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從醫院出來,我站在路邊等二逼陳來接我,閉上眼睛,就看到了傅加藍。

穿黑色衣裳,牛仔褲,寬而堅強的臉,眼睛長長的,眉毛濃密,他每天都會去跑步,每年跑一次馬拉松,不怎麼說話,卻非常耐煩傾聽。

什麼都會修,問他什麼都會有答案——雖然有些答案比沒有還糟糕。

跟那些在八百米測試里都能猝死的男孩子相比,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是一個純粹的,頂天立地的男人。

他也是唯一一個我以為留長發都可以比短髮更好看的男人。

他的一切我都記得那麼清楚,不管是現在的,還是很多年前。

我想起那一個突如其來的屁,老道如於南桑,通過一個屁就能看清楚一段關係的真相和本質,所謂一花一世界,一屁一loser,誠不我欺。但就算今日的我,也拍馬都趕不上於南桑這種人精程度,何況是當時。

當時的我根本沒可能發現,在不知不覺之間,自己已經陷入了多危險的感情里。

我記得我屁滾尿流逃回寢室之後,久久埋首在床上不願意起身,直到傅加藍打來電話,告訴我他跟在我後面撿到了我的筆盒飯盒以及一百塊錢,他還說:「如果以你剛才的行動作為謎面,打著名的一個二戰歷史辭彙,你知道是什麼嗎。」

我羞憤之下,破罐子破摔,說:「敦刻爾克撤退。」

傅加藍嘆口氣說:「還行,沒有完全失去理智。」

我默默放下電話,腦門上兩根黑線,之後我去拿回了飯盒筆盒還有錢,完全沒有再跟他討論我這麼大反應是為了什麼,就我來說,一個屁無從談起,就傅加藍來說,他大概從來都沒有想過那麼深遠吧。

男人年輕的時候,不管多聰明,感情上可能都只有一根筋,到某一天,就像一個香蕉或者獼猴桃忽然就熟了一樣,也許他們忽然就會懂了。

如果我不這樣想的話,怎麼可能堅持過那麼多年呢。

我們就這麼耗下去,一個禮拜見兩三次,有時候是碰巧了,有時是百無聊賴所以一起吃吃飯,大概這個世界上只有我自己知道,為了製造那些天賜良緣一般的巧,我費了多少工夫去計劃,推敲,刺探,等待,又有多少次,我從公車這一頭上車,如意料中看到他在那一頭,等我擠過如同千山萬水那麼遠的距離,想用我最好的演技來一段「這麼巧,天氣真好,哈哈」的時候,他竟然就下車了,連看都沒看到我。

好幾年後我回頭看看那時候的自己,就像一隻草履蟲,在無邊無際的海浪中漂游,既不知秦漢,也不知魏晉,眼前是一片大霧般的迷惘,前塵往事都非常模糊,除了學業和家人,世界上唯一明亮的就是傅加藍,就像一個幻視者想像出來的一盞燈,樹立在誰都不知道,誰都不在乎的一個地方,供我日日夜夜的取暖和照明。

我曾經跟於南桑說過這個比喻,沒有提傅加藍,只是向她描述這種暗戀一個人到不可救藥程度的心情,結果她非常瞭然地說:「啊,我知道,就像一片海綿對不對,一開始你是乾乾的,又通透又輕盈,結果暗戀就像海水,泡在裏面久了,你就又咸又濕。」

這個比喻其實是很好的,非常有氣勢,問題是我也講粵語,我真的沒法接受我純潔的愛情讓我又咸又濕這種結果啊。

咸濕在廣東話就是猥瑣好色的意思啦。

認識他的第二年,我想要向傅加藍表白,不是有人說嗎,暗戀者的表白之日,就是失戀之時,但傅加藍那一年都已經畢業了,他留校參加了一個半科研性質的項目,一面在考南京大學的國際金融專業研究生,他是出名的學霸,誰都不知道他為什麼不是考去哈佛麻省之類的國外名校,而是去考南京大學。

我沒去想過他考不考得上,反正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考上了固然就不在這裏了,考不上的話,他會去哪兒我也毫無把握。

