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戀花

蝶戀花

趙宸君

這地方並沒有個正式名兒,本來是片荒地,一些乞丐和無家可歸的人雜居在此,胡亂搭了些棚子。後來託了這幾幢花樓的薄名,才建起了幾間像樣的房屋。到了夜裡,家家戶戶都將檐前的燈籠點起,就算那不做夜市生意的,燈籠里的火也要到了五更天才滅。街上行人一晚上絡繹不絕,雖是街深巷陋,從三層妓樓里傳來的喧嘩聲,倒也和那城裡的金鳳樓沒什麼兩樣,有些兒燈紅酒綠的意思。

等天光放亮,在日頭底下觀看,這巷子又是另一番蕭條模樣。道旁儘是些屋檐歪斜了的木頭房子,往往破得連店頭的招牌都缺了一角半塊的,白天里少有生意上門,家家都關著一半門,到處都靜悄悄的,一絲人聲也無,只有幾條從早到晚也吃不飽肚子的禿毛野狗,鑽來鑽去地到處嗅嗅。

到黃昏前後,門前就該熱鬧了。

姑娘們照例是晌午過了起身。阿雁聽到其它屋子裡頭的響動,門扇不斷地被推開又關上,沒有扣上搭扣的拖鞋底在地上拖來拖去,發出刺耳的聲音,老舊的樓梯吱吱嘎嘎鬧個不停,她就知道時候大概是不早了。雖說昨晚上起就沒吃什麼東西,腹中卻不覺得飢餓,想著乾脆省了那頓飯,不覺就拖延了起來。

頭上梳著雙平鬟,綁紅頭繩的小丫頭,因年歲不滿用不著到外頭去見客,鎮日家在樓里亂跑,一到下午就拍著門板,用那尖脆的黃鸝鳥般的音調一疊聲叫姑娘們起來梳妝。她瞅見阿雁歪在床頭,迷迷瞪瞪的樣子,忙忙地打了一盆水來,一邊數落著,踢踢踏踏地跑遠了。

阿雁挽起袖子洗過臉,就沒精打采地對著鏡子上妝。她的皮膚本來就白,也不需要搽多厚的粉,只勻上薄薄的一層,掩去面上的憔悴之色就很顯精神。在這片堂子討生活的妓女之中,她的回頭客算多的,媽媽們平常對她也都是好言好色,就是偶爾起性子,攆走一兩個不喜歡的客人也沒有誰責難她放肆,能這樣的敷衍下去,除了資歷算深,主要靠的還是這份美貌。她個子嬌小,肌膚白皙,瓜子臉上嵌著一雙盈盈的眼睛,顧盼生姿,很受一部分客人的歡迎。有時候她挽起飛仙髻,換上絲制的疊紗裙,腰部用窄緞子束得細細的,隨著花街柳巷的霏霏之音舞上一曲,看到的人沒一個不讚歎的,都說那飛燕再世恐怕也不過如此。這便是她通身的本事!

這二三年她很少舞了,一是新人日增,時事漸遷,場子里如今流行彈個琵琶唱支小曲,再也是她乏了,沒有那個興緻。端詳著鏡子里自己的容貌,不知是怎麼搞的,總覺得那臉白是白,缺乏血色,像死人似的。即便想到了這種事,她的心也像是給浸在了冷水裡,一起結冰了,不會起什麼波瀾。她一邊昏昏地想著,「就算再好看,也沒有客人會喜歡死人臉吧?」一邊用小指挑了一抹謝馥春的脂胭,用水化開,拍在臉上。

正在貼花鈿的當口,門咔噠一響,隔壁的麝姬過來了,拿著紙筆要阿雁代她寫情信。

「真是對不住,又要叨嘮你了。你也知道我的字寫得不好看,就是那鬼畫符——回頭再好好謝你。」

麝姬臉上的粉總是塗得很厚,連脖子和胸口都塗得白白的,再化上濃濃的酒暈妝,越發襯出她的芳容嬌艷。她身上著了件淡色的扣身衫子,領口開得很低,露出鮮紅色的襯裡和胸口的玉肌,到了阿雁房裡就先往床上一躺,翹起一條腿眯縫著眼睛,顯出沒睡飽的樣子,手握著一根玳瑁的簪子在頭上搔起癢來,那不講究的樣子要是被她的熟客看到,恐怕要嚇個夠嗆。

