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顯*顧瑜

傅顯*顧瑜

半年後。

西北大營。

傅顯剛剛操練完下面的將士,看到自己的近侍陸俊過來,他揮揮手,讓底下的士兵先自行去練,轉身往自己的營帳走去,等坐到椅子上,便有些急不可耐的問人,「怎麼樣?」

「京城送來的信,暫時還是沒有顧七小姐的消息。」陸俊邊說邊把手裏的信遞過去,看着神色失望的主子,又低聲說道:「其餘幾個地區也還一直派人查著,如果有消息,屬下會第一時間和您說。」

傅顯低頭看着信,臉色看起來格外的差。

他是在四個月前從七郎的信中知道顧瑜離家出走的消息,具體原因不知道,只知道她跟顧家三夫人吵了一架,然後夜裏就離家了……現在顧家鬧得不成樣子,又是出動親兵,又是出動江湖人士在找人。

可天下那麼大,倘若真想藏起來不讓人知道,也有的是法子。

傅顯一想到那丫頭都已經不見蹤影半年了,那顆擔憂的心就落不下來,她一個姑娘,雖然會一些拳腳功夫,可真要被人欺負了,哪有什麼還手之力?外頭可不比京城,那些人知曉她是定國公府的小姐,會手下留情……輕輕嘆了口氣,手裏的信被他壓在掌心下,指腹捏著眉心,他沉聲道:「繼續派人去找。」

「是。」

「過幾天,我出去一趟。」傅顯又說。

陸俊一聽這話,卻遲疑了下,「您……是打算親自去找顧小姐?」

傅顯沒瞞人,輕輕嗯了一聲,似乎是沒聽到男人的回應,他抬起眼帘看了人一眼,見他一副要說不說的樣子,便道:「想說什麼就說。」

「主子,您為顧小姐做得也夠多了,這幾個月,您派出這麼多人馬幫着去尋找,不管是對顧家,還是對李將軍,這份情誼也足夠了……」陸俊語氣不贊同,「再說人海茫茫,您能去哪裏找?」

傅顯語氣淡淡:「我不是為了他們。」

陸俊一愣,「那是為了什麼?」

傅顯卻沒再說,只是說了一句,「我自有決斷,你先下去吧。」

眼見勸阻不成,陸俊咬咬牙也不好多說,臨走前倒是又說了一句,「過幾日就是新兵進軍營的日子了。」

這事,

傅顯並不曾忘,點點頭,「知道了。」

他本來也是打算等新兵進來,操練的差不多了,再離開。

等人走後,他也不曾起身,枯坐半響從一旁的盒子裏拿出一支粉玉簪子,這簪子是一年前他在元宵燈會得來的獎勵。

那日他正好在京中,閑逛的時候碰到顧瑜,兩人便結伴同行。

顧瑜同他說,這支簪子很像小時候母親給她的一支簪子,她那時候十分喜歡,偏偏玩鬧的時候把簪子摔壞了。

他看出顧瑜喜歡這支簪子。

可這簪子是燈會的禮物,只能靠猜謎得到,他那點水平怎麼可能贏得過那些學子?可為了顧瑜,他還是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最後他雖然中獎了,獎品卻不是這支簪子,眼見顧瑜失望離開,他咬了咬牙,折身返回,找到那個中了簪子的人,磨盡嘴皮還掏了一百兩,這才把簪子買下。

其實這簪子哪裏值得一百兩?

便是去京中最好的珍寶樓,這價格也能買不少珍品了,他也只是為了能讓顧瑜高興罷了。

燈會後,他去顧家見姑姑,想着正好可以把這支簪子交給顧瑜,卻沒想到會看到顧瑜和顧三夫人爭吵……他雖然久不在京城,但也有所耳聞,顧三夫人那陣子一直在給顧瑜相看,可顧瑜不喜歡。

母女兩因為這件事,不知道吵了多少回。

他眼睜睜看着顧瑜大吵一通后哭着跑開,也不知道出於什麼緣故就跟了上去。

那天,

顧瑜哭了很久。

他知道她性子烈,不喜歡這幅樣子被人看到,也就沒進去打擾,等顧瑜離開后,他也走了。

又過了幾天,他聽說顧瑜又被顧三夫人帶着出去相看了,好似還是鬧了個不歡而散,他便尋了由頭找上人……那個時候,他其實也說不清楚對顧瑜是什麼感覺。

從小到大,他也沒跟多少女孩子來往過。

若說熟悉,恐怕還是對顧無憂更熟悉些,小時候為了九非和姑姑,他沒少跟顧無憂吵鬧……和顧瑜有所往來,還是因為後來七郎的事。

起初只是有過幾次往來,後來一起騎馬,一起爬山,一起訴說對未來的盼望,他對這個女孩子也一點點熟悉了起來。

是什麼時候開始覺得她不一樣的呢?

