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鳳蝶引路

第四章 鳳蝶引路

佛門寒夜,白日的溫暖自雲端跌落最冰的海底,春風應景地變得冷冽寒峭,肆虐在普南寺寬敞蕭條的後院中,發出嗚咽的聲音。

咿呀一聲,躺在木板床上的言暮,聽到木門被人慢慢推開,隨後一陣腳步聲從門外踏進,她集中精神留心著來者,應該有兩人,一人腳步矯健有力,似是慎言沙彌,另一人腳步緩慢稀疏,應該是位老者。

慎言的腳步聲逐漸接近她,直到停止在自己的床頭,端詳了一兩眼后,他便伸出手猛地搖晃了她一下,假裝熟睡的她盡量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保持原樣。

「住持,小乞丐睡死過去了。」

聽見慎言喚另一個人為「住持」,正在裝睡的言暮內心一震,牙齒咬得死死的,與慎言蛇鼠一窩的,竟然是被江南一帶老百姓尊敬的慧命住持,是那個曾說過自己是「文曲星托世」的大恆高僧?

在言暮還在震驚的時候,只聽到那位曾經在自己心目中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輕蔑地笑道:「趕緊送過去碼頭吧,他們明天開船準備把這批販到盛京了。」

聽到住持的吩咐,慎言立刻恭敬地回應:「好的住持,你不過來看看這小子嗎?他生得極好的!」

聽著慎言話,言暮感覺自己就是被他獻媚的工具。

「不看了,這小乞丐要是生得好看,就把價格叫高一些,京城大老爺多養幼男禁臠,送他去最合適。」

言暮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原來他們要把自己賣給人販子,腌臢污穢的字眼好像刻在自己眼前那般,幼男禁臠,她第一次知道世間上還有此般骯髒之事,整個身子綳得緊緊的,強硬地壓制住內心的憤怒。

「言府前幾日被一夜滅門,官府查得有些嚴,行事小心些。」慧命住持的那把道貌岸然的聲音又再次響起。

聽到住持的話,慎言也不免惋惜:「哎,少了一顆搖錢樹!不知那言氏的萬貫家財如何處置?」

言暮一聽到他們提及言氏,整個人都集中了精神,這是她這幾天里第一次從外界聽到自己家的情況。

「聽說是江南太守包文斌給他們送了葬,都被燒個精光,官府也查不出什麼,言家二老爺又不知所蹤。」

目前誰碰他們的家財,就等於是在向天下讓人公示,兇手就是他,誰會那麼愚笨呢!不過,江南首富言氏,萬頃良田,富可敵國,這塊大肥豬肉,指不定哪天風浪平息,就被哪條狼叼走了!

想到這裡,慧命便覺得之前向他們討的香油錢太少了,內心不禁一片惆悵,再瞄了一眼死死躺在床上的「貨物」,想想明日賣了出去也能換一晚萬花樓的酒錢,內心鬱結的氣又順了些……

伴隨著逐漸遠離的腳步聲,躺在床上的言暮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情感,眼淚慢慢地從閉著的眼縫中溢出來,劃過她皎潔如月的臉,她雙手緊緊地握拳,無聲地宣洩著內心的悲痛。

有言道:虎落平陽被犬欺。她這隻幼虎,離開了家人的圈護,竟然落得被這種敗德辱行之犬,剔骨削肉,當做物品般從一個蛇窩扔進另一個狼窟。

突然!一陣細碎的開門聲在身後響起,仍在流淚的言暮,趕緊將臉埋進雙臂之中,不讓來者察覺自己的異狀。

一拐一拐的腳步聲,告訴她來者的身份,她有些不明,為何現在慎行還會過來,他不是很害怕慎言的嗎?

只見慎行悄悄地走到她的床邊,小心翼翼地將一支帶著艾草香的藥膏,放在她綁著繃帶的手中。

原來,慎行他是來送葯的,他應該知道自己要被賣走的事吧,這也說明了這種骯髒的事,慎言和慧命已經做過不少次了,言暮很想跳起來抓住慎行,問他為何不阻止他們,為什麼不報官,但一想到他只是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孩子,想到他那條不利索的右腿,想到他看著慎言眼中的恐懼,她還有資格去質問他嗎?

我們瘦弱的拳頭,是無力去抵抗強權的!