阿雁對她的這幅作派是見怪不怪了。「又是寫給西城的那位公子嗎?」也不推辭,掩了妝鏡,把窗欞用叉竿支起,讓日光透進室內,就在那窗下的樟木案上鋪起了澄心堂的紙。

「這回寫什麼呢?」麝姬是這條巷子里有名的紅妓女,像她這樣一個美人兒,長得是沒得挑的,又會說話,性情討客人們的歡喜,擅歌舞也就罷了,更難得的是能詩會賦,竟繼了魚玄機的衣缽。好附庸風雅的客人不必說了,就是那肚子里沒有墨水的,也要硬湊個一句半句出來,忙忙地寫在玉板宣上,著人遞進來,就為了討她的歡心。麝姬自然將他們引為知己,又自嗟身世「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嘆自己「空有文君之志……云云。」將那眾尋芳客騙得心花怒放,爭先恐後地拿出錢來供她揮霍。這都是妓女們常玩的把戲,不必敷述。可惜她雖然貌比西施,才欺惠班,千好萬好,卻有一樁不大稱心,就是不擅筆墨,拿著一兩二分銀子一支的湖筆,寫出來的字如潑墨一般。麝姬絕少與客人書信往來,凡有例外,也千叮萬囑對方不可將自己的字跡給第二人看到。她如今是這條巷子里數得著的花魁,便是去席上隨便念念《春望詞》,也有大把的銀子進賬,這個見慣了風月傳說的明白人,卻害起戀愛病來了。要說有多愛對方倒也不見得,枕榻邊的輕憐蜜語,執手間的山盟海誓雖是不少,一旦客人銀錢散盡,或是花銷上諸多忌憚起來,顯出那一番左支右絀的窮態,她的愛也就像那癟下去的錢袋一樣漏氣了,話說回來,到了這種境地她會愛上別人也是可以理解的。要說不愛吧,好像也不是。瞧她那小心到連情信都要他人代寫,唯恐暴露自己短處的緊張模樣,分明是被情思撩撥,一腔熱忱覆水難收了。

「有勞了。」麝姬這會兒清醒了,就看著阿雁寫字。寫的什麼呢,無非是「海棠枝上鵲,悠悠一片心,應知憐上客,翹首向君鳴。」之類常見的應答詞。阿雁照她說的寫了。

麝姬忽然想起來似的說:「那個痴漢今天又來了,雁姑娘,你不順便寫張條子給他?」

阿雁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嗯」了一聲:「隨他去吧。」

「他等在邊門上,縮手縮腳的,又不敢到正廳里來,那模樣看著怪可憐的,你可真是狠心哪!他那般討好你,雖說口袋裡如今連登樓的子兒都湊不齊,念著舊日的情份,也該捎個一言半語的,寬慰兩句。」

「什麼情份,不過是應酬罷了。」阿雁寫完了信,照例沒有署名,讓人給送了出去。雖然沒有落款,但是那紙是定做的,淡色底,下方印了一隻玉色的夏蟬,又拿麝香薰過,收信人打開一看,就知道是麝姬的手筆。

「你呀,老是這麼絕情,才喝上同心茶,就要和人家割斷恩愛,你的心眼兒敢活動些么?要說這世間的事,沒有絕對的,如果能夠交上好運,蠅頭小民也能發跡。男人嘛,都是流戀煙花的,來來去去風兒一般,你我的前程,保不齊落在這裡邊誰人的身上。將客人籠絡好了,讓他念著你的好,若他果然是個好的,將來有了體面,你說不定也能做個像樣的夫人。退一步說,他只是不爭氣的命,也別欺了人家,便是走到恩斷義絕這一步,情面上也說兩句體己話,好聚好散嘛。」

「謝謝你的好意,你的高見我受教了。要是覺得看不下去的話,你把他撿回去好了。」阿雁好像談論別人的事情似的。

麝姬見她一幅無動於衷的樣子,心想難道自己看錯了,她對那個人果真一點情份也沒有,就把話題岔開:「到飯點了吧?不知道廚房今天做的什麼菜?」

「什麼菜?左不過那幾樣,早就吃膩了,我一想到就要吐了。」

阿雁那嫌棄的表情倒不是裝出來的。說來好笑,這個妓館外表看來竟是一家飯莊的樣子,規規矩矩地掛著紅漆嵌金字的招牌,還雇了一堆跑堂的夥計,這也是此地的風氣使然。夥計們會傳菜不假,背過身就去替姑娘們張羅著拉客,若是有哪個客人借著酒意尋釁滋事、又或者膽敢賴賬,他們的拳頭也能教對方吃不了兜著走,這裡的姑娘是從不出門辦事的,一年到頭,攏共只有初五拜財神爺的辰光才上一趟山,平日里想到外頭逛逛,也不過是在這章台街上百尺之內,去臨近的布莊、水粉鋪子里轉轉罷了,出逃的事情每年都有,負責的也是這班終日里卑躬曲膝,看到誰都點頭哈腰的夥計,要讓姑娘們說來,他們的嘴臉,可是比那地府的鐘馗還要兇惡。

廚房的伙食中給客人的提供的是另做的,小食的品類繁多,從早上就開始準備,妓女和夥計、護院們吃的都是大鍋飯,油什麼的倒是不缺,往往糊得人倒胃口。挑剔些兒、又風頭正盛的妓女往往不在這吃,寧願多花錢,僱人去外頭另買,或者用零嘴兒填肚子,也能保持身段的苗條。

在這裡,人人都知道這館子里賣的是什麼。不過,有時候也有一兩個剛進城來的鄉巴佬,或是身家清白,不知世風險惡的柳下惠,不曉得前生遭了什麼罪,竟然有機緣從街上路過,便被那班沒教養的姑娘們連哄帶拽地拖進樓來。說稀奇也是稀奇,還真有那種活到二十幾歲,什麼都不懂的傻瓜,堅守著諸如「君子不與淑女動手」的信條,腰上雖說似模似樣地佩著劍,卻無法防禦,到頭來還真以為這是哪一家服務特別熱情的酒樓,卻不過臉,叫拿菜單過來的。像這種事情,接下來的半個月里都要成為姑娘們茶餘飯後的笑料。

