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即便身處暗夜,我對你的愛,也向陽而生。——衛顏

漢有游女

荊楚之地,恰桃李爭春,海棠次第,流鶯處處,漢女嬉歌。

兩岸繁花似錦,浣女們紮起裙角,挽起衣袖,棒槌敲擊着衣服,和著流水輕拍岸堤的聲音,交匯成一首輕快的曲調。

一葉扁舟自桃花江水中順流而下,船頭坐着位少女,三千花雨拂面,紛紛落了一身。青絲散漫的束在身後,露出一張沉靜的容顏。她著一身廣袖襦裙,梨白、桃粉、棠緋一層層交疊暈染,隨風而動,隨水輕擺,而藏在裙角下輕輕撥動水花的小腳丫才微微顯露出她的好心情。少女雙手撐在兩側,偏著頭,聽着水聲、槳聲和歌聲,感覺嫩軟的花瓣從臉上滑過,不覺舒展眉眼,嘴角輕翹,露出些許笑意來。

嗒、嗒、嗒,少女忽然抬頭,沖身後輕笑道:「先生!」

她聲音裏帶着些小得意,叫謝謙之不禁失笑。

修挺如竹的青年玉冠束髮,眉眼含笑,一身月白色直裾顯得溫潤謙和。

岸邊不知是誰起了頭,清凌凌的唱道:「君若天上雲,儂似雲中鳥,相隨相依,映日浴風。君若湖中水,儂似水心花……」

謝謙之折了支拂面的桃花,信手簪在了少女的烏髮上。岸邊的歌聲頓了頓,浣女們應和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卻善意的沒有暴露出自己的同伴。

少女正聽得入迷,卻聞歌聲漸遠,不禁蹙眉,伸手拽了拽青年的衣角,抬首問道:「先生,她們怎麼不唱了。」

謝謙之眼中倒映出少女驕矜的模樣,低聲哄道:「大概是累了吧。」

少女垂首,彷彿才察覺到發上多了些東西,伸手摸了摸,像是枝花,也沒在意。感覺到先生坐在了他身邊,她才又問道:「她們剛剛是在踏歌嗎,可惜沒聽完。」

話才剛落,不大會,她耳邊便響起了低沉的歌聲,有別於女子的宛轉悠揚,一句句渾厚有力:「人間緣何聚散,人間何有悲歡,但願與君長相守,莫作曇花一現。」

「舞婆娑,歌婉轉,彷彿鶯嬌燕奼。」少女話語寥落,輕聲道,「真想親眼看看啊。」

「靖安……」

當今楚王唯有一女,靖安郡主,楚羲。天生眼疾,遍尋名醫無果,靜養在荊州外祖朱家。

她的西席先生則是十三歲時遊學至此,一伴七年,如今楚羲已十七了。

她看不見,看不見這春花爛漫,春水潮生,更看不見他眼中深情如許。

秋風渡口

楓林醉,斜陽晚,秋風瑟瑟,荻花寂寂。

船舶停靠在渡口,隨行的侍衛早已整裝待發,僕婦婢女們更早早的打點好一切。

「路上務必小心,保重自己身體。」謝謙之提着燈低聲囑咐道,昏黃的燈火溫柔了他輪廓分明的側顏。

「嗯」侍女扶着她的手,靖安只能通過他的聲音模糊的向他所在的方向點頭應答道,「原來只能聽先生講講去過的地方,雖然看不到,不過能走走也好。」

靖安並不覺得傷感,先生雖在外祖家做西席,可每年還是有一半的時間不在的,他有自己的事情,他離開便告訴她一聲,他回來總會給她帶一些新鮮的玩意,講講有趣的見聞。

「靖安!」眼見得她逐漸走進黑暗中,謝謙之忽然不安的開口喚道。

「還有事嗎?」靖安遲疑的回頭,謝謙之本想握住她的手還是緩緩收了回來,現在不合適,會壞了她的名聲。處理完手邊的事情他也會回去,那時他們會在帝都重逢,何況她退了婚,他才能央父親上門求親。

