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有個小狐妖

山上有個小狐妖

山上有個小狐妖

1

陳禮兵抽出劍,長吸口氣,眯眼瞧向對面的馬隊。

這是他第一次持劍對人,心裏沒底得很。哪怕陳禮兵萬般不願,腹中飢餓感卻仍不給他任何選擇的機會。

世道不平,附近山頭的土匪越來越多。陳禮兵本出生於富商家庭,不至於淪落至此,奈何父親為人耿直,得罪了掖延城的都尉。於一派修行劍術的幼童陳禮兵回到家時,父親已被發配充軍,與那北方的羌人作戰。

作為讀書人的陳父,哪兒懂什麼打仗,第一次上戰場便再沒能回來。陳母哭瞎了眼,溘然長逝。父母雙亡的那年,陳禮兵年僅七歲。

陳禮兵還不到懂事的年紀,傷心一段時間就記不清父母的模樣了。寄宿在姑姑家的他不受待見,及弱冠就被趕出了家門。從小就弔兒郎當的陳禮兵倒也不是沒幻想過建功立業、坐擁榮華富貴,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隨着羌人與朝廷的戰爭莫名其妙的爆發,陳禮兵連做客棧小二的機會都沒了。

掖延城戰役不斷,來往商隊卻不見少,陳禮兵花盡積蓄買了本據說是江湖第一劍派流出的劍譜,仗着自己還有些天賦,一手劍倒也舞得還算湊合。

「有什麼用,還不是出來做打家劫舍的勾當。」

陳禮兵暗自啐了自己一口,卻仍是隨着喊殺的土匪衝上前去。

能在兩國之間走私押鏢的馬隊都不是什麼無名之輩,其中高手自然不在少數。此時看到氣勢洶洶完全沒有談判意思的賊寇,一馬當先的數位鏢師不但沒有絲毫畏懼,反倒紛紛獰笑着將腰中長刀抽了出來。

最前的鏢頭將刀一翻,有光反射,陳禮兵等人頓覺眼前一花。那鏢師呼和一句,一刀斬下,一顆頭顱便飛上了天。

陳禮兵前襟被濺上血點,咽了口口水,只覺兩股戰戰,兩條腿軟得都走不動路了。鏢頭面無表情地收回刀,一提韁繩,連人帶馬轉了個彎,再次將刀抬起,雙腿一夾馬腹,直直衝向陳禮兵。

陳禮兵一咬牙,勉強抬起手臂,揮出了劍。

令他意外的是,那鏢頭雷霆萬鈞的一擊竟沒給他帶來什麼實際的傷害。不僅如此,陳禮兵那柔柔弱弱的攔截似乎有着莫大的威能,鏢頭面上驚訝的表情還沒來得及露出,整個人就被打落了馬,向後倒飛出去。

鏢頭一個翻滾堪堪站住,儘力提了提胳膊,終究沒能提起,反倒吐出口鮮血。這口血一吐,鏢頭便徹底失了氣勢,瞬間萎靡下來。

所有鏢師都停了動作。

緊隨鏢頭身後的紅衣鏢師翻身下馬,小心翼翼地將鏢頭護在身後,順手將刀收回腰間,抱了抱拳,道:「閣下好功夫。」

陳禮兵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劍,腦子是蒙的。他抬起手撓了撓後腦,尷尬地笑了笑。

這動作落在紅衣鏢師眼中就變成了對他的不屑。可即便如此,紅衣鏢師也不敢多說些什麼。他自幼進入鏢局,一身功夫都由鏢頭傳授,自然知道一招便能重傷自己敬之為師的鏢頭的人有多恐怖的實力。還沒做鏢師時,鏢頭曾是敢死營的騎兵隊長,上過不知多少次戰場,立下無數軍功,或許自身武力不敵皇城那些嗜酒吟詩的飄逸劍客,但鏢頭連人帶馬的衝刺,恐怕對手若是沒有點超凡境界,一個照面便會敗下陣來。

