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可隨緣道我贏

且可隨緣道我贏

()「鄧玄毀了我們夏家,我對着祖先靈位起誓,此仇不報,不配沿用我夏家姓氏。」

「勝敗乃兵甲常事,下棋總會有輸贏,鄧大人贏了你爹,我不覺得這算什麼罪過。」

夏彥生雙目噴火:「對你們這些庸人而言,一盤棋的輸贏只是輸贏;然而對以圍棋為生命的人來說,輸贏便是人生的勝負。我們為棋而活,我們的驕傲和自尊依賴著勝利而生存,失敗等於失去一切,你這樣的人又怎會理解!」

「鄧玄毀掉我爹親手構建的榮耀,毀了我父親一生,毀了我們一家的幸福,我夏彥生一定會報這個仇,在棋盤上讓他一敗塗地,今生今世都抬不起頭!」

夏彥生清瘦的臉頰在月光下顯得慘白扭曲,趙丹鳳怔怔地望着他,半響說不出話。

「彥生,輸贏真的有那麼重要……」

「哼,你和那些庸俗之輩一樣,」夏彥生拂袖甩開趙丹鳳的手,「滾!」

趙丹鳳回到寢舍已是深夜,霍容正在和最後一個沒有睡的學生下指導棋:「今天先到這裏,明天繼續。」

霍容回過頭,叫住趙丹鳳:「單小風,你過來。」

趙丹鳳已經累得精疲力竭,揉着睡眼湊過去:「先生什麼事。」

「到我房裏去,手談一局。」

趙丹鳳頭上起黑線:「大半夜的,我沒那個精神。」

霍容亦壓低了聲音:「公主可以不聽從,明日微臣恭送公主回宮。」

算你狠。

趙丹鳳跟着到了霍容休憩的房間,卻不見霍容擺起棋盤,催道:「要下趕緊的,困着呢。」

「公主睡罷,微臣一個人下。」

趙丹鳳一呆,一個人怎麼下?

只見霍容真的擺起棋盤,黑子先行,然後自執白子,布起棋陣來。

「還有兩個時辰天亮,公主休息。」

趙丹鳳回頭望望身後的床鋪,這才明白。霍容是知道她睡不習慣大通鋪,護着她的安全,才故意藉手談之名帶她來這裏休息。

「微臣會在這裏看守,公主不必擔心有人闖入。」

趙丹鳳心頭一暖,不禁說漏一句真話:霍容,其實你挺溫柔的嘛。」

「公主,請勿胡言亂語。」

趙丹鳳偷笑一記,脫了鞋子躺下,卻毫無睡意,乾脆翻過身盯着霍容看。

燈影之下霍容的側臉依然清俊,只是一成不變的表情,多少有些乏味。

「公主盯着微臣的臉幹什麼。」

「眼睛長在本公主身上,這是我的自由。」

霍容挪動位置,背對着趙丹鳳。

「喂,霍容你至於嗎。」小氣。

「微臣也有不讓公主看的自由。」

嘿!趙丹鳳吃癟,又沒話找話說:「對了,你覺得鄧玄是個什麼樣的人。」

「公主不要沒話找話,還是保重鳳體早些休息。」

說完這句,無論趙丹鳳如何引霍容說話,霍容都無動於衷,專心致志地研究著棋路。

趙丹鳳甚覺沒趣,翻身打算睡覺,腦海中卻又猛地閃現出夏彥生月下獨坐的情景來,不由得深嘆:「彥生的生活,比我想像中過得還要辛苦。」

「他身為棋士,卻犯了大忌:心中唯有仇恨,一味進取求勝。若遇到以盤棋見長的對手,就會被有力地剋制。鄧大人棋路迂迴,正是克制夏彥生的風格。」

趙丹鳳沒料到霍容會突然介面,回頭望望他,仍是一動不動的背影。

趙丹鳳早起路過隔壁宿舍,只見門口擺了一張桌案,祭酒鄧玄正在伏案寫字。

鄧玄作為國子監最高官員,極少出現在學生視野之中,趙丹鳳對這老人有些好奇,悄悄從他身後繞過,瞥了一眼他在寫的東西。

是棋譜。但又不像棋譜。

「大人,這一步好像寫錯了。」趙丹鳳忍不住多一句嘴。

鄧祭酒抬頭看一眼,他鬢髮皆白,笑容慈祥和善:「是小霍那邊的學生。」

趙丹鳳點頭道:「晚輩單小風。」

「這一步的確是錯,但是錯的原因可以有很多種,」鄧祭酒瘦骨嶙峋的手指給她看,「昨天犯這個錯的學生只知道自己下了昏著,卻不知道這一步之後的影響可以有三種化解之法,每一種都可以根據對手的棋著變化,置之死地而後生未必不可。」

