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我遲到了十一分鐘,於南桑已經坐在辦公室里了,頭髮盤起,額頭光潔,拿顯微鏡都看不出她昨晚喝到半夜,穿一條桃紅色的包身裙子,卡地亞鑲鑽的鎖骨鏈很稱她,我都忍不住一看再看。

她一貫講究穿着,我也耳濡目染,今天聽說VP要跟我開會,特意穿了白襯衣,灰色長西褲,灰色高跟鞋,扣子扣到了喉嚨那兒,中規中矩,於南桑看看我,說:「你要是再減三公斤的話,這身衣服比比基尼還性感。」

我說:「老大謝謝你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VP老人家什麼時候到。」

她看看錶:「十點,你喝杯咖啡吧,吃點高熱量墊著,今天午飯沒戲。」

我點點頭,回到辦公桌放下包,一眼看到我的筆記本電腦邊上放着一個星巴克的袋子,裏面是一杯熱摩卡,一個酸奶,一個火腿芝士牛角包。

我剛剛瞄到過小辦公室的垃圾桶里也有一個星巴克的袋子,這些東西當然是於南桑買給我的。她知道我習慣喝摩卡,早上吃酸奶,以及特別喜歡牛角包。

我沒有進去跟她說謝謝,因為她不需要我說謝謝。

作為萬惡的資本家代表,她需要我打起精神,挽起袖子,豁命出去把活干漂亮,叫我坐着哭,就不準站着笑。

但其他的資本家代表們要的東西一樣不比她少,卻不會有人記得我宿醉歸來頭疼欲裂,必須要一點熱飲料食物回魂。

我快速把吃的喝的都填到肚子裏,一邊把等下可能彙報要用的ppt全部過一遍,其中有幾處地方我有點拿不準,於是如常寫了一封郵件給傅加藍,問他的意見。

半小時后他回了郵件,把彙報的邏輯點幫我列了一個進階表,每一個點配合的PPT下添加一兩行註釋,另外刪了幾張太過渲染細節的數據表,簡化了兩個很複雜的excel表,新的版本看起來一目了然。

郵政正文裏他以一貫的簡潔風格寫道:「VP看的是結構和前景,不必拿向東城派出所彙報的細枝末節去證明你們工作努力。」

我前前後後看完,重新寫了一個郵件,發給於南桑過目。

她一會兒就從辦公室出來:「不錯,邏輯完備,要據清晰,有picture,也很proactive。」

她往我肩上拍一拍:「做得好。」

我鬆口氣,看看時間差不多了,起身找洗手間,清空腸道,備戰江湖。

去洗手間的路正經過公司的直達電梯,我走過去,剛好叮的一聲,有人走出來,我轉頭看了一眼,差一點沒忍住當場吹起了口哨。

穿西裝這麼好看的男人也不算少,但絕大部分都在舞台上或者電視里,眼前這個卻是活生生的,至少有一米八高,身材挺拔筆直,年紀倒不算輕了,大概四十多歲,簡潔的寸頭,稜角分明的臉,眼睛深深的,刮好鬍子的下巴和兩頰泛著輕微的青色,配上他漿挺雪白的襯衣領,整個人非常的乾淨。

他跨出門,剛好一眼看到我,很客氣地問:「你好,我找於南桑,她在嗎。」

一聽他找於南桑我就反應過來,蛋啊,這是新來的VP啊,我在CEO發的歡迎郵件上看到過他的照片,難怪剛才下意識地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

我尿意立遁,趕緊說:「她在裏面,我帶您進去,我是為於小姐工作的毛曉囡。」

他說謝謝,跟着我往辦公室裏面走,一面問:「你叫毛曉nan?哪一個nan字?」

我嘆口氣,果然不管多大來頭的人都未能英明神武到秒懂我的名字,這個對話在我人生里重複了有一萬遍了吧,「毛茸茸的毛,拂曉的曉,江浙人用來昵稱小女孩囡囡的那個囡,一個框裏一個女字。」

他「哦」了一聲,說:「你父母想必很愛你,所以願意全世界都叫你的昵稱。」

這個解讀的角度倒是很貼心,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位老兄臉上擺出的卻是一副就事論事的表情,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跟傅加藍自我介紹時,他表示完全不理解為什麼囡居然可以拿來當名字。

我記得自己當時情緒很激動:「考慮到你追隨着一個婦女兒童連環殺手的足跡給自己取名叫Garland,你有什麼資格評判我的啊啊啊啊。」

他聳聳肩:「我誓死維護你亂取名字的權利,同時你也要尊重我認為你的名字純屬亂彈琴的權利,這就是民主和自由。」他態度很嚴肅,但我當場就噴了。

我不覺得傅加藍是一個很會說話的人,可是架不住我在他面前笑點奇低。

我腦子裏胡思亂想的當兒,我們已經走到了裏面,於南桑聽到聲音迎了出來,在門口微笑招呼。我注意到她雖然看起來很放鬆,整個站姿卻都綳得很緊。

和於南桑說的一樣,會開得不算短,十點開到兩點半才結束,但我一分鐘都沒有打瞌睡,而且幾乎連傅加藍中午要見娜娜這事兒都忘了——你想想一個人上班是能上到多刺激。

他自我介紹說姓喬,大家都叫他Joe,華人但有八分之一蘇格蘭血統,美國籍,中國和北美之間交替長住,在日本也有居所經停,所以三國語言都無壓力,一面說一面遞過一張名片,中文名字很古色古香。喬孟塗。

