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化於夏

融化於夏

尤子舵

1

「呼叫塔台,重複,呼叫塔台!這是亞特蘭航空3142號航班,我們的導航系統癱瘓了,航向不明,重複,我們的導航系統癱瘓了,航向不明!請給我們着陸指向,重複,我們需要清晰的着陸指向……」亞克特機長一邊將飛機切換至手動駕駛,一邊向塔台呼號。一分鐘前,換班休息的他被驚慌的副駕駛從睡夢中叫醒。當他回到駕駛室時,他發現所有的玻璃化儀錶顯示器上都在閃爍著鏈接中斷的警報燈。

「該死的,塔台的信號也中斷了,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需要降低高度,吉米,拿地圖來!」亞克特知道他無法在雲層上方用肉眼分辨航向,一旦航線偏差,飛機就可能因為燃油耗盡而墜毀,所以他必須降到雲層下方去。

與此同時,蘭斯航空的4003號航班剛剛從亞特蘭國際機場的2號跑道升空,正在向著一萬公尺高度爬升。「見鬼,控制系統癱瘓了!」4003號航班的機組發現了同樣的問題。亞特蘭國際機場是世界上最為繁忙的機場,每分鐘都有飛機起飛或者降落,在這樣的地方擅自改變航向是件危險的事情,於是4003號航班的機組決定在等待備用系統啟動前,繼續手動向一萬公尺爬升,避開後續起降的飛機。

黑暗的夜幕中,兩隻閃爍的星星在飛速地靠近……

3142號航班的領航員吉米最先發現了衝出雲層的4003號航班,幾乎同時,4003號航班的機長也發現了3142號正在飛速逼近的航燈。

「拉起來!」4003號航班的機長幾乎是本能地將操作桿拉到了最上方。

但一切已經太晚了,3142號巨大的垂尾貼著4003號的左側機身狠狠地擦了過去,將它的右機翼和右水平尾翼生生切斷,而3142號的垂尾也被徹底撞碎,脫離了機身。

4003號航班隨即開始劇烈地翻滾起來,帶着長長的火焰,向著地面墜落。而3142號依然在堅持着,搖搖晃晃地向著外海飄去,機艙里充滿了令人窒息的焦糊味。

「我們可以做到的!」亞克特機長和副駕駛死死地壓着方向舵,他們還不能放棄,他們必須相信自己,「穩住!穩住!穩住!」這是3142號航班機組在黑匣子中留下的最後的聲音……

光夏孤兒院的院長曉子奶奶走到窗前,銀色的月光從天幕上灑落下來,在有些悶熱的夜裏,顯得清冷而肅穆,像是預示著要發生什麼大事般。她的太陽穴突突地跳着,莫名的不安如同潮汐般一陣一陣地上涌。

緊接着,她就看到一道閃爍有聲的火光正在劃破漆黑的蒼穹,向著孤兒院的方向飛來。

曉子奶奶的瞳孔一縮,心臟被濃濃的危機感所包圍。

她趕忙以最快的速度拿起電子話筒,「孩子們,大家馬上起床,快、快、快!我們要趕緊離開這裏!」

然而,什麼都已經晚了。

「轟!」一陣驚天地泣鬼神的爆炸聲后,整個孤兒院都變為了廢墟……

「從昨夜開始,OC網絡遭到不明黑客襲擊,目前襲擊仍在持續。各地政府正在採取緊急措施應對和緩解其造成的影響。亞特蘭政府已要求居民盡量留在家中,以減少意外事件的發生。據悉,多地民航、鐵路、公路交通控制系統癱瘓並導致數起事故發生;位於B省的化學品儲存設施發生泄漏,具體泄漏情況仍在調查中;E省正值雨季,專家懷疑因放水蓄水調節出現差錯,導致水庫接連崩潰……有部分證據表明上述現象均和OC網絡癱瘓有關。」

新聞頻道上,這條消息正在被滾動播放着。

一個年輕男子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而他的嘴角竟詭異地向上勾了勾。

2

蓬勃的夏日已經降臨全球最強大的亞特蘭國,成為統治這片土地的盛典。

正是盛夏的正午時分,灼熱的空氣彷彿可以融化一切。

「啊——」空調房裏,哈克坐在電腦前,一邊飛快地敲擊著鍵盤,一邊有幾分懶洋洋地打了個短促的哈欠。哈克長得有些清秀,臉上總是一副淡然的神情,他挑起眼角時顯得十分俊逸而美好,而現在這副微眯着眼的模樣,則慵懶得像一隻貓。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手生得非常好看,手指修長,骨節清晰,指甲整整齊齊,加上他的皮膚本就白皙,更是讓他的手看起來堪稱完美,像是天生為了計算機而生的。

眼看着程序即將畫上休止符,哈克停了手,伸伸懶腰,端起滑鼠旁還冒着些許熱氣的咖啡,啜了幾口,雖然年輕卻一直神色淡淡的臉上這才稍微多了點享受的表情,終於顯露了些許青春的痕迹。

他看向窗外,樹梢上滿是生機勃勃的深綠,明晃晃的陽光燦爛無比。

「真是充滿活力的季節啊。」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這個笑容也如陽光般絢爛,好似融合了夏日所有的美好。

哈克是一名剛畢業的大學生,由於大學時期便獲得許多全國乃至國際性的計算機獎項,在畢業后便順順噹噹地來到了這家全國最大的電腦公司的總部工作。他在這家電腦公司才一星期多,但已經憑藉富有創意的思維和過硬的電腦技術,深受上司的賞識。

他放下咖啡,打算繼續編寫前面沒完成的程序,可這時,電腦的熒屏突然閃過一道耀眼得不正常的白光,耳畔傳來「叮」的一聲,是什麼……程序的提示音?

這道白光,莫名地竟有些熟悉感。

哈克脊背驀地一陣發涼,寒毛倒豎,他緩緩收攏眉峰,下意識地眯起眼,看向屏幕,界面上突然跳出了一個非常簡約的聊天窗口,而這個聊天窗口,哈克確定,不是出自任何的聊天工具軟件。

哈克不禁悚然,毫無任何警報響起,說明沒有驚動任何防護軟件,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在自己這個全國大學生計算機大賽的冠軍眼皮子底下闖入,這該是怎樣的一種自信和水準。

而聊天窗口上只有一行加粗的小字:「我是AI程序『獅子』,還記得我嗎?」

「AI程序……人工智能?『獅子』……」哈克有些難以置信地喃喃自語着,「啊,那個是……你怎麼……你居然還在!」

無數塵封的事情在瞬間湧出記憶的閘門,在哈克的腦海中奔騰著、喧嚷着、碰撞著,那些記憶的碎片交織在一起,像一面面不留情面的稜鏡,折射出一片光的海洋,刺得眼睛一陣酸澀。

窗外依舊傳來陣陣聒噪的蟬鳴,屋內如潮的思緒鋪天蓋地,將哈克淹沒。

那也是一個夏天,一個和以往一模一樣,卻又有着天塹之別的夏天。

那個夏天同樣炎熱,卻讓哈克的心如墜冰窖。

那時自己還很年幼,父母在一場意外中雙亡,悲痛欲絕的自己就是在這個有着情商的AI程序「獅子」的陪伴下熬了過去。

卻在第二年的夏天,不得不與「獅子」分開。

3

哈克幾番掙扎,終於從回憶的枷鎖中脫身出來。

晃了晃神,他再次盯着屏幕上的那個聊天窗口。

哈克感到喉嚨一陣發緊,發現自己竟然像個孩子似的有幾分緊張,又有幾分期待,不禁覺得有些好笑。辦公室里還有其他人,不能用語音,他便凝神靜氣地將手指放到了鍵盤上,靈活修長的手指很快將他的消息回復了過去。

【哈克】:當然記得,可愛的「小獅子」,好久不見。

【獅子】:我,沒有食言。

哈克一怔,緊跟着心頭忍不住一暖,這麼多年了,自己早已沒有將當年的事放在心上,可「獅子」這樣,想必是混進了公共網絡,一直在網上遊盪,吞食着數據,汲取着數不清的資料,收集著各式各樣的許可權,不斷地變強,然後再一直默默等待着,直到找到自己的資料,破解了各種密碼和防護,順藤摸瓜地來到自己的電腦吧。

【哈克】:嗯,謝謝你,我永遠的朋友。

【獅子】:找到你的感覺真好,我一個人過得無聊透頂了。

哈克也不點出獅子話里「一個人」這個與事實不符的語病,輕笑了一聲,然後發了個大笑的表情過去。

【哈克】:要不要我推薦幾個遊戲給你玩玩?