「大人您這是在給那個學生寫出如何補救這一著的方法嗎?」

「一著的方法我可以補救,不過融會貫通舉一反三的辦法,可得靠你們自己了。」

趙丹鳳恭恭敬敬蹲下身來,往桌案上一翻,居然有十來份根據不同學生的棋風而編寫的指點方法,不禁嘆道:「大人,你一夜沒睡,就是為了這個。」

鄧祭酒笑着捋須:「年輕的時候不知惜流光,再不抓緊時間為後生晚輩做點什麼,就真成一無所用的老廢物了。」

以夏彥生的個性,絕不會接受他視為仇敵的鄧玄指點。趙丹鳳深明這個道理,把冊子往懷裏一揣,自告奮勇:「大人,我去拿給彥生。」

趙丹鳳在敬一亭園中找了一圈,果然在游廊拐角處看見夏彥生。他正和同宿舍兩個監生一起,三人像是發生什麼口角,臉色都不大好。

「夏彥生,你算什麼東西,棋下得好又怎麼樣,鄧大人是我們的前輩,你憑什麼對他出言不遜?」

夏彥生揚著下巴,斜睨對方一眼,愛理不理道:「想拍馬屁,就找對位置,這裏沒有鄧老兒的屁股。」

「你敢出口傷人!」

「阿中,你跟這傢伙吵什麼,誰不知道他們家父子都敗在鄧大人手上,什麼圍棋世家,都是狗屁吹噓,欺世盜名,自己給自己臉上貼金的幌子罷了。」

夏彥生面色劇變,眉間一簇怒火騰起,狠狠攥住對方衣領:「你說什麼!」

「我說你和你爹一樣,都是浪得虛名!」

「你再說一遍!」

夏彥生揚起拳頭往那人臉上砸,卻被身後那人抱住,對方也怒上心頭:「夏彥生,你還想打人?好,今兒個就教你吃吃教訓。」

「住手!」

趙丹鳳大步奔過去,拖住揮拳頭的那人,笑眯眯地替他拍拍胸口的衣裳:「這位同學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嘛,不要隨便動粗,《監生守則》上第十七條就有寫過,尋釁滋事者要被趕出國子監,犯不着嘛!」

她搬出《監生守則》,那兩人怕她告狀,事情鬧大自己也占不到便宜,便沒好氣地撤了,臨走不忘狠狠瞪夏彥生一眼以示威脅。

夏彥生此刻外衣已被扯得滑至手腕,趙丹鳳知道他素來最要齊整,連忙替他整理好外衣,拉好扣襟,嘴裏說着軟話兒:「小師父你別那麼容易激動,氣著身子對自己有什麼好處。早飯吃過沒有?」

夏彥生看她一眼,冷哼道:「你來幹什麼?」

「還沒吃過,走走走,一起去,我聽說最近膳堂最近請了位新的大廚師傅,做的點心特好吃,一定要嘗一嘗。」

話音未落,夏彥生停住了腳步,趙丹鳳隨着他視線望去,只見鄧祭酒正從膳堂里出來,手裏托著飯食,身邊跟着兩個學生有說有笑。

鄧祭酒從兩人身邊經過,趙丹鳳鞠躬行禮打招呼:「鄧大人。」夏彥生則撇過頭冷笑。

鄧玄朝兩人微笑點頭,而後走開。夏彥生甩開趙丹鳳的手:「我不吃,你自己去。」

「小師父,小師父……彥生!」

趙丹鳳追上夏彥生,伸開手臂堵截在他面前:「我知道你記恨鄧大人,可是贏棋不是鄧大人的錯,而且他還是很關心你的,他這個人並不壞……你看。」

她急急忙忙從懷裏掏出鄧玄給夏彥生做的圍棋筆記。

「鄧大人熬了一夜,就是為你們做這個,希望你們能在比賽那天能……啊!」

夏彥生抓過筆記,幾下扯得稀爛,朝天空一揮。

紛紛揚揚的紙屑漫空飛舞,灑在兩人肩頭,如同雪片一般降落。

趙丹鳳愣怔地看着夏彥生。

「你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惹人討厭么,」夏彥生的眼神又冷又毒,甚至還帶着剛剛看鄧玄的那種仇視,「你太愛多管閑事。」

夏彥生冷冷說完,轉過身,頭也不回走開。

趙丹鳳她低頭瞧一眼滿地紙屑,默默蹲下,一片一片撿拾攥在手心裏。

紙屑紛雜,她彎著腰撿了許久還不曾齊全,忽然視線被一片陰影遮住。趙丹鳳抬頭一看,只見火焰般艷麗奪目的笑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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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子監綺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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