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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耳就像是從黑暗中走出來的使者一樣,黑色的裙子、黑色的長發和隱藏在長發後面的銀色耳釘,我想像著這些,因為看不清她的樣子,只是想像着她是以這個樣子出現在我的面前。

她走到床邊,指了指不停地被風撞響的門,隱隱的好像聽到她說到那邊去,也可能她沒有說出口,但我知道她是想我那麼做。

外面的風跟聽上去的差不太多,比在裏面聽到的更加直接和響亮。一切它能接觸到的東西它都會肆意地撞上去,就像撞門一樣,做出一副一定要讓那樣東西發出聲響的樣子。

「好久不見了。」耳耳這麼對我說。她是站着的嗎?還是隨便坐在哪裏的呢?

「差不多一年了。」我回答道,我是站着的嗎?還是隨便坐在哪裏的呢?

「記得真清楚啊。」她感嘆道。

「嗯。我記得清楚的事情好像也不太多了。很多都是這幾天才想起來的。」

「我聽說了哦,你在找我的事。」這麼大的風吹着,她的頭髮應該已經被吹亂了吧?她的裙子會不會也在隨風飛舞呢?

「嗯。」

「找我做什麼呢?」

「大概就是想要找到什麼吧。」我含糊的說,「那些丟了的東西。」

「丟了的東西?比如什麼?」

「襪子啊、襯衫啊、領帶之類的,還有書、本子、工作、女友、時間……總之是很多東西。」

「這麼瑣碎啊,找得回來?」

「不找怎麼知道?」

她安靜了。

「啊,我是說,找找看說不定就能找到了吧,這麼想着,所以……」

「我也丟過很多東西。衣服啊鞋子之類的,男友嘛也丟過,工作什麼的說是丟掉的倒不如說是我是自己捨棄它不要它的……是有很多東西啊。不過,就只是這些?」

「還有很多問題,以及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的方式。」

「哎?」

好像能聽到海的聲音一樣,風帶過來的。

終於見到耳耳了我卻好像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此前我幾乎是漫無目的的在找,也只是在想要找到她這一件事而已,我跟本沒想過要是找到了又如何。重新在一起?像他們說的那樣結婚?我想要的得到答案的方式她能給我嗎?

我什麼都不知道。只是一味的向前走着。

「哎,發什麼呆啊?」

我看着她,問:「你如願來到這裏開心嗎?」

「那你如願看到我開心嗎?」

「嗯……大概吧,現在的心情我形容不出來。」我如實的說,「那你來了看到你想看的了嗎?」

「那你都看到了什麼?」

好像在聽自己的回聲一樣。

「別人的生活。」我說。

「我看到的無非也是這些。」耳耳滿不在意的回答。

「那你呢?不是打算在這裏生活的?」

「那你呢?找到了我然後跟我一起在這裏生活?」

她的身影在月光下閃現,不斷被雲遮住又不斷出來的月亮就在我們頭頂的天空上。

「說實話,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嗯,知道,你有太多問題要想了,這也只是其中之一對吧?」

「大概。」

「這些人都還不錯吶。」她感嘆著說。

「嗯,是很不錯的人。哎,你不是沒來過這裏?」

「那你認為我是怎麼找到這裏的?」

是啊,你是怎麼找到這裏的?我想問,卻沒能說出口。

「光頭的媳婦是跟別人跑了的喲。」她繼續說道,「那個眉毛很粗的人家裏有兩個孩子,都還在上小學,那個一說話就吐髒字的男人家裏有一個得了糖尿病的父親和輟學了的兒子,李由雖然就要結婚了,但是彩禮錢卻還沒湊齊……」

「這就是生活吧?」她總結式的說,「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但是日子還要過下去,他們呢,也就每天打笑着幹活、掙錢、養家,儘管有些人的家已經支離破碎了。」

「這就是你看到的嗎?」

「你沒看到?」

「我看到了他們的愁苦,聽到了他們的抱怨,也感覺到了他們的疲憊。」

「那麼你呢?你的生活是什麼樣的?你也愁苦過吧?你也想要抱怨吧?你的疲憊是只展現給貓看了嗎?這些就是你全部的生活了嗎?