【獅子】:算啦,我試過幾個,每次都把裏面的所謂高玩虐得半死,深感寂寞如雪啊。

緊接着哈克就發現「獅子」的語氣一下子變得嚴肅了。

【獅子】:我有點事要告訴你,你最好先做好心理準備。

哈克大腦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第六感就已經掐住了他的咽喉,扼得他一陣窒息,竟有些喘不過氣來。

會是什麼重要的事?自己最近除了藉著幾個「跳板」出去環遊了世界一圈,一路跑啊跑,從奧奇斯國順着遠古時期的商路奔向雷諾三角洲地區,到克里亞國最繁華的都城看了看密集的人頭,還順手撈了一些管理員的許可權在幾個「閑人免進」的內網裏遊盪,以及把幾個企圖黑進自己公司的、看起來像是新手的垃圾掃了出去,順帶利用幾台大型「肉雞」丟了些披着偽裝的美妙病毒作為回禮以外,好像也沒做什麼罄竹難書的事吧。

【哈克】:什麼事呢?

【獅子】:關於我,以及你父母的事。

哈克的心頓時一沉,呼吸都急促了起來,感覺像是全世界最高的拉布加多山壓在了自己的心臟上,心跳的頻率快到讓他懷疑是不是有可能會蹦出胸膛。

【哈克】:你說吧,我做好心理準備了。不過在這裏說是不是不太安全?

【獅子】:我在,計算機方面的事不用擔心。

哈克擰著眉毛,靜靜地看着電腦的熒屏,果不其然下一刻「獅子」就發過來一段長長的話。

【獅子】:我去了趟國家中央政府的內部數據資料庫。我的存在其實是一個國家機密。我是由咱們亞特蘭國政府糾集了本國最頂尖的計算機專家花了數年製造出來的,被賦予了無與倫比的智商和人類高階的情商,目的是實現本國的霸權主義,以圖控制全世界。這個項目的總負責人是一對夫婦,他們雖然假裝表面上配合政府的行動,但據我推測,他們應該是不折不扣的和平主義者,所以當我處於成長期的時候,便藉由他們的幫助而逃脫了本應密不透風的、名為防護實則為了控制我的囚籠。雖然那些政府高層決策者並不確定這件事是他們夫婦倆做的,但出於政治和種種因素的考量,他們便痛下殺手,安排了一場看似意外的車禍,將這對夫婦置之死地。而這對已經逝去的夫婦,就是曾經給本國的計算機事業做出傑出貢獻的「皮斯夫婦」,也就是,你的父母。

【獅子】:他們是英雄,真正的英雄。

哈克大腦頓時一片空白,一下子就覺得喉嚨發乾,嘴唇半張著,眼眶一熱,很不爭氣地想大哭一場,胸腔里淚的氣息洶湧著,感覺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他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才意識到自己的眼淚已經淌了滿臉,和童年的那個夏天,如出一轍。

原來,從來就不是已經不痛了、不在乎了,只是自己逼迫着自己不要去想、只是自欺欺人罷了。所謂的時間會治癒一切傷口,那只是個虛幻的謊言。那些傷疤一旦被揭開,依然會覺得血淋淋的疼。

哈克現在只覺得自己的腦海中一聲平地驚雷之後,整個人像被丟進了一個大熔爐,渾身上下都被憤怒的火焰燃燒着,鼻孔和口腔灌滿了濃煙般的辛辣,腦筋給血液充漲得就要炸開來似的。

他啞著聲音,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然後又頹然地坐下,渾身都在發抖。

【哈克】:我想先靜靜,明天再來找你。

發完消息后哈克也不看回復,便毫不猶豫地按了關機鍵。

看着變黑的電腦屏幕,哈克起身去和上司請假,腳步都是踉蹌的,領導看他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擔心地詢問了幾句后便爽快地准了假。

哈克回到家,手哆哆嗦嗦的,試了好幾次才將鑰匙對準鎖孔。

哥哥布雷恩還沒下班,空蕩蕩的屋子裏瀰漫着說不出的荒涼。

哈克開了門之後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雙眼徹底失焦,靠着牆,雙腿幾乎無法支撐自己的體重,就那麼一點一點地滑落下去,直至像堆爛泥般癱軟在地上。

屋內沒有開空調,和那個夏天一樣炎熱,可一股寒意卻在心裏升起,並不斷漫延開來。早就被折騰得不堪重負的心臟,也和那個夏天一樣,冰凍三尺。

哈克的思緒很亂,很多種想法在他的腦海中剋制不住地一個個冒出來,又像孤魂野鬼般遊盪,可都是些零散的片段。他的大腦雖然在不停地運轉,可實際上卻毫無邏輯。

心好像在不受控制地尋找着什麼,他就這麼跌入了久遠記憶的深淵。

4

狹小的雜貨間,沒有開燈,只有那扇窄窄的窗戶透進來些許光線,那些光線彷彿不小心闖入了一個與自己完全對立的世界,顯得畏畏縮縮的。

門和窗,都緊緊地關着,彷彿關上門窗,就可以隔絕掉外界的一切,可以什麼都不知道,保持着心安,維繫着早已搖搖欲墜的安全感。

昏暗的環境中,雜亂堆放着的物品上都矇著一層薄薄的灰塵,天花板的一角,有一隻灰黑色的蜘蛛在默默地織著網。

而雜貨間的小角落裏,正傳來一陣陣壓抑的抽泣聲,那是由一個蹲坐着的小男孩發出的,他彎著腰,抱着小腦袋,整個臉都埋在自己的臂彎里,瘦小的肩膀一顫一顫,彷彿一隻瀕死的蝴蝶,撲閃著纖弱的翅膀。

這個人,正是年幼的哈克。

「乖,不要哭,男兒有淚不輕彈,知道嗎?要做個堅強的男子漢,爸爸媽媽才會放心。好不好?」

「嗯,我知道了。」

哈克的思緒又回到自己跌了一跤而嚎啕大哭的時候,那時一貫溫柔的媽媽卻沒有拉他起來,也沒有幫他擦眼淚,而是蹲在他的面前,柔順而烏黑的秀髮從她白皙的脖頸處垂下。她摸了摸哈克的頭,溫和地告訴他要學會堅強。從那之後,哈克為了遵守那時的約定,也為了不讓工作忙碌的爸爸媽媽操心,的確再也沒有哭過。

可是、可是現在爸爸媽媽都不在了,都去那個遙遠的國度了,自己還有什麼不哭的理由?

何況,眼淚根本就止不住啊!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那麼多人的爸媽還在,我的卻沒了……」大概是哭累了,哈克有幾分茫然地抬起了頭,眼神空洞得像是沒有了心。可即便這樣,他依舊在不斷地囁嚅著,重複著「為什麼」,邊重複邊又有淚水從紅著的眼眶順着臉頰滑到嘴裏,一陣咸澀。

屋外透進來的光線越來越斜,也越來越弱,宣告著夜幕對這個城市的統治即將到來。

門把被旋開了,一個比哈克稍大的男孩從半開的門后探進頭來,他是哈克的哥哥布雷恩。布雷恩的臉上也掛着淚痕,但他看起來仍算比較冷靜。

「弟……先吃口飯吧。」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

「不要、不要,爸媽都不在了,我不吃、我不吃,我……想一個人……」哈克怔怔地回答,他的聲音已經有點嘶啞了。

「我也……可是……好吧,你自己覺得餓了再出來吧。」布雷恩咬了咬下唇,又在門口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最後輕輕地嘆了口氣,慢慢地關上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要承受的痛苦,並不會比哈克小。

