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留言

第七章 留言

白幡凌風,布幔翻卷。

沒有紙錢墊道,不見吹打開路,高低不平的山路上,只有壯實漢子舉幡前行。

後面,四個漢子抬著棺,踏著雪,緊緊跟著。區區五人,便是一道送葬隊伍,一路往後山而去,那是趙家祖墳所在的方向。

從況家出來,范和情緒本就不高,半途遇到這樣的送殯隊伍,心情更是複雜。

趙家窪雖然偏遠窮困,但有老人過世,該有的儀式、流程都不會缺,頂多粗陋一些。家家戶戶出人出力,總能把老人送的明明白白。

而趙老爹早間才走,不到傍晚便要入土,靈堂不曾設,祭香不曾收,孝子賢孫甚至連守夜都沒,便要草草下葬,誰看了能沒想法?以往就算是絕戶下葬,也沒這樣寒酸。

然而不管心裡有怎樣的想法,這樣的送殯隊伍還是迎面而來,作為一個路人,范和只能讓到邊上,貼籬笆而站,目送那還算可敬的老人離開。

趙河不喜歡這個外鄉人,但肩上扛著棺,心裡忍著痛,也沒心思多想其它,悶聲不吭從他身邊走過去,只是混在風裡的低低抽噎瞞不了人。

「趙山!你給我站住!混賬東西,快給我停下!」

一位老人被兩個年輕人攙扶著,從另一邊繞到前面,截停這隻隊伍。吹鬍子瞪眼睛,面目猙獰,怒不可遏,手裡拐棍不停敲地。

「你們這些不孝子孫!乾的這叫什麼事!什麼事兒!」

老人家是趙家兄弟的堂叔趙滿堂,村裡僅有的老人之一,趙老爹一走,也就他說話最有份量了。

作為長子,趙山舉著幡停下,後面自然也跟著停,但棺依舊扛著,不會放下來,當然,話還是得他來說。

「老叔,您是不是覺得我們幾個不孝?」

「敢情你還知道世上有一個『孝』字!」趙滿堂一手壓著拐杖,一手指過來,點點戳戳,「你!你!還有你!平日里滿口孝悌忠信,可生父前腳剛走,後腳你們就要埋他,只圖眼前清靜,哪還有半點廉恥之心!為省一點吃食,便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就不怕天打雷劈!」

如果辦白事,前前後後,總要辦上幾桌席,以及其它消耗,約定俗成的事情,家家戶戶都一樣。所以在老人心裡,這幾個不「孝」子孫,就是為了節省那點吃的,才會如此忤逆不孝,亂了禮法規矩。

「老叔。」等他罵完,趙山才緩緩開口,「不孝有三,我們兄弟一樣沒犯。如此行事,是父親遺命,身為人子,不敢不從。」

「你還敢胡言亂語!」趙滿堂差點跳起來,「我那老哥哥平素最講禮法,豈會讓你們壞規矩胡來!如此信口雌黃,是欺現在死無對證么!」

不管他怎樣暴跳如雷,趙山始終平靜看他,「老叔,父親臨死前說那些話,良子應該轉給您聽了,山裡已經留不得,等我們將父親下葬,明日一早便走……父親臨終最大心愿,就是希望我們能好好活下去。」

