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的故事 我的人生與你無關

魚的故事 我的人生與你無關

魚的故事

我的人生與你無關

橋下一條魚,

溝里兩條魚。

大江大海里,

好多好多魚。

它們到了陸地,

你也來幫我,

我也來幫你。

它們到了水裡,

你不認識我,

我不認識你。

快樂的魚

有一次,莊子在橋上看風景。

那天的天氣應該很好吧?也許春暖花開,也許秋高氣爽,風兒吹過臉頰就像親吻,莊子心情很不錯。那時也沒有工業污染,沒有霧霾,河水想必非常清澈。站在橋上的他,可以清楚地看見水裡的魚在游。

於是莊子便說:你看那浪里白條,從從容容地游來游去,這就是魚的快樂啊!

站在旁邊的惠子卻不同意。

惠子就是惠施,是莊子的朋友和辯論對手。只不過在《莊子》這本書中,每次他都是輸家。

這回好像也一樣。

惠子說:你又不是魚,哪裡知道魚的快樂?

莊子說:你又不是我,哪裡知道我不知道?

惠子說:我不是你,當然不可能知道你;所以你不是魚,當然不會知道魚。這就都講通了嘛!

確實都講通了。

莊子卻說不對不對,要從頭來。

他問惠子:剛才你是怎麼說的?

怎麼說的呢?

原文是: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子,是尊稱,可以翻譯為先生。

安,可以翻譯為哪裡。

安知,就是哪裡知道。

於是莊子說,剛才,你問什麼?你問我「哪裡知道魚的快樂」對不對?好吧,那我現在告訴你:我就是在這裡,在這座橋上和這水裡知道的。

哪裡?哼,這裡!

而且,莊子還說:你這樣問,就說明你已經知道我知道魚的快樂,只不過不清楚我從哪裡知道罷了。

然後呢?

對不起,沒有然後。

因為在《莊子》書中,惠子每次都是輸家。

但是,好像不對勁呀?

當然。

實際上,作為疑問詞,安有兩種解釋。

一種是:怎麼,怎麼可能。

比方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這句話,翻譯過來就是:燕子和麻雀怎麼可能知道鴻鵠的志向呢!

另一種是:哪裡,什麼地方。

比方說「皮之不存,毛將安傅」這句話,翻譯過來就是:皮都沒了,毛又能附著在什麼地方呢?

那麼,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該怎麼翻譯?

你不是魚,怎麼可能知道魚快樂?

莊子卻回答:我是從濠水之上知道的。

答非所問啊!

當然,而且是偷換概念。

不信請看前面的對話:

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這段對話翻譯過來就是:

惠子說:你又不是魚,哪裡知道魚的快樂?

莊子說:你又不是我,哪裡知道我不知道?

很清楚,這裡的「哪裡知道」(安知)是「怎麼可能知道」的意思。而且,莊子說「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時,他對「安知」的理解跟惠子一樣。

豈止理解相同,這理解還成了邏輯前提。

前提就是,A不是B,有沒有可能知道B?

惠子認為不可能。於是莊子反駁:好吧,既然我不是魚,就不可能知道魚是否快樂。那麼請問,你也同樣不是我,又怎麼可能知道我知不知道魚的快樂?

這雖然有點繞,卻在理。

所以,惠子要順著說下去。

順下去的結果是打成平手:莊子無法肯定自己知道魚是快樂的,惠子也不能肯定對方就不可能知道。然而A不是B就不可能知道B的結論依然成立。莊子便只好偷換概念,把「安」的意思從「怎麼可能」變成了「什麼地方」,蠻不講理地將辯論攔腰斬斷。

其實,這兩人一開始就不在同一頻道。莊子說「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云云,不過因為當時他自己很快樂很悠閑,這才覺得那些魚兒也很快樂悠閑。實際上那些魚自己是什麼感覺,還真沒人知道。

但,你不覺得這很有趣嗎?

是的,因為這就叫:

移情

什麼是移情?就是在面對一個事物時,不知不覺將自己的情感移入對象。比如杜牧的詩: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誰都知道,蠟燭其實無心,也不會替人垂淚,卻不會有人認為這詩有什麼不對。情人眼裡出西施,仇人眼裡出鍾馗。自己哭成了淚人兒,便看著蠟燭也像。

這就是移情。

移情甚至可以是雙向的,比如辛棄疾的詞: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哈哈,青山也像人一樣。

這是一種審美的態度。

有此態度,則萬物無不有靈。

也無不有情。

還無不有趣。

這樣看,惠子反倒是煞風景的。

莊子也只好不跟他啰唆。

但是那強詞奪理,卻表明了他的態度:

我的人生與你無關。

所以,你就別問我怎麼知道的了。

反正,人活著,要開心。開心就好。

為什麼開心,別問!

要問,也問你自己。

本節故事見《莊子·秋水》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見《史記·陳涉世家》

皮之不存,毛將安傅,見《左傳·僖公十四年》

杜牧詩見《贈別二首》其二

辛棄疾詞見《賀新郎》

路上的魚

快樂的莊子實際上麻煩多多。

最麻煩的是他沒有錢。其實,照理說莊子原本應該有錢的。他的名字叫周,全名莊周,當過宋國蒙地(今河南商丘)的漆園吏。我們不清楚,這個漆園是地名呢還是園名,只知道沒過多久他就不幹了。

不做漆園吏,又幹什麼呢?