阿雁想到,正縮在那個偏房門口等著見自己一面的程雲青,就是這樣一個誤入歧途的土包子,他糊裡糊塗的,又老是覺得自己正在認真地幹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會被別人恥笑也是正常的。一想到這,阿雁的心情就變得煩躁了,被那種不省事的人粘上,她覺得說不出的麻煩。

還是去吃飯吧。她甩開紛亂的思緒,讓自己打起點精神來。夜裡客人來了,少不得要推杯換盞,就是吃點什麼,也是漕心。

阿雁改變了主意,和麝姬一起去伙房了。還算寬闊的屋子裡,因為湧進了太多人而顯得雜亂不堪。長條桌上已經堆了許多妓女們膳后沒有收拾的餐具。她們兩人和其他人一樣,拿了一個粗瓷大碗,飯菜都盛在裡面,也找不著坐的位置,就這樣將碗捧在手裡吃了起來。

一邊在吃,不時的那梳著雙丫頭的小姑娘跑進來,永遠是那活活潑潑的樣子,脆聲叫著某某姑娘的名字,喊她見客。被叫到名字的姑娘儘管不樂意,抱怨著連安生飯都吃不到一口,仍是從懷裡掏出手鏡來,對著左右端詳一番,在鬢角掠上一掠,忙忙地去了。

天色慢慢地暗下來,嫖客們三三兩兩地,邊談笑邊逛進妓院里來,於是立刻從走廓那頭傳來啪噠啪噠迎客的腳步聲。

「夥計,來壺酒!」

「好淶,要什麼下酒菜呀?」

照例有一支琵琶,轉軸撥弦先試了三兩聲,慢慢地越奏越熱鬧,氣氛上來,客人們也開始鬨笑了。便有姑娘來唱和,唱的是什麼呢?「若教能免相思苦,枕袖卧薪亦不辭」,又或者「平生不相見,此日苦相思。或許有前例,今朝我始知」罷了。聽的人自然是過耳就忘,那唱的人,夜夜這樣的重複,又怎麼會有那一星半點兒的真心呢?

娼妓這種事,算起來也是一門營生,和世間諸行一般無二,說到底都是銀錢的買賣,做的是皮肉的生意。如果是有教養的人家的千金,家風清白,一旦過了七歲連吃飯都不和男子在同一條桌上的。生活在煙柳陌巷的鶯花,恁說是怎樣心性純良的女孩兒,既然墮入了風塵,到頭來無非是一場笑話。就像一塊白布掉到了染缸里,怎麼能不染上顏色呢?早晚看到的、聽到的都是情啊愛的風月傳說,身上穿的綾羅綢緞,頭上插的翠翹金雀,客人的排場講究,化妝之後嫣然而笑的風情,是她們爭相攀比的對象,什麼是白,什麼是黑,都不如眼前的浮華和手裡的銀子重要。要是孔老夫子還在世,看到她們大白天就濃妝艷抹,當街拉客的醜態,估計會罵一句「世風日下」,可是在塵世浮沉的人,連停下來聽聖人訓導一句的空檔都不會有。

「這位公子,進來坐一坐吧!不要推辭啦!打扮得這麼光鮮,不會是沒有道理吧,這裡的姑娘也很不錯呢,請進來吧……」

全城的流民好像都聚集到這個地方來了,此地的人,個個把錢看得跟脖子上的腦袋一樣重要,所以,雖說是銷金窟,這種破落地方妓館的繁華程度,跟城裡那也是沒法兒比較的。在賣春業的淡季,即使當紅的妓女也會因為門庭冷落而到路邊去拉客。運氣不好的話逢上落雨,一個客人都接不到的情形也是有的。

阿雁在一處擋雨棚下站了半天,天都擦黑了,也沒拉到一票生意。她正想再等下去也不會有結果,乾脆回去算了,眼錯不見恍惚有個高大的身影從巷口一閃,想著這個機會絕對不能錯過,她便邁開了步子跑過去,拽住那個男人的衣袖,撒嬌說:「請別走,讓奴家陪陪你吧。」

那人也沒問一聲就跟她走了。雨是綿密的毛雨,不大,對方略攬著她的肩膀,一路上舉起胳膊,用袖子替她遮擋著。

到了燈下看得清楚,這人從頭到腳的錦緞,是一位不常在這種地方看見的闊氣公子。阿雁倒有些放不開了,把他讓到屋裡,叫了酒菜,客人並不十分勸她酒,只淺酌了一二杯。看他對樓里的夥計喊話的態度,應該是風月場的老手。

