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時間彷彿在一瞬間跨過了千年。

她還是那條不太懂事的小白蛇,許宣坐在前面的亭子裏，手裏拿着一卷書，也許還溫了一壺酒,在這煙雨蒙蒙的天氣里愜意自酌。

當然，也不會忘記給小白蛇來上一杯。

碧落察覺到身邊人有些不對勁,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驚聲道：「姐姐，這個人不是你的恩人嗎？」

她其實沒見過許宣幾次，但是白素貞房間里放着許宣的畫像。碧落這麼多年時常看到，現在也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被青蛇的話喚回思緒,白素貞才發覺，自己撐著傘的手,緊張到甚至有點在發抖。

她抑制住心中的激動和喜悅，顫聲道：「或許，只是長相相似呢？」

可話是這樣說，她已經不受控制的朝着那邊走過去。

碧落連忙跟上。

亭子裏，許仙有些局促的看着那兩位姑娘朝自己這邊走來。

他今日出門沒有帶傘，臨時來亭子避雨，見到兩位年輕貌美的姑娘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誰知竟然被對方給發現了。

那兩位姑娘過來做什麼？莫非是要斥責自己這個登徒子嗎？

亭子並不很遠，隔着雲霧一般的細雨,裏頭那人的眉眼也更加清晰。

白素貞眼眶有些發熱。

她勉力維持着鎮定,走進亭子。

「公子也在這裏避雨嗎？」她問道。

許仙意識到對方並沒有什麼責問的意思，心下鬆了口氣，點頭道：「正是呢,今日出門天氣還十分晴朗,我就沒有帶傘。」

白素貞又問道：「公子是這附近的人？」

許仙點頭：「就在這城中。」

「公子可是大夫？」

見許仙訝異的目光,白素貞笑道：「公子不要見怪。我自小鼻子靈敏遠超常人，是聞到了公子身上的葯香，才有此問。」

許仙這才笑道：「姑娘天賦異稟，我確實是個大夫。」

碧落在一邊，見姐姐小心翼翼不敢唐突，那許仙更是拘束，這天都快聊不下去了。

她於是開口問道：「敢問公子如何稱呼？」

許仙連忙說道：「在下姓許，單名一個仙字。」

「你姓許？」

許仙不解道：「是啊，可是有什麼不對嗎？」

白素貞搖頭：「沒有什麼不對。」反而是太對了。

又笑道：「我姓白，名喚素貞。這是我妹妹碧落。」

聊這會兒天的工夫，雨反而變的更大了些。

許仙看着越來越大的雨勢有些憂心：「這雨也不知要下多久，我還要去藥鋪坐診呢。」

白素貞笑道：「許公子若是着急，我這有傘，你先去就是。」

許仙連忙道：「這如何好意思。」

白素貞道：「我和妹妹本就是為了欣賞雨景色而來，不趕時間。且我們二人還有一把傘，一併打着也是綽綽有餘了。」

許仙便再三謝過她，拿着傘走進了雨中。

白素貞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才握住碧落的手，感慨道：「是他，沒想到，我居然真的還能遇到恩人的轉世。」

