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瞑童

第十二章瞑童

「小花,我來了。」拉克西米輕輕說。

花九溪不禁跳了起來:「終於來了,我一直還怕你棄我於不顧呢。」

拉克西米一笑,「怎麼會?」

然後她注意到花九溪身邊的古怪東西,「這些都是……刑具?」她辨認出了幾件自己熟知的。

九尾貓,鐵處女,屍輪……這些是歐洲的東西。然後還有一個木頭雕成的驢子模型,做工粗糙極了,驢腿底下是四個輪子。另外帶着刀片鐵釘的椅子什麼的,更有好幾把。

「嗯,刑具。我們的目的不是要讓這小孩從空間里走出去么?」花九溪回答道,「最簡單的當然就是恫嚇了。用這些刑具來嚇唬他。」

拉克西米懵懵地看着他。

「說起來,這地方還真是神奇。只要你一想,什麼東西都能馬上出現。我在這短短時間,就打造了二十來樣刑具,還有些是我自己的發明……」說着他自己也笑了起來。

「你就是為了好玩吧。」拉克西米說,「難怪那麼多人不願醒來,看了是常駐這個夢境裏了。」

「嗯,夢是很美的,尤其是自己能控制的夢。」花九溪點點頭,「現實是殘酷的,而堅強只屬於鐵和神,人卻無一刻不脆弱。」

「小花你居然也能說出這麼高級的話?」拉克西米不禁捂住了嘴巴。

花九溪吐舌道:「不許嗎?其實我也能跟你聊聊學術問題的……好吧,我雖然造了這麼些刑具。但還在猶豫要不要在這小東西身上用。」他手中拿着那九尾貓,試着揮舞了兩下。

因為花九溪已經「設定」了九尾貓的力量,因此拉克西米感到一股烈風隨着花九溪手臂起舞。要是打在人身上,估計直接就能裂成七八瓣。

「不行!」拉克西米自然不同意,她就試着抱起作為瞑童化身的孩子。

拉克西米抱過嬰兒,知道那是很有分量的。因此他把瞑童抱起的時候,也感到了一種質量感。但隨着「要是輕點兒」的想法出現后,瞑童居然真的變輕了。

「小花……奇迹,我的想法也能作用於瞑童本身!」她興奮地說。

花九溪有些不信:「那讓他爬出這個空間吧。」

拉克西米就努力地「命令」瞑童,卻沒起到任何作用。瞑童用一種漠然的眼光看着兩人。

「這孩子好像是沒有『心』的。」花九溪得出了一個結論,一邊說一邊把一口鋼刀駕到了瞑童脖子上——對方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砍你脖子,你會流血的。」花九溪冷冷地說,隨即,真喪心病狂地蹭了瞑童脖子一下。