「人都是不滿足的。只要自己想要的沒得到滿足,那麼人就永遠是會愁苦的。可是又怎麼樣呢?在自己想要的東西擺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哪怕只是一瞬間,那個人也是高興的吧?至少在我想吃紅豆沙冰的時候,有人正好把紅豆沙冰擺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是高興的,儘管有可能吃完之後我會想着:『啊,下次還是要芒果沙冰好了!』」

「那你呢?你是來找紅豆沙冰的嗎?找到了之後又不想要了想換個口味嗎?」

「以前總是有別人的聲音在我的耳邊提醒我:你要好好學習啊、你要好好找工作啊、你要找個好男人啊,一副我幸福了他們就幸福了的樣子。那時候我也真覺得我的生活就得過成他們那樣才行,所以我變得害怕失敗,變得考差了就好像天都塌了一樣。可是你看看他們的生活呢?不都差不多嗎?不都是愁苦、笑容然後又是愁苦的臉?」

「他們大概是希望你愁苦的時候少、帶笑的時候多吧?」

「那在那之前的愁苦就不是愁苦了嗎?」

「所謂付出就有所得之類的話,大概也是在說那之前的愁苦來換取那之後的笑容吧?」

「可是那種感覺真的很不好啊。他們的生活有好有壞,誰的生活又不是呢?我就奇怪,以前我為什麼那麼聽話呢?為什麼會一直按著既定的軌道去生活呢?

「他們?他們是誰呢?」

風一直在刮,應該是相當大的風吧,肆意妄為的、不顧一切的風。

「我一直在想,我要是再自私一點就好了。」她看着我說,「真的,要是再自私一點就好了。」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我知道她在看着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知道。

「怎麼樣的自私?不顧一切做自己的事?」

「不去顧慮他們,不去管自己做的事會不會傷害到他們,不用去想那麼多,做個自私的人,那樣我就會快樂了吧?在來的路上我一直這麼想着。」

「你也是有很多事情要考慮的吧?每個人大概都會走過那麼一條路,思考未來的人生,思考與人處事的方方面面。」

「人是會思考的葦草嘛。」

「這個你也還記得。」我笑。

「說不准我記得的比你還多喲!」

「嗯,說不準。」

「你還記得我深藍色的那件大衣嗎?」

我錯愕著回想,深藍色?我也有過深藍色的衣服,可是她有過嗎?

「不記得了?」

「嗯。」

「深藍色,我當時說那就像大海的顏色一樣,我說過的,你也不記得了?」

「嗯……」着實沒能回想起來。

「我說那就是我想像中的大海深處的顏色,你說不是,你說大海深處該是黑色才是,是那種不能用東西來比喻的黑色。」她看着別的地方說出曾經是我說出口的話,「就像人的內心一樣,是不能用東西來比喻和形容的。」

「不記得了。不過這話聽來倒是有些認同的。」

「平知啊,你的忘性可真大啊。」她的聲音慢悠悠的在風中飄蕩,經過風的洗滌之後才進入我的耳中。

「嗯。能記得太多也不見得是件好事。也有人這麼說過吧?」

「哈哈,那個人不會就是你吧?」她的笑聲也在風中飄蕩,聽起來搖搖晃晃的。

「平知,你恨過一個人嗎?」

「嗯?」

「我恨過哦。」她臉上呈現的笑容似乎是綻放在黑夜裏的仙人掌花,大朵的白色的花,看上去非常令人心動。

「剛開始的時候我只是不想見到她,而那段時間她也真的因為一些事而沒出現在我面前,所以那段時間算是一個潛伏期吧,就像狂犬病病毒一樣,我不知道那個病毒已經在我身上一點一點的在傷口附近繁殖,然後沿着末梢神經侵犯到腦幹和小腦……就是那樣的,只有在出現了低熱、食欲不振、噁心、頭痛什麼的時候才會去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變化,等到真正意識到的時候,大概就是狂犬病發作最讓人害怕的時期了吧,極度的的恐懼、恐水、怕風……不過我倒是覺得那不算是意識到,因為都已經發病了嘛,誰知道還有沒有正常的意識呢?