言暮緊緊地握著手中的藥膏,在冰冷晦暗的佛門後院里,她因為悲憤和離恨而泣,因為弱小和無能而怒。現在的她,再也不是那個集萬千寵愛的言暮,而是一無所有的流浪乞兒笑寶,要在這個欺軟怕惡、弱肉強食的大恆王朝里求得一條復仇的生路……

淚乾了,怒竭了,言暮趴在床上,思緒回籠,細細分析起目前的現狀。

滅門之後,她不是沒想過去找自己的二叔言不憂,但是他行蹤飄忽,除非他自己主動出現,不然就連手眼通天的爹爹也找不到他。

她反覆琢磨著慧命住持的話,「明天開船準備把這批販到盛京」。這麼說的話,這些表面慈悲內里骯髒的和尚,是準備將她賣給人販子,送到大恆的京城——盛京。

盛京城,那是娘親成長的地方!

猶記得肖嬤嬤曾驕傲地教導自己,她的娘親穆氏,是大恆國歷史上大名鼎鼎的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度支使,封彭城縣開國伯——穆晏,唯一的女兒,曾經名震整個盛京城的穆少蘭。

言暮深深地閉著眼睛,兩條眉毛緊緊地皺著,思及娘親,永世分離的痛便不可避免地漫上心頭。

後背由娘親親手紋上的燕尾鳳蝶隱隱作痛,那一夜,肖嬤嬤和白楓死死地按著她,把白絹布塞在自己的嘴中,她被火辣辣的紋身刺得疼痛萬分,兩行眼淚不斷地往眼眶外流下,她不理解娘親為何要讓自己承受如此辛辣的痛,最後抵受不了那劇烈的疼痛,終於暈了過去。

再到她醒過來的時候,燕尾鳳蝶便刻在自己幼小的背脊上了,因為心疼把淚都泣光的娘親,終於跟她說起了「鳳蝶盟」的傳說……

「自三皇五帝開始,男尊女卑,女子地位低下,備受綱常束縛。先人夢蝶,深感女子的一生如蝶之短暫。然破繭成蝶,無懼無畏,才是女子最需擁有的品格。女子亦需有蝶之奮不顧身,涅槃重生,方能飄遊天下,無拘無束。」

「先人悟道,女子絕非以柔弱為美,而應端正韌守。端為身端,身不垢辱,砥礪廉隅。正為思正,光明磊落,正直為公。韌為智韌,亦退亦進,堅韌不拔。守為心守,一心一人,天下無雙。「

「故創立鳳蝶盟,一人一蝶刻於身,傳於世,盟中人互助互惠。有異心者,必裁之,施以恩者,必利之。」

少不更事的自己,自出生起就帶著言大公子的光環,怎麼也聽不懂,為何女子的地位會比男子低下,對娘親的話一知半解,只能愣愣地聽著她的諄諄教導。

「娘親狠心在你後背刺青,不是不愛你,不疼你!我幼年喪親,深知女子飄零孤獨無援,後來於盛京三生有幸,遇到師父北郭先生,將燕尾鳳蝶傳於我,才能擁有肝膽相照,親如手足的姐妹們。」

「我將燕尾鳳蝶傳於你,鳳蝶盟見蝶必須拔刀相助,風雨同舟。我的暮兒就算行盡天下,都絕不會無依無靠!」

沒錯!鳳蝶盟,它就是她的依靠!

緊皺的雙目突然睜開,言暮的雙眸好似尋到希望的啟明星般,在這個絕望的夜裡耀耀生輝。

確實!娘親在盛京城的確有一位情同姐妹的人,她雖與自己素未謀面,卻一直被娘親掛在嘴邊的,她就是自己的乾娘——長平侯之女宋琦。

言暮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藥膏放進懷裡,這可能是她目前唯一的出路了……

————

三十兩,這是慎言賣她的價錢。

言暮被裝在一個粗麻袋裡,一直假裝昏迷,任由他們完成和人販子的交接。她眯著眼睛,小心地透著破爛的麻袋空隙,觀察著整個過程。

這次過來做買賣人販子有兩人,慎言對他們非常恭敬,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言暮依然能聯想到,此刻他臉上一定還掛著那看似溫暖實為狡黠的笑容。

胖的那個人販子被慎言喚作李老闆,他一直在跟慎言寒暄,說些無關緊要的話,而站在他旁邊瘦一些的那個人,一直不苟言笑,粗略地檢查了她的手手腳腳是否齊全,便給出了價錢。

雙方非常熟悉流程,陳瘦子在慎言寬鬆的袈裟袖裡付了錢后,李胖子便一把挑起裝著自己的麻袋,往貨船方向走去。感覺到身體在懸空,言暮警惕地注意著周圍,卻聽見李胖子操著一把公鴨嗓著對旁邊的陳瘦子問:

「我剛瞅到這小子手受傷了,你咋還肯給三十兩啊?」

李胖子老早就看到這次小和尚捎過來的貨,好是好看,但要是患了啥大病,且不說能不能熬到盛京,路上死了隨便扔河裡也沒關係,但怕就怕他傳染給整個船艙。最近聽說京城有大變,搞完這次可能要消停下,所以這次這批貨比較大,足足二十幾個,都是盤亮條順,可不能讓這隻瘟雞害了整艙貨啊!