紅衣鏢師再拱了拱手,咬牙道:「小子鬼谷鏢局副鏢頭,前來此地叨擾,實在萬不得已。閣下武藝高深莫測,想必富貴加身,何必未禮先兵,出手劫鏢?」

「何必?」陳禮兵愣了下,有些不好意思道,「就……窮嘛……」

副鏢頭眼角抽了抽。

「最近,到處都不怎麼太平,我也是沒什麼辦法,才出此下策。」陳禮兵嘆了口氣,「我之前當小二的酒樓黃了,這不實在吃不起飯了,才讓這群人強拉來了。」

說着,陳禮兵伸手指了指身邊的賊寇。賊寇見陳禮兵語帶埋怨,不禁嚇得腿軟,他們本就是不會什麼功夫的普通人,被那鏢頭速斬一人時,就已後悔做這提着腦袋的營生,見鏢頭被陳禮兵打飛,更是嚇得肝膽欲裂。

此時站在陳禮兵身旁,眾賊寇是又愛又懼,懼的是陳禮兵之前慫里慫氣,現在看來要麼是扮豬吃老虎,要麼是喜怒無常的精神病;愛的是儘管陳禮兵是被自己等人強行拉來的,但之前並未對他們出手,事情或許沒他們想像的那麼糟。

副鏢頭除了不信,卻是只有懼了。

鬼谷鏢局名字聽着響亮,可在整個掖延城不說完全排不上號,也實屬中下流水準。正常情況下,能被叫一句高手的人,腦子進水才會費力劫這既敗壞名聲又得不到什麼好處的窮鏢。

可只有副鏢頭等人才知道,鏢局接的這趟鏢,與以往有些不同。

托鏢人托給鬼谷鏢局的是趟暗鏢,照理說,暗鏢即便丟了也無須照價賠償,可鬼谷鏢局卻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原因無他,只因托鏢人往掌柜的面前甩了二百兩黃金。

二百兩黃金定金,事成之後還有三百兩尾款,這些錢夠鬼谷鏢局擴張十倍,能輕易甩出這些金子的人自然也能輕易讓鬼谷鏢局不復存在。

掌柜的儘管眼紅,倒也沒到要錢不要命的地步,尤其發現那暗鏢可能是最扎手的肉鏢之後,更是覺得金子燙手,當即便想拒絕。

渾身裹着黑色布條的托鏢人,隨意地看了掌柜的一眼。

掌柜的正好對上托鏢人的目光,悚然一驚,只覺雞皮疙瘩從腳底漫上頭皮,渾身汗毛都立了起來。他無論如何也再生不出拒絕的心思,那雙不帶一點光澤的眸子,彷彿是困有惡鬼的深淵,要將他的靈魂吸入撕碎。

待掌柜的再清醒時,托鏢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掌柜的是鏢局第一高手,以他所感,光論實力,全鏢局上到自己下到賬房都算上,也不一定能打得過托鏢人一個。也不知托鏢人究竟看中鬼谷鏢局哪點,非讓他們賺這要拿命換的金子。

掌柜的只得硬著頭皮派上鏢局除了自己的所有鏢師押鏢。這麼大陣勢,威武鏢都押得了,鬼谷鏢局卻是全程摘了馬鈴,偃旗息鼓,走了偷鏢的路子,只求安安穩穩送鏢至洛京。

鬼谷鏢局人多勢眾,有那通曉綠林的鏢頭壓陣,一路走得頗為輕鬆。即便不巧遇到如陳禮兵一行這種不懂規矩的新流匪,也能如切瓜砍菜般輕易地解決。眼看就要入關,鬼谷鏢局的眾人已將心放下,卻沒想到在陰溝里失了前蹄。

副鏢頭身後矇著黑布的鏢箱震了下。

這鏢箱裏不知究竟裝了什麼,說是活物,卻有半月余不吃不喝,若不是活物,副鏢頭實在想像不出究竟是什麼東西能接連不斷地衝撞箱壁。

副鏢頭想起江湖上有關妖魔的傳說,不禁打了個冷戰。他沖身後的鏢師打了個眼色,那鏢師按照托鏢人教授的方法,在鏢箱上方的四個角輕輕敲了敲,箱子立刻安靜了下來。

副鏢頭緩了緩神,重新面對陳禮兵,露出笑容,道:「我們也不是什麼大鏢局,閣下武功如此高強,怎會看得上我們這小家小業的窮鏢?」

陳禮兵也不知如何去回話,心中暗暗叫苦。對陳禮兵而言,這一身武藝當真是來得莫名其妙,早知道自己有這麼高的武功,隨便找個大戶人家當個護院,也肯定衣食無憂了,又何必做這劫鏢的危險行當呢?將心比心,若是他站在那副鏢頭的角度考慮,必然也會認為自己是別有用心。