趙良是趙滿堂次子,長子趙善早幾年前讓老虎咬斷腿不治而死,便由次子掌家,今早議會,也是他去的。

趙老爹都說了什麼,趙良回來后當然會報給父親聽,好商量該不該信,要不要搬。

背井離鄉,這等大事趙滿堂也拿不定主意,既信堂兄判斷,又不願挪窩,躊躇難決。

便在這時,聽到趙家兄弟要喪事簡辦,氣不打一處來,匆匆趕來阻止。

當時也沒想那麼多,就覺得事兒不能這麼辦,不然老祖宗傳下的規矩就壞了。

氣撒了,火發了,那邊也講了因由,可當理由是他鬧心的根源時,他倒有些懵了,但片刻后,一個念頭卻無比清晰起來——不搬可能不行了。

趙家兄弟已經用行動證明這點。

附近,那些抻著脖子看熱鬧的鄉親,多少也明白了些,不禁變得沉默。

「那也不用這麼急!」

想通了的趙滿堂,拐杖再戳到地上,已經沒了先前的堅決與氣勢。

「耽擱一天,就多一天危險,死人不能擋了活人的路。」趙山開始邁步,「老叔,這是父親臨走前再三說的,侄子不敢不聽,不能不聽,所以,麻煩您老讓讓。」

趙滿堂站那裡左右為難,讓也不是,不讓也不是。兒子和外甥可能充分理解到他的難處,怎麼把他架過來,就又怎麼把他攙旁邊去。

趙滿堂看著老哥哥的棺木從眼前過去,想著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了,不禁老淚縱橫,「我的哥啊,你這輩子為自己活過沒?!」

棺木安安靜靜,自然是不會有任何回應的。

眼看著越抬越遠,趙滿堂忍不住又問,「大侄兒,我們一定要打這兒搬走么?這可是咱們的家啊!」

「人如果沒了,哪還有家?」趙山頭也不回,「我們離開是為了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機會回家。」

趙滿堂再無話說,整個人瞬間老了幾歲。

送殯隊伍走遠,人們漸漸散了,范和也繼續往回走。剛剛一切都看在眼裡,說沒半點觸動那是假的,既然大家都要走,他也沒留下來的必要了。

有了決定,忍不住回頭,本來尋思的是,或許還能同行一段,但看到升騰起的黑煙,眉頭卻不由得蹙起來——還不到開灶時候,他們在燒什麼?

那煙決不是燒木柴產生的,他很肯定,但沒有立場過問,只能帶著滿肚子疑問回家。

路過趙寡婦家時,她家門砰地響了一下。他聽到了當沒聽到,快步走過。結果又是砰一聲,比剛才那聲還大,但他已經走遠了。

回到家,便倒床上躺著,翻來覆去,除了睡不著,並沒有任何問題。

漸漸地,天黑了,更黑了。

遠處傳來幾聲犬吠,不久後有人敲門,聲音不大,但還是聽的真真的。

披上衣服出來,一開屋門就看到了等在院外的人,三步兩步過去,不解地問,「這麼急?」

院門外是況平一家三口,全副武裝,大包小包,要做什麼,傻子都看的出來。

「迫不得已。」況平苦笑一下,說出這樣一句。

寒君瑀緊跟著說,「他范叔,小婦人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應允?」

聽其稱呼,范和低頭看去,狗娃一臉興奮,想是對要去的地方充滿期待,心裡嘆一聲,「已經急到這種地步了?」

寒君瑀輕輕點頭,眼睛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范和舒口氣,把院門打開,商量著說,「如果遇到難處,你可以帶狗娃暫住這裡,我與況兄先行,確定無事再回來接你們,這樣……不是更好?」

