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男(一)
日暮黃昏,晚霞如同金黃色的麥田,成片成片地映在地面上,卻映不進緊閉的屋內。
扶瑤此刻穿著一身粗製濫造的民國衣衫,在角落裡佇立著,等待著。而角落以外,是一群人。有男的,也有女的。
他們正在一幕一幕地拍著戲。
扶瑤一大早就已經過來待命,她演的是一個小丫鬟,戲份少得可憐,台詞幾乎沒有。可她依舊得等著,她就這麼靜靜地望著導演在對演大小姐的女主演員點頭哈腰,即便那演員一次又一次地讓他喊停,他也得好聲好氣對供著哄著。
而扶瑤這樣的小演員,自然被冷落在一旁。
她沒有絲毫不滿的模樣,也不能有。
扶瑤看似認真地注視著女主那邊,但她其實在冥思。
世界:麻雀
身份:李小男
目標:蘇三省
在這個世界里,她的身份明面上是一名三流演員,實際上,李小男卻是中/共的特派員,代號為醫生。
倘若李小男的身份沒有這麼複雜,她大可不必偽裝成她故意表現的大大咧咧又天真無知的樣子。畢竟她的性格並非如此,而她的演技尚且達不到李小男的精湛。
但在這個世界,她不能輕易露出破綻,否則,等待她的便是死亡。所以李小男所擁有的能力,扶瑤在這幾天內,就已經盡數掌握。
「小男。」
小然。
與她習慣而深刻的另一個稱謂重疊在了一起,扶瑤晃神了。
她想起了T。
他們在一起后,他就叫她小然,一直到後來,他們都已經白髮蒼蒼,他依然這麼喚她。
「小男!」
是小男,不是小然。
此時喚她的,是與李小男同為明星電影公司演員的朱珠。
扶瑤裝作被嚇了一跳般,一驚一咋起來,「朱珠,你要嚇死我啊!」
「明明是你自己走神了……」朱珠嘟著嘴,頗為委屈地說。
「好了好了,我不對。」扶瑤瞋視著同樣穿丫鬟裝的朱珠,言語中透著親昵。
朱珠便立刻笑了,表示大度地原諒她。
直至夜幕降臨,扶瑤都未等到她與朱珠的戲份,導演只是隨意地揮揮手,讓她們明天再來。
扶瑤便和朱珠去換下了那身粗糙的丫鬟裝,穿上了一襲紅艷艷的洋裝。與朱珠一起走了一段路之後,兩人就分道而行。
扶瑤現在所處的時間點,是劇情正式開始的前幾天。
她不過和陳深認識了不到半月,但以李小男這樣大大咧咧的性子,她同陳深的關係漸漸地親近了起來,兩人時常一起去米高梅跳跳舞或者到馬爾賽咖啡館吃吃飯。
扶瑤回想著劇情,幾天後,李小男的親姐姐沈秋霞——代號宰相,她會啟動陳深這個深度潛伏了三年的特工。與此同時,宰相的下線安六三在張貼尋人啟事聯繫陳深時,將被行動處的人抓住,他會供出宰相。
想到宰相的結局,扶瑤最終還是決定明天去聯繫她,提醒宰相不要讓安六三去六大埭菜市場,那裡已經被監視了。
扶瑤此時正走到一個弄堂口,不曾想,忽然就從裡邊跑出一個人影來,扶瑤閃躲不及,被直接撞倒在地。
而撞倒她的人竟然比她還要脆弱,不僅和扶瑤同時倒在了地上,而且還發出了一聲隱含疼痛的輕吟。
「你走路沒長眼睛啊。」扶瑤率先站了起來,並先發制人地出了聲。
可那人並未立即站起來,他只是壓低聲音,說了句「對不住」。
扶瑤便說:「這還差不多,你怎麼樣了?不起來嗎?」說罷,她正想去扶起那人。可那人卻不接受她的好意,他自己緩緩站了起來,扶瑤還是瞧不見他的模樣,因為他戴了一頂漆黑如夜色的氈帽,又低垂著頭。
扶瑤只瞥見從他身上慢慢滴落在地的血,一開始,她並未察覺到那是血。隨即,她立刻反應過來,因為那人身上隱隱帶著血腥味。
李小男在外的偽裝之一,便是暈血。