但問題是,陳禮兵真的是因為窮。

「不然你給我二十兩銀子吧?」陳禮兵小心翼翼道。

副鏢頭怔了下。

陳禮兵有些慌亂:「太……太多了嗎?那十兩也行?」

「五兩?」

陳禮兵和副鏢頭大眼瞪小眼。

陳禮兵咬了咬牙:「二兩,這是我的底線了!我出來打劫,在附近的客棧的吃住行,包括這一路上馬的糧草錢,都是成本,你總不能讓我一分錢不賺吧?賊不走空,銀子再減,我要遭報應的。」

副鏢頭回過神來,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不可思議道:「你說真的?」

「這有什麼真假,難道還要我把客棧老闆尋來做證嗎?」陳禮兵惱羞道。

副鏢頭長出口氣,從懷裏摸出一錠金子,疾走兩步上前,塞進陳禮兵手中。

「這太多了。」陳禮兵有些發矇。

副鏢頭卻是抱拳,道:「後會有期。」

言罷,鏢隊默契地整裝,彷彿之前什麼都沒發生一般。鏢頭被扶上車,副鏢頭也重新上馬,獨留在那兒發愣的陳禮兵,和一群雙眼放光卻唯唯諾諾不敢上前的土匪。

直到那矇著黑布的箱子路過陳禮兵身邊時,猛地一震,陳禮兵才回過神來。

「救救我,別丟下我……」

有微弱的聲音自箱子發出,傳入陳禮兵耳中。

那聲音隨着前行的鏢隊遠去而越來越縹緲。陳禮兵下意識地看了眼手中的金子,輕聲自語道:「還是不要多管閑事了吧。」

「別丟下我……爸爸。」

「什麼啊,怎麼隨便就開始管別人叫爸爸,我有那麼老嗎?我離而立都還差了四年呢。你別說叫爸爸,叫爺爺也沒用,這金子夠我活好多年了,怎麼可能不要啊。現在這世道,肯出這些錢,我就是你親爸爸也得把你賣了。聽說南邊還有人易子而食,有人能花錢請鏢押你,你就算幸運了……」

陳禮兵嘟囔著,想轉身走掉,卻怎麼也挪不動步子。不知怎麼,他突然就想起自己早已遺忘多年的父母了。

「與我無關,與我無關,與我無關,我都當土匪了,我又不是什麼好人……」

可我也……不想當壞人啊。

「慢……慢著!」陳禮兵底氣不足地喊道。

副鏢頭勒住了馬,拉着韁繩回身,手按在了刀上。整個鏢隊停了下來。

「錢太多了,我不要。」陳禮兵將金子擲了回去,聲音微顫道,「你們拉的什麼鏢?」

「抱歉。」副鏢頭瞳孔一縮,翻身下了馬,渾身緊繃着,沉聲道,「這是鏢局的秘密,恕我無可奉告。」

「可那箱子裏是人,我聽到了,她在叫救命。」陳禮兵握緊了拳頭。

副鏢頭拉鏢許久,從未聽到有人聲自箱中傳出,如今陳禮兵這麼說,他不禁心中一驚。但心中所想是一回事,面上表達又是一回事,副鏢頭只是眼皮跳了跳,聲音轉冷,道:「這與我們無關,與前輩你也無關。收錢押鏢,不問閑事,這是規矩。」

「什麼狗屁規矩。」陳禮兵緩緩拔劍,「你們做鏢師的,難道真就什麼都運嗎?那裏面是個孩子,你們怎麼可以把一個孩子,從她的父親身邊帶走?!」

副鏢頭打了個手勢,一瞬間,鏢局所有人都拔出了刀。刀光晃花了陳禮兵的眼睛,他深吸口氣,心中的膽怯突然間就消失了。

陳禮兵一甩劍,開始狂奔起來。

2

陳禮兵一邊行路,一邊讀著劍譜,不由得有些眼花。

距離他執劍打劫已過去了五天,他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武功為何會強到那般境界,思來想去,也就只有這本買來后被所有人嘲笑的劍譜可能暗藏玄機了。

但暗藏玄機是一回事,陳禮兵能否看出來又是另一回事。幾天過去,那本劍譜幾乎被翻爛,陳禮兵也沒從其中尋到什麼自己能看懂的秘籍。陳禮兵用餘光看了眼身後的小女孩,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的錢快花光了。