就算出師未捷身先死,丞相他老人家應該都會覺得死在五丈原比較舒服,至少他來過了,看見了,凱撒三部曲演完了兩部,貴在參與,最後結局應該不重要了吧。

在偉大的諸葛亮先生和凱撒的光輝照耀之下,我毅然主動約了加藍出來吃飯,飯後如常我們蹲在學校的便利店門口喝啤酒,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他那天比平常興奮,喝得又快又多。

喝完他的第三瓶,我的第一瓶,常規情況下我們就要走了,寢室很快要熄燈,我晚上還要去跑三公里步。我拚命壓抑著自己的心跳,等待着他站起來陪我走回寢室,在便利店和寢室之間,我們會經過一個晚上不開燈的籃球場,情侶們一般都會在那裏抓緊時間啃完當天最後一輪耳朵和脖子,我處心積慮想在最黑的那個地方停下來,然後用周星馳在唐伯虎點秋香里唱歌那個速度跟傅加藍說我喜歡他,問他喜不喜歡我。

我們站起來,傅加藍去付賬,我站在他身後等,心想他平常果然運動有素,你看他的屁股多翹,絕不是黃種人的基因能自然貢獻的產品,這麼胡思亂想的時候他轉過身來,一邊把零錢放回錢包,一邊跟我說:「我還得回去複習一會兒,哎,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女朋友在南京?她特別喜歡那個城市,其他地方都不願意去,所以我真的很想考過去。」

有沒有過這樣的遭遇:一個人在冬天,從大雪紛飛的室外沖回家,推開門,春天般的溫暖已經撲面而來,令人欣喜若狂,就在那個時候,一桶冰水從門樑上傾瀉而下,正中你的后心中央。

如果有人有過那種遭遇,也許就能體會我這瞬間的感覺。

我不知道是怎麼走回寢室的,我不知道怎麼跟傅加藍說再見的,我只記得世界恍恍惚惚的好像變成了一個軟軟的皮球,所以我走在上面的時候無從着力。

我只記得他對我說:「我介紹娜娜給你認識,她一定喜歡你的個性。」

還有,他問我:「你好像不大舒服?你沒事吧。」

我當然有事。可是我從何說起呢?

傅加藍半夜到廣州,給我發了一條「落地」的短訊報平安,我已經睡了,手機卻特意沒有調到靜音,短訊滴答一聲我就醒過來,立刻回短訊給他,問他累不累,明天怎麼安排。

我等了很久,越來越清醒,他卻始終沒有再回短訊,我在黑暗中躺着,手機的屏幕過了很久才終於暗淡下去,我睜大眼睛看着天花板,睡意逃到了一萬里之遙,室外某一處的路燈映照着窗帘,在房間里留下朦朧的暗影,我平靜地想着,他也許只是發了第一條短訊給我,接下來就沒我什麼事了吧。

他應該會告訴娜娜,他到達了,他現在去哪裏,他感覺怎麼樣,累不累,有沒有擔心他的媽媽,他會一條又一條短訊發出去,在等待下飛機的乘客隊列中,在擺渡車上,在計程車里,在他到家之後。

不,我從來沒有和他發過那麼多短訊,傅加藍做任何事都簡潔利落,不喜歡羅嗦,我想娜娜是這個世界上他唯一願意這麼事無巨細報備的人。

我曾經見識過那個情形,以一個無關緊要朋友的身份,加藍那一屆畢業的時候,在所有人都狂歡竟夜,喝得抱着小餐館老闆娘哭求一個饅頭解酒的日子裏,我跟着一堆人胡混,聽着也應和著四面八方的高歌怪叫,眼角餘光注意著傅加藍每隔幾分鐘就低頭去看他的手機,嘴角柔和地上翹,像一個小朋友獨自抿著一顆美味之極的糖,不需要被人知道,但也不需要隱藏。

那時的感覺真是寂寞極了,但只要平靜地吞咽下去,也就好像沒什麼。

我反反覆復地想着傅加藍和娜娜兩個名字,試圖發現其中夢幻一般的關聯,一定是有什麼神奇的原因,才會讓這兩個人千里萬里,十年八年,都斬不斷耗不幹,非要跟彼此扯到一起。

我沒有哭,緩緩地也就睡了,褪黑素多麼偉大,我要讚美它。

第二天一早我去上班,心裏惦記着傅加藍還有他媽,想着要不要午休時候跑出去看看,結果一進辦公室,於南桑就過來了:「回去收拾東西,跟我去深圳呆兩天,然後直接飛上海。」

我一聽頭都大了:「老大你別這樣,幹啥啊。」

她好像不是很高興,板着臉:「老闆要求的,lastminute,沒有理由沒有原因的,趕緊的。」

我一張臉都皺成了苦瓜:「什麼時候走。」

她看了看錶:「十一點到火車站。」

我心裏扭成一團,張了好幾次嘴,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把剛放下的包又背上,我拖着沉重的腳步走到樓底下,突如其來恨不得大哭一場。

