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看什麼呢(4)
「曦曦,你這麼早就到學校了?」周小瑩看着被子的鼓包說。
「還買了這麼多吃的……曦曦?朱曦?睡得這麼死……」周小瑩叫不醒人,顧自從袋子裏翻了翻,沒有合意的,也就作罷了。
朱曦也半點反應都沒有,周小瑩心裏只覺得沒勁,轉頭收拾自己的東西去了。
她從家裏帶了不少東西過來,還有一包藕粉,是奶奶在鄉下曬好寄過來的,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她想沖一杯試試,可水房在一樓,又遠又偏,她不想走,習慣地開口。
「曦曦,你有開水沒有?」
朱曦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身後,她得不到回應,一扭頭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尖著嗓子嗔怪道:「你嚇死我了,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
朱曦眼下有兩團烏青,臉色發黃一副沒睡好的樣子,神情有些獃滯,動着嘴唇說話都不利索了:「沒有……沒有開水。」
「那你要是接開水順便幫我帶一壺唄。」周小瑩嘴上說的是要是如果,卻已經把熱水瓶遞到她面前。
朱曦兩手接過抱在懷裏,轉身出去了,卻沒拿自己那個。
「怎麼失魂落魄的……」周小瑩猜她大約又被家裏人說了,也沒放在心上。
也許只是一壺水來去方便,朱曦回來得很快。
「謝謝。」周小瑩笑着接過。
水溫正好,藕粉被沖泡成透明的膠糊,朱曦面無表情看着那飄起的白煙,而周小瑩聞到了香,很滿足的樣子。
她嘗了一口,又皺起臉噫了聲,淡的。
她於是又回頭找朱曦:「曦曦,我記得你有冰糖,給我來幾顆。」
朱曦一如既往地,半個拒絕也沒有,從柜子裏找到冰糖遞給她。
周小瑩看見她指甲蓋上別樣的紫色,也沒細看,就喲地笑了:「你這美甲顏色還挺顯白。」
估計就是私自做了美甲才被家裏人說了,周小瑩想,朱曦家裏一貫管得嚴。
冰糖落進藕粉里,濕潤衝擊著糖殼,表面裂開了一條縫,發出噼啪聲。
很輕。
「晚上一起吃飯嗎?」朱曦問。
她記得昨天莫北是這麼問的,而自己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
周小瑩總覺得她的語氣讓自己很不舒服,頭也沒回地敷衍著說:「再說吧,等等她們回來一起商量。」
她沒看見身後的朱曦不自然地歪了下頭。
忽然起了風,刮來的雲層很快遮住了天空與太陽,光線驟然變暗。
窗外的樹被風搖下幾片葉子,打着旋飄進陽台。
「又要下雨了……」
方昕梓已經抓緊把曬乾的衣服收進來了,上面還是沾了兩片葉子,白色的布料被蹭了點灰,面積不大,但很礙眼,她捏著那一塊布搓了幾下,試圖把髒東西去掉,效果微末,她無奈嘆氣:「軍訓的時候要是有這麼幾場雨我也不至於曬得這麼黑,現在每次想出去吃頓飯就開始下雨,這不是跟人對着幹嗎?」
莫北聽她報怨覺得好笑:「你要不試試說現在不出去了,看它會不會放晴。」
「你別笑我……」她瞪了莫北一眼,又問,「真不出去啊?王悅她們都等在那裏了。」
「不去,我討厭下雨天出門。」
「你晚自習也別去得了。」
巧的是,五點之後雨勢越來越大,有着要把地面砸出坑的氣勢且半點沒有停息的意思。輔導員在班群里發了條消息表示晚自習可以自願,不方便參加的就不要出門了,安全為主。
傻子才去上自習。
莫北下樓拿外賣時,地上已經有水流在淌,這個趨勢繼續下去,再一個小時路邊的積水都能過腳背了。
她趿拉着拖鞋差點滑了一跤,阿姨拄著拖把正巧看見了,尋思著得把小心地滑的牌子立出來。
八點多雨才歇了,留着幾根稀稀疏疏地下着,冷空氣從窗外進來,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個人待着的緣故,顯得特別冷。
