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消霧散(二)

雲消霧散(二)

的確,我只記得好像太宰和我說過要弄個麵包機,可是我完全不記得為什麼自己會一時起意想要麵包機。

是因為這位導購小姐朝我推銷的嗎?

我心中一團亂麻,將本子收好后我沒有回家,直接去了超市。很快就找到了我本子上記載的那位導購員小姐,她身上有工牌,和我本子上記錄的名字一樣。

我上前同她打招呼,她一見我,問道:「您好,請問您有我們超市的積分卡嗎?現在正在進行積分兌換促銷活動……」

看她的架勢,應該也是第一次見我。

「您好。」我舉起手中的本子,問她:「你是說這個兌換麵包機的活動嗎?」

她望着我齊整的小字,說:「是的,您已經知道我們的活動了嗎?」

我再度確認她和我是初次見面。

將她的名牌和我本子上記載的名字反覆看了好幾次后,我還是未能理順自己的情緒,但也不好一直待在這裏,於是硬著頭皮選擇了兌換。

我買了別的蔬菜和其他東西,這個十幾斤的麵包機我的確沒本事自己拿回去,只好呼叫援兵。在等待太宰過來的這十幾分鐘里,我蹲在麵包機前同它大眼瞪小眼,心中不停回味着這兩件怪事。

算上關口說我忘記要和新來的學生見面,在加上今天本子上記下來的這兩件事,一共我忘了有三件事了。這是極其不自然的,我仔細梳理后,發現準確來說我忘記的是我接觸的人。

「首先是關口說的新學生,那孩子也不記得和我要見面的事。再來是白鳥小姐,我們彼此都認為是初次見面,小山編輯卻說我們先前見過一面,甚至還交換了名字……」

如果說這兩件事都是巧合,或者說的確是工作中有偏差,或者對接上的問題所導致的錯誤,那如何解釋我和導購員小姐的事?

我們分明不認識彼此。

我不認為我會刻意把「一定要在xx導購員處兌換」都記下來在本子上,通常這種情況都是導購員為了給自己拉扯業績,找客戶說好話,讓客戶一定要在她這裏辦理業務才會發生的情況。可她明顯也不認識我。

……我為什麼忘記了他們?

他們為什麼也將我忘掉了?

在我做記錄之前,我是否還發生過類似的事,但我並沒有意識到它發生了。

首先這些被我遺忘的,並且也將我遺忘的人,是和我關係非常淺薄的人。如果這個癥狀繼續加深,搞不好會逐漸蔓延到我周圍那些和我關係更深的人。

遺忘這個詞是比什麼都可怕的恐嚇,我思維已經發散——

我會被更多人遺忘嗎?

「伊君?」正當我煩惱之際,頭頂傳來了太宰的聲音。

他每次走進我的人生都是遊刃有餘又賞心悅目的樣子,我不忍心在他面前展現出自己頹廢的一面。

於是我勉強扯起出笑容同他打招呼:「麵包機拿到了哦,雖然還稍微加了點錢,不過還是值得的。」

我站起身拍了拍裙子,因我不想被他發現我的異狀,就提議道:「要不我們現在就去買點材料?這樣明天就可以吃到新鮮的麵包了。」

太宰看了我一眼,就在我以為要被他看穿了,他卻眯起眼睛微笑起來,「嗯」了一聲。

「明天會是一個美好的清晨吧。」他說。

我心中略微詫異了一下。

這句話在我的理解中,就像是在期待明天的到來似的。

我像被人推進了一床絨毛充足的軟墊,但是嘴裏喊著一口黃連。聽到他這句讓我心頭泛酸的話,我的煩惱就變得難以啟齒了——畢竟在他情緒這麼好的時候,我這虛無縹緲的煩惱該有多掃興啊。

我的心情也是割裂成一塊一塊的,我說:「那我們就去買材料吧,明早的早餐就是鬆鬆軟軟的新鮮麵包了。」

我們一起折進超市,買了黃油、麵粉、牛奶和酵母之類的材料。一路上我試圖活躍氣氛,不停的問他要不要這要不要那——

「這個麵包機可以自動投料,太宰先生,要不要葡萄乾或者果乾之類的?」

「我覺得什麼都不加就很好吃了哦。」他說,「有黃油或者果醬就夠了嘛。」

路過折扣區,我又說:「說起來牙膏正在做活動,要不要買一些呢?」

「牙膏不是還剩很多嗎?」太宰就像在回答一個進了超市后吵吵嚷嚷要買東西的孩子那般滿懷耐心和溫柔。

「……想吃蕎麥麵嗎?」

「可以買一點。」

說着說着,我感覺曾經我們也經歷過數次這樣的場景——一起購物,其中一個看到什麼就說想買,另一個則是以不變應萬變的態度。

我們的立場顛倒過來了。

幾乎是每路過一塊區域,我都會喋喋不休的說上半天,將收入眼帘的一切事物都當做話題來展開。他也不嫌煩,每次都認真的回答了我,他這種態度讓我的不安略微減輕了些。我們最後還是沒有買太多超出預算外的東西。在回去的路上,我依然是有些心不在焉的,太宰大概已經察覺了我的情緒不對,他沒有笑笑鬧鬧,而是平和溫柔的同我聊天,說些讓人寬心的話。