扶瑤自然得貫徹到底李小男的偽裝,於是,她望著地上的血,身體開始搖搖晃晃的,嘴裡低喃道:「血......」
咚的一聲,她就暈倒在地。
可惡的是,那人竟然理都不理她,就徑直走了。扶瑤等到四周悄無聲息時,才裝作初醒的模樣,抱怨了幾句。
這才回了李小男租的房子。
屋內的東西都擺放得雜亂無序,一點兒都不似一個淑女所居住的地方,畢竟她所扮演的並非淑女。
這樣的房間,才符合李小男那樣大大咧咧又毛毛糙糙的性子。
次日,扶瑤去報社刊登了尋人啟事,通過啟事里的嵌字,通知宰相情況有變。
幾天後,陳深照舊如原劇情般,邀請扶瑤去米高梅跳舞,她當然沒有拒絕。
與外頭的寒氣逼人不同,米高梅內溫暖如春,每個人的臉上幾乎都掛著醉生夢死的笑容。扶瑤就含笑看著陳深和兩個舞女調笑,隨後就對他說道:「你在這兒不是有老相好的嗎,那還找我幹嘛。」
「怎麼了,你吃醋?」陳深略帶笑意的眼睛望著扶瑤,他的唇邊含著痞氣的笑。
「之前可是你自己說要娶我的。」扶瑤笑著回了他一句,可她說話的語氣,讓人分不清她究竟說的是真話,亦或是玩笑話。
陳深不在意地搖了搖頭,「你是我兄弟,誰會娶自己兄弟啊。」
扶瑤輕哼了一聲,撇過頭。
「好了,大明星。」陳深頗為無奈地說,隨後他便伸出手,做邀請的姿勢,「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扶瑤便笑了,將手遞到了陳深的手中。
他們跳起了舞,而扶瑤比陳深更早注意到宰相。
那是一個安靜又美麗的女人,她穿著一身棕色的呢子長大衣,就坐在舞廳的一旁,她的氣質與這歌舞昇平的米高梅毫不相符。
扶瑤早已經收到宰相的回復,所以她暫時放寬了心。只希望宰相和陳深能盡量交待完任務,就迅速離開這裡。
還未跳完一支舞,陳深便說要休息一下,扶瑤隨了他,放他到邊上去。然後她便同旁人到了另一邊的座位上,划起拳來,好似絲毫未曾察覺陳深與另一個女人的交流。
最後,直到扶瑤與陳深離開米高梅,行動處里都沒來人。
除了不與陳深像原劇情那樣緊緊糾纏著,扶瑤都照著劇情走,等待蘇三省投誠到特工總部的時刻來臨。
雖說扶瑤對陳深不似原劇情那般,但陳深說過將她當作乾妹妹,她就真的對行動處的人自稱為他的乾妹妹,這樣好方便她時常來行動處轉轉。
蘇三省出現的那個晚上,大雨磅礴。
因為與陳深的關係,行動處處長畢忠良的夫人劉蘭芝一向待扶瑤不錯,這天晚上,為蘇三省接風洗塵的飯局,她順帶被邀請了。
飯局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蘇三省才姍姍來遲。
房門被敲響,畢忠良說了聲「進來」,門就被緩緩推開。扶瑤同眾人一樣,將目光投向了門口進來的那人身上。
他穿著黑色的大衣,全身卻濕漉漉的。他看似面無表情,眼神卻隱隱帶著陰鷙。
扶瑤只是做一臉好奇之色,眾人歡迎似地鼓起了掌。她心裡卻清楚,在座的人,真心歡迎蘇三省的,大概只有特工總部主任李默群而已。
蘇三省輕緩地脫下了自己的大衣,扶瑤單手托著腮看他們說起了話。
等蘇三省獻出了軍統上海區分站地點和卧底名單之後,徐碧城便率先起身,說要去一趟洗手間,而後,陳深與蘇三省先後跟著出去。
扶瑤知道,身為軍統特工的徐碧城是為了去傳遞消息,她亦清楚,消息是根本無法傳出去的。
可她還是起了身,朝洗手間走去。
