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制裁成癮，中（Sanction addict II）】

流浪兒麵條的這一天，從中央車站前的一個橋洞里開始。說實話，他也不確定是否應該給橋洞起個名字，畢竟麵條已經在裡面住了快一個星期，為了捍衛所有權，他還打了好幾架。

按照麵條給自己定的生日，他今年已經十四歲了，不過認識他的人，都對這個估算出來的年齡表示懷疑。看他身高似乎要比十四歲大些，而他那張討人喜歡的娃娃臉似乎又比這個年齡小些。所以十四歲，更像是從這男孩身上取出的中位數。

麵條不記得自己父母是誰，從有記憶起他就在大街小巷裡奔跑著討生活。這樣的日子從來不容易，好在他有一雙笑意盈盈的大眼睛，每次他抬起頭，拿眼睛對著別人閃一閃，總能解決大部分的問題，至於剩下那一小部分，他相信自己也挨得過去。

今天清晨，麵條照例早早起來，當時這孩子並不知道，他的人生即將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麵條哼著愉快的小調在中央車站裡穿梭，時不時朝陌生姑娘拋一個與年紀不符的媚眼。他就這樣混到早高峰時節，太陽漸漸升起，溫暖的晨曦灑入冷灰色的巨大候車廳里，猶如探入濁水中的一節金杖，給人一種虛偽的宗教感。也就在此時，麵條聽到了自己肚子里的咕咕叫聲。

今天沒看見小麥克斯的人影，平常到了這個點，那小鬼總是坐在消防栓上，沖著人流傻笑。麥克斯比麵條還要小一點，最多不會超過十歲。他就像那個年齡所有的小鬼一樣，又丑又傻，不客氣講，這兩條都挺招人煩的。麥克斯有一對名義上的父母，也是靠吃中央車站為生，麥克斯從會走路起就在車站裡東跑西竄，尤其喜歡纏著麵條。當然麵條也不是真的討厭麥克斯，畢竟後者時不時會孝敬一些食物甚至信用點，對於麵條來說，這可是一條絕不能斷掉的生命線。

「這樣不行啊，」少年暗自嘀咕，「得快點開個張了。」他心裡有些憤憤不平，這世界究竟怎麼了？一個無辜的孩子竟然在挨餓，何況，還是他麵條這麼樣一個乖巧可愛，有著笑盈盈大眼睛的孩子。

十五分鐘過去了，麵條依舊沒有任何收穫，甚至有一次差點被人抓個正著。那個可憎的大人甩開他伸出的小手，還不忘對他報以惡狠狠的一眼。麵條不明白，那人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凶，少年只能猜測，那個大人一定剛死了親戚，老婆又跟人跑了，還被查出身患絕症。

緊接著麵條就看到了那個半白頭髮的中年男人，他苦著臉，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多麼可憐的大人啊，他一定是被朝九晚五的工作壓得喘不過氣來，一定需要一個大大的，溫暖的擁抱。想到這裡，麵條毫不猶豫地朝中年人擠過去，趁那人不注意，把自己用力撞進了對方懷裡。

嗯，跟他想的一樣，這半老頭散發著成年人無趣的氣息，麵條衷心希望自己的擁抱能夠撫慰一下他蒼老的心靈。接著就來到幹活環節了，還沒等中年人回過神，麵條已經夾走了對方的信用點鎖，反手把那人推開。

「看著點路！」麵條大聲嚷嚷說。

幾個上班族投來匆匆一瞥，但沒有人停下看熱鬧。中年人還想說什麼，後面一頂高禮帽又撞過來打斷了他的思路，趁此機會，麵條一矮身子擠入了人群中。

終於，小麵條可以不用再餓肚子了。雖然那位陌生的叔叔丟掉了微不足道的一點錢，但是，他可是換來了一個大大的擁抱，誰會不喜歡他的擁抱呢？

要知道，麵條有他自己的道德觀，他不否認從別人手裡順了一點東西，但是那些大人也有錯，他們竟然會說他這種行為是偷東西？醫療者在上，他可是一個饑寒交迫的小孩，所有人不是都說，孩子天生就有快樂成長的權力嗎？那麼讓一個孩子忍飢挨餓，歸根到底就是社會有問題吧，那麼社會的問題，不就是大人的問題嗎？