「莫北!」門還沒開聲音就先響起來了,徐星妍被淋濕了點頭髮尖,濕漉漉地垂在衣領邊上,她手裏拎着兩個袋子舉過頭頂,興沖沖地走進來:「我媽做了麻糍和紅糖餅。」
開學到現在,她吃了不少莫北家裏寄的東西,聽說都是北媽做的,父母聽說了,也做了點拿手的小零嘴讓帶來。
人總有點想要分享自己的好,徐星妍一進門就忍不住想向莫北安利。
莫北下床洗過手,拿了塊麻糍,外面裹着黃豆粉,裏面是芝麻糖,冷了吃着不那麼粘牙,又彈又韌。
徐星妍難怪期待地看着她,「好吃嗎?」
「好吃。」
「我還買了鴨脖。」方昕梓把凳子放到宿舍中央,把買來的東西一樣樣擺上去,順手給莫北塞了瓶可樂。
王悅走在最後,誰也沒理徑直爬到了床上,把蚊帳拉得嚴嚴實實的。
莫北疑惑地看向她倆。
「不知道啊……」徐星妍小聲地說,「吃飯的時候還好好的,突然就不說話了。」
「你們去哪兒了?」
「沒去哪裏呀,這麼大的雨還能逛街不成?」
方昕梓抬了下手,悻悻地說:「我覺得是我的問題。」
兩人看向她。
「回來的時候路過夜市了煎火腿腸的老太太居然出攤了……」她心虛地越說越輕,「買完之後她好像就這樣了。」
三人沒再說話,默默地吃着東西。
莫北雖然不了解情況,但也覺得不至於,。
交談的聲音不再有,宿舍里突然安靜了,像是一個人都沒有了。
王悅把後背緊緊貼著牆壁,冰冷的溫度隔着衣服貼著肉,身體止不住地發抖。
她不停地搓著後頸,直到它發紅變燙。
腦子裏不斷地閃現在街上的情景。
賣火腿腸的老太太手腳慢,她靠着燈柱等她們時,忽然感到有人一直在看着自己,視線之專註讓後頸的皮膚都開始發燙酸痛,她回頭看去,巷子深處站着一個人,昏暗的燈光只能呈現一個漆黑的人影。
它一動不動地,一直在盯着自己。
這份窺視感一直跟着她,哪怕現在她把自己遮擋得嚴嚴實實的,還是有一條若有若無的視線繞着在爬。
這種事說出來沒有幾個人會往心裏去的,她們也許會覺得自己小題大做疑神疑鬼,也只能給出幾個不痛不癢的安慰。
王悅用手捂著後頸,把臉埋進膝蓋里。
……
城北老校區近幾年也被推翻蓋樓,隔着條馬路,一邊是高聳漂亮的樓房,一邊還是低矮陳舊的民房。
一條馬路,隔開了新老兩個城區,這樣的對立比比皆是。
徐明朗敲門敲了有五分鐘了,裏面一點動靜都沒有。
「破門吧。」唐頌說。
老式的木門一腳就蹬開了。
迎面而來一股惡臭,像是雨後下水溝的淤泥翻攪過的腐爛腥味,裏面或許還有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一起爛了,還得是葷素搭配過的。
屋子的朝向使得徐明朗沒有一下看清裏面的格局,再一定睛,午飯險些跟着吐出來。
老太太不知道掛了多久了,手背的肉像是風乾之後表皮萎縮,包裹着骨頭與蚯蚓似的血管。
天花板上有個從前掛吊扇的勾,現在掛着根麻繩,人被放下來了。
天氣太熱,勒痕是首先腐爛的,放人時有些波折,繩子黏住了皮,現在上面還有一圈腐肉。
屋外人太多,實習的小姑娘沒敢往門口吐,也不敢進屋,蹲在台階上憋得臉發青。
唐頌在一旁給鄰居做筆錄:「她是叫王雲花是吧?白雲的雲花朵的花?她的家人呢?沒人管她嗎?」
「她前幾年剛搬過來的,幾個親戚幫着搬的東西。具體的我也不清楚,她好像就一個兒子,沒見回來過,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生活,老太婆性格不行,嘴裏沒一句好話,附近的人都不喜歡她,我就住對面的,」鄰居指了一下,「還是我女兒回來說好幾天沒看見人了,我,我也敲了半天沒人應門才報的警。」
「好,謝謝你。」
徐明朗從房間床頭櫃的抽屜里找到了一本發黃的電話本,裏面寥寥幾個號碼,唐頌塞給一邊懷疑人生的新人:「挨個打過去,找人來認領。」
實習生巴巴地應着,接時手抖著差點沒捏住。
他皺了皺眉:「你來了多長時間了?」
「快,快三個月了。」她磕磕巴巴地說,裏麵包着屍體似乎要抬出來,她抖了一下,兔子似的躥到車裏打電話去了。
唐頌不知怎麼的,突然想到了莫北。
「……」
莫北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廝大清早莫名其妙打個電話就是為了問見鬼初體驗?