蘇三省在她前方拐角處,扶瑤經過他身邊時,只是向他微微頷首,她並沒有注意到蘇三省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便徑直進了洗手間。徐碧城剛巧與她擦肩而過,兩人互相笑了笑。
她出來的原因,主要是將徐碧城傳出的消息銷毀。
她並不想見到女服務生暴露後身死的場景,如果可以阻止,她會適當地出手。反正,之前她也替陳深和徐碧城他們擋了一些麻煩。
這種事情,扶瑤已經做得很順手了。
徐碧城剛剛才把情報塞進洗手台下,扶瑤緊接著就走了過去,裝作不經意地彎腰擦拭高跟鞋,悄悄地拿出了情報。
然後,她瞧見女服務生往她的方向瞄了瞄,她站起身後,望向女服務生,「請問,有沒有干毛巾?」
女服務生愣了愣,答「有」,便趕緊去為扶瑤取了來。扶瑤接過她拿來的毛巾后,朝她道過謝,就走出了洗手間。
之後的事情,便與扶瑤無關了。
蘇三省還在走廊上,扶瑤喚了一聲「蘇先生」,隨即,她走到了他的面前。
瞧著蘇三省依舊濕漉漉的模樣,扶瑤微笑著把手裡的干毛巾遞給蘇三省,「蘇先生先擦擦,免得著了涼。」
對她表示出來的好意,蘇三省一時微怔。隨後,他接過了毛巾,並低聲道了謝。
「我叫李小男。」扶瑤含笑道,「是陳深的乾妹妹。」
蘇三省瞭然地點點頭,「李小姐好。」
扶瑤同他問好后,沒再多說其他,就先回了廳房,倒沒發現身後的蘇三省一直注視著她的背影,眼神晦暗不明。
幾天後,她去行動處時,巧遇了蘇三省。
「李小姐。」
聽到這個稱呼,扶瑤便轉身望向來人。
蘇三省笑著,連眼中都含著笑意,不同於那日初見時的陰鷙。
扶瑤朝他禮貌性地微笑道:「蘇先生,你好。」
「李小姐還記得我。」蘇三省面露驚喜,目光灼灼地盯著扶瑤。
「當然。」
蘇三省還想和扶瑤再說點什麼時,陳深忽然出現,並喊了扶瑤,「小男。」
「陳深。」扶瑤看到陳深微微皺著眉,朝她走了過來。
「我有點事想跟你說。」陳深不等扶瑤回應,便拉走了她,並不看蘇三省一眼。
望著他們的背影,蘇三省臉上的笑意全然不見,只余面無表情的陰霾之色。
將扶瑤拉進了他的辦公室,陳深關上門。
「你什麼時候和蘇三省那麼熟了?」陳深的語氣帶著些許質問,但隱含著的是擔憂。
扶瑤知曉他的關懷之意,卻只能故作不解,「我和他看起來很熟嗎?」
陳深無奈,只說:「總之你別跟他走得太近,他是個混蛋、人渣。」
「好哥哥,你管得也太寬了。」扶瑤笑著道,略帶調侃意味地看著陳深。
「既然叫我一聲哥哥,就乖乖聽哥的話。」陳深順著桿就往上爬。
扶瑤睃了他一眼,隨意道:「好哥哥,你可真是我好哥哥,就準備看著你妹妹孤獨終身。」
陳深無法跟她說明太多的緣由,只得苦口婆心地勸著扶瑤。
扶瑤卻只在心裡默默想,她不可能和蘇三省保持距離,因為他可是她的任務對象。
等聽完了陳深的叮囑之後,他終於肯放扶瑤離開。
扶瑤頓時鬆了口氣,又拒絕了陳深讓扁頭送她的建議。她才走出行動處門口,便瞧見開著摩托車的蘇三省停在她面前。
「李小姐,我送你吧。」蘇三省的臉上帶著小心翼翼又頗為期待的笑容,詢問似的盯著扶瑤。
扶瑤想了想,便笑道:「好,麻煩你了,蘇先生。」
「不麻煩。」蘇三省直搖頭,欣喜的表情絲毫不掩蓋。
他宛如一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面對喜歡的女孩時,他不再是那個冷酷狠戾的蘇三省。他只是一個因為喜歡的女孩多看他一眼,多與他說一句話,便無限歡喜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