五天前,他放棄了黃金,選擇與鏢隊為敵。彼時陳禮兵自認聰明,放棄硬撼鏢隊,避了鋒芒,只是劈了箱子,抱着其中的女孩便逃——現在想來,這恐怕是最下下策。多了個拖油瓶,影響了他一切生活,還與人結了仇,鬼谷鏢局不死心地窮追不捨,暫且不說,這仇甚至還不僅限於鬼谷鏢局。陳禮兵不是傻子,在江湖混了這麼多年,觸到霉頭,自然也託了些人脈去了解些情況,但一提到這單鏢的具體細節,探究押鏢與收鏢人,他結識的那些在江湖很是有些地位的朋友無一不是緘默。陳禮兵這才知道,自己大概是惹了惹不起的事了。於是,幾天時間裏,陳禮兵日夜奔逃,身心俱疲。

陳禮兵仍不知道女孩的真實身份,但終究也看出來點端倪。首先,這孩子恐怕不是人,這不是罵人,而是事實。這裏的人指的是人類這個種族,陳禮兵雖然沒真的見過妖,但想必身後負着條毛茸茸的狐尾,即便面相是個六七歲的普通女孩,便也應該是妖了。其次,妖這東西,可能並非人們想像中那般遊離於人類社會之外,起碼從女孩的認知能力來看,她一定從小有人教導,並長期與人類有所交流。生活經驗上,這麼小的孩子自然一竅不通,但其嘴裏偶爾吐出的詩文典據,卻是讓陳禮兵都聽了發矇。第三點則是,妖可能生來臉盲,或者生來喜歡碰瓷……

「別再叫我爸爸了。」陳禮兵頭疼道,「我已經說了幾百遍了,我不是你爸爸,我也不知道誰是你爸爸,我更沒興趣當你爸爸,你說你這小孩怎麼就這麼死心眼呢?」

小狐妖噘著嘴琢磨了一會兒,仍道:「爸爸。」

陳禮兵只覺自己氣血上涌。想發脾氣,卻還是忍了下來。

他回過頭去,面向小狐妖。小狐妖憨憨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陳禮兵怔了怔,向前走的步伐不禁慢了一些。終於,小狐妖第一次站到了陳禮兵身邊。

陳禮兵繼續沉默著往前走,走了一會兒,他伸了小拇指出來。小狐妖見狀眼睛一亮,伸手死死抓住陳禮兵的手指,甚至把他捏痛,彷彿其眨眼間就會消失。

「爸爸。」小狐妖奶聲奶氣道,「別不要我。」

陳禮兵身形頓了一頓。

這一路雖然沒過去幾天,但若說他與小狐妖沒有感情,卻是假的。

最初知道女孩是妖時,陳禮兵也曾想過將其拋棄。那一天,陳禮兵左繞右繞了數十里,翻過草地、穿過樹林,他走了許多難行的路,最後卻也沒將小狐妖甩開。那孩子就一直跟着他,即便體力與陳禮兵相差很遠,哪怕手臂被樹枝刮破,腳底磨出了水皰,她也堅持不懈地追着自己心中的「爸爸」。

那之後,在小狐妖眼中,陳禮兵變得溫柔了許多。陳禮兵會強逼着小狐妖藏起尾巴,卻也允許了其緊緊跟在自己身邊。陳禮兵猜測,小狐妖的家人可能就在洛京,即便不在,想打聽到什麼信息,洛京也是最好的去處。作為都城,那是各方來人的交會點,也是最有機會尋到線索的地方,恰巧,洛京距離二人並不遠。陳禮兵自認不是好人,但多走點路,行些舉手之勞,他倒也無所謂,更何況他還挺喜歡這小狐妖。他時常會想,如果自己以後有了女兒,大致也該是這個樣子。

陳禮兵感受着小拇指傳來的熱量,緩慢又鄭重道:「我不會丟下你,起碼在找到你的親生父母前,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

「真的?」小狐妖面露喜色。

陳禮兵笑了笑,點點頭。

小狐妖還是接連不斷地叫爸爸,陳禮兵卻不再反駁了,他只是目光柔和,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輕輕嗯了一聲。

陳禮兵想,起碼路上不會寂寞了。

3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眨眼間,一人一妖已經到了洛京轄地邊緣。這期間,陳禮兵的錢終於花盡,他只好尋了家典當鋪,當了一枚父母留下的玉佩。若說付出,陳禮兵這輩子也沒為誰做過這麼多事。