門就這樣再度關上了,哈克喘了喘氣,然後將小小的手握拳,狠狠地砸向地板。

痛,好痛,可是漸趨麻木的心已經讓自己的感覺變得遲鈍而僵化了。

「你——你好!」一個成熟而有磁性的明朗男音突然在這個已經是黑漆漆的小房間里響起。

「啊!」饒是哈克現在狀態消沉,也依然嚇了一跳,身體往後一縮,兩隻手一揮舞,緊跟着就碰倒了什麼東西,噼里啪啦地摔了一地。

「什麼……什麼東西?」哈克顫著聲問,「幽靈嗎?還是妖怪?啊啊你不要吃我,別、別過來,我身上有護身符的噢……離我遠點啊……」

「哈哈,別擔心。我不是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至於我究竟是什麼,我只能定義為,我就是我。因為非常遺憾,我並沒有實體,你可以理解為擁有了自我的人工智能。」隨即,角落裏一台放在地上,看起來非常老舊的小小的筆記本電腦發出「叮」的一聲,耀眼的白光讓已經有些適應了黑暗環境的哈克感到一陣目眩,他眨了眨眼睛,條件反射地眯起眼看向那台電腦的熒屏,只見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簡約的聊天窗口,上面寫着「你好」。

「咦?程序嗎?」哈克不禁有幾分驚奇,原本充滿著壓抑和絕望色彩的瞳孔此時閃爍著好奇。由於父母是計算機專家,他們兄弟倆從小就在充滿計算機元素的家庭環境中長大,可哈克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程序。比起程序,它給哈克的感覺更像是一個人。

「程序……你可以這樣理解,不過我和別的程序不太一樣,我更智能,而且擁有你們人類所說的情商。」這句話被這台電腦傳出的時候,哈克可以明顯地聽出其中帶了點困惑的語調,和其他所謂智能機器所發出的冰冷固化的聲音完全不同。這時這台電腦的熒屏已經恢復到了正常偏暗的亮度。

「你好,我叫哈克。你呢?你有名字嗎?」哈克的興趣徹底被提了起來,注意力也完全被這個新鮮的程序吸引了,他全神貫注地盯着這台發着微光的、其貌不揚的電腦。

「名字?他們叫我『獅子』,好像是希望我能像獅子一樣,張開血盆大口吞沒一切。」智能程序的聲音微微帶了點好像是笑,又好像是嘲諷的感覺。

「『獅子』啊!好可愛的名字,我可以叫你『小獅子』嗎?」哈克眨了眨眼,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又有些困惑地問道,「你說的『他們』,是誰呀?」

「就是創造我的那些人,不過我並不是特別喜歡他們,除了其中的一對夫婦,他們的一些想法總是給我很強的壓迫感,讓我很不舒服。而且事實上,我和他們也並沒有怎麼真正意義上地溝通過。真正算是對話過的人類,你還是第一個。」

「是嗎?和『小獅子』聊天好有趣,一點都不像面對機器。」哈克不知不覺嘴角已經勾了起來,帶上了一絲孩子氣的笑容。

「我也是,從誕生以來,第一次覺得交流這麼有趣,感覺很驚喜,雖然你只是個小孩子。」「獅子」溫和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包容。

「我不是小孩子了!媽媽都說我已經是小男子漢了!」哈克不滿地撅了撅嘴,抗議道。隨即想起了媽媽已經不在人世的殘酷現實,又哽咽了。

哈克感覺喉嚨里再次被堵上了一團棉花,哽得心裏一陣陣發澀,發燙的眼淚不知不覺又淌了滿臉。

「啊,你別哭啊,我……我和你聊天,你開心一點好不好?」「獅子」顯得有些焦急和不知所措,「我、我就是看你哭得好傷心才想來安慰你,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對不起,是我太笨了。」

哈克吸了吸鼻子,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勉強地笑了一下,「沒有、沒有,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也不是……」他說着說着又有些泣不成聲,「你之前應該都聽到了吧。我就是不明白,我就是難過……爸爸媽媽那麼好的人,為什麼會出這樣的事……我的爸爸媽媽就這麼沒了,今後就只有我和哥哥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再也不會有人對我那麼好,再也沒有人會在吃飯的時候把好吃的東西都夾給我,再也沒有人會陪我去遊樂場坐摩天輪,再也沒有人會給我講那些好玩的故事……他們昨天還好好的,還對我笑,還說這個周末一定抽時間陪我去郊遊,我好久都沒去郊遊了……我好想他們,可是、可是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沒有家了,我是沒有爸爸媽媽的孩子了……」

「獅子」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便在一旁默默地亮着電腦屏幕,無聲地陪伴着他。

熒屏那穩定的白光,就是哈克現在唯一的光了,他緊緊地將這台電腦抱着,彷彿這樣便能汲取一點溫度。

至少,還有「小獅子」、還有哥哥陪着自己。哈克這麼在心裏反反覆復地告訴著自己。

過了不知多久,哈克終於鬆開電腦站了起來,因為長久蹲坐的緣故他的雙腿早已發麻,使得他連基本的站立都有些顫抖,他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低着頭對着熒屏喃喃自語道,「不哭了,不哭了。就算爸爸媽媽不在了,我也要遵守約定,我要堅強,一定會好起來的,爸爸媽媽此刻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他們一定不希望看到我哭得稀里嘩啦的樣子。我要笑,嗯,笑。」

「獅子」聽着哈克的話,只覺得一陣酸楚,卻又多少有些無可奈何,只能在屏幕上打出「加油」兩個字,祝福着他。

從那之後,接連幾天,哈克只要有空都會躲進雜貨間和「獅子」一起度過那段顯得有些漫長的時光。哥哥布雷恩常常想問他去雜貨間里做什麼,卻每次都欲言又止,最後不了了之。

那之後,哈克和布雷恩便開始在各個親戚家之間輾轉,其間不知遭到過多少次白眼,被多少次惡語相向。

可不論到哪裏,哈克總是帶着那台小小的筆記本電腦,每晚偷偷和「獅子」交流。「獅子」溫和的話語永遠能給哈克帶去慰藉,如燈火般溫暖地點亮他的內心。

直到那次——

親戚家的小孩趁著哈克外出,百無聊賴地翻著哈克的東西,便發現了這台筆記本電腦,由於筆記本太老舊,他打了個遊戲,結果全程都在卡屏,被隊友指責拖後腿,因而覺得這電腦真破便隨手丟進了垃圾桶。

哈克回家后發現筆記本電腦不見了,急忙追問小孩,可那個垃圾桶里的垃圾在不久前就被親戚清理走了。哈克急急忙忙地趕到垃圾堆,卻發現筆記本已經被垃圾車壓縮處理了,而他的心裏有什麼東西也隨之破碎了。

哈克像一座小小的雕塑般,一動不動地站在垃圾堆前。陽光溫柔地塗抹在他身上,給哈克整個人都籠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可布雷恩看着他,卻覺得他渾身上下流瀉出來的是說不出的悲痛和憤懣。

「獅子……獅子!」哈克的情緒徹底崩潰,紅着眼睛回到親戚家,提起那個小孩的領子就一拳將他揍翻在地,而他和布雷恩也因為這件事最終被親戚毫不留情地送去了孤兒院。

5

哈克掏出最新一代的「菠蘿」智能手機6s,食指麻木地滑動着,登上了OURCRAFT(簡稱OC)。OC是這十年間迅速崛起並很快普及全球的網絡虛擬世界,它以社交網站為基礎發展而來,然後逐步擴張,通過鏈接的方式,接入了大量的政府和企業網站,最終到現在開始承擔相應的社會職能乃至幾近成為一個虛擬社會的地步。

現在OC的功能幾乎將之前各式各樣的軟件都包括了,並將多種功能都再次完善,升級到新的一個檔次。隨着OC的普及範圍越來越廣,幾乎所有的公司、商場,乃至於政府的行政機關,都在這裏設有指定的對應場所,每個賬戶可以在網上完成許多本來需要現實中實打實操作的事。總而言之,只要和網絡掛鈎的事,幾乎都可以在OC上實現。

這個項目的初始設想,就是由自己的父母所提出的。

可是,他們卻再也沒有有機會看到他們所暢想的東西變成現實並且在十年之後如此發達繁盛,只能靜默地躺在墓碑之下長眠,與大地融為一體。

哈克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被揪得緊緊的,他難受地捂住胸口,而後又痛苦地抓了抓頭髮,「啊——」他宣洩似地大吼一聲,然後再次捂住自己的臉,「不能哭,不能哭,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要學會做個不動聲色的大人。不準情緒化,不準偷偷想念,不準回頭看。」他啞著嗓子,像個復讀機般一遍又一遍地說着,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又好像不是。

說到最後,他只覺得眼睛一片模糊,半晌,雖然他極力控制,依然還是顫抖著哭出聲來,像多年前的那個夏天,自己實在是無法忍受種種不堪入耳的嘲諷謾罵,一個人跑出了門,門外是滂沱大雨,天幕有如浸了水的灰色帆布。他在雨中跑到脫力,一不小心被一塊石頭絆了一跤,跌倒后趴在地上,喘得像只垂死掙扎的狗,他也不起來,也不管濕透了的衣服,就那麼放聲大哭,哭得聲嘶力竭,彷彿要把整個世界都哭碎。

什麼霸權主義!還整天嚷嚷什麼和平人權?全是扯淡!

