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鳳凰台上憶吹簫

七、鳳凰台上憶吹簫

張君寶和余天野出得門來,余天野不住回頭張望,口中叫道:「張大哥,張大哥,你說那姐姐使的是什麼武功?一點兒也不像武功,卻像了在跳舞。」張君寶惱恨他惹事生非,並不理他,將他拉到街角,疾言厲色的教訓了一頓。余天野自從和張君寶結識以來,從未見他發過如此大的脾氣,心中着實懼怕。但他自小嬌生慣養,生卻了一付憊懶神情。張君寶見他滿不在乎,心中大是失望,嘆道:「這孩子當真是被他爹娘慣壞了。倘若不是我受人之託,須得忠人之事,又怎地沒來由的受他折磨?」當下搖了搖頭,灰心喪氣,只想儘快進到結廬山莊,面見封萬鈞,將這小煞星送走了事。

兩人走到下午,仍是毫無頭緒。向人打聽結廬山莊,路人不是面色微變,便是搖手便走,張君寶心中大是奇怪,心道:「莫不是結廬山莊有什麼亂子?那封萬鈞是華山弟子,今日在客棧所遇三道也使的華山劍法,難道……」他心中隱隱有個念頭,只要一想起,便如芒在背,總覺和那白衣紅袖的少女蘇袖兒有莫大關係,但卻一點兒也說不上來。

眼看暮色漸濃,九江城裏逐漸燈火通明,大街上依舊人群熙攘,高聲喧語,確是一派繁華景象。張君寶尋了一家客棧,要了一間客房安住。他身上銀錢不多,這些日子照顧余天野着實又使去了不少,只得住到一個柴房之中。那店小二見過南來北往不少客人,見他倆年紀又輕,衣着樸素,將他二人領到房內,懶得再來招呼,轉身便走。張君寶卻將他拉住,拱手道:「小二哥,向你打聽一件事。」那店小二本不耐煩,懶洋洋地道:「什麼事?快說快說,我現下可沒工夫在你這兒耽擱。」張君寶懇聲道:「勞煩小哥了,我就想問問結廬山莊怎麼去法?」

那店小二面色大變,退後兩步,道:「你……你問結廬山莊作什?我……我可什麼也不知道。」張君寶見他神色有異,心下更是懷疑,急道:「我是去拜訪一位故友,還望小哥告知。」那店小二慢慢退開,仔細打量了他幾遍,卻不說話。張君寶見他不肯說,只得誆道:「在下少時曾受了封大爺大恩,此次來到江西,正是要去向他老人家磕頭的。」那店小二見他神色誠懇,不是作偽,點了點頭,將肩上毛巾重重往桌上一拍,嘆道:「小兄弟,不是我不肯告訴你,只怕你……只怕你此刻去,卻也晚了。」

張君寶心中一跳,急忙問道:「小二哥何出此言?」那店小二搖了搖頭,嘆道:「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封老爺封二爺何等好的人物,卻也不得善終,不知他兩位老人家結了什麼仇家,竟招來滅門之禍。」張君寶聽他說完,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道:「這……這是怎麼回事?」那店小二道:「你這兄弟定是剛到九江,這件事前幾日真是轟動一時,九江城裏誰不知道?」張君寶心裏想起白天在街上詢問,路人多是推託不知,心有所思,點了點頭。

那店小二又續道:「說來也是奇怪,封家兩位老爺何等高強的武功?封二爺常常出去走動,那日卻被他常騎那匹馬給馱了回來,他來到我們這店前,便掉下馬來,還是我將他扶了上去,送到山莊。封老爺見封二爺傷得如此嚴重,急忙搶上前來,問道:『兄弟,這是怎麼回事?是誰傷了你?』可惜封二爺當時胸口流血不止,只有出的氣兒了,自然是說不出話來。封老爺隨手給了我一兩銀子,便叫了下人將封二爺攙了進去。」

