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意外

第7章 意外

遠遠看見化妝師給顧澤化好了妝,易陽嫻熟地拿起相機走過去,燈光下的顧澤,顯得越發清逸俊美,氣質非凡。

易陽調好焦距,又向旁邊移了兩步,直到鏡頭下的畫面無可挑剔,才按下「快門」,連拍了幾張,她不得不承認顧澤這個人拍照真的是三百六十度無死角。

顧澤偶爾會不露痕迹地瞥一眼眼前的人,她的臉基本被相機遮住,看不清表情,拍照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看起來像是拍了很多年的專業攝影師,但是他發現她卻是用右手按的「快門」,左手只是扶著相機起固定作用而已,他清楚地記得她以前無論做什麼,都慣用左手,所以說,剛才那一撞並不是沒有影響嗎?

「換個姿勢。」在拍了幾張之後,易陽對著鏡頭下的人開口,顧澤很配合地把換了個姿勢,望著鏡頭嘴角揚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整個人看起來越加成熟性感,易陽再一次按下「快門」。

由於人物外形實在是堪稱完美,整個拍攝過程十分順利,不到一個小時,拍攝就已經完成。

「好了,你們給顧總卸一下妝吧。」易陽平淡地留下一句話,拿著相機出了影棚。

顧澤看著那個離去的背影,有些出神,是她的演技太好,還是他太過在乎,總覺得眼前的人跟六年前不一樣了。當初他完全是不想面對她,才選擇遠赴美國,可現在看起來,更像是她不想看見他,從再次遇見,到現在為止,一個多月時間,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如果他不來雲端,或許他們真的會像陌生人那樣繼續沉寂下去……

把相機放在辦公桌上,易陽走進衛生間,挽起袖子,發現剛才被撞到的手臂已經腫起來,擦掉皮的地方還滲出了血,讓那原本就醜陋不堪的手臂看起來更加猙獰,嘴角扯出一絲笑意。對她而言,奮不顧身的後果是再也不願意直視那個執拗固守的自己,和那段艱難可笑的時光。經歷過錐心刺骨的絕望后,往後所有,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的痛苦,似乎都被淡化了,有時候她甚至會懷疑自己已經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感知能力,只有不斷遠行,不斷邂逅陌生的景物,陌生的面孔,才讓她覺得時間還在流轉,而她也還真真切切在地存在……

雲端的攝影師有一個好處,就是比較自由,公司對攝影師基本沒有什麼時間限制,在影棚完成拍攝后,可以自行選擇在公司或者回家修圖,只要到時候能交上就行,這也是易陽為什麼選擇在雲端工作的原因。

把相片拷到U盤,她直接拿包離開了公司。雖然手上的痛沒有超出承受範圍,但對日常行動多少還是有些影響,所以她決定先去雲端斜對面的藥房拿點葯。

值班的是兩個穿白大褂的女孩,正在有說有笑低頭玩手機,察覺到有人進來,急忙把手機放兜里,擺出一個招牌式的微笑,「你好,請問你買什麼葯?」

「你好,麻煩給我一個冰袋,一包棉球,一瓶碘伏,一卷醫用紗布。」以前跟孟軻住在一起的時候,他強行給她灌輸了不少醫學常識,除卻那句老生常談的「有病就得醫」之外,還有許多諸如「在二十四小時內可以冰敷消腫」,「破皮一定要消毒,保持傷口清潔,去醫院打破傷風針」,「雲南白藥可用來活血化瘀,但是禁用於破皮情況」……等等,天天耳濡目染,以至於後來,易陽都快成了半個醫生,一般的擦傷,撞傷,扭傷,她基本都是自己解決。