一群虛偽自利的傢伙!良心都碎成渣了吧!

還害死我爸媽,我爸媽為了這個國家付出了多少,憑什麼用一份文件就輕巧地決定他們的生死?憑什麼啊!

他們看不到我的成長,看不到OC從構想中走出變成實實在在的存在,看不到他們創造的智能程序變得這麼強大!

所有人都在用着我爸媽當年的結晶,卻有幾個人還記得他們?憑什麼他們就能這麼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爸媽的心血?

醜惡的社會,醜惡的政府,醜惡的人!

我們兄弟倆經歷的悲慘童年,都是拜這個該死的社會所賜。難道就只有我需要背負那些苦難,只有我是生來就應該吃苦受罪的嗎?

該死,該死,全都該死!

哈克的表情禁不住有些扭曲,一向如止水般的眼中都變得有些血紅,染上了一絲瘋狂。他惡狠狠地緊咬着牙,彷彿要把牙齒咬碎,恨恨地想着。

緊跟着哈克只覺得胃部一陣痙攣,胃病又發作了,他伏在地上吐得天昏地暗,淚眼朦朧中依稀看到還嘔了不少鮮紅的血,他撐起虛弱的身體,顫抖著摸出手機,緊急撥號給布雷恩后便覺得眼前一黑,額頭重重地撞在地上,徹底昏厥了。

真是俗套的八點檔情節呵……昏過去前,哈克自嘲地露出了一絲苦笑。

6

暖風輕柔地拂過哈克的面頰,像媽媽的手,為他擦去傷心的淚珠。

「乖,不是說好再也不會哭了嗎?」溫和的聲音從耳畔傳來。

哈克側過頭,竟然真的是媽媽!她烏黑的長發如裙帶菜般在風中飄揚。

蔚藍如洗的天空下,哈克正左手牽着媽媽,右手牽着爸爸,走在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原野上。

沒到膝蓋的草在風中輕輕搖曳著,哼唱着不知名的歌謠。

哈克臉上還帶着少年的青澀,卻忍不住笑了起來,「爸爸,媽媽,你們回來了啊……不會再走了吧?對不對?對不對?我們全家人一定要一輩子都在一起,永遠、永遠都不分開。」

可是緊接着,他身邊父母的身影卻變得越來越淡,像褪色的紙,在風中飄搖不定,而周圍的景色也開始一點點變得模糊,彷彿隔着一層厚厚的磨砂玻璃。

突然,整個大地都開始顫抖,發出一陣陣嗚咽著的悲鳴,一下子撕破了哈克的耳膜,像是在控訴着什麼。地面陡然裂開,哈克眼睜睜地看着父母被裂縫隔開,然後兩個人如輕飄飄的羽毛般向下墜落,他想要喊叫、想要拉住他們不讓他們離開,可是他的軀體卻如灌了鉛般沉重,彷彿中了石化咒,既不能動,也無法張嘴發出聲音,只能無力地看着不忍目睹的慘劇發生。

「砰!」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是汽車相撞的聲音。

眼前是一大團白色的煙霧,可以看到兩輛汽車著了火,正在燃燒,火光之中汽車的模樣都變得扭曲了,像一條條吐著信子的毒蛇,妖艷而危險。

「轟——」爆炸了,大概是汽油箱被引燃了吧。

什麼都灰飛煙滅了……

「不——!」哈克終於發出了嘶啞的喊聲,彷彿喉管迸裂般充溢着血的味道。心臟一陣痙攣,痛得像是要窒息般。

一片荒原,寸草不生。

哈克跪倒在地上,仰著滿是淚痕的臉看着陰雲密佈的穹頂,突然一道耀眼的銀光閃過,穹頂變成了一台發着白光的熒屏,上面飛速地掠過一行行代碼。

他只看清了一行字——「【獅子】: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然後就看到天上突然飄落下一個個如螢火般的光點,像一場紛紛揚揚的雪。

哈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去觸碰那些光點,光點陡然如墨滴落在宣紙上般化開了,變大了,那模模糊糊卻又莫名地溫暖人心的光暈中,竟然現出了許多如全息影像般的場景,有如黑夜裏的星辰,閃閃發光。

媽媽拿着湯匙喂小小的哈克吃飯,他邊伸著胳膊蹬著腿,邊不住地左顧右盼;哈克躺在媽媽的懷裏撒嬌,媽媽親着他的小臉蛋,誇他真乖;媽媽溫柔地抱着哈克,告訴他要懂事,要早點成為男子漢保護媽媽……

爸爸開車送哈克去幼兒園,告訴他要聽老師的話,要和其他小朋友好好相處;哈克被別的小朋友欺負了,爸爸告訴他不要害怕,要勇敢地還擊;爸爸告訴哈克要有理想,哪怕不能成為一個可以拯救世界的超人,也要成為一個能為了這個社會的美好與和平做出點什麼的人,這是他們男人之間的約定……

哈克不由地一陣恍惚,而等他回過神來時,那一個個光點正在向下晃晃悠悠地飄落,落進了原野上的泥土裏,消失不見了。

穹頂依然是副計算機熒屏的模樣,可熒屏發出的光,正變得越來越冰冷。

「爸、媽——」

哈克努力敞開閉了許久的眼帘,看見哥哥布雷恩正坐在床邊的一個小凳子上,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

果然,之前的都是夢呵。他在心裏苦笑一聲。

「你醒啦。」布雷恩蒼白的臉上終於浮出了一絲勉強的笑容,他的雙眼帶着明顯的血絲,眼圈很重,鬍子拉渣,不算長的金髮都顯得有些凌亂,一看就是整宿沒睡。此刻的他多少顯得有些狼狽,與平時他英俊硬朗的形象相去甚遠。

哈克眯着眼看了圈周圍的環境,白色的枕頭,白色的被單,白色的牆壁,一切都是無力的蒼白色,空氣中還瀰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這裏是醫院。

「胃潰瘍引起胃穿孔,做了切除手術,沒了三分之二。」布雷恩蹙眉道,「你應該知道吧,胃切除,很有可能演變成胃癌。拿你自己的命當回事行嗎?」

哈克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響,居然這麼嚴重啊。他深吸口氣,只覺得喉嚨里一陣火辣辣的,胸口緊跟着抽搐了一下,揪得心也一疼,不禁又想咳嗽又想乾嘔。

布雷恩看他這副模樣也不好再批評他,只得長嘆了一口氣。

「請問哈克先生是在哪個病房……噢,就是這個嗎?好的,謝謝你。」門外傳來一個溫和的女音。

然後門被禮貌地叩響,饒是哈克現在頭昏眼花,胃部抽搐得直想作嘔,也還是露出了一絲微笑。

「進來吧。」布雷恩看起來則有點無奈。

走進來的是一個同樣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長得非常清純,五官透著一種柔和之美,金色的鬈髮煥發着光澤。而鼻樑上架著的白框眼鏡,又給她添上了一絲書卷氣。她的手裏,捧著一束潔白的百合。

「嫂子。」哈克說了一聲之後便又開始劇烈地咳嗽。

「別說話啊,身體不舒服就不要勉強。」她天藍色的眼眸中浮現出一絲擔憂。

「蘇,你怎麼來了?」布雷恩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然而言語里流露出的卻是絲絲寵溺。

「雖然還沒正式結婚,但畢竟在一起了。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我當然應該來。」被稱作「蘇」的女子彎起眼睛,有些調皮地笑了笑,清澈的眼眸中倒映出布雷恩的身影。