我心事重重的去收拾東西,然後做晚餐。其中等待的間隙,我就對着廚房的瓷磚發獃,什麼也不敢去想,怕萬一多想就觸動情緒,多餘的情緒就會給這座房子裏的所有人帶來千鈞重的哀傷。

當我的目光掃到房間的陰影和拐角處,我就揣摩那道罅隙中會不會在我轉過頭時蹦出一個黑魆魆的鬼怪,將我一把網住,讓我悄無聲息的離開,不安的念頭像籠罩在頭頂的黑紗,只要我低下頭,就會將我完全蓋住。

一個人獨處時,一切都變得恐怖了起來。

「伊君?」

那片黑暗的陰雲即將觸碰到我時,我聽見耳畔邊響起太宰先生平穩的聲音。

他打開水龍頭用水沖洗乾淨手,一邊甩干水珠,一邊問我:「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幫我取幾個雞蛋出來打勻可以嗎?」

「好。」他說完就打開冰箱,然後在我旁邊活動起來。

有他在身邊,我感覺好受多了。

我身上的不安從一個繁殖到了十個,甚至會變成百個千個,立刻變成藏不住的東西,我只好用繁茂的葉子將它們統統藏起來,餵養這些葉子的,讓他們蓬勃生長的是我尚且能自給自足的愛意。

我時不時偷瞄他,見他的動作穩穩噹噹,又放心不少。

太宰說:「只是打個雞蛋,不用這樣看着我吧?難道說伊君覺得我連打雞蛋都做不了嗎?」

「我對太宰先生的料理水平不了解嘛。」我說,「稍微站遠一點,我要炸東西了。」

太宰抱着他懷中的雞蛋碗,在旁邊得意的說:「我可是有拿手菜的。」

「比如?」

「我將其命名為『活力清燉雞』。」

「聽起來不像是日本的菜色……」

「比起這些——」他得意洋洋的說,「這可是吃上之後能讓人三天三夜保持精力充沛的補品。」

我微怔后,疑惑道:「……這麼厲害?」

他笑眯眯的接上一句:「不過也有人說吃完過後會喪失記憶呢。」

我:「……」

我現在真不想聽到「喪失記憶」幾個字。

不過,我沒有表現出來,反而是順着他的話繼續說了下去:

「說到記憶喪失……電影啊、小說啊都很喜歡這個元素呢。前不久不是還有一部當紅偶像出演的電影嘛。」

他將打均勻的蛋液放到旁邊,說道:「我知道哦,女主人公喪失記憶之後被帶到了不可思議的國度,差點要和這個國家的王子結婚,卻被男主角克服重重阻礙后將她帶了回來,期間喪失記憶的女主人公又一次重新愛上了男主角……嗯,好像是這麼個故事吧?」

沒想到他連這都知道,甚至劇情比我知道的都要詳細。

「不過在我看來劇情就是大雜燴啦。」他伸了個懶腰,吐槽道:「男主人公遇上的仙女皇后告訴他帶着女主人公回去的路上絕對不可以回頭……還有不可思議的國度……」

我笑着說:「俄爾普斯和愛麗絲漫遊仙境嗎?」

太宰說:「還有一段,是仙女皇后的試煉。她將女主角變成了各種東西,老鼠、鱷魚、燒紅的烙鐵……並且告訴男主角在她變回人身之前決不可鬆手,她就答應幫男主角找到離開的路。」

「這個啊……我恰好知道。」我說,「我在一本小說中有看到提過這麼一個蘇格蘭童話。一個叫珍妮的姑娘愛上了一位名叫坦林的武士,而坦林被仙女皇后帶走,珍妮要去救他。」

他聽得津津有味:「然後呢?」

「珍妮將坦林從馬上偷走,仙女皇后氣急敗壞的施法將坦林變成各種東西……」說到這裏,我笑了起來,「將他變成了野獸,毒蛇,還有燒紅的鐵棍。只有珍妮緊緊抱住他不鬆手,直到……」