少年心中暗自得意，腳下的步子也加快了許多。他不敢回頭，生怕失主反應過來。匆匆轉過幾個拐彎后，他終於來到了車站門前。

此時，「報時天平」的指針走向八點差三分，丟了信用點鎖還不自知的中年人正在用車站終端查詢附近建築，他在搜索欄里寫入了「法爾科內凈水廠」幾個字，終端隨即跳出一系列廢棄廠房的照片。另一邊，高禮帽正被一個黑衣典探攔住去路，一臉的手足無措。而小麵條則伸手推開了車站側門，天翻地覆的人生改變正在門外候著他。

還沒等走出車站的麵條反應過來，他已經被一個人重重按在了牆上。「你幹什麼！」跟所有孩子一樣，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尖叫，根據過往經驗，只要嗓門夠大，總會有好管閑事的大人上來解圍。這時他才看清，按住他的是一名二十四五歲上下的女孩，染著醒目的藍色劉海，一雙警惕的眼睛正透過有色鏡狠狠盯著少年。

麵條又掙扎了幾下，發現自己動彈不得，這個女人有著跟自己體型完全不相配的膂力，她一定改良過自己的手臂，甚至已經全身機械化過了。無奈之下，少年只得抬起他那笑盈盈的眼睛：「怎麼了？女士？」

以前有人評價麵條說，他看人的眼神里像是帶著甜味，而會被甜味取悅幾乎算是人類的本能，這位身負怪力的少女也不能倖免，麵條看到她表情明顯柔和了一點。

「前天，這個時候，你是不是也在這裡？」

「前天？」少年海藍的眼珠開始打轉，「前天，我不記得……」他話沒說完，少女就在手指上用了力，「在在在……」麵條聽到了自己一連串機關槍一樣的回答。

「你是不是偷過一個人的包裹？」

「絕對沒有。」麵條急忙搶白，頓了頓后，他又擺出一個受傷的表情，「難道你看我像是一個小偷嗎？」

但是很遺憾，這一次少女沒有被打動，她一隻手狠狠捏住麵條肩膀，疼得男孩幾乎流下眼淚來。

「你快住手！我的胳臂，我把我的胳臂弄斷了！啊！斷了！」麵條奮力掙扎了幾下，依舊徒勞無功，他不由加大嗓門，「求求你，求求你別再打了，我身上真的沒有錢！」這最後一句話當然不是說給怪力少女聽的，男孩希望此時此刻某個正義人士剛好聽到他的哀求，最好還能因此造成一點誤會。然而這扇側門實在是開得太偏了，要不然就是正義人士都急著去奔喪，反正他喊得再熱鬧也沒有換來回應。

「你……」麵條咬著牙怒視少女，即使這個時候，他看上去還是那麼討人喜歡，「你欺負一個小孩算什麼本事，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被別人修理了，找到我出氣！要不然就是個只會傷害小孩的廢物！」

一連串的怒罵從麵條嘴裡噴涌而出，不是親眼看到的話，普通人都無法想象這些惡毒中傷會源自一個小孩之口。然而對於麵條來說，這只是他的另一個保命特技，而他此時所面對的，也不過是一次司空見慣的麻煩而已。是的，他確實碰到過一個帶著包裹的人，那是個三十不到的男性，頭髮花哨得像是頂著一棵聖誕樹。他也的確摸走了那人的包裹，可那又怎麼樣？這個女人竟敢說他是「偷」？光沖著這一點冒犯，他就不可能承認自己的行為。可憐的男孩此時只覺得這個怪力女是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人，他並不知道，他的人生很快就要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了。

少女的表情鬆動了一下，她或許也認為，不該用武力去強迫一個孩子。雖然這小鬼看上去確實有點不老實，但那也許只是自己的偏見，畢竟，他明明還這麼小。少女鬆開了手，但依然用身體擋住男孩的去路。「你真的沒偷過？」她將信將疑地問。