「不可以——」拉克西米就把手擋在了刀和瞑童脖子之間,但瞑童的脖頸已經被斜切出一個口子了——血泉噴涌而出。

拉克西米忙轉過身去:「小花你真是又貪玩又任性,萬一傷了他,這個空間崩壞了怎麼辦?」

「並不會。」花九溪說,「他受傷流血都是我想像的,而瞑童本身沒有一點害怕的意思。不信你看。」

拉克西米緩緩從指縫裏看去,瞑童還是那種漠然的神色,而他脖子上流出的血液已然變成一個小湖了。

「消失吧。」花九溪說,湖,血,傷口都不見了。

「既然,瞑童可以被我們影響到。那我們就給他逐漸塑造出一顆知道愛憎的心來——」花九溪說。

「這意思是,需要很長時間?」拉克西米問。

「時間在這裏是無效的。我剛才沒有說,你被咬距離我倒下有多長時間?」花九溪問。

「嗯——大約二十分鐘。」拉克西米估算著。

「而我已經待在這裏七天了。」花九溪說,「我先造了兩個光體,也就是太陽和月亮。而它們的升落是和正常時間吻合的。我按照每天造三件刑具的速度,一共造了二十一件。」

「你的意思是,時間的流速在這個空間里也是可控的?」拉克西米即刻明白,「那就更神奇了。」

「不過是『南柯一夢』的道理,好像你沒聽過這故事。」花九溪一笑。

「切,我當然聽說過了。」拉克西米輕聲反駁道。

「拉克西米同學。」花九溪語氣有些嚴肅地說。

「唔…在!」拉克西米被他給嚇到了。

「我稍稍講下我的計劃,我打算讓瞑童變成一個對我們極度依戀的孩子。然後,我們一走,他必然痛苦萬分不忍分離……」花九溪悠悠說。

「欲令入佛智,先以欲鈎牽。就是這個道理。」花九溪說,「小米你意下如何?」

「哦哦,明白。」拉克西米此刻居然繞起了自己的頭髮來,「讓他對我們極度依戀……意思就是扮演父親…和母親?」

花九溪沒想到這麼輕易就被她猜到了,這倒省得解釋了,「嗯,父母是兒童最早接觸的社會結構,同時幾乎是兒童世界的全部——嬰兒最初對世界的認識就來自於——母親的乳房。」

「我知道,不過這隻發生在幼齡孩子身上。一旦建立其自我意識,他就會與我們敵對的。」拉克西米說。

「這個……我倒是沒什麼體會,因為我沒有父母。」花九溪拍拍腦袋說。

拉克西米自覺失言,有看他好像全不放在心上的樣子,就繼續講:「所以你特別希望……這算是一種補償么?」

花九溪臉上一紅,說:「不說這些,我的打算是,用一定的時間——不知多久,把瞑童塑造成一個真正有『心』的孩子,而且是有很強烈愛憎的孩子。」

「了解,那,開始吧。」拉克西米躍躍欲試道,「這是個什麼樣的家庭呢?」她說着,微笑着,「我要扮演什麼樣的妻子?」她在試着問花九溪心目中理想的彼女是什麼樣的。

「你挺好的。」花九溪說,「不需要刻意扮演誰。我們先把這個家創造出來……其實我盤算很長時間了,這是我白日夢的一部分。」

拉克西米聽到他對自己的評價,心中倒是一陣高興。

「首先,要有一棟大屋子。」花九溪說着,就看見一大摞深褐色方頭方腦的東西從四周驀地升起來,再一看才知道是十分高大的書櫃。

「先造一個書房看看。」花九錫笑嘻嘻地,跟個得到夢寐以求玩具的孩子一樣。隨即又開始填充細節,地毯、吊燈,散列著一些花花綠綠書籍的桌子。

一把大大的、彷彿黑色王座的椅子也從地面生長出來,花九溪一屁股就坐到了上面,說:「這樣就舒服多了。」他雙手一碰扶手,拉克西米能看到下凹的地方——居然是一把沙發椅。

花九溪在椅子上略微休息了一會,又着手將其他若干房間以一種近乎神跡的速度創造出來——除了廁所,因為在夢境中壓根就沒有這種需求。

拉克西米望着一面剛剛被創造出來的巨大窗子,隱隱看見外面有街道、有行人,眼下似乎是深秋的景象,不知什麼種類的行道樹葉子都黃落了大半,而且正被風雨吹打着。

「連外面的景色都想好了嗎?」拉克西米朝窗戶的玻璃哈氣,居然真的出現了朦朧水霧。

「不好意思,我覺得這種天氣最適合讀書。我喜歡靜靜的下雨天。」花九溪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嗯?我也很喜歡雨天!」拉克西米眼中閃出一線光彩,「不過我喜歡在雨天的時候出去散步。」

花九溪沉吟片刻,說道:「那我們就出去走走吧。」此時他正懷抱着瞑童——花九溪費了好大的勁兒用一種暗示的方法,把他塑造成了一個小嬰兒的樣子。

「今後陪你的時間可長了——也不差這一會的,所以爸爸媽媽先離開一會。」花九溪就雙手托著嬰兒,他身前頓時出現了一個極度華麗的搖搖床,將嬰兒安置在五六層錦被之下。

「嬰兒不會受熱嗎?」拉克西米有些擔心。

「會這樣嗎?」花九溪自然不懂這些道理,忙又撤下兩重杯子。拉克西米躡手躡腳走到搖搖床前,吻了嬰兒的額頭一下。

「他真可愛。」拉克西米笑着說。

「越是可怕的妖魔,他們的樣子也越美。」花九溪搖搖手指說,「所以不要被他們騙了。」

「可是現在不是在夢中么,夢中不會有什麼紛爭,也不會有什麼不快。」拉克西米提醒花九溪,此時她已經為自己「想」出了一身俏麗的服裝,她整了整帽子,撐起傘,拉住了花九溪的手。

