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異雪
內侍官將宗室挑選的孩子送到了宮中，十二歲年紀的男孩，已經讀過四書五經。瞧著但也善良，沒有貴族驕矜的做派，跟宮人們也相處融洽。
就是耳根子軟，看着很文弱，好在願意聽太傅先生們的話，內外兼修，安排的騎射課程也都認真完成。
這孩子名叫儒玉，性子也安靜。
汝華經常把他帶在身邊，無論是見前朝官員，還是在內宮處理摺子，只要給一本書，他就能陪着一坐一夜。
小孩子還在長身體的時候，熬夜畢竟不可行。
「讓內侍官帶你去睡，書白天再讀。」沾了新墨，汝華掃了儒玉一眼。
「遵旨。」儒玉撐着眼睛行禮，看得出確實是困得眸子泛紅，很小聲的問:「陛下什麼時候就寢？」
汝華看了眼未乾的墨痕，「困了就睡，你整日裏被先生們圈著，每日課業不少。但比起天下人佈下的課業，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皇帝只有一個，要勤政也要有力氣勤政，不為難自己，不苛責下邊人，才能長長久久。」
儒玉似懂非懂點頭，任由著內侍官牽他去就寢。
邊關戰事要緊，命令隔一夜就要害死不少人，汝華處理完政務，已經近四更天，草草喝了口參茶，就躺下了。
早朝罷了，將近午時才有宮人輕聲細語跪喚。
膳罷，門外下了一層細雨，伸手去接竟夾雜冰凌，對終年濕潤的南魏來說，立春之後能得如此天氣，算是一樁罕事。
天有異象，國有狼煙，欽天監上承了奏摺，道是推演天象，測出前線不安，明月關恐有暴風雪將至。
一千里地山河，遙知天象有異，插翅也飛不到天另邊，汝華提筆修書，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往前線，只盼能快一步是一步。
眨眼又是半月，儒玉除卻文武課業，長留丹懿宮。
汝華自悉心教導，但心有惦念，不時出神面望北地。
「陛下，是桃花開了嗎？」儒玉隨她目光看去，只有滿地梨花，桃樹仍光禿禿的，枝椏枯槁。
雪白赤爪的鴿子，撲棱飛落在雕床前。
儒玉睜大了雙眼，醒悟過來又乖覺的低下頭。
汝華把信取了，揮了揮鴿子。
鴿子就如同湯圓似的，墜落在檀案之上，米粒大的眼珠子盯着儒玉。
儒玉詢問的眼神看向汝華，得了首肯，才伸手撫摸了鴿子雪白的羽毛。
信上無落款，但一見字跡，汝華就知道是他親手所書。
——安好，雪下的很大，戰死的遺體埋骨其中，來不及清理，就被凍住。但他們不白死，前線首戰告捷，捷報已交驛站八百里加急。
汝華把信箋丟入暖爐，垂眸凝神，許久無言。
首戰告捷是好事，南魏亂作一團的廟堂，急需一顆定心丸，教搖擺不定的牆頭草歸順，少些興風作浪的手段。
穩定了後方，前線才能無後顧之憂的拼殺。
次日黎明，前線捷報傳至朝堂，百官提議宴飲歡賀，被汝華否決了。
邊關而來的軍兵，押送了戰俘天都關押在獄中，其中有軍官一名，俘虜數百。
汝華未驚動任何人，親至獄中。
獄卒掌燈，逐一審視而過，她定睛蹙眉。
「陛下？」獄卒躑躅。
「下去侯著。」
「是。」
空靜監牢中一片沉默，汝華看着牢門后，狼狽蹭泥的熟悉臉龐，緩緩沉了一口氣。
李成碧胸中一震，瞳孔放大，名字卡在喉嚨之中，遲遲未能喊出來。
「前塵往事不必追，林家都沒了，該沒的人早就死了。」汝華搖了搖頭，堵住了他想說的話。
李成碧激烈咳嗽了兩聲，眼裏神采也黯淡下去，「我如今是階下囚，就算是知道了什麼，也傳不出去。」
汝華撥了撥燈芯，李成碧有文人的但非帥才，被指派到明月關明顯有蹊蹺，「我有一件事想問你，你到明月關是主動請纓還是受人指派？」
李成碧已經做好了，嚴刑逼供也要守住軍務機要的決心，不妨她提問了個毫不相干的問題，眼神愣了一下，「我雖然有心報效家國，但對自己的長短板還是知道的。」
那就是受人指派了。
瞭然於心，汝華轉身離開了牢獄，囑咐了看管的牢頭對今天行蹤守口如瓶，也不要苛待了李成碧。
回宮暮色四合，傳了膳今天她早早就躺下了。
至子時，留信一封，詔書一道，連夜趕往前線。
宮中辰時才發現寢殿裏人去樓空，內侍官看了留下的信箋，連忙修書邊關，著驛站加急送去。
時節已至驚蟄，邊關昨夜又是一場雪。
天有異象，人間戰亂，枯樹未逢春，又被雪白了頭。
信是隔了兩日送到的，大帳里燒着爐子也抵不過呼嘯的北風，只轉一轉手，信紙就被霧氣沾濕了。
「該來總要來，你們攔不住她。」欒子襄把信紙扔進碳火，頃刻化為了灰燼。
帳外忽然吹響了號角聲，驛丞臉色一白，口中話還沒出口，戰甲上鐵血之氣撲面，大帳中已然空空。
剛烈的風，撲面的雪，馬蹄踩在冰河上，根本站不住就要滑倒，這邊關哪有半點入春的景象，分明是狼藉的嚴寒地獄。
雪跟血混合，天跟地一色，折戟沉沙，斷壁殘垣。
驛丞沒見過戰場，更沒見過雪漫城闕的，屍橫遍野的蒼涼邊關，他活在南朝溫潤暖煦的山水裏，耳邊是暮鼓晨鐘，曲水流暢，獃獃看着只覺得在做夢，直到被血濺了一臉。
倉皇大叫了一聲，他不知道自己躲在了哪裏，只知道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眼前身後都是一片黑，腿腳深埋在雪水裏已經凍僵。
而大軍已不知所蹤，只剩下東歪西倒一片營帳。
天色漸漸地在殺戮過後的寧靜中亮起，馬蹄濺起碎雪，披風被刮的如旗，驛丞聞聲偷眼看過去。
一柄未出鞘的劍，穿過他腋下，把人從雪裏挑了出來。
「大軍往哪去了？」汝華心跳不平如鼓，從黑夜到黎明，這一路彷彿耗費了一生之久，偏偏還風雪阻路，天公不作美。
驛丞凍得牙關合不緊，顫顫巍巍的伸手，指了指峽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