客人問了她的名字,隨便閑話了幾句,看到牆上掛的琵琶,又讓她彈一支來聽。

聽完曲子客人就走了,給的纏頭十分的豐厚。差不多是戌時,外面黑透了,雨又越發的大,阿雁本想借傘給他,頓了頓沒開口。

她的那把傘,向來是不借人的。

是她梳攏前的事情,依照規矩頭髮還沒盤起來,結成了辮子。那也是一個落雨天,她陪一位花魁到人家的宴席上去。花魁那天儼然眾所矚目的中心,華麗而妖媚的歌舞給她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散場時雨下得很大,花魁由一乘小轎送回了樓里,她一手提著借來的燈籠,一手打傘,也挽不得裙,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花街的方向走去。

到處都黑魆魆的,雖然有燈籠的微光,也看不清什麼。風勢很猛,雨一個勁地撲過來,把腿都淋透了。從傘檐底下斜吹過來的雨水糊住了眼睛,她簡直連方向都分辨不好。有什麼辦法呢?她只好咬咬牙,快步走著,盼著拐過了這條巷子,到常走的那條路上,到時候貼著人家的鋪子走,風就刮不過來了吧?

到了巷口,卻正好撞在了風口上,傘面嘩啦啦一下子被氣流鼓得倒蓬過來,差點脫手而去。阿雁嚇得用另一隻手拚命抓住傘柄,不提防燈籠就這樣掉在了地上,眼前驀的一暗。她傘也不要了,顧不得被大雨澆在身上,蹲下身去摸燈籠。燈籠是撿起來了,可身上沒有能引火的東西,就算有,在這風雨之夜也沒有用武之地。

她又急又氣,從臉上淌下來的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她想:這麼大的雨,就算哭得再厲害也沒有人會同情自己。真可惡!就這麼抖抖縮縮地,扶著道旁的美人柳站在黑暗中苦熬。

世間的人好像都睡著了,只將她一個人留在了完全看不到方向的黑暗中。

或許是天無絕人之路吧,正在焦急的當口,有個路人經過,見著了她的凄慘模樣。

那人沒掌燈,按說這麼暗,不太可能發現樹下的人影。那人也是走過了又折了回來。

「你在這躲雨嗎?」

阿雁吃了一驚,沒看到他是從哪邊來的,猜不到他是什麼主意,於是說:「你走開,別管我。」

「那這傘給你,路上小心。」陌生人並沒有伸出手來扯她的衣袖或是怎樣,說了兩句話,就匆匆地走掉了。

阿雁打著那把被硬塞過來的雨傘,沿著路幫子慢慢走了回去,因是走慣的路,暗一點也沒什麼關係。到樓里的時候,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這是怎麼搞的?這幅落湯雞的模樣!那一家太過份了,小氣到這種程度,就算是見習,不說是雇車,也該派個人跟著送回來才是!」

阿雁已經累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在燈光下,她看到那竟是把紅傘,即使在這種賣俏的地方,也沒有見過這樣艷麗的東西。

原本以為是一趟的買賣,不知是什麼因緣,那華服的公子就此成了阿雁的熟客,一個月總有二、三次前來會她。也不曉得他是什麼來頭,然而出手闊綽,嘴巴又甜,很討姑娘們的歡心。

「生的那樣好看,就算不花錢,讓我倒貼也願意啊!」她們背地裡這樣議論。

阿雁覺得「那個人不是一味地胡鬧,風采倒也不壞」。雖說喝酒取樂,卻沒見他醉過,也不像有的客人,將揮霍當作唯一的樂趣,倚紅偎翠的總是嫌不夠,興頭來了通宵達旦地恣意放蕩,那副醉生夢死的行狀,說是到了地獄的入口也不為過。

那個人卻有些特別,姑娘們說他教人猜不透。他長得不壞,單論臉鮮眉亮眼的,說句不敬的話像是哪家戲班子里出來的,可是品味著實令人側目。就說衣裳吧,料子不消說是頭等的,這倒是詬病不得,畢竟是出門的臉面,揮霍一些也不為過,不過呢,也不知是找的哪一家出格的鋪子裁的,顏色竟比接客的姑娘們穿的還要花俏,那花色都是聞所未聞,有所謂團花、妝花、寶相花、折枝小花、皇妃百色染等等,窮竭匠心,暈染得堆雪擁雲一般,極盡華美,如果迎面走過時還會隨風飄來一股熏香氣味……他打扮得這麼風流,真是教人諸多揣測。

「噯,雁姑娘,你的老相好來啦!」

「亂說什麼呢?」阿雁啐了一口,「這樣的沒遮攔,客人要不高興的。」不免對鏡略整鬢容,在芙蓉面上淡施脂粉,輕掃娥眉,劉海兒用頭油梳卷得蓬起來,旁邊再簮上一朵時興的夏菊花,這才迤邐著走下樓來。

掀起帘子往迴廊外看去,公子臉上並無不悅,正笑著同旁人打趣:「喂,這個姑娘的老相好是誰呀?姓甚名誰,快告訴我聽聽,能得到如此美人的青眼,不知是哪一世修來的福氣,真是讓人嫉妒。」

雖然知道不是真話,聽了也覺得高興。「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你哄我呢?像您這樣的公子哥兒,什麼樣的排場沒有見過,這裡的庸脂俗粉,怕是不入眼的。」