「走吧。」

兩個人就這樣出了門,拉克西米回望花九溪創造的大宅,儼然是一處幽深的哥德式建築——鬧鬼故事最喜歡發生在這種地方。

大宅前面是一處無比寬闊的街道,卻冷清非常。三三兩兩的行人,都穿着嚴實的秋冬衣物,步伐匆匆。

花九溪為拉克西米打着那頂大黑雨傘,冷雨從上面流出,形成一道道經線。兩人邊走邊聊天,這種情形好像還是第一次。

而且眼下,是真正沒有任何「外人」的地方。花九溪與拉克西米,從最開始各自言志,逐漸深入到許多話題。這是在這片夢鄉後面的日子裏,經常發生的一件事。

走累了,就坐到路邊長椅。

拉克西米搓了搓手,「好冷啊。」她觀察著自己哈出的熱氣,白皙的臉頰上居然被寒冷所激,現出兩道腮紅。

「冷么?」花九溪先摸摸自己臉,又輕輕捧住了拉克西米的臉龐:「確實哦。」

拉克西米的臉更紅了,她自然未料到花九溪會有這種冒失的舉動,忙說:「你這樣抽冷子來一下,我——」

「唔,那下次我提前跟你說聲。」花九溪說,「可能是因為沒有別人,我的心思也有些活泛了吧。」

「不啊,爸爸媽媽做些親密的動作——再正常不過了,只是你的手太涼了。」拉克西米甜甜一笑。

花九溪也笑了,手中頃刻多了兩個紙袋。

「給你一個。」拉克西米手一接袋子,居然燙了一下。確認一番,原來是大大的烤紅薯。

花九溪早就自顧自地吃起來了,「不錯,夠甜。我可喜歡吃這東西了。」

拉克西米依舊是用平常那種慢條斯理的方式,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紅薯。花九溪三兩口吃光后,看着她:「你真是個優雅的人,一個不摻沙子的大小姐。」

「習慣罷了。」拉克西米笑笑說,頗為不好意思。

「如果讓你教育,小孩子應該會成長出很有風度的人吧。」花九溪說,他多少是有些羨慕的。

「我們一起教他,我知道你會天天給他講故事——」拉克西米說,「那他肯定會變成一個淵博有趣的人。」

「嗯,說好了!」花九溪答道。

不知兩人散了多久的步,回來時就聽小嬰兒哭鬧的聲音。花九溪又驚又喜,說:「看來他真的把自己變成一個人類嬰兒了。這樣我們的計劃至少可以實施下去!」

拉克西米自然也很高興,但她先問:「孩子為什麼哭呢?是餓了,還是——」

花九溪掀開被子看了看,說:「他應該沒有便溺的概念,而餓了哭鬧是人類孩子最顯著的特點。所以我們該喂他了。」

「好啊。」拉克西米手中一下子多了一個盛滿奶水的玻璃瓶,她小心翼翼抱起嬰兒,熟練地喂起奶來。

花九溪想起她似乎有不少兄弟姐妹,有這種技能也是很正常的。望着哄嬰兒入睡的拉克西米,花九溪感到一陣舒心。

鬧鐘的聲音。

這個小鬧鐘是一個千手佛的形象,一鬧起來,那些手臂就會亂動。花九溪睜開眼,就要去洗漱。

一旁的拉克西米依舊睡得很死,這是她從少女時代就保持的一個特徵。即使過去七年,依舊如此。她那種輕輕的鼾聲,花九溪再熟悉不過了。

「今天有些準時啊。」她居然醒著。

「嗯,有個會要開。」花九溪朦朦朧朧地應答著,迷迷糊糊把拉克西米熨好的衣服穿上。

早些時候,拉克西米也會「做」一些早餐,但味道實則不怎麼,被花九溪笑了兩次,就不幹了。花九溪怕她放不下這事,哄了她好多次。

「小花你真是自設困局……」拉克西米背對着他說,「居然單槍匹馬就造了一個城市——最奇怪的是這城市居然能運行!」拉克西米覺得花九溪最近早出晚歸,彷彿瞞着妻子什麼。

「你不喜歡,我就毀了它。」花九溪斬釘截鐵地說。

拉克西米是相信這句話的誠意的,即刻化嗔為笑:「我可不想當弄壞你沙堡的那個壞小孩~,只是,如果我們這麼依戀這座城,到時候會忍心離開它么?」她真的有些擔心。

「不會,我們計劃的最後一步,應該就在這幾天了。」花九溪紮好領帶,說。

偌大一個家,居然連一個傭人都沒有。原因很簡單,花九錫與拉克西米都不想破壞兩個人,三個人的空間。

就在花九溪準備離家的時候,拉克西米在床上忽然來了一句:「對了,小花,瞑童也快七歲了,應該找地方入學了吧。」

花九溪擺擺手,說:「小米,雖然這個乾闥婆城也有醫院學校,但既沒有死人也沒有真正的知識。我們無法創造超越我們自己認知的東西,這也是我們必須離開的原因之意。」

「我們會把瞑童帶走,讓他到真正的世界長大——」花九溪說。

輪到小花入戲太深了。拉克西米微微一笑,他似乎忘記瞑童本身是一隻巨大的白色龍蛇,怎麼可能真當自己的孩子呢?