「這是你要的東西,總共二十五元。」女孩熟練地從葯架上拿出她需要的東西,放進袋子里,報了價格。

易陽從錢包里拿出一張五十的現金遞了過去,但那負責收錢的女孩遲遲沒有接過她手裡的錢,只怔怔盯著她看。

「你幹什麼呢,找錢啊。」旁邊的女孩用手肘拐了拐她,低聲提醒,她才回過神來,匆忙給易陽找錢。

「不好意思,這是找你的,二十五塊。」

「謝謝。」易陽接過錢,拿了葯離開。

「歡歡,你剛剛怎麼回事,怎麼一直盯著人家發獃,你認識她嗎?」見人離開,清歡旁邊的女孩問道。

「不,不認識。」清歡強裝鎮定,掩飾著眼裡的慌亂。

易陽剛走過藥房,遠遠就看見一個外國人,身材高大,西裝革履,操著一口生硬的中文,手不斷在空中比劃著,似乎是在問路,路人紛紛搖頭繞過他。

他嘆了口氣,一臉茫然,四周掃了一眼,看見易陽,笑著跑過來,「請問,你知道,怎麼走,歷史別圓?」

歷史別圓,這發音也是沒誰了,有人知道才怪,「youcancommunicatewithmeinEnglish」。

聽見這一句,老外如獲大赦,眼裡頓時泛起光芒,滔滔不絕和易陽說起了英文,一番交流下來,易陽才知道原來他要去的是「酈詩別苑」,給他指了正確的路線,老外笑得花枝亂顫,臨走前還不忘用中文還原中國人的社交套路,「小姐,你很面熟,是不是我們在哪裡見過?」

易陽有些無奈,用中文說,「如果我們見過的話,你大概不會找不著路了。」

老外沒聽懂了她的意思,也不介意,爽朗笑了一陣,和易陽道別繼續去找他的酈詩別苑。

衣服口袋裡手機在震動,拿出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陌生來電,除了工作之外,很少有人會知道她的號碼,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劃到接聽,「喂,你好。」電話一貫用語,官方而禮貌的開場白。

「是我。」短暫的沉默后,那話那頭傳來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是顧澤。

「嗯。」易陽應了一聲,抬頭看向對面的馬路,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熟悉到已經無感的場景,「有事嗎?」見對方許久沒有聲音,她只好先開口。

「你在哪裡?」顧澤沉默會兒,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問出這句話。

既然都沒有想好自己該不該打這個電話,又何必撥通呢?易陽想扯出一個笑,但終究沒有扯出來,淡漠道,「沒什麼事,我掛了。

耳邊傳來「嘟嘟」的忙音,易陽真的把電話掛斷了,掛的那樣堅決,沒有一點兒猶豫,好像他只是個無話可說的陌生人,顧澤看著手機屏幕由亮變暗,眸色漸漸深沉……

四月,車窗外飄起了細碎的柳絮,紛紛揚揚瀰漫在空中,好像滿城白茫茫的蘆花。神思就這麼浮遊到了多久之前,M大的操場上,也是在這樣「枝上柳綿吹又少」的時節,那個女孩一身休閑裝,黑髮垂肩,坐在柳樹下,將一本書翻開放在旁邊凹凸不平的石階上,並不閱讀,只是任那些柳絮飄落在書頁上,又被風吹走。

「你這樣,最後還是什麼都留不住。」他忍不住提醒,聽見他的聲音,她抬起頭看他,笑容燦爛,眼睛明亮得好像王冠上璀璨的明珠。

「剛擦過的,」她拍拍旁邊的石階,示意他坐下,從書包里翻了會兒,拿出一個藍色口罩遞給他,「班上挺多人對柳絮過敏的,你過敏嗎?」

他扶額,哪有人特意請人出來看柳絮,還帶了口罩防止對方過敏的,「我對柳絮不過敏~」

「那還好,」她將口罩放回書包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閑聊,「怎麼樣,今天課多嗎?」

「不多,都大四下學期了,早過了大一大二那種把周末排進去都排不完課的日子。」

她慢慢轉過頭,挑眉看他,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學長,你這是在拉仇恨,會四面樹敵的知道嗎?」

他忽然想起,彼時她還是個大一的新生,眼裡的笑意更濃了,「怎麼,難得有個空閑的下午,就約我看柳絮啊?」

「看柳絮怎麼了,柳絮多好看啊,你看啊,在東坡先生筆下它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的惜時惜春之物,在章質夫眼裡是「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嬌柔憐愛之物,在賀鑄心裡是「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的寄情之物,多有深意,不是?」