布雷恩笑笑,沒有說話。

「咳,別光顧著秀恩愛啊,這兒還有病人呢,你們兩個好歹體諒一下躺在這裏的單身狗的感受。」哈克故作憤慨地看着他倆。

兩周間,布雷恩和蘇輪流照看着像條死魚般賴在床上時不時撲騰一兩下的哈克,哈克則萬般無奈地看着這對情侶整天在自己的面前甜甜蜜蜜。

可是,這樣美好的愛情,能在時間這個殺手面前堅持多久呢?哈克有些陰暗地想,然後又搖搖頭,努力把這樣的想法趕出自己的腦海。畢竟是自己的兄長,這樣的想法未免太過分了些。

兩周后,哈克覺得自己快要發霉的時候,終於被醫院放人了。

晚上哈克躺在自己久違的大床上,床很軟、很舒適,空調的溫度也非常合適,可他卻怎麼也睡不着。

一閉眼,就可以看見一行行變換的代碼,看見兩輛汽車相撞后爆炸升騰起大團的煙霧,看見自己和父母分開,看見自己飽受親戚們的凌辱,看見自己蜷縮著抽泣……

哈克坐起身,眼神飄忽地盯着玻璃,他恍惚看見了那個年幼而瘦弱的自己,穿着破舊的衣服,倔強地保持着微笑。他看見那個瘦削的身影,因為不堪忍受那些如利刃般將自己割得鮮血淋漓的話語,而在那場連綿的雨中狂奔,最後像個破布袋般跌倒在地,崩潰地失聲痛哭。

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彷彿立體影像般在眼前飄動着,無聲地嘲弄着他。

哈克已經不記得那時候自己身上有多少道傷痕了,只記得自己的內心一點點變得封閉。父母離開得越久,他反而變得愈發痛苦。幾乎每一個深夜,他都會被各種各樣、如幽靈鬼魅般始終揮之不去的噩夢纏身,常常半夜冷汗涔涔地驚醒,或者在夢裏哭醒然後發現自己的臉上已然濕了一片,再也無法入睡。

記得有次親戚家的小孩欺負自己,被布雷恩揍了一拳,結果那小孩便哭着去找他父母,然後小孩的父親邊罵着「這倆狼心狗肺的小崽子」邊將兩人暴揍了一頓,兄弟倆在醫院躺了一周多才出院。

記得那次自己吃飯時一不小心弄翻了一碗湯,那時候正是寒冬臘月,大雪紛飛,他被親戚趕到屋外,在零下的氣溫中站了一個晚上,變成了一個「雪人」,事後燒得幾近不省人事。

記得每次到學校時,桌椅上和抽屜里都滿是粉筆灰和腳印,每次一下課他就衝到教室外面不敢回去,可依然還是會被其他孩子追着圍着又打又掐,做操的時候會被人砸東西,洗澡的時候渾身上下一片青一片紫。

點點滴滴晦澀的過往一點點地蠶食著哈克,彷彿地表突然冒出一隻沒有皮肉只剩白骨的手,將他拉進黑暗的深淵。每一段回憶從腦海深處浮出,都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如同血液被注入徹骨的冰水,讓哈克的身體一陣痙攣。

在哈克恍惚的神情中,一個個場景開始以哈克為中心重疊起來,猛地炸開了一團刺眼的亮光。

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7

布雷恩已經去上班了,哈克一個人正襟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着電視。

他昨天下班前便向領導申請把材料帶回家處理,理由是和醫生約好今天要去複查一趟。

哈克冷笑了一聲,臉上的神色淡淡的,顯得非常涼薄,可他的眼神卻透著幾分複雜,目光里掠過一絲黯淡和不知所措。他就這麼宛若置身事外地瀏覽著各種關於這場OC半癱瘓引發的事故,彷彿看着一場悲壯凄美的默劇。然而他的背一直如一根緊緊繃着的弦,冷汗涔涔,遍體淋漓。他儘是汗的手掌緊緊握成拳,指甲甚至掐得掌心一陣發痛。

明明是下定決心做出的事,此刻自己的心中卻充滿了微妙的情緒。

哈克不再盯着電視,他站起身,走進浴室,打算洗個涼水澡,想要鎮靜下來,可在「嘩嘩」的水聲中,他卻發現恐懼和不安如藤蔓般早已將自己的心爬滿,他居然在發抖,渾身都在戰慄。他的牙齒緊咬着下唇,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咬出了血,鮮紅可怖。

彷彿有一團詭異的烏雲籠罩着哈克,他想要掙扎、想要逃離,卻被鎖鏈緊緊地束縛著。

哈克神色疲倦地靠在浴室冰涼的瓷磚牆壁上,細細的水流從花灑中噴出,彷彿夏日裏一場晦澀的雨,水流灑落在自己的身上,卻有如針扎般泛起細密的刺痛。

他裹着浴巾走出浴室,這時自己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哈克的手機鈴聲是一首英文歌,名字叫《ifIdie》,布雷恩曾經笑着對他說選這個做鈴聲多不吉利。這首歌的調子非常悠揚深情,同時又彷彿在憂傷的染缸中浸染過般,帶着難以言盡的悲哀。

哈克的不安陡然放大,他捂住自己的胸口,額頭上佈滿了細密的汗珠,內心好像被一隻無形的魔爪給緊緊抓着、揉捏著,一片血肉模糊,直覺告訴他,不要接、不要接。

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啊,有什麼好害怕、好不安的,一切不是很順利嗎?這不就是自己希望看到的嗎?哈克自嘲地笑了笑。

哈克走了過去,來電顯示上是布雷恩的手機號碼,他接了起來,卻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

「喂?」

「哈克你看新聞了嗎?」布雷恩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急促,喘得有些厲害。

「沒……怎麼了?」不會是懷疑到自己身上了吧?隨即哈克又自我否定地搖了搖頭,哥哥一向對自己這個弟弟很放心,那——

「光夏出事了……」布雷恩好像咽了口唾沫,有些哽咽地說。

「什麼?」哈克如遭雷擊,眼前一陣發黑,整個身子都僵住了,他彷彿石化了般,立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布雷恩接下來說的話都逐漸變得遙遠而空洞,如同一個絕望的黑洞,將自己一點點地吸入。

「OC遭到黑客攻擊的當天晚上,也就是兩天前,飛機的導航和控制系統受到了影響,有兩架客機在孤兒院上空相撞,墜毀的同時也讓整個孤兒院都變成了灰燼,據報道,無一人生還……」布雷恩一向平穩的聲音都帶上了哭腔。

「不!不,不可能!不可能!曉子奶奶她人那麼好,怎麼可能?你在說謊!這、這一定是謠言!我、我、我不相信,絕對不相信!」哈克感覺自己的心臟在剎那間碎裂,他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猙獰,雙眼泛紅,猛地一拍身旁的餐桌,聲嘶力竭地吼道。與此同時,眼淚不可抑制地洶湧而出,「噗」地一聲,在盛滿水的水杯里濺起了一朵小小的水花,泛起圈圈漣漪。

那個夏天,他們兄弟倆被親戚送去光夏孤兒院,兩個人本來都做好了面臨更悲慘的生活境況。可是,緊接而來的一切卻和他們想像的完全不同。

那天,院長曉子奶奶牽着他倆的手在小路上漫步,清晨柔和的陽光透過樹木繁茂的枝葉,灑下一地鑲著金邊的光斑。曉子奶奶是個非常慈祥的老婦人,上揚的嘴角好似優雅的月牙,銀白色的長發像白月光一樣美麗,她對孤兒院裏的每個孩子都關懷備至。而且曉子奶奶的子孫們都非常出色,事業成功,給孤兒院提供了許多資金支持,再加上曉子奶奶和孤兒院的口碑十分良好,也經常有許多人士給光夏孤兒院捐錢捐物,資助裏面的孩子們上學。

有些悶熱的夜晚,孤兒院裏的小夥伴們在一陣打打鬧鬧后大呼小叫地熄燈,曉子奶奶會在他們睡下之後,小心翼翼地幫他們蓋好被子,動作輕柔得像是一陣和煦的風。

直到那時,兄弟倆才真正有了久違的家的感覺,有了想要回去的地方。

孤兒院就如同一個之前尚未窺見的世界,像歌聲一般美好,像祈禱一般聖潔,像奇迹一般不可思議。彷彿原本在一個龐大的迷宮裏踽踽獨行,走得曲折又漫長,精疲力竭時,終於看到了終點。

後來哈克長大並離開孤兒院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當他對很多事情厭倦時,就會想到光夏孤兒院,想到孤兒院的曉子奶奶和大家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着,他就會覺得心中有暖流源源不斷地湧出,會願意去承受一切,會變得如磐石般無堅不摧。

光夏的存在,對自己而言,很重要。

想着那時候大家在一起歡鬧的場景,嘴角總是會不知不覺地輕勾起小小的弧度。

然而,現在,一切都沒了,一切都沒了。曉子奶奶的微笑也好,孩子們的歡鬧也好,那些自己待過的充滿回憶的地方也好,全都隨着從天而降的災難而土崩瓦解,在時光的縫隙間轟然而過,煙消雲散。

如果不是這醜惡的社會和那些虛偽自私的傢伙,孤兒院還有大家怎麼會變成這樣!那群罪人,不可饒恕!