就這樣,他們終於擺脫一切追兵,踏進了洛京的土地,陳禮兵不知道的是,鬼谷鏢局當初想押鏢前往的地方,也是洛京。

距離陳禮兵上次來洛京,已快十年了。十年前,朝廷與羌人間的戰事還未如現在這般激烈。那時,洛京周邊的官道上,車馬絡繹不絕,每隔幾里地就能見到驛站、客棧乃至集市。一個個村子、一個個鎮子,都因人口的聚集拔地而起。

時過境遷,那時繁華的場景,如今已不復存在。不要說萬人擁入,陳禮兵歇息、吃飯時,甚至聽到旁邊桌的食客,提起朝廷即將南遷的傳言。陳禮兵仍記得自己父親被強征入伍時,朝廷到處張貼的喜報。如今這麼久過去,各地經濟每況愈下,難民愈來愈多,卻得不到援助。在戰事上,朝廷恐怕未佔得什麼便宜。

其實陳禮兵早該意識到的,若是前線輕鬆,兵部怎會強徵人去打仗呢?

越往洛京進發,陳禮兵便越是沉默。官道上,不時有士兵成隊前進,小狐妖只是看了害怕,一直躲在陳禮兵身後。陳禮兵自己的心思卻是變了又變。

「恐怕,此行是要沒結果了。」陳禮兵暗自嘆了口氣,「只希望不要再生些其他事端就好。」

只可惜事與願違。

臨近洛京的最後一個村子前,陳禮兵被攔了下來。攔他的士兵人倒不壞,對他客客氣氣,話里話外滿是抱歉,甚至在村口的鋪子裏點了壺酒,招呼陳禮兵坐下。

士兵指了指陳禮兵腰間掛着的劍,笑問道:「鏢師?還是哪家的護院、哪個門派的弟子?」

「就是個散人,會點三腳貓功夫。」陳禮兵半真半假地應道,「女兒大了,也不能總是無所事事,如今進京來討生計,也算是替她攢點嫁妝。」

「我也有個這麼大的女兒。」士兵輕輕啜了口酒道,「聽你的口音,是掖延人吧?咱倆是同鄉,你聽我一聲勸,返身回去吧,京城已經沒什麼生計可討了。」

陳禮兵佯露出了為難的神色,嘆道:「掖延實在廟小,沒什麼可做的事啊。」

士兵搖頭,苦笑道:「你當這京城就有了?」

陳禮兵給士兵把酒斟滿,客氣道:「還望明示。」

「這話我本不該與你講,但你我既然能有機會遇到,又是同鄉,便是緣分。我憋得時間太久了,也確實是不吐不快。」士兵謹慎地看了看周圍,確認無人偷聽后,才壓低聲音道,「我告訴你卻也無妨,但你聽罷就要回掖延,切記不要告訴別人我說的事情,也不要再回來。掖延易守難攻,又沒什麼資源,是塊難啃的骨頭,時間長了,那些羌人自會放棄,你們父女二人,也就安全了。」

陳禮兵聽得如此,也是正襟危坐,嚴肅地點了點頭。那士兵也不看他,只是自顧自地大灌了口酒,然後重重地把酒碗砸在桌上。

「你聽沒聽說過妖這種東西?」士兵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道來,「你大概會以為那是傳言,是人喝大酒後的幻覺,但我卻親眼見過,清醒時,清清楚楚地見到過。不是遙遙一眼,而是面對面的,看着那妖被……」

「被如何了?」陳禮兵追問道。

士兵沒回答陳禮兵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你覺得什麼是妖?」

陳禮兵愣了下,偷偷瞥了眼一邊正蹲在地上觀察螞蟻的小狐妖,遲疑道:「動物修鍊,會法術,傷害人?」

士兵搖頭,笑道:「對,也不對。」

「懷璧其罪,無論你是什麼,給你扣個其他族裔的帽子,你就是妖了。畢竟老話說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士兵道,「當然,你我也都可以是妖,只是咱們沒什麼玉璧可值得被人惦記。」

4

往上數五朝,皇帝身邊煉藥的醫官,意外在古籍中發現了延壽的記載。那記載中延壽的秘訣,就是妖的「玲瓏心竅」。

醫官不知道「玲瓏心竅」具體是什麼東西,但那古籍對其效果記載頗詳,怎麼看也不像是假的。於是,近萬人偽裝成商隊沿着商道排查,足足尋了十年,終於尋到了「妖」的蹤跡,士兵的曾曾祖父,就是其中一員。