碧落很為她高興：「是啊，終於找到他了。」

她又有點好奇：「那找到他以後，姐姐你要做什麼呢？」

被碧落這樣問，白素貞反而茫然了。

她這麼多年，一直記着許宣離世的時候說的話，說往後還能遇到他的轉世。

所以她一直在找。

現在終於找到了，她卻不知道怎麼辦。

今日遇到的人，有着和許宣一模一樣的面容，帶着文靜的書生氣，低着頭看東西的樣子更是一模一樣。

可他抬起頭，望着自己的目光，卻是那麼的陌生，清清楚楚的告訴白素貞，他是另外一個人。

「我也不知道。」白素貞搖頭，「先看着吧。」

她很快打聽到了許仙的情況。

他出身在這杭州城一戶普通人家，父母早逝，姐姐已經嫁人，現在在城裏的回春堂里當大夫。

他年紀輕輕，人長得俊俏，脾氣又溫和，很得周圍人喜歡。

白素貞和碧落在附近買了棟宅子住下來，並恰好遇到了許仙。

「白姑娘，碧落姑娘。」許仙看着她們兩個，有些驚喜，「我聽說這裏新搬來了一家人，原來竟是你們二位。」

他想起什麼，又說道：「我去那亭子守了兩日，沒等到你們。正好這次可以將傘還給二位了。」

許仙面對白素貞的時候嗎，總是有一些不自在。

他總覺得這位貌美的白姑娘時時刻刻都在看自己，那目光也過分專註了。

這種眼神……他忍不住不去多想。

莫非，白小姐對自己有意？

搗葯的時候，許仙有些心不在焉。

身邊的葯童忽然喊道：「許仙哥哥，你臉紅啦！」

許仙回過神來，摸了摸自己發燙的面頰，沒什麼脾氣的看了那小葯童一眼：「別胡說八道。」

小葯童沖他做了個鬼臉。

*

白素貞發現，自己總能十分巧合的遇到許仙。

她可以發誓，自己並沒有刻意的去探聽許仙的蹤跡，許仙就更不可能知曉自己的行蹤。

她有時候會忍不住想：可見自己和恩人的緣分，果然是上天註定的。

她總是試圖在許仙身上找另一個人的影子，而後很快就發現，即便外貌一模一樣，即便是輪迴轉世，許仙也不是許宣。

許仙不會畫畫。

許仙喜歡過中規中矩的生活。

許仙從藥鋪回家以後，還會秉燭夜讀，想要考科舉光宗耀祖。

許仙甚至不喝酒，更不可能把自己喝的醉醺醺的，然後洋洋洒洒寫下一大篇詩文表達今夜月景甚美，心情十分愉快。

許仙更像個會踏踏實實鬼過日子的人。

但是他們又有很多地方很像。

一樣的善良溫柔，見不得可憐的人或者動物，寧願自己貼錢也要給他們治病。

「白姑娘？」一個驚喜的聲音在白素貞耳邊響起。

白素貞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走神了。

今天是元宵節，她和小青一起出來看花燈，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燈，她就想起她還是條小白蛇的時候，也和許宣一起放過花燈。

許宣那時候已經年過而立，可有時候還跟個愣頭年輕人一樣，做一些十分幼稚的事情。

他親手做了一盞比別人的都要漂亮精緻的花燈，然後趁著白蛇不注意，細緻的隔開了花燈的蠟燭確保不會燙到她，把她連着花燈一起放進了水裏。

她被夾在眾多花燈里，漂浮在水面上，也不害怕，因為心裏清楚許宣不會傷害自己。

花燈飄遠一點，她還能看得清楚許宣臉色愉悅又帶着點小得意的笑容。

「小白！」他遠遠喊著，「都說花燈可以實現心愿，我自覺沒什麼需要實現的心愿，就把它送給你啦。」

這樣搞怪的後果就是，她跟着那些花燈一起飄到很遠的地方，一不留神遇上了河底一個暗漩，一下子沖了出去，許宣找了大半夜才找到她。

白素貞眨眨眼，從回憶里抽回心神。

不遠處，許仙正面帶笑容看着自己。

有那麼一剎那白素貞甚至以為自己還在記憶里。

她搖搖頭，發現碧落不曉得自己跑到哪裏玩去了。

「白姑娘。」許仙走過來，見她手裏拈著一盞花燈，就問她，「你也想放花燈嗎？」

白素貞原本沒想的，這會兒又改變主意了：「嗯，放一盞。」

許仙選了一盞花燈，抽出裏頭的許願紙，向店家要了筆，很虔誠的在上面寫東西。

白素貞順口問道：「許公子許了什麼心愿？」

店家樂呵呵的說道：「不能說不能說，說出來可就不靈了。」

許仙於是就不說了，認認真真的寫完，將紙條疊好放在花燈里。

他看着白素貞，疑惑：「白姑娘不寫心愿嗎？」

白素貞也在看着他，淺笑着說道：「你剛剛寫的時候，我已經寫好了。」

兩人去了河邊，挑了一處人少的地方，蹲下來放花燈。

兩盞一模一樣的花燈，下了水，一晃一晃的盪向遠方。

「白姑娘。」許仙忽然扭頭看着她，目光很亮很亮。

白素貞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安靜的望着他。

許仙耳邊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砰，砰，砰。

面前的佳人一襲白衣，在火樹銀花映襯之下縹緲不似凡人。

他聽到自己有些艱澀的聲音：「不知白姑娘，家中可有為姑娘婚配？」

好像等了很久，又好像只有短短一瞬。

「不曾。」他聽白素貞答道。

許仙面色通紅，磕磕絆絆道：「那，姑娘以為，在下如何？」

白素貞靜靜看着他，看了許久許久。

她忽然嘆了口氣，帶着一分釋然，彷彿終於看明白了什麼東西，又放下了什麼東西。

「許公子，我把你當做極好的朋友。」

許仙面色一百，訥訥道：「如此……是許仙唐突了。」

他似乎十分尷尬，又十分難受，勉強維持着體面同白素貞告別，快步離開。

白素貞站在湖邊，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見。

碧落忽然從身後鑽出來：「姐姐，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那個許仙呢？」

「回去了。」

「回去了？」碧落不解，「他不是很喜歡你嗎？沒跟你說？」

許仙的演技也不怎麼高明，連一根筋的碧落都看出他對白素貞的喜歡了。

「說了，不過我拒絕了。」白素貞長舒一口氣，笑道，「我一直都執著要找到恩人的轉世，卻不知道原因，現在，我想我明白了。」

碧落茫然：「明白什麼？」

白素貞淺淺笑道：「我執著的尋找，原來是為了徹底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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