「沒事,去吧。」

靖安笑了笑,沒想到先生也有這麼婆婆媽媽的時候,輕快道:「先生,我走了。」

槳聲清晰的回蕩在耳邊,船舶漸遠。

「郡主早些休息吧。」侍女強作歡顏勸慰道,好不容易出趟門,竟是為了退婚。聽聞王爺大怒,若不是衛少爺師承鬼醫,說有把握治好郡主的眼疾,王爺怕是絕不會與衛家善罷甘休。

這些天身邊伺候的人都陪着十二萬分的小心,靖安倒沒她們想的那麼自哀自憐。與她定親的西北衛家的少爺,聽說是嫡長血脈三代單傳,出了名的乖戾囂張,出了名的世間絕色,就連名字都要帶個「顏」字,愧煞天下女子才肯罷休。不過都是聽別人說的,再怎麼樣的世間絕色左右她也看不到,這樣的人不願娶一個瞎子,衛家不願讓個瞎子做主母也是情有可原。

「衛顏……」退不退婚靖安倒是無所謂,不過若是他真能治好自己的眼睛,她還真想看看到底是怎樣的容顏才配稱世間絕色。

「呀!」侍女本想放下帘子,卻是手一頓,詫異出聲。

「嗯?」靖安蹙眉,發出疑惑的輕哼。

「郡主,謝先生還在渡口沒走呢。」

隔着江水與暗夜,那點燈火在秋風中搖搖欲墜。

驚鴻一面

雪落無聲,遠山白頭,飛花穿庭,玉樹瓊枝。

白馬銀鞍,龍章鳳姿,玄色輕裘在風中輕揚,少年打馬穿街而過,激起碎玉飛雪。

「你給老子站住!」一路疾馳的馬車上爆發出一聲怒喝,少年輕嗤了聲,毫不在意的揚鞭絕塵而去。

白雪覆蓋下的楚王府愈顯莊嚴肅穆,眼見得金字匾額近在眼前,少年才一拉馬韁,馬蹄高高揚起。他閑閑打量過去,鬢如刀裁,眉飛入鬢,狹長的眼眸里似有水色流轉,像是什麼都在眼底,又像是什麼都不放在眼裏。

能有這般姿容的也只有一個衛顏了。

衛顏翻身下馬,隨手將馬鞭丟給近衛。要不是被押著過來,他是真不想跑這一趟,要他說把楚王女兒的眼疾治好了,把婚退了不就得了,還非要他上門賠禮。衛顏倒是無所謂自己的妻子是個瞎子,只要他想要的,那什麼樣都無所謂,至於衛家的主母得是個什麼樣子,與他何干?

衛家主好不容易趕了上來,一見他這幅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衛夫人勸了許久才領着衛顏往楚王府去了。