「這是什麼話?要是不入眼,心裡頭也不會這樣惦著了。這不是又過來串門了嗎?」

「你這個撒謊鬼,把我丟在這裡這許多天,不聞不問的,心都碎了。想必這樣的話,是對哪個漂亮姑娘都要說上一遍的吧?」

「你這樣想,我就為難了呀。」

「……」

就這樣假假真真的說著情話,好像真是痴戀中的男女一樣。阿雁有時候覺得他對自己是欣然有意,有時候又覺得他是逢場作戲。要問她是怎麼發現的,那是做這一行本能的直覺,要是真對自己有心,言語里多少能透出痕迹。

公子比樓子里的姑娘還要信口開河,講的話十句里不知道有沒有一句是真的。看得出他是冶遊慣了的,很懂得花柳場面上的禮數,而且多才多藝,令人刮目相看。單瞧他那抓花牌的手法,就是斯道的行家。要是有人問起他的來歷,他就把話岔開:「你猜猜看呀,猜中了,我就給賞錢。」

「要是猜中了,您不承認可怎麼辦?那可不成,先將東道拿來。」姑娘們起著哄。

阿雁就伸手到他的懷裡把錢袋子掏出來,公子也不阻止,含笑看她胡鬧。

一個說:「出手這麼大方,您一定是官老爺吧?」

另一個說:「官老爺雖說有錢,都是端坐高堂,等著別人孝敬的,自己使錢的時候可小氣了——您是做生意的吧?」

又一個說:「你們都搞錯方向了,看這身打扮,我斗膽斷言,怕是教坊司的掌樂吧?」

阿雁就說:「你們不用猜了,這一位是京城來的貴族公子,是瞞著家人出來散散心的,大家來分賞錢吧!」也不等客人答應,毫不客氣地把錢袋子倒個底朝天。

公子望著她並不阻止,只笑笑:「你說得不錯。」

像這種逮著機會就掏客人錢袋的做法對妓女來說是家常便飯,沒把最後一個子兒榨空之前她們是不會歇手的。一旦客人纖毫不剩了,她們又會變得翻臉比翻書還快,客人想再見一面也是難如登天。但只要客人還有弄錢的餘地,那情書膩札,酬酢往還就不會斷,看起來,還真是對情深意篤、難捨難分的戀人哩。

古人云:浮生若夢,說的是世事無定,生命短促,所謂歡樂,無非是一霎時的夢幻泡影,迷障罷了。死之後還有什麼呢?不過一了百了。俗世的貴賤男女,雖也有機緣到五台山去上香,諦聽文殊菩薩的點化,卻沒有那個慧根,一味地拘泥於當下,說起來也都是命吧……智者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土民們朝朝暮暮顧念的,只是他的營生,滄海桑田,雲天變幻,算起來該歸入陽春白雪,離他們到底太遠,秋收冬藏,天行時氣才是關乎本分的事項。有那資質駑鈍的人,空有迂遠的志願,但掂不清自己的斤兩,懷著這股利慾之念漂浪世間,絞盡心血也未必如願,拋又拋不開去,也真叫可憐啊。

卻說初會時春雨綿綿,正當黃鸝曼唱的天氣,轉眼間就到了殘菊和枯葉結著冰霜,霰雪飄降的時節了。得了公子的資助,阿雁這一年早早備下了換季的新裳。顏色鮮艷的夾衣如今是不時興了,穿在裡頭倒也罷了,頭一項外面要罩上樣式新巧的半身斗篷。三重織的花緞面子,下襯一層胭脂紅縐紗,然後再捲起雙宮綢的里襯,做出風滾邊,領口、襟口只絮進少量的絲棉,這樣的講究做法,保不保暖尚在其次,最要緊的是顯出那倌人隨隨便便在外褂上披起斗篷,用窄帶子束起纖腰的曼麗風姿。

如此裝扮起來,雖說暖手爐是刻不離身的,十個指甲蓋兒仍是凍得發紫,會染上風寒也就不奇怪了。

屋裡頭倒是不冷,床頭的火盆里銀炭燒得紅紅的,只是有些氣悶。沒有人聲,這屋子裡顯得是多麼的靜,僅有一門之隔的外頭,那熱鬧的喧囂和往常沒什麼不同,真奇怪啊,這孤零零的屋子,雖是那麼熟悉,竟好像是到了另一個所在,靜悄悄地一絲兒活氣都無。

阿雁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沒事可做。起初想著平日里總沒有一場好覺睡,病在這裡,倒是可以補個眠。但白日里眯了個痛快,卻仍是怏怏地,連喝口水都沒滋沒味。