花九錫出門了,迎面就見司機開着天青色的「聖甲蟲」牌轎車過來。上車,看窗外的冷雨。

這條主幹道又拓寬了不少,人煙也繁盛起來——當然,不論男女老幼,都是花九溪一手締造的。不過這些鏡花水月一樣的東西居然也能有自己的意志——這是他本人想不到的。

「議長有心事?」司機問。

「嗯。」花九溪看了看司機,這是個戴着可笑圓片墨鏡的老頭,「蟲天子,你也伺候了我好幾年了。如果我再也不回來,你會怎麼樣?」

車霎時間停住了,蟲天子老淚縱橫:「爺,老奴我肯定要繼續給您開車!」

花九溪一陣感動,說:「我說着玩的,別放在心上。」隨便應付了幾句,就來到議院。

這個議院是花九溪按照早年學西洋政治時,迷迷糊糊的印象設立的,故而簡陋得很。眼下正在投票通過一條法案,是關於迫害某個宗教團體信徒的。

花九溪打了打哈欠,說:「目前本市境內供奉的女神有兩個,一個是淡藍色短髮,紅眼睛的白衣女神。一個是紅色雙辮,藍色眼睛的紅衣女神——現在決定取締后一種信仰,將其信眾進行隔離審查。大家開始投票吧。」

反對數:0,棄權:0

看來比預想的順利,這些泥人的行動還在自己控制範圍之內。花九溪當即下令,將這項政策立即執行。

「這個……議長,我們發現,您的夫人,拉克西米女士,是紅髮女神的信徒……」一個胖官僚顫巍巍地說。

「畢竟德國人……」花九溪小聲說,「不行!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你們可以在明日早晨,將她進行逮捕!」後面的聲音則理直氣壯多了。

回到家,花九溪為了把戲劇衝突做足,沒有告訴拉克西米任何事——她正跟瞑童玩呢。

瞑童也像正常的孩子一樣長大,這與大部分花九溪的造物是不同的——畢竟這個空間的塑造都來自他本身的妖力。他是一個很俊美的男孩,對於自己身處的世界是個夢境這事,他是毫不知情的。

拉克西米拿着盛牟尼泥的小金子塔——其實是一層一層的套娃,一個個地擺在瞑童身前。

「這是個很重要的東西,爸爸媽媽就是因為它才走到一起的哦!」拉克西米說,「喜歡嗎?」

瞑童穿得跟小大人似的,襯衣西褲。

「喜歡媽媽嗎?」花九溪順着拉克西米來了這一句。

「喜歡,媽媽最好了。」瞑童不假思索地回答,說着就玩那幾個小金字塔。

「如果再也見不到媽媽呢?」花九溪淡淡地問。

「媽媽也要上班嗎,那我乖乖等她回來。」瞑童知道有上班和出差這類事情的存在。

花九溪搖搖頭,「永遠不再回來呢?」他居然有些痛心了。

「小花…」拉克西米有些擔心,捏緊了花九溪的手,「有什麼事要發生嗎?」

花九溪「噓」了一聲,說:「寶貝,如果有人要帶走媽媽,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找她?哪怕是另外一個世界?」

瞑童沉默了,他當然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但他必須回答:「願意!」

花九溪嘆了一聲,這會是七年悠閑時光的終結。

次日清晨,幾條身穿制服的大漢闖了進來,花九溪冷冷地問:「你們要幹什麼?」拉克西米則抱着瞑童,雖然她知道這一切都是一齣戲,但她依舊要保證孩子不能受到任何身心的傷害。

「尊夫人崇拜邪神,現已在案,隨我們走一趟吧!」為首的大漢回答道。

拉克西米哭笑不得,原來是以這個理由——

「可以,但是不能嚇著孩子。」拉克西米冷靜地說,隨即送上雙手,被銬住了。由於花九溪在本市的地位,這些人當然不敢拿拉克西米怎麼樣,只將她請出宅邸,送上了一輛紅色的小車。

瞑童居然沒有哭,但顯然受着了驚嚇,花九溪心中一愧。轉眼間,他手頭一陣柔軟,原來是瞑童的小手拉着自己:「爸爸,他們把媽媽帶走了——」

「嗯,寶貝,要跟我一起去找媽媽嗎?」花九溪問他。

瞑童終於哭了出來,連連點頭。花九溪就抱着他,上了聖甲蟲汽車。

「老蟲,追上前面那車——」他命令道。

「爺,我看夫人被他們帶走了,這些奴才好大的膽!」蟲天子憤憤不平,花九溪也是嘆氣。

車速不快,終於來到了「世界」的盡頭。只見那紅色小車停了下來,面對一度黃白色的光牆,那一隊大漢也是一臉茫然,這超出了他們的認知範圍。

「看來得自己離開了呢。」拉克西米心中真是思緒萬千,七年來的生活,真是夢幻一般。而走出這幻境,她與花九溪兩個人,會怎麼樣呢?但這顯然不是事情的全部——她真的很喜歡這個叫瞑童的孩子,不願與他分離。