「不料當晚,打更的小毛子巡到山莊前,見山莊前門大開。他家裏窮,封老爺時時都給了他米、錢,教他養活他老娘,他見山莊門未關好,雖然知道可沒一個毛賊子敢去動山莊的主意,但心裏奇怪,自然上去看個究竟。誰知……誰知……誰知卻見了封老爺,滿身血肉模糊,血淋淋的躺在大院裏,早便沒了氣。再進到屋裏一看,全家老小一十八口,都給人盡數殺了……」

張君寶愈聽愈驚,一把抓住那店小二手腕,道:「你所說可都是真的?!」那店小二淡淡道:「你若不信,大街上打聽便是。不過這些日子官府派了人,將山莊門也封了,你從我這店前向西,拐幾拐便到。大家怕引火燒身,所以才推說不知。我見你和封家有淵源,這才告訴你聽。」說完將毛巾在肩上一搭,便走出門去。

張君寶坐在桌前,心中起伏不定,回頭見余天野,卻早已在床上沉沉睡去。他陡聞這等慘事,心中全然思緒萬千,心道:「這封家為何陡遭滅門之禍?封萬鈞兄弟在江湖中頗有俠名,是誰又使這毒手害他全家?」思來想去,心中總是那個白衣紅袖的影子搖晃,沉吟半響,心道:「莫不然真是那個姑娘……?既然封家如今遭此橫禍,此刻夜色已濃,我何不前去探他一探?」此念一起,再也無法遏制,輕輕走到床邊,給余天野蓋好被子,將真武劍負在背後,轉身出門。

他走出門外,只見滿街燈火,亮若白晝,依照店小二所指,直向西去,尋那山莊所在。拐了幾拐,果見前方一所大宅子,橫綿十丈,高牆飛檐,縱深極廣。正檐下正是四個漆金大字:結廬山莊。只不過朱漆銅環的大門上卻貼了封條,門口卻無一個官兵。張君寶見不得大門而入,延著牆緩緩走了數十步,卻已到了一個深巷之中。他抬首見四下無人,微一提氣,朝那牆上一踩,縱身便躍過橫牆。

甫一着地,只覺腳下軟絨如鋪,嘁嘁作響。四下一望,原來正是一個極闊的院子,兩旁都是草地,中間一條碎石小路,直直通到正房大廳。張君寶想起店小二所言,心道:「倘若他所言非虛,那封萬鈞便是死在此地了。」想到此節,只覺夜沉似鐵,四周鬼氣森森,詭不可言。他行走江湖,何時曾見過這等殺滅滿門的慘事,饒是他武藝高強,也不禁心中怦怦亂跳。

他沿着小路走到大廳前,心道:「若是有人施以毒手,那在屋中必然會留下痕迹。」伸手輕輕推了推門,那門沉沉「吱呀」一聲應手而開,張君寶正欲見門,突地眼前銀光微閃,風聲颯然,一股寒氣撲面而來。他心知定是有人手持利器向自己攻擊,這人早早便藏匿在屋內,定是早有所謀。他心念一動,卻並不向後退去,反而低了頭,猱身而上。

此刻屋內黑沉沉一片,目不視物,他聽風辯器,知那兵刃已刺到自己身前,突地施出左手向上一托,順勢變拳為掌,按住那人手臂,翻過身來右掌朝那人後背運勁一推,將那人向後帶去。這一招正是他昔日在少林所學的近身擒拿手法,叫作「拈花手」。這拈花手出手沖淡平雅,純以內力為基,旨在制敵,不在傷人,確是禪宗中一門純和正厚的武功。黑暗中那人「噫」了一聲,被他內力一帶,立足不穩,一個踉蹌跌了出門。

那人武功竟也不弱,右手撐地,頓時將去勢化解,側身一扭,已然立定。張君寶衝出門外,藉著淡淡月色望去。只見溶溶月色輕撫之下,那人白衣紅袖,眉彎鼻挺,皮若凝脂,俏生生地站在廳外,不是蘇袖兒是誰。

兩人見到對方,俱都吃了一驚,同時道:「怎麼是你?」兩人同時問話,語氣中驚疑之氣竟是一模一樣,蘇袖兒不禁噗哧一笑,若雪般白的臉上頓時盪起兩個淺淺梨渦。張君寶卻哼了一聲,再不說話。