探索有了成果,商隊眾人自是歡喜得不行,畢竟多年不曾回鄉,隊伍中甚至有人離家時妻子還懷着孕,孩子出生后至今都不曾看過一眼。如今,這便算有了衣錦還鄉的希望。

三天後,商隊第一次接觸了「妖」。

作為醫官,士兵的太祖父與其他人對「妖」進行了非常詳細的檢查,結果卻大出所有人的意料——所謂「妖」,除了那條尾巴,其實與人並無本質上的區別。他們既沒有傳說中的法術,也沒有數千年的壽命,唯一不同的,便是他們似乎都會龜息之術,在冬天食物稀少時,能長時間斷絕飲食,僅靠睡眠以維持生命。

但在江湖上,龜息之術其實並不算什麼罕見的武功。

所謂的兩個種族根本站不住腳,人與妖間的差異,可能還不如胡人與漢人間的差異大。

然而,即便如此,衣錦還鄉的慾望,對這群離家十年的人而言,還是太大了。那一晚,有妥協,有殺戮,最終,知道真相的每個人,要麼選擇了沉默,要麼永遠沉默。永遠沉默的人中,就有士兵的太祖父。他的孩子還未過總角之年,卻不知道自己這一生都無法再見到父親了。

商隊終於返程回京,那部落中的數百「妖」,也半被邀請半被脅迫着全數加入了商隊。九個月後,商隊回到了京城。

龍顏大悅。

皇上的身體似乎真的比以前好了,但與此同時,「妖」的數量也越來越少。為了避免延壽葯斷供,醫官們想了許多辦法。最終,朝廷開始挑選願意獻身的人……與「妖」成婚。

二百年間,時不時就有「妖」意欲出逃,但無一例外的是,他們最終都被抓了回去。

士兵將酒飲盡,摔了杯子。

他的聲音微微發顫:「那些不死心的『妖』,最近一次出逃,就在兩月之前。那一家三口中,小妖據說已在掖延被宮中的高手捕捉,託付給鏢局送回。她的母親是人類,株連了九族,如今和那男妖被堵在這村子之中,也是在劫難逃。」

陳禮兵只覺得一陣噁心,胃像是被人捏住,想吐卻吐不出來。

「我猜,朝廷是要敗在羌人手中的,」士兵低聲道,「前線節節失利,局勢恐怕已經無可挽回了。如此一來,若真向南遷都,你返回掖延,反倒是最好的選擇。朝廷不會有精力關注你,他們大概會覺得這小狐妖已經死在戰亂之中。待朝廷與羌人達成協議,戰事結束,你再離開掖延,屆時,天高任鳥飛,你也就沒了後顧之憂了。」

「尾巴,能剪就剪了吧,固然是疼,但終歸比被人發現好。」

5

陳禮兵還是繞路帶小狐妖去了洛京,儘管人氣已不如當初,洛京卻仍舊是全國最繁華的地方之一。

小狐妖從未見過這般場景,撒開歡地在絡繹叫賣的人群中左跑右竄,陳禮兵在其身後好一頓追,深覺自己帶這小屁孩進城是個錯誤。最終,小狐妖站定在賣糖人的攤子前,望着那天上金仙形象的糖人,一臉憧憬。