只看那輛聖甲蟲汽車也過來了,花九溪抱着哭泣的瞑童。後者一見拉克西米,呼了聲「媽媽」,真是教拉克西米心如刀絞一般。

拉克西米用手帕止了止眼淚,說:「媽媽在這——媽媽不離開你,不過,你得穿過這面牆。」說着,一狠心,鑽出那空間的外壁,不見了。

「拉克西米……」花九溪一陣擔心,以往這樣,他肯定要飛快地追上去。但現在,他要等待瞑童的選擇。

「去吧,媽媽就在那牆的外面。」花九溪說,他在儘力壓抑自己的感情。瞑童緩步走到那光牆的前面,摸了摸,彷彿瞬息知曉了許多事。但對拉克西米的思戀,遠遠達到了一種對抗妖怪本性的作用,他迷上眼睛,踏出小腳丫,穿進了光牆。

花九溪長舒一口氣,七年的經營沒有白費。再看身後的情景,人,車,整座城市,都崩壞了。畢竟這是靠瞑童的妖力維持的空間,現在主人離開了,就再也剩不下什麼。

花九溪揮了揮衣服下擺,跳出了這個空間。眼前是最初那片無盡的黑暗混沌,耳畔則有女人的哭聲。

是拉克西米正抱着瞑童,兩行清淚從她美麗的眼睛裏流淌出來:「對不起,媽媽剛才還在害怕見不到你了——媽媽再也不離開你了——」瞑童則一味大哭,死命地抓着拉克西米衣領。

花九溪忙拍打自己額頭,不讓自己的淚流下來。他滑到兩人身旁,提醒拉克西米:「小米……」話音未落,就覺身子急速移動,頓時失去知覺。

再睜眼起來,發現自己還在少廣城的林子中,身旁的拉克西米也從夢幻中醒來。兩人就這樣呆了一會。

「媽媽!——還有爸爸。」一個小孩子的聲音。

拉克西米揉了揉眼,循聲望去,一個衣着光鮮,極為漂亮的銀髮小男孩站在兩人面前,一臉好奇與興奮。

花九溪望了望那空空蕩蕩的五十三號房間,當即曉然,不過依舊極為驚訝地說:「那條大白蛇,變成了這個孩子嗎?——居然和我們夢裏的一模一樣,拉克西米你快看看……」

拉克西米早就走到那孩子面前,蹲下來問他:「你還記得我們嗎,瞑兒?」

「嗯,我想起來了,我是個妖怪!」瞑童以一種輕快的口吻說道。

花九溪一撓頭,自言自語:「這是怎麼一回事?」

「遇到什麼難題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抽冷子出現,正是朱實,「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你們的行動如果成功,就應該有反應。看來是成功了。」

「嗯,朱實姐。我們成功把瞑童從那夢境帶出來了,但是,眼下他變成了夢裏的人形……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是這樣,瞑童是一種特別神奇的妖怪——全世界只有一個活體。將他從虛無的幻境中帶出來,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為他塑造一個完整的人格和身份。走出夢幻空間的瞑童,會變成被塑造的那個角色,並且極度依賴賦予他人格的人……」朱實解釋道。

「哦。」花九溪點點頭。

「你們把他塑造成什麼樣了?」朱實問。

「一個…可愛的小男孩。」花九溪有些尷尬地說,「我和拉克西米的孩子。」

朱實一笑:「有趣,不過歷史上誘捕瞑童成功的人,一般也是把他變成自己的孩子。之後瞑童會像正常人類小孩一樣成長——直到主人離世,才再度陷入沉睡——話說,你們在那夢鄉里一共待了多長時間?」