寒君瑀微微搖頭,「不一定有難處,只是未雨綢繆。假如真的有難處,這樣……誰都跑不了。」

范和一凜,眸中寒光閃過,「那不如一起走。」

「你不怕,我也不怕,阿平更不怕,但是……」寒君瑀低頭看兒子一眼,「……謝謝,他不能不怕。」

一個母親的心思,范和或許體會不到,但能理解,何況那句「謝謝」,已經拒絕的很徹底,所以除了沉默,也只能是沉默。

「情況未必那麼糟,畢竟都是認識的人。」寒君瑀安慰自己也安慰別人,然後舊事重提,「所以,你能幫我照顧他兩天么?」

范和問,「就兩天?」

寒君瑀點頭,「已經很長了。」

長到許多擔心都可以有結果。

沒資格做更多,范和只有點頭答應,「放心好了,有我一口吃,就餓不著他。」

寒君瑀斂衽一禮,「有勞了。」

那不是山中婦人懂得禮數,優雅優美,但范和見了,卻不見得欣喜,距離無形中被拉開了。不想情緒被人感知,他摸摸一直處在懵圈狀態的狗娃,「有什麼話就快說吧。」

「狗娃。」這次是況平開口,並溫醇地笑著,「你先跟范叔住兩天,等爹和娘在縣裡安頓好,再回來接你,好不好?」

「不好!」狗娃乾脆地搖頭,這種事肯定不能答應,「我要跟爹娘在一起。」

「狗娃!」況平唬起臉來。

往日他這樣一嚇,擺出父親的威嚴,兒子就會乖乖聽話。但這次好像不太靈,兒子梗著脖子直視過來,拒絕的意思很明顯。

揚起手,又放下,況平無奈地看向妻子。

寒君瑀微笑著蹲下來,在兒子額頭親了一下,又使勁揉揉他紅彤彤的臉蛋,把那份倔犟弄的不見蹤影,才柔聲說,「娘一早就該給你取個好名字的,但現在好像有點來不及。所以啊,娘下面的話你一定要牢牢記住。」

剛剛說的不是這些,狗娃疑惑地看著娘親,溫柔地眼波中滿是期待,他不懂,卻只能先點頭。

得到想要的反應,寒君瑀親昵地捏捏兒子鼻頭,只是一瞬之後,她表情變得嚴肅認真,甚至還有點冷酷,「狗娃,無論以後遇到什麼事,不管在什麼時候,你都要記住一件事——好好地活下來!無論如何,都要好好地活著。只有活著才能見到娘,聽娘給你說新起的名字……記住了沒?」

我不要新名字……

狗娃小嘴巴抿得緊緊,艱難地點了一下頭。

寒君瑀舒口氣,起身轉頭,「謝謝。」

范和沒接話,伸手拉過狗娃,沒遇到反抗,「一路平安。」

「謝謝。」女子還是同樣一句,看兒子一眼后毅然轉身。

「後會有期。」況平跟范和拱了拱手,轉身追上妻子。

夜色暗,人影很快不見,只有風裡不時送來咯吱聲,也不知是爹還是娘親踩在了雪上。

狗娃鼻子抽抽,哽咽著問,「范叔,爹娘為什麼不要我了?」

「沒有爹娘不想孩子活的更好。」范和摸摸他頭,「走,跟叔回屋裡……外邊太冷了。」

回到屋裡,燈亮起來,才發現彼此身上都是雪,撣掉后還是會有些濕濕的。

狗娃收起自己的小情緒,不時往窗口那邊看,但上面糊著黑黑厚厚的紙,「雪好大啊,爹娘會不會冷到?」

「肯定會冷,但他們一定能熬過去,因為……」范和看著眼前這個不哭不鬧,但明顯已慌怕到不行的孩子,努力把話說的溫暖,「……你還在這裡。」

狗娃回頭,亮亮的眼睛里一片惶然,「真的?」

范和拍拍他頭,「等天晴,叔送你去縣裡。」

這個時候,沒有比這個更能安撫人心的了。

果然,狗娃情緒轉好許多,但仍有些迫不及待,「天亮我們就去好么?」

看著那期待眼神,范和難得笑了笑,「好。」

狗娃頓時開心起來,但轉瞬又開始擔心,「爹娘可不要走太遠,該追不上了。」

「縣城不會跑,我們總能追的上。」范和安慰道。

「嗯。」狗娃重重點頭,但覺得不夠,又連點兩下,才歪頭在那裡想事情,兩顆眼睛忽明忽暗,不知道都想到什麼,小臉上的表情一忽兒喜一忽兒憂的。

而在遠處,況平夫婦已經走出了一道山坳,寒風裹著雪花撲面而來,短暫適應后,繼續前行。

只是這次,沒能走出太遠,風裡就打來親切地問候。

「三姐,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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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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