「直到?」

「直到他變成一個,呃……『赤身裸體的男人』——這是書上說的。」我說,「坦林就永遠屬於她了。」

「我第一次聽說這個故事。」他好像還在回味這個奇妙的故事,「……這居然是個童謠?」

「小說里的主角也發出了同樣的感慨。」我說:「還不是童謠里老一套,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又說,「那本書里還說這首童謠有個後續,我覺得後續更有趣。」

我將天婦羅裝進盤子裏,我知道他在旁邊等了很久想嘗嘗還在冒熱氣的食物,於是切了一小塊裝進碟子裏遞給他。太宰將炸得酥脆的面衣咬出響聲,我滿足的看着他吃東西的樣子。

他盯着我說:「伊君還沒說後續是什麼。」

「哦……後續是仙女皇后氣急敗壞的說:『你帶走的是我騎士團中最好的武士。要是昨天我早知道今天的事,我絕對會挖出你的兩個灰眼睛,放進泥土,要是昨天我早知道今天的事,我絕對會挖出你的你的心臟,放入一個石頭制的心。』」

我想,我原本心情有所迴轉,在說完這句話后,卻又下沉了幾個幅度。這是由於這本書原本的內容所致,當時我並不能理解為什麼書中的主角說這句話不只是怨毒的詛咒,而是也蘊藏着一種保護。

泥土的眼睛和石頭做的心,是能讓人從一切悲痛中隔絕的手段。

……倘若我的消失會來帶不可逆轉的傷害,那還不如永遠從這種不該擁有的不幸中隔絕出來。

太宰聞言,先是蹙起眉頭,然後又在雙唇微啟后舒展了眉頭。

他問我:「伊君是在什麼書上看到提起過這個故事的?」

「我不太記得書名了。」我說,「我想想這本書的內容……男主人公的妻子從樹上墜落而亡,他們家的狗是唯一的目擊證人,為了搞清楚妻子為什麼從樹上墜落,他決定教狗說話。」

「那隻狗最後會說話了嗎?」太宰說。

他和我一樣,我第一次拿起這本書時也在想這隻狗最後到底會不會說話——

「我不記得了。」我說,「我只記得是個有點悲傷的故事。儘管男主人公認為自己已經用了全部的愛意給自己的妻子,他們之間依舊沒法完全理解,最後她依然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

這時候,我腦子裏儘是些不該出現的想法。

太宰拖長了聲音:「唔——」他說,「伊君說這是個悲劇嗎?」

「對男主人公來說他永遠失去了所愛的妻子……只能在回憶中尋找她的身影。」我說,「可對女主人公來說,已經結束的生命不會再感受到痛苦,也不會再受到心靈上的煎熬,如果這是悲劇,到底要用他們誰的視角來定義?」

說到這裏,其實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太宰。

他會離開我嗎?他還會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嗎?

太宰學着我的樣子,將炸蝦切下一塊,他將頭部肉質最豐富的部分用叉子遞到我面前。

「你會離開我嗎?」他說,「就像坦林被珍妮帶走,離開仙女皇后那樣?」

我一怔。

我完全沒想到他會反問我會不會離開他。

我吐槽道:「你怎麼把自己代入仙女皇后……」

結果他撒起嬌來,「回答我嘛——」

我握着他的手,另一隻手將頭髮撇開,然後吃掉他遞給我的食物。

我說:「我不會。」

太宰高興的說:「那可真是太好了。」

然後說,「我可不想換上泥土的眼睛和石頭的心。分明我討厭疼痛,但我卻不忍心讓自己無法體會到這種感覺。」

「只要這種事不發生,我也不需要這詛咒一樣的祝福。」他說着,難得改口了,「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別離開我。」

「嗯。」

※※※※※※※※※※※※※※※※※※※※

童謠是坦林的故事。

然後這本書是我個人還挺喜歡的一本書,書名是《巴別塔之犬》,主要內容就是阿伊說到這些。

因為這章還挺多挺隱晦的所以我說下自己的小論文:

機智的宰已經猜到阿伊知道自己的問題了。

兩個人都把自己代入了「失去」的那一方。

阿伊將自己代入的是小說中的男主角,他無法理解妻子最後為何自殺。

太宰則是將自己代入了那個失去了自己武士的仙后(攤手)。

但是他後面那段話是他知道阿伊已經察覺了她自己的問題,外加之前有過電話留言那麼一出,按照他對阿伊性格的了解,他很容易就知道在阿伊看來「泥土的眼睛」和「石頭的心」是一種看似詛咒的保護——對他可能會面臨阿伊消失這件事的所面臨的痛苦提前做出保護。

他對此的態度是:寧肯記得這種感覺,也不要失去這種感覺。

不過嘛,只要這件事圓滿解決,就皆大歡喜了。

我說換碟,就是真的換碟啦!(神父換碟——!)

不過糖分還是會確保的,畢竟我也不是什麼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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