窗欞前灑了些穀粒,她聽見鳥兒噗哧著翅膀的聲音,再靜一些還能聽見它們跳來跳去叼穀粒的動靜。

「郡主別吹了風,外面下着雪呢,小心着涼。」侍女笑道,上前為靖安梳妝。

「下雪了嗎?」靖安聽着便想探手到窗外去。

「郡主……」侍女無奈道,「昨晚下了一夜呢。」

她只好訕訕的縮回手,坐回凳子上了,心裏卻琢磨著怎麼才能去外面溜一圈。

遠遠的傳來侍女們的嬉鬧聲,低低的,像是沸水要煮開前的那一剎那,醞釀着,壓抑著,卻又隨時都會炸開鍋一樣。

「今天有什麼新鮮事嗎?」靖安不禁開口問道。

侍女手中的篦子的頓了下,想了想還是答道:「衛家家主帶着夫人、少爺上門賠禮來了,那幫小丫頭估摸是見了衛顏少爺……」

靖安倒沒想到是這事,歪著頭不禁失笑:「你今日比往常晚了一刻哦……真有那麼好看嗎?」

「哎呀,郡主!」侍女頓覺羞澀,卻還是低聲道,「嗯,好看的不得了。」

靖安搖搖頭,故做無奈道:「嗯,這麼看,退婚我虧大了。」

丫頭們都被逗笑了,屋外傳來通報聲。

「郡主,王爺請您去正廳見客。」

重整衣裝,侍女拿來了斗篷,帶好風帽,一圈白絨毛更襯得她像個粉琢玉砌的白瓷少女,只可惜一雙失神的眼睛,沉澱出與年紀不符的沉靜神色。

她的手臂搭在侍女手上,繞過影壁,一步一步向正廳走來,走的平穩緩慢,她大半的面容都被風帽遮掩住了。衛顏跟着父親起身,也只是禮數而已。

雪沒怎麼下了,風送一陣冷香來,東邊是個梅園。

靖安微微側臉,回了楚王府,卻是比外祖家還悶,母親總怕她磕著碰著。

風揚起她的帽沿,正對楚顏的是她的側臉,驚鴻一瞥,他卻是連心跳都亂了。

「阿顏!」衛家主震驚出聲,幾乎沒有人反應過來,就連衛顏自己也是如此。

衛顏說不出自己心裏是什麼感覺,等他意識回籠時,他早已走到少女面前,拉下了她的風帽,入目的便是那張讓他難以言喻的容顏,明明如此陌生卻又彷彿早已描摹千遍。他什麼都不放在眼裏,彷彿就是為了這麼個人,把她放進心中那個缺口裏,不多不少,踏踏實實,剛剛好。

靖安錯愕抬頭,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覺一陣風過,冷冽的氣息混著梅香入侵了她的世界,她面前分明是站着個人的吧。她聽到一聲輕笑,笑的心滿意足,然後她的手就牢牢攥住了,攥的死緊的那種,靖安竟隱隱有種想逃的衝動,本能的覺得危險。

靖安感覺那人低下了頭,她明明看不見,卻覺得他應該是平視着她的雙眼,一字一句鄭重道;「我是衛顏,我要娶你為妻,我會醫好你的眼睛。」

喬木可依

「阿羲,吃藥了。」衛顏的聲音就響在耳畔,呼出的熱氣拂過她的耳垂,靖安一個哆嗦,更是氣悶,伸手推他,卻推不動。更惹得衛顏失笑,拿着銀勺敲敲碗催促着她。

靖安只得啟唇,由得他喂葯。

她不知道衛顏跟父親怎麼說的,父親竟答應他留在王府里,如今更是管得越來越寬了,連她身邊的侍女都被他趕到屋外了,說是不喜歡她們對着他的臉犯傻,呵呵。

一碗葯喝完,靖安被苦的皺眉,又聽到衛顏笑:「我加了甘草,有那麼苦嗎?」

「又不是你喝,你當然不覺得苦了。」靖安嗤道。

「呵」衛顏垂首,又笑了,「你怎麼知道我沒嘗過。」

他輕撫她碰過的勺子,衛顏自己都不知道原來他竟會有這麼深的執念,會對一個人產生完全獨佔的心思,像只獸一樣扒拉着尾巴將人完全圈入自己的領地。

「今天想看什麼,我給你念。」

靖安日常沒什麼消遣,遊記、故事、話本,原本都是先生念給她聽的,後來又特地找了既識字聲音又好聽的侍女,結果衛顏一來,就全被趕到一邊了。

「不想聽,你回去吧。」靖安清冷道。

這是……和他鬧脾氣了,衛顏反倒越發開心了,真好,她的喜怒哀樂都是因為他。

「不想聽?那就教你寫字好了。」衛顏一把把靖安拉起來,帶到桌案旁。

靖安卻本能的退縮了,她看不見,她不識字,即便是先生,也很難教她這個。可她身後的少年卻強勢的將她擁進懷中,握緊了她的手。

「阿羲,別怕,等你眼睛好了也總是要學的,嗯?」

尾聲竟溫軟到不可思議。

她竟真的被輕易安撫了,那些強作的倔強,那些不甘心暴露人前的軟弱都被卸下,或許是因為這個人表現的太值得人依靠了。

衛顏在一步步卸下她的心防,以一種最極端的方式,隔絕她身邊的其他人,而把自己和他捆綁在一起。

靖安感覺到碎雪飛濺,卻沒有一個雪球打在她身上,是怎麼到了這一步的呢。

起初是她聽到那些小丫頭在打雪仗,或許是因為被衛顏抓住了那一絲渴望,然後就被拉進其中。他拉着她團雪球,瞄準方向握着她的手丟出去,卻在每一個雪球丟過來時擋在了她的面前,然後她就慢慢玩瘋了。

第二日,衛顏沒來,聽說受了風寒。

靖安撇撇嘴,一個大男人這麼容易就風寒了。磨嘰到了下午,還是讓侍女扶著過去看看,本不想驚動他,可被他扣住了手靖安就走不了了。一想着這裏靖安忍不住磨牙,她分明聽見他笑了,還笑的那麼得意。