什麼都不幹,當吃瓜群眾。

這也不錯,問題是沒有錢。

沒錢,就只好住在貧民區。

住得不好倒也罷了,麻煩的是還經常沒飯吃。這就不能只是看著魚兒們樂。看著魚兒們雖然樂,老婆孩子卻在家裡哭。這時,審美是沒有用的,得想辦法。

辦法也只能是去找有錢人借。

有一次,莊子大概實在是餓得受不了啦,便走進了侯爵府,向某位侯爵借米,哪怕給片瓜吃也行。

可惜那時沒有西瓜,也沒黃瓜。

就連地瓜,也要到明代才傳入中國。

葫蘆瓜倒有,但不飽肚子。

那就還是借米。

問題是,人家肯嗎?

在《莊子》書中叫監河侯的這位爺,據說就是戰國七雄中魏國的開國國王魏文侯,當然有的是錢。但是他也很清楚,莊周借米不就是老虎借豬嗎?

還,是不可能的。

那麼,是借呢,還是不借?

想來想去,決定不借。

不過,那時的貴族,說話是很委婉的。於是魏文侯大大方方地說:好呀,好呀,沒有問題!寡人正好要去收稅。等稅金收上來以後,借給你三百,行嗎?

莊子一聽,鼻子都氣歪了。

當然,讀書人嘛,說話也是很委婉的。

他的辦法,是講故事。

而且,按照禮節不自稱我,說自己的名字莊周。

莊子對魏文侯說:莊周前往府上時,走到半路聽見呼叫。回頭一看,原來是一條魚困在了乾溝里。莊周便對他說:小可憐的,你過來,告訴我怎麼回事。

那魚兒說:先生,我本是東海之中隨波逐流的小小臣民,現在不幸困在陸地上,眼看就要死了。先生能不能弄一小盆水來讓我活下去?

莊周便說:可以,可以,當然可以!鄙人正好要到南方去見吳王和越王。到時候,我讓他們把西江的水都引過來救你,你看行嗎?

魚聽了莊周這話,冷笑一聲說:

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

曾讀如增,表示出乎意料的副詞。

肆讀如四,商鋪或者手工作坊。

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

那就請先生早點到乾魚市場去找我吧!

魏斯聽了這故事,說什麼呢?

不知道。

但,如果他知道莊子的觀點,應該有話可說。

哈,莊子該怎樣回答?

我們又該怎樣理解?

那就再看一個魚的故事。

本節故事見《莊子·外物》

相愛的魚

有兩條魚相愛了。

不過,是在面臨死亡的時候。

那時不知為什麼,泉眼乾枯了,沒有了源頭活水的河流也漸漸地變成了陸地。烈日當頭,就連雲彩都沒有一片,可憐的魚在絕望之中垂死掙扎。

但,又都要把一線生機留給對方。

魚哥哥說:妹妹你要活下去!

魚妹妹說:哥哥你要活下去!

於是,他們倆用盡最後的力氣,把身上僅存的濕氣和水分吹向對方,獻給對方。

由此留下一個成語——

相濡以沫

好感人啊!

別吃瓜了,找妹妹去!

莊子卻不以為然。

他說:唉,你們這個讓人心疼的樣子,還真不如在那浩瀚的江河湖泊之中,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用搭理誰和幫助誰啊!

這就是莊子的觀點: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莊子說的並不錯。

實際上,相濡以沫也好,見義勇為也罷,都有一個前提,那就是遇到災難。如果根本就沒有災難,完全用不著見義勇為相濡以沫,豈不更好?

當然。

可惜這很難,沒有人禍也有天災。

何況,江河湖泊里就當真很好嗎?

大魚也會吃小魚吧?

那麼,莊子為什麼還要這樣說?

因為他們那個道家學派的觀念就是如此。

而且這個觀念,可以通過推理得出。

先問:魚們這樣相濡以沫,救得了對方嗎?

救不了。

再問:救得了自己嗎?

更救不了。

自己和別人都救不了,有意義嗎?

當然有。事實上,無論捨己為人,還是知其不可而為之,都是一種精神。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有精神才配稱之為人。因此,儘管相濡以沫可能無濟於事,也還是要去做。看到那一幕的,也還是會為之感動,會熱淚盈眶,熱血沸騰。真正的道德,畢竟是超越功利的。

這就是儒家的觀點。

更何況,作為個體,能夠在困境之中以微弱的力量相互救助,本身就很崇高也很悲壯。這種悲壯具有審美的意義,也給那無望的世界平添了希望的亮色。

莊子代表的道家卻不同意,而且他們的看法也未嘗沒有道理:一個社會,如果把每個個體都逼到只能相濡以沫的地步,難道還是好社會和好時代嗎?

何況,希望的亮色還可能是騙人的。

所以,莊子他們堅持認為:

最好的天下,不需要拯救和救助。

那又何必自作多情?

順其自然,就好。

實際上在《莊子》中,是這個樣子:

天鵝不用天天洗澡也是白的。

烏鴉不用天天塗墨也是黑的。

黑與白都來自天然,用不著爭辯勝負。

名和譽都是身外之物,犯不著當回事。

困在陸地的魚們相互用濕氣呼吸,唾沫滋潤,是因為泉眼幹了,哪裡比得上互不相識於江湖。

那才真是我的人生與你無關。

但,如果生命不能維持了呢?

也得向侯爵借錢,請莊子給水吧!

那麼,前面的故事又有什麼意義?

請往下看。

本節故事見《莊子·天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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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中華經典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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