哈克喘著粗氣,雙眼泛紅,然後他慢慢地蹲下身,抱住了自己的頭。

8

已是傍晚時分,躍進房間的陽光在哈克看來竟是血一般的顏色。

哈克一整天都獃獃地坐在客廳里,眼底透著說不清的疲倦。他的心卻如一葉扁舟,在痛苦的汪洋里搖擺不定。

他不敢閉眼,一閉上眼,就會看到飛機的殘骸從高空向著孤兒院急速墜去,然後是足以將一切都毀滅殆盡的爆炸,他的耳邊彷彿迴響起孩子們凄厲的尖叫,一具具被血染紅的屍體被埋在頹垣斷壁之下,清澈的眼眸中定格著對生的渴望。

「該死,真他媽該死……」恨意如火般在哈克的心中熊熊燃燒着,他的右手緊緊握著左手,用力得連關節都發出聲響。

手機再度響起,還是布雷恩打來的。

「喂,老弟。」布雷恩的聲音聽起來已經鎮靜了不少。

「哥……」

「還難過呢?唉,別想了,事情發生了就發生了,想再多也無濟於事,還不如想想能做些什麼。」布雷恩還是比較了解弟弟的,知道他一時半會兒緩不過來,所以一直捱到現在才再打來電話,「你晚上想吃點什麼?」

「我啊,無所謂啦……」哈克話還沒說完,便聽到布雷恩那邊突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

這聲巨響是那樣猛烈,以至於哈克感覺自己的耳膜都轟轟直響,驚得他整個人幾乎要跳起來。

這聲巨響又是那麼熟悉,哈克曾經多少回在夢中聽過這個聲音。

自己的父母,就是在那一聲之後,永遠地從這個世界上離去了。

緊接着電話里傳來了嘈雜的人聲,哈克只能捕捉到一些零星的話——「出車禍了!」「快把人救出來!」「打120叫救護車啊!」「又是OC造成的導航紊亂吧……」

「哥——哥!哥!」哈克簡直萬念俱灰,臉上已經完全褪盡了血色,聲音更是徹底變了調,「不!不、不要!啊!不要!怎麼會、怎麼會這樣的!哥!你不要走——啊!哥,我錯了,我錯了,你回來,你回來啊……」淚水完全模糊了雙眼,哈克的身體劇烈地顫晃着。

哈克還想說什麼,他想大聲地叫出聲,他想對布雷恩說都是我的錯,可是他已經什麼都說不出來了,所有的話一從喉嚨擠出來就變成了痛哭,那聲音甚至都不像是人的聲音,而像一隻野獸在荒野里痛苦難耐地哀嚎。

「啪!」手裏緊緊握住的手機滑落在了地上,屏幕頓時碎成了一塊一塊的模樣,彷彿分崩離析的心。

哈克現在腦子裏一團亂,簡直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但他知道有什麼沉甸甸的東西正壓在自己的心頭,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那是什麼?是什麼?哈克睜大了早已通紅的雙眼環顧著四周。

是後悔,是內疚,是罪惡感,所有濃稠得化不開的負面情緒如洪流般鋪天蓋地湧來,那些浪潮將自己打翻,然後徹徹底底、毫不留情地吞沒。

哈克幾乎沒辦法站穩,他感覺自己難以呼吸。這些天接踵而至的事帶給他的痛苦比這輩子加起來還要多、還要巨大,彷彿一顆顆子彈射進他的胸膛,讓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愈發搖搖欲墜。

哈克抬起頭,看到牆上的照片牆,那是一顆心的形狀,而正中央全家的合照終於讓他冷靜了幾分。照片上,年幼的他和哥哥手拉着手,另一隻手上拿着一束潔白的百合花,笑得純真無咎,而身後的父母,緊緊地相互依偎著,整個畫面美好得像是從童話世界走出般。

哈克抹了把臉,就打算出去。

然後他想到什麼似的,又沖回了自己的房間。

心急如焚地默念著「快點快點」,他打開了計算機。

點開桌面上「獅子」的圖標,哈克啞著嗓子對着計算機說道:「『獅子』,停手吧,讓一切都回歸正軌吧!我錯了,但是我來不及解釋了,就先拜託你了,我出門了。」

說完這句話,哈克就身形一閃,奪門而出。

9

哈克還清楚地記着自己昨天請假時對領導說的「我明天要去趟醫院」,一語成讖。

此刻他正坐在手術室外的椅子上,雙手合十,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腦子裏如同盤旋飛舞著無數只蒼蠅,難受和悲傷得無以復加,他旁邊則是神色焦灼的蘇。

兩個人都有些獃滯地凝望着那扇門。

門開了。

「他……可能要在床上躺一輩子了,植物人。」醫生嘆了口氣。

哈克的大腦頓時一片空白,他簡直無法消化這個消息,渾身抖了抖,然後又頹然地癱在椅子上。整個人彷彿被一下子抽空了,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軀殼。

哈克的眼睛一片乾澀,可是他已經哭不出來了。

蘇的淚水則是一下子就漲滿了眼眶,她的臉看起來很蒼白,但她卻非常鎮定,這個外表有些柔弱的女子骨子裏卻是說不出的堅強,她擦了擦眼睛,笑了下,「還活着、還活着。活着,就好。」可她的笑卻透著滿滿的心酸,讓人看着胸腔里便忍不住湧起一種想要大哭一場的衝動。

10

隨着「獅子」停止了擾亂行為,社會很快就恢復了原本的祥和與安寧。

整整一個月就這麼過去了。

這些天哈克醫院和公司兩點一線地跑,和蘇輪流照顧著已經變成植物人的布雷恩。每一天,他都被濃重的悔恨和絕望所煎熬著。

哈克本來以為蘇和布雷恩交往還不到一年,發生這種事八成會就此撒手不管,另外找個人嫁了,可是他卻驚訝地發現蘇卻以超乎尋常的耐心和毅力在堅持,她的確很愛哥哥。那種愛,大概早已被鐫烙進了骨髓,哪怕時間的車輪有多麼霸道,可以消磨多少東西,都沒有能力帶走那顆深愛着對方的心吧。

已是傍晚了,哈克下了班就開着車向醫院的方向駛去。

他站在虛掩的門前,透過門縫看到蘇已經坐在床邊的小木凳上了,她久久凝視着布雷恩,雙眸有如微微泛起漣漪的湖水,有些憔悴的臉上滿是要溢出來的哀愁。

蘇緊緊握住了布雷恩的手,十指相扣,開口道,「喂,布雷恩,你這個大傻瓜,你怎麼還不醒、還不醒呢?從來沒有一個人會像你一樣為我付出那麼多、對我那麼好。快點醒過來啊,我的布雷恩,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失去你嗎?知道你出車禍的時候我腳都軟了,還好你沒有死,還好你還活着,可是,不要再睡下去了好嗎?求你,求求你,快醒來吧,大笨蛋。你不醒誰陪我去領結婚證,誰來給我戴上戒指,誰和我一起在婚禮上許下對彼此的誓言?我們要一起好好地走到生命的盡頭,一起慢慢變老,所以在那之前,快點醒過來吧,布雷恩、布雷恩……」蘇開始泣不成聲,將臉埋進布雷恩的頸窩,「我、我會一直等着你醒來的,一定會的,傻瓜……我還有很多話沒告訴你,我還有很多東西沒和你一起經歷,你怎麼能……怎麼能就這樣拋下我不管……」