「七年。」花九溪簡短有力地回答了,不知是長是短。

朱實沉吟了一會,說:「你們挺貪玩的……幸好空間里的時間跟現實是不同步的。不過,你們驟然回到現實世界,會不會有失落、或者說喪失鬥志的感覺?」

花九溪拍了拍自己的臉,「我現在就是一點鬥志都沒了……話說七年前我們要幹什麼來着?我得適應適應。」

「很好,可惜我不在這,不然為了讓你恢復鬥志,我可得好好疼愛你一番。」朱實說。

「疼愛?」花九溪的心思突然活泛起來。

「嗯,用拳頭疼愛疼愛你。」朱實說,「這樣倒也好,你和小米妹子的感情更融洽了,如果出現危機,夫妻間肯定會死命照應。」

花九溪臉上一紅,說:「雖然夢裏是這樣,不過現實里,我們明明一個指頭都沒碰。」

他回頭看了看拉克西米,對方的心思全在瞑童身上。兩個人正在一起翻花線玩,花九溪害羞地走過去,說:「小米,看起來事情有點糟糕……」

拉克西米一歪頭,「怎麼了?」

「按朱實姐的話說,瞑童是真的會把我們看做父母。」花九溪怕惹拉克西米不高興,只得吞吞吐吐地說,「而且他會跟正常的孩子一樣長大。」

拉克西米瞪大了眼睛:「怎麼了?」

花九溪就不知怎麼回答了。

拉克西米心念轉動了幾下,問:「小花——難道你覺得之前的一切,都是騙小孩的遊戲嗎?」

「不不,當然不是那個意思。」花九溪見拉克西米有些惱怒的樣子,立刻吃准了她的心思,「所以你還是我的——」

「未婚妻,對吧?」花九溪說這個詞,心臟幾乎堵到嗓子眼兒了。

拉克西米臉一下子紅得跟煮熟的螃蟹一樣,白皙的雙手馬上捂住了臉:「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吧……」

花九溪一皺眉頭,這感覺真是怪怪的。明明眼前的少女已經是再熟悉不過的,眼前的時空,兩人卻剛認識不超過兩個月。真是奇妙極了。

他像「往常」那樣輕輕捏住了拉克西米五指,說:「所以你現在——等眼下的事情處理完了,會去哪裏?」這是他很關心的一個現實問題。

「我哪也不去……」拉克西米用很溫柔的聲音說,「就在你身邊,除非,你趕我走。」

這可能是最合適的回答。而這是現實世界,而非夢境,真正的明天,誰會料想到發生什麼?不過,即使這片刻的溫存,兩個人也是感到一陣暮春之風般的暢快。

下一個問題是,怎麼處理瞑童。花九溪俯身對瞑童說,「瞑兒,你知道你為什麼會到這嗎?」

瞑童眨巴眼睛:「我做了個好長的夢,最開始沒有別人——我好害怕。然後爸爸媽媽來了,跟你們在一塊,我開心得不得了。你們要醒過來,我就跟着你們醒了。」

「那,你原來為什麼在夢裏?」花九溪對這番話感到好奇。

「瞑兒就是夢的妖怪,每次醒來時會變成各種各樣的人,這些我都知道。」瞑童說,「有很多人打算喚醒我,但有些人不好,所以我不想跟他們走。我喜歡你們,所以願意做你們的孩子。」

「你就是我們的孩子啊。」拉克西米撫摸着他的腦袋。

「所以,你是在『扮演』我們賦予你的角色?」花九溪打算刨根問底。

「我不懂爸爸你的話啊?」瞑童睜大了眼睛,畢竟只是個不滿七歲的孩子,「小孩子不都是因為喜歡誰,才當那個人的孩子嗎?」

花九溪哭笑不得,也摸着他的頭說:「才不是那樣——以後我們會帶你去真正的世界的,比夢裏好玩多了。」

「嗯!」瞑童格外興奮。

「話說回來,我們怎麼帶着他跋山涉水呢?」花九溪問拉克西米,兩個人都犯了難。

瞑童隱約猜到兩個人的意思,忙說:「我是妖怪哦。」

花九溪看着他,一副「廢話」的表情,瞑童身上則白光一現,回復了駭人的大蛇原型。他三兩下就把花九溪圍住了,拉克西米一陣驚慌,忙來阻止。

「沒事,孩子在和我玩呢。」花九溪嘻嘻笑道,瞑童正用嘴巴蹭花九溪的臉,不知從哪發出聲來:「就是變成這樣長長的樣子——我還能變得更大或者更小一些。」

「能有多小呢?」花九溪問,這才是重點。

他身上頓時一輕,那大白蛇不見了。只是自己手腕上一下子涼涼的,原來是瞑童變成手鐲大小的小蛇,繞在他胳膊上。

「好孩子,委屈你一陣,暫時保持這個樣子吧!」花九溪輕撫瞑童的身體,瞑童乖巧地答應了。

拉克西米見到自己這麼上心的孩子居然變成一個手鐲,感覺怪怪的,不過並沒有說什麼。

「老姐,我和小米已經完成這項任務了。」花九溪大聲說,「所以,下面我們要帶着這孩子去做什麼?」

「做得很好,下面該去破壞長耳朵的防線了,就是阻擋外界妖怪的靈網。我說過,中央區對人類是不設防的。你們只要潛入他的一角,讓製造靈網的生物休眠就可以了。」朱實百呼百應。