要大哭一場,一定不能打無準備之仗,必須把紙巾什麼的準備好,我低頭翻口袋,翻了半天,只找到一塊眼鏡布,可能是墨鏡盒子裏掉出來的,我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心想怎麼也比用袖子好,今天我穿的裙子可是件好裙子。

我運了運氣,正要哭,忽然愣住了,有人從寫字樓前門快步走進來。

黑色V領上衣,牛仔褲,牛津鞋,強健的肌肉從胸口和雙臂凸顯出來,男人味十足。他戴着一頂棒球帽,眼睛閃閃發光,萬年一副泰山隨便崩老子沒空理的表情。我的親娘,這是傅加藍啊。

他眼睛很好,一下就看到了我,直接走過來拍拍我的臉:「剛巧,我還在想你上班了沒。」我傻了眼,張著嘴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有點詫異,稍微彎腰看了我一下:「怎麼了?你臉色很不好。」

我衝口而出:「你昨天晚上為什麼不回我短訊。」

傅加藍一愣,摸出手機來看看:「你回了短訊給我?我昨晚還說這隻小豬竟然就睡了,很健康啊。」

我將信將疑:「所以你是沒收到我的短訊?」

他露出有點苦惱的神情:「給你一說我有點不放心了,這兩天手機狀態很奇怪,有時候一來一堆各種信息,有時候很久都沒動靜。」

傅加藍不是聖人,但不到萬不得已,他從來不說謊,照他的理論,真話只用說一次,要殺要剮接着就來個痛快的,但謊言後面總是跟着另一個謊言,子子孫孫無窮盡,而終有真相大白之日,然後呢,還是要殺要剮,費個啥勁。

所以我直接就相信他了,心情馬上光風霽月,問他:「你來幹嘛了。」

他說:「找你啊,好久沒看見你了。」

光風霽月單間直接升級到心花怒放套房,我拉着他的手臂,忍都忍不住笑眯眯地:「後面呢,接着說。」

傅加藍搖搖頭:「後面?後面沒有了,我又不是兔兒爺。」

我直翻白眼,你的腦補能力太強大了一點好吧。他緊接着問:「你剛矗在這兒,是準備出去呢,還是進辦公室。」

我耍了一賴:「你想要我進去還是出來。」

他指了指對面的電腦城:「我去修個手機,然後陪你吃午飯吧,上午我媽在做檢查,我爸叫我別過去了,吃完飯再去。」

心花怒放套房現在到了欣喜若狂總統套,我他媽太沒有出息了,但老子願意!!!

我拖着傅加藍就往外走:「我陪你修手機去。」

傅加藍用的手機品牌在對面商場就有一個官方維修站,拿去人家說要升級系統,升完級出來傅加藍一看,嘶嘶倒抽了兩口涼氣,我說:「幹啥。」

他把手機放到我面前,我一眼看到收件箱裏的未讀信息多達七十條,估計他的手機出問題有一陣子了,立刻就笑得合不攏嘴。

傅加藍認真地譴責我:「你這樣太沒有良心了吧。」我點頭如搗蒜:「是的是的是的,請正義地譴責我吧,隨便譴責不要留情。」

正鬧着,於南桑的電話來了:「你回到家沒?動作快一點,我們十一點左右必須要離開廣州。」

我腦子裏嗡的一聲,擦啊,我見到傅加藍整個人小宇宙燃燒得不行,完全把要跟老闆出差這件事忘記了啊。

我趕緊叫傅加藍:「你在這兒不要動,等我一下,我火速飛奔回辦公室拿個東西,你不要動啊。」

一邊往外跑我還一邊扭著頭大喊:「等我啊,等等我啊。」

傅加藍忍不住笑起來,向我比了一個ok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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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只是過來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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