正是惆悵不已的時候,迴廊里傳來誰走動的聲響,她失望地把目光投向那邊,不想門板吱呀一聲,寒風挾著冬月的冷氣颼颼地撲面而來。

「雁姑娘,聽說你病了……」來人杵在門口,進不是退又不是,怯生生地向床榻的方向開口。

阿雁聽到這耳熟的聲音,被驚了一跳,心中煩悶不已。眼見得他一隻腳已跨過門檻,閃避不及,只得用袖子半掩著臉,欠身將帳幔扯下,好歹遮擋一回。

程雲青在鄉下出生,七歲上過寄給人家做養子,從此當上了城裡的少爺。

養父當年進城時孤身一人,家當只有一個破淘籮,裝了分家得到的兩斤稻米。他扛過沙包,打過短工,跟在泥瓦匠和木匠後面做過打雜的小工,最不濟的光景連草鞋都沒得穿,能活下去靠的是寺廟的施粥,還編過竹筐,擺地攤,在夜深的街頭叫賣小吃,後來找保人搭線,賣身給人家做學徒,零星地聽人使喚,一步挨一步,熬上了夥計的身份,到了成家立業的緊要關頭,娶了主子家嫁不出去的老小姐,就這樣起的家。此後萬事遂心,買賣越做越大,又雇了眾多傭人,享上了清福。只是有一樁不如意,沒有子嗣——別人議論起來,那程家的邋遢小子前世里真是燒了高香,竟撿了這個便宜。不出意外的話,待養父百年之後,就是程雲青這個養子繼承家業。哪知道他半途上被鬼閃了眼,和花街的姑娘好上了。

這也是命,躲不掉。他交上了時運,脫了泥土氣息,打扮得像個城裡的公子,聽人稱呼他少東,錦繡前程就鋪在腳下。後來學著經營買賣,販賣香粉、帕子、頭油、梳篦這些東西,不免要到那條花街上去發貨。姑娘們知道他的身份,看到他去了哪家鋪子,就也聚到哪家鋪子,借故跟他搭話。起初微露情意,後來就露骨起來。

「進來坐坐吧,叫你進來你就進來得啦。又打算不理人家,我可要惱的!今後不買你家的東西了……這麼個俊俏哥兒,可惜腦子不開竅,白瞎了那張臉了!」

大家盡拿他開玩笑,他也不惱,算完帳就走,不多留一刻,只笑著推辭:「下回,下回再去。」

姑娘們嗔怪著:「『下回』,『下回』胡說些什麼?還不是壓根兒就不想來嗎?盡拿話哄人,真是沒良心!」

人家就鬨笑起來:「人已經走遠啦,別再望了。也不打盆水照照,想要攀這位公子的高枝,先買盒上好的香粉把臉勻乾淨了再說。」

程雲青讀過聖賢書,在學堂里沒少被夫子用竹尺打過手心,他從小就把禮義廉恥刻在心裡,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戀上一個娼妓。

他到了樓里,簡直邁不開腳,到處都是聲音,到處都是濃妝艷抹的女人,可是她們看起來都像同一個人,連拋媚眼的方式都那麼像。他覺得煩悶,這個地方跟他是不相容的,可是他的胸中燃燒著慾望之火,戰勝了他那膽怯的天性。因此他只好照人家的吩咐,在人來人往的廳堂里找了一處落腳的地方,在那裡候著阿雁。

一瓶普通的薄酒凈重二兩,自家帶上盛酒的容器到店頭現沽是十個錢,在這裡要價一分銀子。酒菜不論貴賤,裝在繪有圖紋的器皿里呈上來,份量是少,但較外頭顯得精緻。圖紋不帶重樣的,不是多清雅的高山流水,也不可能出自名師之手,無非是常見的蔓葉花樣,蜂飛蝶舞,有的用得久了,邊上的釉彩既舊,又有缺口,在搖曳的燈火下觀來,倒也不太明顯,顯得濃淡合度,色澤鮮明。有了這層包裝,標到這個價位似乎也說得過去。在這麼一個輕佻浮薄的所在,儘管也追尋著美,不過是一種粗畫亂抹的「美」,這種「美」是可以待價而沽的商品,是發財的捷徑,足以讓人眼花繚亂,分不清到底是「美」還是「惡」……認真想起來,這群婀娜多姿的尤物,華麗麗的美人兒,不正是誘人落入地獄的惡鬼么——她們那用粉塗白的臉和畫皮有什麼兩樣,那「請進來坐一坐吧」的嬌聲軟語,不是逼得好多人傾家蕩產,踏進了借債的刀山嗎?

阿雁不讓程雲青在店裡買酒,說沒喝頭——「攙了水的」。不忙著應酬的時候,她帶他去吃好吃的。附近倒是有一兩家高級菜館,那是專為有錢又愛擺闊的尋歡客開設的,他為了生意上的事務去過幾次,所費不貲。阿雁卻說那裡「沒甚麼意思」,她盡帶他往巷子深處轉悠。那些窗戶都不捨得裝半扇的小店,或者乾脆是街角的路邊攤,怎麼看都不該是裝扮妖艷、頭上插著金步搖的女人會去的地方。阿雁大大方方地拉著他,為了搶到位置在人叢之間擠來擠去,看也不看就在臟污得看不清本來面目的桌子前坐下。菜牌也不必過目,隔著很遠的距離,尖著嗓子很熟練地開始點單。

說起來,只是一些低檔小吃,老火牛肉麵、鴨血粉絲湯、粗麵餅子、炸肉串之類,看起來不怎麼樣,可是真好吃。酒也不要,叫上兩碗酸梅湯又或者熱騰騰的桂花酒釀丸子,他這個不愛吃甜食的人都忍不住把丸子舀個乾淨。