丫是懂行的,聽完彙報開始問問題,預算,組織結構,工作流程,反饋機制,跨部門合作都一問一個準,他聲調低沉,語氣溫和,問的東西卻簡潔卻非常尖銳,根本沒有辦法打擦邊球,非高手浸淫多年莫辦。我自問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卻仍然好幾次被問到背上汗毛直豎。

好不容易搞完了,他留在會議室整理筆記,我如蒙大赦,拿着他的名片一路從會議室念叨出來,念進了於南桑的辦公室,她說:「怎麼,你也知道這個名字的典故。」

老實說有點印象,好像是古代的一個神?具體是幹啥的忘記了。

於南桑說:「夏后啟之臣日孟塗,是司神於巴。巴人訟於孟塗之所。"

我嘆了口氣:「老大,說人話嘛。」

她坐回辦公桌後面,把腦後髮髻解開,嘴裏咬着發圈,雙手一下一下理著頭髮,樣子有點出神,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這是山海經里說的,孟塗是夏后啟的臣子,在巴這個地方當官,那兒的人都去他那裏打官司,我想他多半是個很公平的法官。」

「哦,這個名字那還真有學問。」

她噗嗤笑出來:「有學問吧。」話裏有話地說:「等你明白大老闆請他過來幹什麼,你才知道什麼叫做學問。」

這時候喬孟塗也從會議室里走了回來,在門口站着,我趕緊溜開,聽到他問於南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吃午飯。」

於南桑笑咪咪地:「吃咯。」

兩個人並肩走出去,還聽到於南桑低聲說:「西餐?中餐?或者你今天想吃地道的本地東西?」

我在後面看着他們的身影,都高挑精幹,說實在的,真登對,不知道是錯覺還是眼花,我老覺得他們倆走得離彼此太近了,近得好像一到沒人的地方,兩隻手就會牽在一起似的。

等他們消失在電梯那兒,我一把拉過佩佩:「喂,你覺得我家老闆跟這個新來的VP配不。」

佩佩有點感冒了,正一下一下揪鼻涕,鼻子上的粉底全給刮沒了,露出了黃種人的本色,一聽樂了:「幹啥,現在上老大們的緋聞爭分奪秒到這個程度?以前還好歹等他們一起出兩趟差再說呢。」

我想想那倒也是,不過話說回來,要是於南桑直接彙報給喬孟塗,那緋聞杠杠的傳定了,俗話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不如這一條就從我這兒開始傳吧,好過不相干的人亂嚼舌頭,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

佩佩說:「毛妞,我覺得你越來越成熟了,這種欺師滅祖,吃碗面翻碗底的事兒你都能說得這麼大義凜然,前途無量啊,你說不定以後也是個VP呢。」

我翻了翻白眼,趕緊讓開她往我身上蹭的鼻涕紙,回到自己座位,第一時間拿起手機。

傅加藍發給我四條短訊,還有一個未接來電,我一看到未讀信息的數字和來電者的名字就馬上靈魂出竅,那感覺跟住在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猶太人聽到爐子響時估計差不多。

一邊忐忑一邊驚慌,等打開看了一眼,我抓起包就往外跑。

確實是大事:傅加藍的媽媽心肌梗塞發作,剛剛被送進醫院裏去了。

他們家父母兩邊都世代單傳,血緣關係名單表上的人少得能用一隻手數過來,沒事的時候誰都不需要親戚朋友,一旦有情況,你才發現平時沒人管你借錢也未必就是一件全然的好事。

我連滾帶爬到了樓下,跳着腳在路邊打車,結果平時多如過河之鯽的計程車這會兒偏偏一輛都不見,我眯着眼睛躲太陽光,腦門上開始滴汗,走投無路之下,趕緊打電話給二逼陳。

響一聲就接起來了,他悠悠的聲音說:「你!大!爺!」

這是二逼陳這段時間打招呼的方式,有段時間他是接起電話就說:「yoyo,what'sup。」我總是忍不住順嘴就接:「fuckoff。」很押韻是不是。

有一次在辦公室接他電話,我一時不查,也照章問候,結果有一個其他產品線的老闆正好從我身邊走過,當場就震驚了,佩佩跟我說:「你知道么,員工手冊上有一條,在辦公室飈粗口要Dismissalimmediately,沒有任何補償哦。」

我說:「真的嗎?那如果大老闆會讀唇語的話,開一次會就能開除一兩百人吧。」

今天我顧不得了,趕緊問「你丫在哪兒?」

他說:「希爾頓啊,剛剛游完泳。」

我嚎叫起來:「那你趕緊來,送我去中山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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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只是過來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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