「啊……從小就能看見吧,」她追溯不到第一次是什麼時候了,「小的時候不知道害怕,會害怕的時候已經看習慣了。」
「鬼大多數和人沒有區別,沒那麼多青面獠牙頭破血流的。」
「二年級的時候,鄰居家的叔公死了,叔婆問,你知道叔公去哪裏了嗎?他人已經死了,骨灰盒都擺在桌上,可他坐在自己平時吃飯的地方,沒什麼兩樣,對着我笑,和我說話,問我晚飯吃了什麼……」
作業寫了嗎?
爺爺奶奶來了嗎?
莫北從那一天開始知道死亡的界線其實非常明顯,只是她就踩在上面,看得多了,生靈亡者,好像沒有太大的區別。
天還很早,太陽剛剛升起,莫北靠着椅背,身上的汗慢慢變干,有些黏和癢,一陣風來,跑動后發酸的腿,潮濕的呼吸,都變成一種疲倦之下的舒適。
她見過人死去,也見過死去的人,所以曾經陷入過一個怪圈,悲傷時不如別人悲傷,惶恐時不如別人惶恐,他們難過的是走了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莫北卻總能在也許是一個拐角以後就看見了。
也許在不可追述的深夜裏有過一些悚然,卻馬上就被別的感受代替了,因為……
「很吵,小嘴叭叭叭沒完沒了。老家村子裏有一口池塘,有次路過的時候看見一個女孩子蹲在旁邊玩水,她在岸那邊,突然就到我旁邊了,」操場上沒有人,莫北一點顧慮都沒有,「她跟我說,別裝了,姐姐,我知道你看見我了。」
一個挺驚悚的故事讓她講得毫無靈魂,唐頌忍不住笑了聲:「後來呢?」
「她晚上就摸到了我家裏,蹲在床頭念叨了一晚上玩水的樂趣和好處……」
她聽見他輕輕地笑了兩聲,跟着彎起了嘴角:「唐頌。」
「嗯?」
睏乏的鼻音由聽筒傳進耳朵里,莫名地多了些慵懶繾綣,她不由地也放低了嗓音:「你不困嗎?」
他沉默了兩秒:「困。」
「為什麼不睡?」
「睡不着……」
他並不說自己為什麼睡不着,沉默的呼吸里好像藏着什麼巨大的委屈惆悵默默在消化。
莫北掛了電話,在椅子上獃獃坐了許久,跟多愁善感的人不能做朋友,讓人跟着也傷感起來了。
她剛跑完步,血液奔騰時就坐下了,這會兒站起來小腿轉着筋猛抽了一下,她嘶了一聲,踮腳轉了轉腳踝,僵硬地往回走。
洗完澡時,她們都起來了,徐星妍和方昕梓正在收拾回家的東西,周五只有半天課,上午的課結束才十點多,她倆回家方便,剛巧能趕上吃午飯。且教學樓離宿舍太遠,一個最東一個最西,走一趟要近二十分鐘,要回家的都是直接拿上東西去教室,下課了直接走。
「北哥,這周王悅陪你,要好好對人家喲。」
莫北似笑非笑:「我要不呢?」
方昕梓一扭把頭埋進王悅懷裏:「悅悅,我們不在你要好好保護自己,千萬不能讓外面的野男人糟蹋了昂?」
王悅卻沒什麼精神,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推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