陳瘦子一邊收好自己的錢袋子,一邊瞥了旁邊的死胖子一眼,心想:這麼蠢的貨色,要不是他跟京城的李大人是遠親,自己還真想單幹了。現在京城和江南都是風頭火勢,搞完這單不知下次何時能再開運,運到盛京時勢必要加價出的。最近,其他船不管好的壞的貨,全都先收了再說,慎言那傢伙早就跟這帶的人販子混得熟了,談不攏隨時能給別家,他自己也不想討價還價了,只想快開船,靠這單大賺一筆。不過,他也沒必要跟這死胖子分析過多:

「這孩子生得俊,林二老爺和李大人都喜歡這口的,他們催得緊,咱今兒趕緊開船吧!「

李胖子一貫不愛動腦子,聽了他的話也沒說其他,扛著大麻袋一下登了船。感覺到裝著自己的麻袋被放在船板上,言暮深知此刻他們肯定要弄醒自己,便主動叫了出來:

「哎呀!「她輕輕的活動著手腳,只見李胖子油膩的大手伸了進來,把幼小的她一把提起,粗聲粗氣地說:「你小子醒的是時候啊!給我聽好了,你被廟裡那和尚賣了,別想著逃,不然我一個大耳光扇死你!「

言暮假裝害怕地抱著自己的頭,哆哆嗦嗦地求饒道:「別!別!打我!我都聽你的!「

見言暮那慫樣,李胖子繼續故作兇狠地嚇她,罵罵咧咧地像大鷹拎小雞似的,將她一下子拎起,言暮依舊驚恐地哆嗦著喊著饒命,但機靈的眼睛卻乘機觀察起了周圍。

自己身處的木船,桅杆高大,三桅五帆,方頭方尾,是一艘典型的沙船。來來往往裝貨卸貨的人不多,隱隱飄來的茶香告訴她,這條船應該是專門運茶上京的。確實,現值晚春,江南的雨前春露正是最佳的品嘗時節,但是江南能出售雨前春露的,除了言氏便只能是官產,如今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船隻應該不會在近期開。

那麼,這是一艘官船?!

就在言暮還在左思右想時,李胖子已經拎著她行至船上最偏的艙外,粗魯地一腳踢開木門,一陣細碎的驚叫聲從充溢著絕望的小隔間里傳出,陽光照不進這最偏僻的艙內,只有一盞閃著微弱光芒的油燈隨著咸風搖晃。

「撲通「一聲,她就像個破娃娃般,被隨意地扔了進去。

「嘶!「拉扯到手上的傷口,言暮吃痛地叫了出聲,李胖子當然不會理會,只是向裡面呼喝了一下,便狠狠地關上了木門,一道道地上好了鎖。

言暮用手肘撐起自己的身子,環顧了一周,房間里全是和自己一樣被賣了的稚男幼女,居然數目還不少,二十幾人擠在這暗無天日的船艙內,還要承受長途的水路,自己真的能撐過去嗎?

「你沒事吧?「一把帶著一絲稚嫩的女聲在她的耳邊響起,她抬頭看著詢問者,是一個歲數稍比自己大的姑娘,只見她穿著一身粗布麻衣,扎著一對麻花辮,面目清秀,起伏的胸脯泛出言暮還沒有的屬於女孩的嬌媚。

言暮搖了搖頭,對上她關切的眼神,那雙不帶雜質的眼睛彎起了漂亮的弧度,她指著坐在一旁另一個比他們兩個年紀都小一些的小女娃,親切地對言暮說:「我叫小楓,她是我的妹妹小昭。「

小楓,突如其來的字眼似刀子般扎進言暮的內心,看著眼前這個如同大姐姐一般的孩子,叫她如何不那個捨命救她的小侍女白楓。

「你叫什麼名字?「小楓眨巴著乾淨的大眼睛,看著帶著悲戚神情的言暮,不由得有些心疼,這般粉雕玉琢的孩子,應是小公子的富貴命啊!怎落得這種落魄境況。

言暮看出小楓眼中帶著憐惜,同是淪落人,為什麼她還會有憐憫的情感?目睹了一夜滅門,經歷了佛門欺瞞,稍有不慎便會身死異處,自己已經不想再向誰付出信任了。

但是一看到那宛如白楓的微笑,她還是低下了不願露出真心的頭,小聲地回答:「我叫笑寶。「

此刻,一條條商船在六運河上疾馳,劃開一道道壁波。此夜,貪狼星煞盡江南,風過千里,鳳蝶引路,今後九州盡踏,天下任我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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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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