無語,半晌起身道:「好,李黃龍,你要拿我做質,只管動手。」身後兩名士兵聞言一驚,嗆的一聲拔出鋼刀,土土哈舉起手來,沉聲道:「不得動手。」二人一呆,鋼刀復又退人鞘中。

李黃龍淡淡一笑,也起身道:「土土哈,你以兄弟之禮見我,我自當以兄弟之禮待你。」揮袖震斷鉤撓,朗聲道:「就此別過,後會有期!」土土哈雄軀一震,虎目中淚光閃動,躬身抱手,澀聲道:「好,就此別過,後會有期!」二人均是果決之輩,話一說盡,各自撐船返回己陣。

李黃龍登上木台,釋勇信頓足便道:「李黃龍,你怎麼不把人抓回來?」眾人均是臉色疑惑。李黃龍搖頭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此事甚為抱歉。但我既然回來,自當與諸位同生共死,守護月神庭!」靳文冷笑道:「我看你是與羌虜商量好了,回來做姦細,想把月神庭賣了……」話未說完,馬力殊忽地厲聲道:「住口。」靳文被他一喝,不覺啞口。馬力殊兩眼望天,沉聲道:「文兒,你記住了。他雖是強仇大敵,卻不是奸險小人,這等卑鄙之事,別人縱然會做,但他卻做不出來。」他嘴裡雖這般說,卻自始至終沒瞧李黃龍一眼。

馬力殊一言既出,旁人自無多話。靳文恨恨瞧了李黃龍一眼,悻悻退下。李黃龍也不料馬力殊會出言為自己開脫,心中滿不是滋味。公羊羽頷首道:「不錯,大敵當前,勿要中了羌虜的離間之計。」李黃龍不覺苦笑,尋思道:「或許真是離間計也說不定,但他人無情,我決不能無義,況且土土哈說得不錯,今日一戰,勢所難免,抓他也沒甚用處。」

眾人靜靜觀望,不一時,只聽戰鼓紫動,東突戰船紛紛馳出峽口,向千鳥山駛來,船頭士卒扯滿強弓硬弩,箭鏃在陽光中閃閃發亮。古太白忽道:「廉公子,你率宮中弟子,拆去這座木台,而後藏身石陣,守好入口,其他人且隨我退人宮中。」古廉應命,待得拆去木台,東突已然逼近放箭,眾人只得退人石陣。

在宮中守候片刻,眾人俱有愁容,馬力殊忽道:「師母,依照兵法,月神庭一旦谷口被戰船封鎖,后無退路,怕是一處死地。」古太白搖頭道:「無妨,即便明歸居中引路,但我谷內尚有樞紐,羌虜倘若入陣,我操縱樞紐,改變陣法走向,叫他們欲進不得,欲出不能,生生餓死在陣中。谷內存有二十年糧草,種有菜蔬,養了牲畜,咱們就和羌虜比比耐性。」馬力殊嘆了口氣,道:「但願如師母所言!」愁眉不展,退到一旁。

到得夜裡,谷外東突呼聲如紫,遙遙傳人谷內,眾人無人能夠合眼,俱都靜靜聆聽。枯坐到次日凌晨,古廉遣人來報,只說東突仍未人陣。古太白眉間隱現焦慮之色,負著手踱來踱去。公羊羽也坐在椅上,蹙額沉思,李黃龍、馬力殊、九如、了情、凌水月俱都沉默,就連釋勇信也覺出氣氛有異,無了言語。到得辰時左右,忽聽得東突發一聲喊,然後便是一聲巨響,好似晴天霹靂。眾人一躍而起,李黃龍、馬力殊同聲叫道:「來了!」古太白停下步子,面若寒冰,身子發起抖來。公羊羽緩緩站起身,握住她手。

片刻間,又是一聲巨響,不一時,連響三次,最後一聲格外震耳,似有什麼東西隨之倒塌。忽見得葉釗一道煙奔人廳中,面無人色,顫聲道:「不好了,羌虜用火炮將『天璇』輪擊毀了。」古太白身子一晃,坐在椅上,目光獃滯,臉上已然沒了血色。

馬力殊騰身站起,斷然道:「與其坐以待斃,不若奮力出擊。」手臂一揮,喝道:「是好漢的,都跟我來!」群豪轟然應諾,隨之奔出,諸大高手也緊隨其後。釋勇信不顧傷痛,也要跟上,好歹被凌水月勸住。群豪出了石陣,只見東突將戰船排成一列,好似城池,瞧見眾人出谷,亂箭射來,群豪手持盾牌兵刃,齊聲大喝,奮力衝上。東突發出硬弩火箭,勁急絕倫,鐵盾也是一擊而碎。一時間,群豪慘呼大起。

李黃龍、馬力殊、九如、花生、公羊羽五大高手勇冒矢石,沖近戰船,九如師徒手持巨木,奮起神威,左右橫掃,所到之處,戰船無不粉碎,公羊羽師徒雙劍齊出,縱橫軍中,無人可當。李黃龍手持天罰劍,直透敵陣,奔到鐵鑄火炮前,掌心紫電乍閃,金鐵交鳴,一劍之威,竟將鐵炮連著炮手,齊齊斬成兩段。李黃龍毀了一炮,旋風般繞過箭雨,躥上另一戰船,天罰劍盪開人群,紫光進出,又毀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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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龍夢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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