是見到她表面堅強,私下卻躲著人哭,還是早在騎馬比賽的時候,就被她晃了心神?

傅顯其實自己也說不清了。

他只知道,那個時候看着顧瑜被人這般磋磨,聽着外頭的人說她眼界高,心裏就像是有一股無名火似的……所以他找上了顧瑜,他同她說,「顧瑜,不如我娶你吧?」

那是他第一次說這樣的話。

他從前是最厭煩這樣的事,覺得成親實在煩人,與其成親,倒不如多去打幾場仗,可或許是因為對象是顧瑜的緣故,他居然感覺不錯。

他甚至還幻想他們成婚後的樣子。

如果顧瑜不喜歡京城,他就帶她去西北,帶她騎馬帶她看戈壁沙漠,帶她看落日黃昏。

可顧瑜卻直接出言拒絕了他。

他還記得那日她擰著眉,嘴唇輕輕抿著,同他說,「傅顯,你在說什麼?成婚是好玩的事嗎?還是你覺得這樣是幫我?……我只把你當朋友,這次也就算了,若是再有下回,以後我們就別再見了。」

她說完就走,完全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也讓他這支小心珍藏着的簪子沒了送出去的機會。

後來,

他回到了西北,也沒再去打聽京城的事。

直到七郎送來那封信。

如今再想,他那次說出那樣的話,哪裏只是為了幫她?他其實是真的喜歡她……可惜,他喜歡的那個人只把他當朋友。傅顯搖了搖頭,不知是覺得無奈還是可笑,只是握著那支簪子又看了許久,這才仔細收了起來。

*

幾日後。

新兵進營。

原本這樣的事,傅顯都是交給副將解倉去處理,可今天他閑來無事,索性就走了出去,正好碰到解倉讓他們喊號報名字,看到他過來,解倉連忙朝他拱手,恭聲道:「傅將軍。」

「嗯。」

傅顯拍了拍他肩膀,「我過來看看,你繼續。」他說完也沒插手,就站在一旁看着這些新兵。

他今年也快二十了,幾年的軍營生活讓他變得成熟內斂了許多,倒讓他看着這些新兵一個個洋溢着燦爛意氣的面孔,有些懷念,目光一個個掃過去,在看到第二排最後一個新兵時,他卻突然皺了皺眉。

那人身量比起旁人要矮許多,體型也要瘦弱許多。

最要緊的是那張臉……

雖然那人低着頭,臉也很黑,但傅顯愣是從他的身上看到一抹熟悉感,解倉正好點完名過來,看到傅顯皺着眉,便奇怪道:「將軍,怎麼了?」

傅顯看着那人,問道:「那人叫什麼名字?」

解倉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又打開冊子看了一眼,「他叫吳興,今年十八,冀州人……」說完,他看了眼傅顯,遲疑道:「將軍,是有什麼問題嗎?」

傅顯搖搖頭,「沒事,只是覺得有些眼熟。」

可他根本沒去過冀州,也不認識什麼叫吳興的人,他說完便沒再看人,同解倉道:「你繼續,有事讓人來喊我。」而後便自行離開了。

「是!」

……

新兵訓練要兩個時辰。

等他們吃完晚膳,天都已經黑了,再洗漱完說會話,也就到了睡覺的時間。

傅顯今天睡不着,索性就打算出去走走,剛剛走出營帳就看到一個新兵竟然偷偷從新兵的營里走出來,見他小心翼翼,避著人往偏僻的地方走,他皺了皺眉,也放輕腳步跟了上去……那人看起來十分小心,每走幾步都要回頭四處張望一眼。

直到走出大營,走到一條河流邊才停下。

傅顯看着他把手裏的東西放下,又見他看了一眼四周,然後就開始解衣裳……不等人解開,他就沉着臉從黑影處走出去,沉聲問道:「你在做什麼?」

那人看起來是受了驚嚇。

但手上的動作倒是十分迅速,很快就把衣服穿上了。

清冷月光下,那人轉過身,露出一張黃黑的臉,這張臉並無一絲特別之處,可那雙眼睛,一閃一閃的,彷彿會說話一般。

「你……」

傅顯看着這雙熟悉的眼睛,再看着那人臉上倉惶躲閃的神情,突然福至心靈一般,快步走上去握住她的肩膀,另一隻手掐着她的下巴,逼着人抬頭,那臉觸手便格外乾燥,就像是被人塗了什麼東西似的。