「幹嗎?」陳禮兵捂住錢袋,「你可別想打這點錢的主意。咱們回去吃飯、住宿的盤纏,可都靠這些了。」

小狐妖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

「沒門兒,你別想了。」陳禮兵作勢要走。

小狐妖抓住陳禮兵的衣角,泫然欲泣。

陳禮兵掙了兩下,都沒掙開,只好咬咬牙掏出銀子,道:「就這一次。」

小狐妖拿着糖人,蹦蹦跳跳向前走着,始終捨不得吃。直到夕陽漸下,二人即將離開洛京,她才將那糖人上的遮灰糯米紙撕開。

「爸爸吃糖。」小狐妖把糖人遞到陳禮兵面前,叫道。

陳禮兵訝異了下,不由得有些感動,急忙推託道:「你吃吧,我吃太多甜食會牙痛。」

「爸爸真的不吃嗎?」小狐妖嘟起嘴。

陳禮兵笑着搖頭。

小狐妖拿着那糖人,左看右看,糾結了半天,終於還是把糯米紙包了回去。

「爸爸,世界上真的有神仙嗎?」小狐妖低聲問道。

「我猜,是有的吧?」陳禮兵猶豫道,「怎麼了?」

「如果真有神仙就好了。」小狐妖道,「爸爸這麼好的人,神仙一定會喜歡,這樣就會保佑爸爸,賜給爸爸好多錢,爸爸也就有糖人吃了。」

「神仙怎麼會管這種事情,」陳禮兵笑道,「不勞而獲的思想可要不得。」

「那,那希望神仙保佑爸爸和我都不被壞叔叔抓,這樣爸爸就有機會賺錢,以後就可以再來洛京買糖人了。」

陳禮兵怔了下,好久之後,他才輕聲道:「神仙會保佑的。」

真的有神仙嗎?陳禮兵不知道。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其實就算有神仙,估計也不會對人區別對待吧,那就由他自己保佑自己。

6

陳禮兵沒能逃出太遠,朝廷之前能捉回逃跑的妖,必然是有些他所不知道的手段。但儘管他早就預料到自己一定會被追上,時間卻仍是比他想像中要快了許多。

陳禮兵右手拔出劍,左手摸了摸小狐妖的頭,道:「等一下,我說讓你跑,你就跑,千萬別回頭,聽到沒有?」

小狐妖眼裏含着淚,咬牙道:「你說過,你不會丟下我的。」

「我沒要丟下你呀。」陳禮兵安慰道,「我等下就去找你,你在這裏會影響我發揮。」

「可是……」

陳禮兵一豎眉毛,道:「你還信不過我嗎?」

小狐妖搖了搖頭。

陳禮兵轉過身去,望着遠方疾馳而來的馬隊,將劍抬起。風吹亂他的頭髮,陳禮兵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像一個真正的俠客一般,站在千軍萬馬面前,為了什麼人而赴死。

「跑!」陳禮兵喊道。

小狐妖深深看了陳禮兵一眼,一抹眼淚,向林中跑去。

陳禮兵則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待領頭的將軍拎起騎槍,他猛地一踏地面,向前躥去。

「在下陳禮兵,還請諸位賜死。」陳禮兵喃喃著,他本就不大的聲音被風侵蝕,一瞬便消散無蹤。

但騎兵隊中的每個人,都清清楚楚聽到了陳禮兵的名字,那聲音不大,卻令所有人都無法忽視,那是彷彿自腦海中蓬勃而發的聲響。

將軍眯起眼睛,手回撤又送出,用力把騎槍向前遞去,但陳禮兵更快,騎槍刺中肩膀的前一秒,他的劍卻是已然先劃過馬腿。只聽陳禮兵突然大喝一聲,一腳便已踢上了將軍的胸口,接着,他一把握住已經刺中自己的騎槍,借力后躍。

落地時,鮮血已染了陳禮兵半袖。

陳禮兵將騎槍往地上猛地一頓,將劍狠狠一甩,甩盡上面的血珠。

這一次,他是怒吼出來的:

「在下陳禮兵,還請諸位賜死!」

7

陳禮兵躺在地上,輕輕喘著氣。如今他所能及的視野內,已再沒人能站着了。

「那老騙子以前沒少糊弄我,這劍譜倒是真值了,也不虧我付了那麼多銀子,算來算去,倒是我欠他的了……好像也只能下輩子再還了,」陳禮兵迷迷糊糊地想着,意識已經一片混亂,「要是能活下來就好了啊……能活下來,我豈不是就是天下有名的高手了?到時候去吃糖人,搶一個,他還得送我一個……」

小狐妖踉蹌著跑到陳禮兵身邊,手忙腳亂地想按住傷口,但那傷口實在太多太多,她的手又太小,任憑她如何努力,血仍是不斷地流。正午的陽光下,小狐妖的汗和淚混在一起,不斷滴落在塵土之中,混成污泥。

「你怎麼回來了,我不是讓你別回頭嗎?」陳禮兵含糊道,「天都這麼黑了,你來找我,多危險啊……」

「別丟下我……別丟下我,爸爸。」小狐妖死死地抱着陳禮兵,用自己小小的身軀去堵那些傷口。

「我不丟下你,」陳禮兵笑了笑,喃喃道,「好黑啊……」

陳禮兵只覺得自己浮在虛空之中,他聽不到,觸不到,嗅不到,看不到,四周便是無盡的黑暗。

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那小小心臟的搏動。

玲瓏心竅。

小狐妖的身軀之下,傷口的血,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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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小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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