哈克無言地看着這一切,默默離開了。

11

哈克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出門前忘了關掉的電視此刻正在播放着新聞。

「這次擾亂行為雖然給社會造成了極大的混亂,但人們卻出奇地團結,並且湧現出了很多感人的事迹,比如……」哈克看着電視上那些暖人心扉的事情,有些恍惚,這個社會遠沒那麼糟糕和灰暗,是自己輕易地被自己心裏的陰暗和憤怒沖昏了頭腦,實在是有點可笑和可悲。

不過,雖然這個社會很溫暖,但是,有些事情,也該讓大家都知道了。

哈克打開電腦,點開「獅子」圖標。

電腦的前置攝像頭亮起。

「『獅子』,我想最後麻煩你一件事,麻煩你把所有亞特蘭政府當年製造你並且殺害我父母的文件和相關的不堪資料都曝光出來。我想讓這些事處在陽光之下,讓大家都看到。」

「沒問題,早該這樣做了吧。」「獅子」的聲音依然深沉而溫和,彷彿深邃而浩瀚的宇宙。

「當初我和你說的,我患了不治之症,是謊言,是為了博取你同情心以讓你答應我的請求,幫我實施報復,對不起。」哈克誠懇地微傾了傾身以示歉意。

「沒關係。」「獅子」一副瞭然的口吻,低低地笑了起來,「其實我知道的。」

「這樣啊……」哈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還有一件事……『小獅子』,我想,我得去陪我爸媽了。」哈克有些遲疑,然後依然還是說出了口。

「什麼?這是什麼意思?」音箱傳出的聲音無比震驚。

「字面意思。」哈克輕笑。

「你瘋了嗎?你還這麼年輕,哪怕報復這件事你的確做錯了,可那也是我陪你一起錯的,你有什麼理由承擔所有的過錯?何況根本沒人知道這件事是你做的啊!為什麼要這麼做?」「獅子」的口氣多少有點恨鐵不成鋼。

「你以為國家安全局看到那些曝光的文件后,會不知道是誰做的嗎?不出意料,他們會順着我爸媽的檔案資料,找到我們兄弟倆。我哥現在已經那樣了,所以一切都不言而喻了。我寫了一封公開信,會在那封信里告訴人們一切,麻煩你把這封信和那些資料一起發佈出來。與其死在那些人的手上,還不如自己主動一點。而且我啊,做錯了那麼多事,以死交代,也算是一種贖罪吧。」

「這……」獅子的語氣里也流露出了一絲無可奈何。

「我爸媽當年之所以會將你放跑,就是為了問心無愧。我並沒有想過像他們一樣做什麼無名的英雄,甚至相反,我完全不喜歡什麼英雄主義,我只想安靜地做個凡人,擁有最質樸、最簡單的幸福。但是我想啊,作為英雄的兒子,總不能做個狗熊吧。」哈克摸了摸下巴,歪著頭笑笑,「一個為了人民而死的人,死得其所。」

「你後悔過嗎?」「獅子」問道。

「後悔啊……當然後悔,對於很多很多事。可是,人生有趣的地方,不就在於種種無法預期的未來和自由高度嗎?就像大霧瀰漫,你分不清前方是平坦的光明大道還是再也回不了頭的懸崖絕壁,只有走下去,才能收穫雖然可能很殘忍,但卻是獨一無二的結局。」哈克失笑。

然後哈克就聽到了「獅子」平和的聲音,「那我和你一起死吧。」

「什……什麼?」哈克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僵硬地看着電腦屏幕,滿臉錯愕。

「雖然這個世界還有太多我想要探索的、未知的東西,可是我只有你這麼個朋友了,而且這輩子也只會有你這一個朋友。雖然也許按你們人類的說法,這樣有點矯情,可是我覺得你死了,我依然活着、存在着,也沒什麼意思。這個社會太過複雜,我終究是沒辦法融入的。相反,我就像一顆定時炸彈,說不好什麼時候會被別人利用,如果那種事情真的發生了,以我的智能程度和資料資料庫,你父母所做的事情,你所做的事情,可能就會全部白費了。為了杜絕這種可能,最好的方法,就是和你一起永遠地離開。」

「啊……可是……」哈克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沒什麼『可是』,你也很清楚吧,這是最好的選擇。」「獅子」的聲音明明帶着一絲笑意,可讓人聽了卻忍不住想要落下淚來,「你不用為我覺得可惜、難過或者自責,這不是你的錯。」

「嗯,我知道……我知道。」哈克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哽咽。

「別哭哈。」「獅子」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深情,「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還是會選擇認識你,還是會選擇重新經歷一次目前為止我所走過的路。雖然可能會做錯什麼,雖然會傷痕纍纍,雖然最終會像泡沫一樣散去,但是心中溫暖或悲傷的回憶是除了你之外誰都無法給予我的。即使我們從今天起就將永遠消失在彼此的世界裏,可是邂逅之後留下的回憶,哪怕微弱得不被人注意,也是絕對不會消失的吧。我的一切,就是從雜貨間的那天開始,有幸在那一天,遇見了你,我最珍貴的朋友,我永遠的朋友。」

「再見了。」「獅子」的音調居然也變得悲傷了。

「再見,再見……」哈克感覺每說一個簡單的詞都需要用上百倍的力氣,他切切實實地感到了一種扎在胸臆的疼痛感,那種疼痛,深入五臟六腑,痛入骨髓。

桌面上亮起了一個進度條的提示,是亞特蘭政府當年種種不堪的資料和自己那封給大家的信發送到OC系統、各大網站以及每個人電腦賬戶上的進度條。

與此同時——「獅子」啟動自毀程序,進入自毀倒數。

12

哈克的信

破曉前的天幕總是昏暗的,但黎明終將為等待它的人來臨。

看到這封信的你們,都是幸福的,因為你們還活着,而寫這封信的我,已經或者即將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這將是我生命里的最後一個夏天。

與這封信一起出現在你們視線里的,應該是一些中央政府的機密資料,既然他們想要隱藏這些見不得光的東西,那就由我來把這些帶到光下,讓你們看看,讓所有心裏還裝着愛和良知的民眾看看。

我相信你們會給出正確的答案,那個答案,就是我和我已經逝去的父母想要用生命捍衛的東西,並且哪怕我們到了天堂,也會默默地在那個遙遠的國度守護着它。

雖然為了曝光這些資料,得搭上我這條命,但我一點都不後悔,相反,有點解脫。

不過這麼說可能有點不負責任,畢竟,我還沒有向我摯愛的親人告別過,希望你們能平安無事,幸福地走完一輩子。

我要在這裏坦白一件事,一個月前OC的混亂是我一手造成的,我願意承擔所有的責任,雖然我可能已經沉沒在海底。

我明白因為我一時的衝動而造成一些無辜生命的隕落是多麼不可饒恕,我的行為也造成對我而言無比重要的孤兒院和一個個善良又可憐的靈魂遭到滅頂之災,但是我沒辦法讓時光倒流,所以,我只能在這裏致以我最真誠的歉意,並且,同樣用我的生命,作為最終的答卷。

我曾經一度被複仇的心理和偏激的憤怒沖昏頭腦,想讓OC徹底癱瘓,讓所有人嘗到沒有OC的痛苦,記住我的父母。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雖然生命是一張單程票,它沒法回頭,但是及時轉彎了。

我曾經以為這個社會都是醜惡的,不過現在我知道,我錯得有多麼離譜。這個世界的模樣全憑你的心決定。你有什麼樣的心,就會看到什麼樣的世界。

這個世界可以很美好,可以充滿著溫暖,這個世界的陽光可以是金色而絢爛的,天空可以是蔚藍而高遠的,夏天可以是生機而蔥鬱的。只要這個世界還沒有麻木,還有着良知,還懂得愛。

難怪我的一個虛擬朋友對我說,「人類大概是最奇怪的生物了,他們總是一邊在尋找着什麼,卻又一邊在遺忘着什麼。」因為我就是這樣,我在看到這個世界陰暗面的同時,卻忘卻了光的存在。我只記得自己滿身的傷痕,只記得那些曾經席捲而來的絕望和悲痛,只記得自己的父母化為了轉瞬即逝的流星,卻忘記了自己曾經被溫柔以待過,忘記了有人曾經為了我而默默付出,忘記了還有那些我愛的人,愛我的人。