「老姐說話真輕鬆,中央區哪是那麼好潛入的?」花九溪知道少廣城中央區四面各有九門,都有巨大的神像把守。

「還有,如果任何妖怪都在靈網的偵測範圍。那瞑童一進去不就會有反應么?」花九溪嚴謹地問了一句。

「所以說他是特例啊,你們算是撈著了。」朱實說,「瞑童嚴格來說不是妖怪,而是天地精氣直接凝成的上古靈體——也就是說,是跟神一同誕生的。」

「這麼厲害?!」花九溪也嚇了一跳。

「像這樣的神魔還有好幾十尊,都在當年禹王治水的時候被他老人家收服了。瞑童是從不害人的一個,所以就打發在西王母家裏了。」朱實補充道,「長耳朵現在跟縮頭烏龜一樣,死守在城池裏。所以你們只要爬到三重城池的頂端,把那些生物破壞掉,我們一方的將士們就立刻能攻進去了。」

朱實說得自信滿滿,花九溪也對她實力有充分的認識,不再多問了。朱實卻還有話說:「弟弟,到了中央區靈網之內,我留在你們額頭的妖力就會瓦解,到時候你們自由行動,切記隨機應變!」

「這是我最後一句話!」

花九溪吹了吹口哨,心想這樣終於不會有人在自己大腦里冷不驚冒出一句話來了。就同拉克西米朝中央區邁進,走走停停,安營紮寨,一共耗費了三天左右。

終於來到了那聳入雲天的巨大城堡,拉克西米手搭涼棚望去:「簡直跟巴別塔一樣高!」

少廣城的城牆不知是什麼材料做的,幾千年了,還沒有一點風化的跡象。只是上面覆蓋着不少奇特植物,一層又一層,宣告了此處悠久的歷史。

「我看了,果真一個守衛都沒有……」花九溪說,「難道是唱的一出空城計?」

「我們怎麼上去呢?」拉克西米擔憂地問。

「瞑兒,醒著呢嗎?」花九溪問了一聲。

「爸爸叫我嗎?」他右腕就有小男生細小的聲音應答,「你和媽媽說話的時候我就聽着,不說話我就睡了。」因為怕花九溪二人有事吩咐,所以二人睡下了之後瞑童才自己休息。

「你看這座高城,你能爬上去嗎?」花九溪話音剛落,一條大蛇就從他袖子裏爬了出來。這體格,比先前所見,還大了數倍。

「能。」大蛇點點頭。

拉克西米忙說:「這也太冒險了吧?」

「朱實姐姐都說了沒人看守了,我相信她。」花九溪打着何倩說,實則他確實有一種「速戰速決」的念頭,想不管不顧提前結束這一切。

「這樣,瞑兒你把我們倆含在嘴裏……」花九溪建議道。

「可是,我怕咬傷你們。」瞑童回答說。

「張嘴讓我看看。」花九溪一聲令下,大蛇驀地張開了巨口。拉克西米一陣後退,因為儘管是自己的「孩子」,她還是擔心這種巨蟒一樣的生物口中會有濃重的味道。

然而並沒有聞到,裏面很乾凈。

「牙齒很鈍,好像也沒有唾液一類的東西存在,舌頭也不像蛇類一樣分叉——你變成蛇的時候,會吃東西嗎?」花九溪一邊觀察一邊問。

「變成這樣好像肚子就不餓了……」瞑童老實回答。

「不愧是上古的神物,吸風飲露……」花九溪喟嘆道,就取下一隻葫蘆對拉克西米說:「小米,我用這東西在我倆身上鍍一層薄膜,然後就讓瞑兒一口含住。」

拉克西米極少反對花九溪的話,因為他的計劃總是很有成效,這次也是。不一會,她身上就罩了一層胎衣似的薄膜,花九溪往自己身上也噴灑了這東西的材料——一種琥珀色的液體。

瞑童在花九溪指揮下,把他們一口吞入口中,隨即以一種極高的速度,一口氣爬上了運氣繚繞的少廣城頂部。

因為少廣城中心城是個三層台式的建築,故而最頂端的面積就狹小得多了。花九溪二人從蛇口爬出,三兩下撕掉了那薄膜。

參考地圖,製造靈網的生物一共分佈在四方形城池的八個角落裏,他們自然是要去破壞離自己最近的東南角那個。

「好大的霧啊。」拉克西米本打算看看四處的景色,卻一無所獲。

「是雲。」花九溪說,「因為我們沒有妖力,所以敵人只能憑藉肉眼觀測——因此待在雲里是很安全的選擇。」

「小花,前面的雲里……有兩個人類過來了!」拉克西米忽然警覺地說道。

「哪有——」花九溪沒有感覺出任何人類的氣息,但這話說完后的幾分鐘他就後悔了——真有兩個人類的氣息朝自己方向移動,雖然很微弱。

「拉克西米,你怎麼做到的?」花九溪格外驚訝。

「怎麼做到的,就這樣做到的啊?」拉克西米說,「用你教我的簡單望氣術。」

「不對,你這次,有比我更強的靈感。」花九溪想起了朱實之前所說的話,「看來少廣城對女巫友好,這件事是真的。你的靈力正在被逐漸激發出來……」

「真的么?」拉克西米一笑,「看來你以後反而要靠我了。」她打趣說道。