沉默半響,蘇袖兒笑道:「想不到你武功竟然這麼好,你來這裏做什麼?」張君寶冷冷道:「我早知你挑釁華山派的人必有圖謀!卻沒想到你如此狠毒,竟然將封家老小盡數殺光!」他此話一出,蘇袖兒頓時呆了一呆,道:「你說什麼?」

張君寶冷笑道:「你被我撞破,卻想殺人滅口么?」蘇袖兒見他滿臉鄙薄之意,知他疑己甚深,卻笑道:「你說我殺了封家全家,可有何證據?」張君寶厲聲道:「證據?你三更半夜,潛入結廬山莊,難道還有什麼好事么?!」蘇袖兒臉上笑意更甚,道:「那你呢?你不也三更半夜潛入封家么?」張君寶聽得此問,登時啞口無言,道:「這……這……」

他性子實在,從來便是心中有話便張口直說,蘇袖兒這一反問,確教他答不出話來。說是潛入,他二人都是夜逾人垣,若以此便說蘇袖兒是兇手,確是毫無理由。他滿臉憋得通紅,想了半天,才張口道:「你……你既不是兇手,那你刺我幹嘛?」蘇袖兒嫣然笑道:「倘若換作是你,前來查探一宗滅門慘案,卻聽見門外有個武功極強的人走了進來,你又會怎麼做?再說以我的武功,你以為能打得過封家的人么?」張君寶結舌道:「你……你也是前來查探此事的?」

蘇袖兒瞪了他一眼,轉過身去,嘆道:「我來這兒半響啦,裏面早已被人弄得亂七八糟,什麼也沒發現。你呢?來這裏做什麼?」張君寶臉上一紅,道:「封家舉家為人所害,個中緣由,撲朔迷離,我和華山派略有淵源(他想起余天野來,自然是和華山派有一點淵源),是以來這裏察探一下。」蘇袖兒笑道:「白天那小孩子呢?沒和你一道來么?」張君寶搖搖頭。蘇袖兒見他甚是木納,嘆了口氣,道:「華山派是名門正派,行事卻不免太過自大,江湖上惹上仇家也不是什麼奇事。只是……只是究竟有什麼樣的深仇大恨,要殺他全家,這可蹊蹺得緊了。」

張君寶滿腹疑惑,道:「我見你很是瞧不上華山派那幫人,怎地又如此看重此事?」這疑問在他心頭已久,白日裏余天野同朱大引起了口角,可謂和蘇袖兒全無干係,但她既替余天野出頭,想來確是故意來找華山派的麻煩。蘇袖兒道:「我不光瞧不上華山派,江湖上的名門正派,我可也不大瞧得上。嘿嘿,他們自居名門,但做的,卻未必都是義舉。」話到此處,張君寶不禁想起自己逃出少林,少林群僧一路對自己這個弱冠少年追殺,確是大違俠義之風,又想起已故恩師,不僅心下黯然。

蘇袖兒轉過身去,又道:「總之我不是壞人。上午見那位小兄弟要吃華山派的苦頭,替他出頭,也是因為一時意氣,倘若你以為我大有謀算,那也由得你。」她一番話侃侃道來,正中張君寶心頭,張君寶頓時大窘,急忙擺手道:「我……我什麼時候說來?」蘇袖兒回頭略瞥,見他急得滿頭大汗,不禁又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張君寶見她背影纖纖,細肩柔腰,便似風一刮也要颳倒了,再也無法將她同滅門兇手扯在一起。

蘇袖兒也不轉過身來,靜靜望着天間冷月,此刻涼風習習,月朗星稀,輕風送爽間,一陣淡香飄來。張君寶只覺此香若有似無,遠比尋常花香清雅脫俗,直直沁人脾肺,頗有心曠神怡、脫塵立世之感。張君寶心中頓是舒暢,心道:「這是什麼香味?說是茶花香,又遠比其清新,說是牡丹香,卻又無牡丹濃艷之感,何況這園中並無此兩種花卉。」斗然想起白日裏蘇袖兒與岳子峰等人打鬥時,香襲四方,頓時明白:「原來這是她身上的味道。」突地覺得如此賞聞一個女子體香,確是對她大為不敬,頗有內心齷齪之感,不由得面上一紅,心中暗罵自己:「張君寶你這小子,怎地滿腦子胡思亂想?!該打!」輕輕的捶了捶自己頭。