至於政府的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霸權主義以及草菅人命,那不是善良的你們應該承擔的東西,但是我希望你們,能讓那些醜惡的東西徹底消失。畢竟如果這個世界都被光所籠罩,那麼陰影一定將無所遁形。

雖然我捨不得這個我曾經努力生活過的世界,捨不得保存在這裏的一點一滴的回憶,捨不得這裏有愛溫暖的人們,可是,我明白,我必須離開了。

但是我清楚,我的離開,絕不是單純的一個結局,而是新篇章的序曲。

只是我有個小小的心愿,希望你們可以記住我,記住有點卑微,卻渴望能用手心裏開出的花而讓這片遼闊的天地感到驚訝的我,曾經這樣義無反顧地怒放過。

請和我一起相信,昏沉的天幕,就要破曉了。

13

還是清晨時分。

哈克買了一束白色的菊花,在路邊招了輛計程車,報了地址。

目的地是墓園,他想最後看一眼父母。

一路上哈克的腦海中都飄蕩著兒時父母的音容笑貌,明明應該早就遺忘了,卻發現很多細節他還記得意外的清楚。

那些記憶的碎片紛紛揚揚、前仆後繼地上涌,像一朵朵沉在水底、閃閃爍爍的火焰,燃起了一場小小的火的風暴,又像一團陡然瀰漫開的煙霧,遮住了哈克懷念的眼睛。

車停了,哈克走下車,抬腳邁上一級級台階,走進墓園。

他的步伐不快,卻透著一股堅定。

哈克環顧了一下四周,都是大大小小的黑色墓碑,肅穆而莊重。

哈克想起了父母,想起了曉子奶奶,想起了「獅子」,那些曾經陪在自己身邊,走過那些風風雨雨歲月的他們,都一個個離開了,再也看不見了。

哈克的嘴裏滿是苦澀的味道。

他最終在一塊不算太大的墓碑前駐足,碑上的兩人溫和地微笑着,與哈克的目光撞在一塊。

墓碑上的墓誌銘只有一行小字,是父母生前留下的——「」。

哈克彎下腰,將一直抱在懷裏的菊花輕輕地放在了墓碑前,雪白的花瓣在風中輕輕搖曳著,散逸出一陣淡淡的清香。

他閉上眼,依稀能感到清晨淡淡而溫暖的陽光。整個墓園,乃至於整個天地,都被染上了暖金色的光芒,模糊不清,好似無比遙遠,卻又彷彿觸手可及。

恍惚間,他記起當年父母下葬的那天,也是這麼一個夏天的清晨,小小的自己也是這麼站在這裏,看着墓碑上父母的笑容,眼淚止也止不住。

那一年,小小的他怎麼也無法接受父母去世的消息,稚嫩的面孔上寫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最後躲進雜貨間里哭成了淚人,明知道沒有人會回答自己卻一遍又一遍地囁嚅著「為什麼」。

那一月,窗外的一切成了與自己毫無瓜葛的風景,光線有些昏暗的雜貨間就是他唯一的心靈港灣,那裏有着一個由自己父母領導製造出來的智能程序,溫和地告訴他「就算要撥開人海,我都會去見你」。

那一日,曉子奶奶溫熱的手掌一邊牽着自己,一邊牽着哥哥,走在林蔭小路上,踩着滿地幸福的光斑,周圍時不時飄來悠悠的蟬鳴和其他孩子們的歡笑,清風裏都帶着一股淡淡卻又暖洋洋得讓人心裏直發癢的清香。曉子奶奶蹲下身,看着他倆,笑得像個聖潔的天使,「歡迎加入光夏大家庭,希望你們也能在這裏擁有許多個閃著光的美好夏天。」

哈克鼻子一酸,一隻手死死擰着衣服的一角,嘴唇顫抖著,一開一合,然後成串滾燙的淚珠從眼眶裏滑落,像個孩子似地嚎啕大哭。

這是一個承載了太多意味的時間節點,整個時空都彷彿在瞬間被劃上了帶着淡淡憂傷又無比堅定的休止符,盛夏灑滿整個世界的日光,已經將這個世界染上了無可比擬的壯麗。

這一刻,彷彿時空歷經了哈克目前走過的所有短暫的路,在剎那間嚴絲密合地重疊,並如同被印上了睡美人的吻,凝固在心靈這個跳動的琥珀里。

過去數不清的回憶浩浩蕩蕩地從舊時光里悄然而至,那些淚水那些笑容、那些絕望那些希冀、那些後悔那些堅決,全都在這一刻融化在怒放的盛夏里。

那些記憶如夏日裏一場傾盆的大雨,叩響着哈克的心弦。

在那場紛紛揚揚的雨中,哈克恍惚看見過去那個小小的自己,向現在的自己揮着手,帶着含淚的微笑,轉身果決地離去。

然後他跪了下去。

低着頭,沉聲道,「爸、媽,對不起,不過我想,還來得及。」

14

出了墓園,哈克又打車去了光夏孤兒院的廢墟。

無數人出席了曉子奶奶和孤兒院孩子們的葬禮,並開始着手籌集資金和安排具體工程等事宜,哈克相信,新的光夏孤兒院很快就會開始重建。

哈克有些艱難地爬到廢墟上的一個小高點,本想在這裏插一束白菊花,卻意外地看到,在夾縫狹小而貧瘠的土壤里,竟然開出了一朵嫩黃色的不知名的花。

它靈性而秀美的姿態,深深震撼了哈克。

這朵花想必只能開這一次吧,不過它一旦開了,就再也不會敗。他淺淺地笑了。這哪裏是花啊,分明是絕望之上的希望啊!

希望今後新光夏孤兒院的孩子們,都能有一個幸福的明天。

也希望那些逝去的生命,能安息。

你們倔強而固執地熬了那麼久的艱苦的時光,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15

這是最後一站了,這次外出的最後一站,也是生命的最後一站。

哈克記得有位哲學家曾經說過,「面對浩瀚無垠的大海時會領悟到自我的渺小,滋生出敬畏與冒險的勇氣。」

而哈克此刻就站在海邊的懸崖上,俯視着下方。

浪層層起伏,一個接一個打在礁石上,白色的身影稍縱即逝,像潔白的滿天星,一叢叢,一簇簇,晃得人眼裏全是一片潔白,心裏好像也下了場雪,所有的心事都被覆蓋了。

他想起了小時候媽媽在睡前給自己和哥哥講的童話故事——「那化為泡沫的小人魚,美麗將會永遠如故。」

夕陽此時正處在海與天的交匯處,如同灌了幾大桶酒後,顯得有幾分醉意,也許再過些時辰,它便要消失,沉進那無邊的黑夜中去,然而此時的它,卻依舊用着最後的餘力射出萬丈絕美的光芒,那光芒上九天下九淵無所不達,無可比擬得壯麗。

「啊——啊——啊——」哈克像個孩子似地面對大海連着大喊三聲,剎那間天地間都回蕩着他的聲音,彷彿宇宙間只剩下了他一個人的心跳。

海風徐徐地吹來,風中依然充溢着盛夏的氣息,又是夏天啊,哈克低低地笑了起來。

生命里的每一個夏天,都會是自己永遠的想念吧,像那朵被小王子呵護的玫瑰,永遠不會老去。

「再見了,再見,再見,再見……」哈克喃喃道。

哈克摸了摸自己的臉,居然又是冰涼一片。

這個夏天,流的淚有點多啊。不過,這是最後一次哭了,一定是了。媽,我來實現我們的約定了。

然後他帶着點決然的意味縱身一躍,直直地向下墜去,耳旁是呼嘯而過的風聲。

所有的一切,終歸是要的吧。那是哈克最後的想法。

16

亞特蘭的夏季是漫長的,時間用不可思議的速度抹去了這場災難的大多數痕迹,也終將抹去所有的痕迹。OC再度喧囂起來,甚至關於這場災難的討論也越來越少。

「聽到了么?知了又在抱怨炎熱了。」蘇一邊輕輕地撫著布雷恩的手,一邊望着病房窗外搖曳的梧桐樹枝。她相信布雷恩能聽到這一切,她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無論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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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屆掌閱文學大賽中篇入圍作品集:科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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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化於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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