「我以我父母的生命發誓。」麵條不假思索地回答，同時在心中暗笑，他的父母在他有記憶前就拋下了他，麵條從那兩人處獲得的唯一蔭護就是經常可以用他們的名義來發誓。

就在少女陷入思索的時候，一個矮小的人影忽然出現在她的身後。「麥克斯！」麵條飛快朝那身影使了個眼色，「過來。」他用眼神說。

小麥克斯沒有動，他只是茫然看向這裡，也許，他沒能領會對方的意思。麵條心中暗罵了一句，繼而飛快做了個「過來」的嘴型。少女似乎發現有些對勁，這孩子正朝著什麼地方擠眉弄眼。但是她並沒有多想，在少女眼裡，這也不過是小孩子的多動天性罷了。當幾天之後，她赤裸雙腳站在法爾科內凈水廠的廢棄水槽中時，少女一定想起今天的過錯。「孩子，你可以跟我說真話，我會幫你的。」少女循循善誘地說，她想抬手撫摸一下男孩的頭頂，但考慮半天最後還是覺得太唐了。

麥克斯終於遲疑地向前走了兩步，麵條心中讚美著醫療者，然後用鼓勵的眼光繼續看向少女身後。

直到此時，少女終於反應過來，她轉過頭，看見一個更小的男孩正小心翼翼向她靠近，「這是怎麼回事？」她低聲自語，原本少女以為身後會是一個帶著惡意的大人。

就在她心生疑惑之際，一旁的麵條忽然大喊一聲：「過來！」麥克斯不再遲疑，帶著一串傻笑跑進了麵條懷裡，下一刻，小麥克斯的喉嚨就被大朋友麵條用刀片抵住了。

「後退！」麵條笑盈盈的眼睛里射出寒芒，「要不然我就殺了他，他就是被你害死的！」

少女愣住了，憤怒和驚訝交替出現在她的臉上。

「後退！」麵條又喊了一聲，他懷裡的麥克斯已經哇哇大哭起來。

「好，我後退，別做傻事。」

「我數到三，要是你還在我的視線里，別怪我不客氣。」

「你不用這個樣子……」

「一！」

少女完全放棄了抵抗，她轉過身，慌不擇路地飛奔起來。

「二！」

奔跑的人影越來越小，麵條心中滿溢著飄飄然的感覺，從那女人的背影里都能感覺到她的不甘，竟然把一個大人逼得落荒而逃，光想一想都讓麵條眉開眼笑。

「三！」男孩把三字拉得很長很長，幾乎是在炫耀，那女人在視野中已經縮成了一個點，麵條認為，她已經不構成威脅了。

男孩放下刀，誇張地挺起胸膛，他懷裡的麥克斯還在抽噎個不停。

「不要哭，不要哭嘛。」麵條柔聲安慰著更小的男孩，「我只是嚇唬嚇唬她，我不會真殺你的。」

麥克斯停止抽泣，抬起淚汪汪的眼睛。

「如果我不這麼做，我就會被那個壞人抓起來，還會被殺掉，你不想讓我被殺掉吧？」

麥克斯似懂非懂地搖搖頭。

「你聽我說，都是那個壞人不好，要不是我把她嚇跑，連你也會被她帶走的。」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不過有我在，誰都別想欺負咱們的麥克斯。」

終於，小麥克斯破涕為笑了：「麵條是最好的好人。」

麵條滿面春風地輕拍麥克斯的小腦袋：「給你看這個。」他拿出了剛到手的信用點鎖，跟別人分享收成，這對於麵條來說可算是破天荒了，但目前，他急需鞏固跟小生命線的關係，「這是個老頭的，十有八九是外地人，走，我們花他錢去。」

於是這兩個男孩手牽手，結伴走向中央車站外的河堤，晨曦照在兩人稚嫩的臉上，他們得意的表情像是征服了全世界。此時此刻，麵條的人生已經徹底改變，只是他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

走了大約10分鐘后，麥克斯抬起頭，奶聲奶氣地問：「那個壞女人為什麼要找你？」

「為了一個包裹什麼的吧？」麵條說。

「是你偷的？」麥克斯又「咯咯」傻笑起來。

「我摸走的。」麵條強忍不滿糾正說。

「那東西還在你手裡嗎？」

麵條停下腳步，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河堤，粘稠的河水像一隻蜿蜒的肥胖蠕蟲，在他眼前扭曲前行。

「那東西……」

麵條的最後一句話只來得及說上一半，他的腦袋就像西瓜一樣爆了開來，兩隻飽含笑意的海藍色眼珠筆直飛向兩個不同的方向。

這一天，男孩麵條的人生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他的人生結束了。

[注]麵條這個人物與其說是在致敬《七星龍王》，不如說是滿足了作者的一個心愿：自從看了那本小說，我一直想殺死元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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