在昏暗的小店裡坐著,兩人的視線一相觸,他還是會移開眼睛,而阿雁總是旁若無人地向他頻送秋波。

不入流的小吃花不了幾個錢,登樓費和渡夜資可不便宜,為了不給北新區的紅妓女掉價,從頭到腳的穿戴也要時時翻新,程雲青手上能夠自由支配的錢是有限的。不久,養父聽到外頭的風言風語,又查到他賬目上的虧空。不愧是在塵世里掙扎了大半輩子,被人起了「老狸」外號的角色,連火都沒發,直接吩咐僕役將他掃地出門了。「一旦繼承了家業就可以為所欲為,你要是這麼想的話,就大錯特錯了。」他在大門外頭跪到天亮,白白讓左鄰右舍看了笑話。人家議論,老爺子過份了些,一個改過的機會都不給。這話聽在他耳朵里,覺得養子和親生的骨肉到底是不一樣,他不禁又可憐自己。

人都聚到樓下的房間里去了,歡聲笑語一直不斷,顯示了這裡的人氣。有人彈著琵琶,唱起時興的小曲,有人敲打碗碟,三星照四季財地划起拳來,有人喝醉了酒,聲嘶力竭地嚷著什麼,分辨不清,可分明是用足了全身的力氣……樓上只有阿雁和程雲青兩個人。阿雁躺在鋪席上,從帳幔的縫隙中,把對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數月不見,年青人的臉上已是顯有消沉之意了,他的面色灰敗,怕冷似的將兩隻胳膊揣在懷裡,穿得很寒酸,一身方便幹活的藍布窄袖衫子,又舊又單薄。

「姐姐,你好狠的心哪!」他的話中透著止不住的悲哀,「噯,真是沒意思……我這個人是怎麼回事呢?過去,家裡給我介紹過許多的姑娘,長得好看的也有,說是才女的也有,帶著大筆嫁妝的也有,我都看不上,嘴巴應著『但憑父親作主』,裝出老老實實的樣子,心裡卻想著,做人家的養子就是沒有自由,和被鏈子栓住的一樣。要是沒有『情義』的枷鎖,把財產還回去就好了,想要過過看這樣的生活,就算清貧一些也沒關係——你聽了要笑話的吧,何等不知天高地厚啊!如今,我和那個家是斷絕關係了,可是沒有發生一件好事,你又那麼無情,把我徹底丟開了。唉,一切都是空的……當養子聽起來教人羨慕,說實話不過是寄人檐下,整天窩窩囊囊地活著,連一個銅板都不能隨便要。說是少東,繼承的東西有限,就算養父不在,所謂的親戚宗家也要對我橫加干涉,只不過讓我當一輩子的財產看守人罷了。可是我連這個都幹不成,落到了這樣的地步。我變成窮鬼了,一件登樓穿的像樣衣裳都湊不上,所以,以前的約定都是夢話,不能兌現了吧?不甘心哪,你哪怕當面告訴我一聲也成啊,好歹讓我斷念……哪,姐姐,把帘子拉開,讓我再看一眼你的面容吧。」

「別說傻話了。難道你不知道,堂子里的姑娘說的話是不能相信的嗎?聽說你是個名門出身的人,只要不把光陰浪費在這種地方,前程還是有指望的。」阿雁雖然覺得他可憐,但可憐的人又何止他一個?他們的年紀差得不多,她卻要比他沉著和冷靜多了。她隔著簾幕,輕描淡寫地打發他離開:「你走吧。」

「我忍不下去啦!每天為了毫無因由的事情忙得團團轉,不能和我想念的人見面,儘是和無聊的人打交道,真正能說上話的人,一個都沒有!心裡好苦哇!所以,就算別人都笑我,看不起我,只有你,難道不應該同情我一下嗎?我是把你當作真心的啊!你這個愛撒謊的女人,我信了你的話,拍著胸脯跟家裡誇你,說你是個好姑娘,並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的,壞心眼的女人。老爺子罵我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我還梗著脖子不服氣,這下子一語成讖……」程雲青把心裡的苦悶、憤恨一古腦兒倒在了阿雁面前,因為除了這個欺騙他的女人,天底下還有誰了解他那些微不足道的傷心事呢?堂堂七尺男兒也忍不住落淚,但他覺得丟臉,緊緊咬住了牙關,不讓哭聲泄露出來。

那個女人的心是用石頭做的,一點留戀之情都沒有。「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女人冷冰冰地說,「我是住在這個樓子里的姑娘,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我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和客人的緣份就只有那麼一點。從前,你是有錢人家的少爺,我自然不能怠慢了你,可那些不過是場面話。在這種地方,說真話不是很可笑嗎?你自詡是個多情的人,豈不聞『多情總被無情惱』,況且到了這裡,情愛便是銀錢的買賣,連這個基本的道理都不懂,也就不要怨恨被別人擺布了。」