花九溪心中居然有些許失落,但即刻恢復正常,說:「這城中除了我們,居然還有其他人類?」

拉克西米朝遠方看去,說:「不是別人,就是我的兩個同伴。」神色極度嚴肅。

花九溪一皺眉,說:「那兩個德國人么?」說着,打開了千手佛的箱子,因為不知對方會採取什麼行動,故而先做好準備。

兩個人互相交換了眼神:暫時不藏起來,跟他們接觸一下。

「老天,拉克西米!」其中一個男人用德語叫了起來。

花九溪就見到一個高大略胖的黃髮男子和一個綜發瘦高個走過來,身上穿着少廣城那種不今不古的衣服。

拉克西米忙過去同他們說話:「阿卡曼,耶格爾……你們怎麼出現在這了?」她心中確實有老大的疑惑。

「馮教授呢?」她又問了一句,馮教授是此次隊伍的負責人和領導者。他是一位淵博慈祥的長者。

那叫阿卡曼的胖男人神色遲疑,吞吞吐吐地說:「教授他……還被那些兔人關着。因為他知道關於那紅色粘土的全部秘密,還有利用價值。」

「而這些兔人的魔葯很厲害,我們吃了兩味吐真劑,什麼都說了……當然,說的一點價值都沒有。」后一個叫耶格爾的接上說,「他們沒殺我們,當然這是一句廢話,反而讓我們充當城頂的巡邏者。這些精靈很愛惜同類的生命,所有危險的工作都讓其他生物從事。」

「是這樣……」拉克西米將信將疑,點點頭。

兩人又問拉克西米逃出之後的經歷,拉克西米三分虛七分實地講了一通,對方也保持懷疑。這幾個人嘰里呱啦地說着異邦語言,花九溪一句聽不懂,就在那裏蹭地板玩。

「所以你們知道那種能製造巫術之網的巨大生物在哪嗎?」拉克西米聽兩人提及了一個重要信息,「能帶我們去嗎?」

阿卡曼和耶格爾對望了一樣,看樣子是同意了。花九溪見幾個人不知怎地就開始走了起來,這種被蒙在鼓裏的感覺很不爽,就拉住拉克西米的手問。

「小花,他們知道那些生物的詳情,準備帶我們去呢。」拉克西米也有些懈怠了,居然無條件相信了久別的兩個友人。

花九溪只得隨她,不過他心裏倒是沒半點嫉妒的意思——因為那兩個男人的尊容,實在不怎麼樣。

目的地確實很近,拉克西米的問話顯然多此一舉。只看一排金屬柵欄,後面有好幾根大煙囪似的東西,走近看就會發現這東西的表面跟人類皮膚十分類似。在它們的頂端,則有一些紡錘狀的肉柱,在柱頭噴出發光的物質,無數肉柱噴出的光交織成一張大網,就是所謂的靈網了。

花九溪就是要破壞這些東西,只要讓瞑童咬它們一口就能完成——瞑童的能力可以使任何生物進入夢鄉,而因為他本身現在並不在那個空間內,故而註定是有去無回的。

但此處還有另外一個人。

「八齋使大人,我們撈著一網大魚。」兩個德國人用巫語說了一句話,花九溪終於聽懂了。不過他臉上冷汗立刻就冒得出來了。

「八齋使」正是兔精的最高職位,隱沒在雲氣中的那個人,地位幾乎和朱實一樣高!

「居然這麼快就被賣了……」花九溪哭笑不得,當即揮拳,一圈打中了那胖子的臉,一拳擊在瘦高個小腹之上。因為這兩拳都帶着靈力,故而對方即刻倒地不起。

「沒有下殺手么?」雲氣中一個女子的聲音,聲線極細。

「畢竟是這小閨女的熟人,我不好往死里打。」花九溪拍拍拉克西米肩膀。

拉克西米早就明白了眼前的險境,雙手合十連連對花九溪賠罪道:「小花……對不起,如果當初我們拷打這兩個不爭氣的傢伙,時刻表就能錯開了。」

「嗯,這小姑娘說的有道理。」那人說,「再有十五分鐘,我就下班了。只能說,你們的運氣實在不好,就在這被我俘虜吧。」說着,從雲霧繚繞中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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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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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瞑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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