「少爺,葯沸了!」見衛顏晃了神,近衛出聲提醒道。

衛顏臉色有些難看,將藥罐丟在一邊,準備另熬一副。近衛有些納悶,靖安郡主的眼睛已經好轉很多,能看到模糊的輪廓了,楚王妃為這事喜極而泣,怎麼少爺看着卻有些不高興呢。

他忽然不希望她的眼睛好起來了。

這個陰暗的念頭像雜草一樣在心底瘋長,如果她能看到了,她會不會被其他的人事吸引心神,比如說丞相家的那個公子,做了她七年的西席先生,衛顏從來沒有這麼矛盾不安過。

衛顏端著葯過去,少女安靜的坐在窗前,臉上透露著歡喜,她最近總愛坐在有光的地方。

吃過葯,她笑着望向他,歡快道:「衛顏,我現在能隱約看見你了,我之前就很好奇到底是怎樣的容顏才配稱世間絕色。」

衛顏一怔,目光落在她臉上,輕輕開口:「不如你。」

靖安只當他哄自己,沒有放在心上。衛顏卻在她面前俯下身來,捉住她的手帶着她描摹自己的輪廓。

手指被他捉著,一點點劃過眉宇,高挺的鼻樑,削薄的唇……靖安心中隱隱有了個模糊的容顏,只是這容顏竟那樣熟悉,熟悉的彷彿早就在心底,只是一直沒有想起,她震驚的想要縮回手。卻被衛顏一把捉住,感覺他埋首在她膝上。

「阿羲,我改主意了。」

我想看到你的眼睛裏出現我的模樣,即便會看到其他人也沒關係,我會讓慢慢讓你只看到我一個,滿滿的都是我。

繃帶拆下那日,他就站在她面前,他是靖安看到第一個人。

她心底那模糊的輪廓漸漸清晰,一點點都是他。靖安想不明白為什麼那日他會突然改了主意,想要娶她。就像此刻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她心中那麼酸澀,衛顏看着她,等着她,為什麼她會有這個人一直這樣等了許多許多年的感覺呢。

「阿羲,你本就該是我的妻,嫁給我好不好?」他那麼的小心翼翼。

靖安抬眸,看着他,片刻后終於啟唇笑道:「好。」

之子於歸

吉日選在了三月,是個雲霞遍佈,繁花似錦的黃昏。

夕陽收起最後一縷光輝,一行人風塵僕僕的趕回帝都,正撞上婚隊,忙避讓到一邊。

婚車漸漸向遠處駛去,隨行的侍衛才道:「帝都許久未見這樣盛大的婚禮了,不知是哪家的喜事。」

「是楚王的女兒和衛顏少爺的,之前不知是哪來的消息說退婚,結果衛顏少爺終於成親了,小閨女們哭的喲……」

「你說誰!」為首那人陡然打馬轉身,臉色蒼白如紙,「楚王的女兒?」

「嗯……那個靖安郡主。」

婚車上坐的是靖安嗎?謝謙之沒想到,他方才一讓,竟是讓自己心愛的姑娘走向旁人,他緊趕慢趕的回來了,可他愛的姑娘卻成婚了。

三月末的春宴,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衛顏帶着新婚妻子進宮了。

雖恨不得時時將她帶在身邊,可他總免不了應酬,又捨不得她悶,便放她去花園走走。

桃花也到最後一個花期了,樹下懸著各色花燈。

靖安一眼便看中了那盞燈,寥寥的繪著幾枝桃花,旁側只題了《桃夭》裏的兩句「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她踮腳去取,卻總差那麼一點點,怎麼都夠不著。

一隻手突然握住了竹柄,取了那盞花燈,那是很好看的一雙手,骨節分明。

靖安回眸,那也是極好看的一個人,烏鴉鴉的發讓白玉簪壓着,眉眼溫潤,即使是躬身低頭的姿勢也被他做的那般風雅,只讓人想起修挺如竹,君子如玉。

他將那盞花燈遞來,眉間卻儘是寂寥。

「阿羲!」靖安卻忽然聽見衛顏喚她,果然見他在燈火闌珊處,「回家啦!」

「嗯!」靖安走上前去,握住了他的手。

走出一段距離,靖安還是忍不住回眸,卻見那公子依舊握著那盞花燈站在樹下。

「怎麼了?」衛顏輕攬住她的肩膀。

「沒事,大概是我弄錯了,阿顏我們回家吧。」靖安笑道。

那人和先生給她的感覺真的好像啊,不過如果真是先生,該叫住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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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有德,公子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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