「你太不講理啦!都是為了你,我才從那個家裡被趕出來。你的意思是我活該嗎?你也太刻薄了!我供你花銷,為了那些男人吃你的醋,即使落到了這樣的田地還忍耐著想要見你一面,你就是這樣對我的嗎?連一句溫柔的話都不肯說……」男人死死抱住自己的肩膀,為了要抑住感情,上半身微微地抖動著。

「我就是這麼不知好歹的女人,看清楚了嗎?看清楚了就快滾吧。」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時刻無不思慕的對象,竟說出這麼無恥的話來。

「畜生!」

程雲青氣得切齒扼腕,猛地向前衝去,但是,只撫了撫胳膊,到底沒有放肆。

他面朝靜悄悄垂掛下來的帳幔,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問道:「你對我,真的沒有一點情意嗎?」

「快滾!」

看來這就是答案了。他慘笑著,拔出藏在腰間的兇器,一把扯下帳幔刺了下去。樓下的歡鬧一如往昔,將女人驚呼的聲音淹沒了。

尾聲

北新區的姑娘被舊相好刺傷的事情被當成一樁風流艷談,街頭巷尾地傳了幾天,很快銷聲匿跡了。當事的妓女已經過氣,不過行兇的後果又不嚇人,大家只當是一場鬧劇,並沒怎麼關注。據看到現場的人說,其實只刺中了一刀,傷口在女人的額頭上,估計那裡的骨頭太硬了,所以砍不下去。傷得重的反而是那個男人,被樓里的打手著實教訓了一頓,他本來也算是個養尊處優的少爺,現在成了街上的流浪漢,而那個已過盛年的妓女,不知是交上了什麼運道,經此醜聞之後,居然還有客人鍾情,張羅著替她贖身。人生的際遇,還真是不可測呀。

開過年來,時間就過得特別的快。昨天人家屋頂上頭還覆著未融凈的殘雪,今天降下一場多情的春雨,那漫山遍野的綠意就瘋了一般滋長。

阿雁如今也是有身份的貴人了,到哪裡身邊都跟著一堆僕役。三月份她勞師動眾,到荷澤賞了一回花。那一日天清氣爽,牡丹園裡奼紫嫣紅,鮮艷的花朵和遊人身上輕薄明妍的新裝交融在一起,處處歡聲笑語,的確是一片美麗的春色。

歸來后她心思恍惚,一個勁兒叫小丫頭備酒,公子來的時候發現她已醉了。

「你為什麼把我接出來呢?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你怕是不清楚我是什麼樣的人吧?就跟我不清楚你一樣。我嘛,本來就不是什麼良家閨秀,雖然假哭著跟客人說『為了給家裡還債』、『爹爹生了病』,做出一副不得已的樣子,事實上根本沒有那回事。客人雖然不相信那些說辭,但不知怎的很願意跟『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姑娘交往,但若是當了真,給他介紹一個沒有沾染壞習氣的規矩女子,他倒又要罵人家不解風情了。討客人的歡心就是我的營生,人都是不要聽真話的,真話傷人。我就是這樣朝夕撒謊騙客人為生的女人,說過的情話不知道有多少,寄送的情信等於是交換廢紙,賭咒發誓也好,訂立鴛盟也好,只要是客人想要我概不推辭,一切都是生意往來,要是有人不照著規矩來,真心想討我做老婆,那才好笑呢。到了我這種地步,看人看事早已沒有是非黑白之分,富貴和華麗就是好的,教人心花怒放,飄飄然如到了天上,不然就是寒傖,一切都沒了意思。你這個經常在煙花之地出沒的人,應該也明白這些事情的吧?說是水性楊花也好,逼不得已也好,我由於種種的原因,流落到那種地方,不管有多少的解釋,歸根到底,也只是不甘寂寞,愛浮華罷了。離別家鄉時的眼淚早已幹了,如今看來竟像是一夢。見慣了秦樓楚館里的歌舞歡笑,要我縮身到矮屋樑下面,縫縫補補,圍著灶台過一輩子那絕對不成。要成了富貴人家的小老婆,讓人家當貓兒一樣地養著,和在樓子里又有什麼區別?想到這些,我就打心眼裡厭煩。可是,一個女人又能有什麼辦法?我這輩子就是這麼一回事兒吧,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但在想娶我的人裡面沒有一個我願意嫁的。我是個出身下賤的人,你卻是名門的公子。雖然你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但也不能說無所不知吧……那麼,你為什麼從來不問我呢?哪怕一次也好,要是你問的話,哪怕是私奔也好,我也願意做你的妻子……」

她說著說著,也不知道人家答了她什麼,無名的哀愁湧上了她的心頭,涌遍了她的四肢百骸,這深深的哀愁,這空虛,是用多少金銀華服,多少的濃情蜜意也填不滿的,她的眼中流不出眼淚。又有什麼辦法呢?她出神地望著一抹紅,是那把紅傘,傘尖杵在牆上像一個傷口,它輾轉跟了她一路,到了這裡。她一直很想把它還給原主,但她知道自己福薄,沒有那個命了。

於是,她向公子偎身過去,略勾薄唇,嫣然而笑。

公子說:「你發上簪的那一朵『王紅』,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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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屆掌閱文學大賽中篇入圍作品集:情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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