他擰著眉,拿手去擦,很快,原本黃黑的臉就見了白。

事到如今,

他哪裏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傅顯看了一眼四周,比她還要緊張,拉着人走到一旁,壓着嗓音問道:「你怎麼會在這?吳興又是誰?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你這半年到底去哪了?」

顧瑜聽着這一句句話,都不知道先回答哪個比較好了。

她這會也顧不得被人拉着手,緩和了一下緊張的情緒才低聲問道:「我家找你了?還是李欽遠?」

「你家都鬧翻天了,你哥哥,你父親、母親不知道派出多少人,七郎那邊也派了人,還有顧無憂,知道你離家出走擔心得病了一個多月……」

傅顯見她神色微變,知道她肯定也不好受,不忍再說,緩和語氣,問她:「你這半年到底去哪了?還有你……」他擰著眉,看人這幅打扮,「你怎麼會進軍營?」

顧瑜便把自己這半年內發生的事同人說了一遭。

「幾個月前,我從山上摔下來,差點就沒命了,幸虧被吳家兄妹救了,他們兄妹二人相依為命,吳家妹妹年紀又小……若是吳家大哥進了軍營,他們兄妹自然很難見面。」

傅顯皺眉,「所以你就代替吳興進了軍營?」

顧瑜搖搖頭,「不止是因為這個,這半年我經歷了許多,看到盜匪流寇屠殺百姓,肆意搶掠,看到外族殺戮我們的百姓……」想起這半年間看到的那些事,她的手捏成拳,聲音也沉了下去,「我從小學習騎射,我比很多男人都要有力氣,既然我有這個本事,為什麼不能進軍營?」

所以她來了。

傅顯卻被她氣到了,頭一次對她黑了臉,「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是軍營,全是男人,你有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被人發現,你會怎麼樣?」不說名聲,就光替人進軍營這事,就足以定她的罪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情緒平靜了一些,才又同人說道:「趁著現在還沒人發現,我送你出去,吳興這個,我會找人想辦法,他們既然幫了你,我也不會為難他們。」

他說着就要拉人離開。

可顧瑜卻不肯,直接甩開他的手,擰眉道:「為什麼女子就不能行軍打仗?歷史上還有不少女將軍,甚至還有娘子軍……我不回京城,便是你把我送出去,我也不會回去!」

「你!」

傅顯這些年行事已越發沉穩,偏偏面對顧瑜卻什麼辦法都沒有。

他抿著唇看了她許久,到底還是先敗下陣嘆了口氣……不是不知道她是什麼脾性,她若不同意,他便是再怎麼強勢都沒用。就算他把他送出去,恐怕她也會找時機離開。

與其把她放到外頭,放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她會經歷什麼。

還不如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

傅顯想清楚了,情緒也就慢慢地平靜下來了,「你當真要留下?」

顧瑜一怔,似乎沒想到他突然會轉變口風,呆愣了一會忙道:「是!」

「我可以讓你留下,但我不會對你特殊,你跟其他人不會有什麼差別……」他張口還要說幾句,就被顧瑜笑着打斷了,「你不用幫我,也不用對我如何,你平時怎麼對別人就怎麼對我。」

她根本就不知道傅顯在這。

後來知曉了也沒想過跟傅顯相認,要不是被人戳穿,她會一直偽裝下去。

傅顯見她這麼高興,抿了抿唇,也沒說什麼,只是想起一事又皺眉道:「我會幫你另外指派營帳,讓你一個人住。」

顧瑜猶豫,「這……」

話還沒說完,就聽人沉着嗓音說道:「難不成你想跟十幾個大老爺們睡在一起?每天再這樣偷摸摸溜出來?」今天能讓他發現,以後自然也能讓別人發現。

顧瑜當然不希望跟那些人睡在一個營帳,倒也沒再拒絕,只是輕輕說了聲「謝謝」。

傅顯看着她較起從前消瘦了許多的臉,也知曉她這段日子過得有多麼不容易,心裏疼惜不減,想寬慰人又怕她不高興,只好當做不知,「你洗吧,我在外頭替你守着。」

他說完就轉身往外走去。

顧瑜看着他的身影,比起少時玩鬧時,這個男人是真的成熟了許多,那個從前並不寬厚的肩膀如今也好似有了支撐起天地的本事……她就這樣看着人,又無聲吐出兩字,「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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