「靠着對一個人的恨意能走多遠?現在的我時常在想,我要是能再自私一些就好了,我說過了吧這話?」

我點點頭。

「恨一個人其實是件很簡單的事,我恨她也不過是因為同樣商店街里擺着的一雙鞋,一雙漂亮的紅色高跟鞋,我很喜歡,卻穿在了她的腳上。其實當時還是發生了很多事情的吧,一些生活上的變動給我的大腦帶來了一些衝擊,而她所做的事不過是在這衝擊上稍微加了一點力。

「因為嫉妒、因為不公、因為各種際遇,因為那個人給自己的信念、給自己接下來的生活帶來的不可挽救的傷害,或者,只是因為一點點的小事情。恨意是很容易萌生的,它的成長也不需要光合作用,甚至是只要黑暗和一點來自外面世界的風就夠了,那風會在黑暗之中席捲你的腦海,就像這黑夜裏的風一樣,它是會增強的,因為你本身的懦弱,它是會增強的……這世上有很多種類的風,這樣的風也只是其中比較弱小的隱藏的風,一般的人是很難察覺的……」

「那你現在還恨她嗎?」

她笑了,沒有聲音,只是在表情上做出了些許變化。「人都是會長大的,要是我恨她一輩子,那被糾纏的難道不是我自己么。」

「你的恨意其實只是這世間恨意的很小一部分吧。」

「誰知道呢。時間會帶走一切啊,我都快記不得她長什麼樣子了。」

「這樣倒好些。但是有些恨意卻是可以跟隨一個人一輩子的。有書寫過這樣的故事。」

「是么,你也在看書了啊?」

「嗯,就像你所說的,人都是會長大的嘛。」

風似乎捲起了沙和石子,有些打在了我身上。

「那又何談自私?時間會帶走一切,你也應該已經放開了這些才是。」我又把話題回到自私上。

「自私是沒有時間界限的。」她理所應當的回答,「自私是人的本性,一直以來我們都習慣把它隱藏起來,因為我們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能自私,要做個無私奉獻的人。可是怎麼可能呢?當我有一個蘋果的時候,為什麼一定要把它給出去才算是高尚?當我買了一大包零食的時候,為什麼獨享就成了小氣鬼?以前我常常想這樣的問題。可是最後的結果都是從小的教育在回答我,回答我這是不對的、那是錯誤的,讓我變得無所適從。」

「恨一個人,讓你開心起來了?再自私一點,讓你高興了?」

「我不知道。因為那個時期我只能經歷一次,當時的我做了讓自己內心矛盾的選擇,然後成就了現在的這個我,我沒有第二次選擇那個時期的機會。而當我可以選擇現在的時候,我卻又再次變得無所適從了。是的,我已經不再恨她了,但僅此而已。我想要再自私一點,自私地只顧自己的生活,自私地不去管家裏邊還有幾個人會怎麼樣,自私地遠走他鄉。可是在做這些的時候,矛盾的感覺又跑上來了。

「有時候我真想把腦子裏的東西都清空然後重裝系統!」

「就是因為做不到才想。」

我們的聲音很快就消散在這大風之中,能見到明天的陽光的話語怕是沒有的。

「你就沒恨過別人?」

「實話?大概是恨過的吧,不過我想應該還是嫉妒居多。」

「大都是如此的,深仇大恨的東西在我們身上應該是不存在的。」

「你怎麼就確定在我身上沒有?」

「感覺。」

「唔?」

「感覺上我們是一路人。」她說,「所以你才想要找到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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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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