只聽蘇袖兒輕聲吟道:「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她語音脆落,宛如鶯啼,這首詞念得纏mian迤邐,雅暢清絕。張君寶不懂詩詞,怔怔問道:「你念的是什麼?」

蘇袖兒轉過頭來,嫣然一笑,真是明艷不可方物,縱在這夜冗月沉之境,也難掩其絕色。她抿嘴笑道:「這是李易安的一首詞,你沒聽過么?」張君寶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我自幼讀書,多是佛經易理,再沒讀過其他書。」蘇袖兒笑道:「好罷,我告訴你。李易安是個女子,她作的詞,自辟途徑,語言清麗,情格傷懷。這首詞便叫作『鳳凰台上憶吹xiao』,你可知道蕭史同弄玉的故事么?」只見張君寶又是獃獃搖了搖頭,她笑道:「秦穆公時有個叫簫史的人,善於吹xiao,只要他簫聲一起,便能招來孔雀,白鶴。」張君寶不由得一怔,道:「這是什麼功夫?」蘇袖兒道:「這可不是功夫,清心拂琴,琴韻之中,自然與萬物茲生相得。再說他在琴上造詣頗深,能引來鳥兒,那也不是奇事。」

張君寶點點頭,道:「那是了。我聽師傅講過,有人能以琴聲殺人,有人卻能以琴聲救人,這殺人救人,雖說大是殊異,但卻全憑了拂琴者的心思本性。」蘇袖兒笑道:「你整天只說武功,不累么?既然能想到彈琴,那自當好生聽我講故事才是,你要老是打斷我,我了就說不下去了。」張君寶頓時滿面通紅,急忙道:「我不說了,你講罷。」

蘇袖兒微微一笑,此時夜風拂面,曉月溶溶,真映得她臉如白玉,不可方物,只聽她續道:「秦穆公有女兒,叫作弄玉,弄玉喜歡上了他,秦穆公便把女兒許配給了簫史。簫史便教弄玉鳳鳴,過得幾年,弄玉吹鳳聲,鳳凰便來到他們屋前。於是秦穆公便築起高高的鳳凰台,給他們吹奏。又過了幾年,簫史和弄玉一同跟着鳳凰飛去了。」她說得悠悠神往,妙目望天,好似天邊真有兩隻鳳凰一般。簫史弄玉,神仙眷侶傳說古來有之,多為有情兒女所傳唱,張君寶自少便在少林,寺中和尚個個循規蹈矩,極重宗法,行走江湖后,又多逢磨難,是以他從未聽過這些傳說。他性子雖樸實篤直,但畢竟也是少年心性,蘇袖兒語嫩如酥,娓娓將這傳說道來,只聽得他心弛神往,問道:「他們飛去了哪裏?」

蘇袖兒回過頭來,凝望他片刻,突地笑道:「我可不知道,或許是成了仙,或許是……」

她話還未說完,猛聽見一聲大喝:「道爺今日便要你們成仙上西天!」聲勢頗強,語音甚為熟稔。兩人大吃一驚,他二人武功本強,遠近若有強敵掩至,百步之外,便能察覺。只不過他二人一人說一人聽,兩人俱都陶醉其中,是以竟有人來到門前,也未曾發覺。

只見院外大門「砰」的一聲被撞開,衝進來十數個道人,皆是一般的玄色緇衣,高梳道髻,身佩長劍,手持熊熊火把,一時間竟耀得半空通明。為首三個道人,正是岳子峰、朱大引、韋嵩,三人都是滿面怒容。他們身旁卻垂立了一個老道人,身材甚是矮瘦,低眉垂目,卻看不清容貌。

朱大引見他二人兀自站在園中,心中怒火大盛,厲聲喝道:「兩名惡賊,今日教你們走到哪裏去?!滅我華山弟子封氏一家,這筆帳該如何算,自個兒劃下道兒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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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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