他瞧著她搜腸刮肚認真背詩的樣子,起了逗弄心思,「好,那我一下午就在這兒,聽你弘揚我大天朝古典詩詞之美,順便提升一下文學素養~」

「小瞧誰胸無點墨呢……」他聽見她低聲嘀咕。

「……」。

「對了,送你的。」她轉過身去,拿起旁邊石階上那本厚厚的書,遞到他手裡。

他略微怔了怔,接過,打開的書頁上剛好落了兩團細小的柳絮,如雪一般,純粹無暇,《世界著名建築集》,翻了一下,純英文的,上面收集了近千世界著名建築。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鎮定,卻沒發現臉上浮起了一抹微紅,「一直想送你一件禮物來著,但是發覺你好像除了建築,也沒什麼其他愛好,專業書,平時都有課本,就,在書店逛逛,隨便挑了一本建築書籍里偏美學欣賞的。」

隨便挑一本,這可是他找了許久的精裝珍藏版!M大的圖書館都沒有,即使在某個書店有緣得見,恐怕也早已成為鎮店之寶,不會隨便售出吧,「為什麼會送我禮物?」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想送就送唄,」她的雙手在面前搓了搓,「怎麼,不喜歡啊,不喜歡還我!」

「哪有送人東西,還收回去的。」見她伸手就要搶他手裡的書,顧澤眼疾手快,立即把書高舉在空中。

她俏皮一笑,眉彎似遠山流水,坐回原位,又從書包里拿出一支彩筆,一張正面印著大片藍天白雲,藤花青巷的書籤,快速在書籤後面寫下「ToArchitectGu」幾個龍飛鳳舞的字母,然後把書籤放進書的第一頁,「我可是從來不輕易給別人寫字的,這樣就知道是誰這麼別具慧眼,能從茫茫書海里一眼就挑中了這本讓顧大建築師,這麼愛不釋手的書。」

他看著她近乎任性霸道的行為,突然覺得心裡一片柔軟,「易陽」

「嗯。」她把彩筆放進書包里,低著頭回應他。

「你有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東西?」交往一個多學期了吧,他還從來沒有送過她什麼東西。

「啊,」她扭頭看他,突然像明白什麼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轉,「怎麼,你要送我東西?」

「怕你以後回憶起來,埋怨自己大學時找了個很摳門的男朋友,心態不平衡,報復社會。」顧澤悠悠開口。

「那你得把餘生送我了,我喜歡的東西那麼多,整個大學你也送不完,我畢業以後,還是會報復社會的。」

「……」

見他沉默,她突然就笑了,「開玩笑的,我喜歡A城的柳絮,飄飛的時候,像極了我們家後面那一片白茫茫的蘆花,上學之前,每到秋天,我最喜歡的事,就是和外公在滿院的絨絮里看書,所以,你陪我看柳絮就行!」

不知道為什麼,他從她語氣里聽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那你看的第一本書是什麼,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麥田的守望者》。」

「你那麼小年紀,就能讀懂《麥田裡的守望者》。」他略微驚訝。

「不是美國作家傑羅姆·大衛那本著名中外的《麥田裡的守望者》,是《麥田的守望者》,只是同名,四幾年出版的,一本中文故事集,現在肯定已經絕版了,當時都是外公一字一句讀給我聽的……」然後,她給他講了那本書里,她最喜歡的,一個關於遠行與守望的故事,她講得那麼認真,以至於他聽得入了心。

倒垂下來的柳條,在他們周圍隨風蕩漾,投下斑駁的倒影,他看見她密長的睫毛在影子里眨了眨,「易陽,你想家嗎?」

「不想,」她搖了搖頭,「外公以前常嘮叨的一句話,婉約點說是「隨遇而安,泰然處之」,現實點就是「內心沒肺,沒有一點適應障礙。」」

那一刻,看著她笑靨如花的臉,顧澤對這個名義上的女朋友生出了一絲心疼,第一次他主動握了她的手,冰涼如四月的夜,他感覺她挺直了背脊,然後將他的手握得更緊。

操場里來來往往的人都成了背景,他們就那樣牽著手,看了一下午的特殊的「雪」,直到夜幕投下純凈的鈷藍,他才送她回宿舍……

那些原本已經遺忘的場景,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一場柳絮勾起,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都那樣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里,顧澤打開電台,是歇斯底里的男高音,隨手切換,溫婉的女聲在唱,「我們比陌生人還要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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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無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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