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故人嘆

第二十章 故人嘆

芙蓉街是均國都城裏較為知名的街市,恰逢早春趕集的日子,無數小攤井然有序地沿街排列,陣陣吆喝聲交匯成獨特的市井氣息,也吸引了不少城中百姓,連同周遭的酒肆、書坊、成衣鋪……生意也好了許多。

一陣踢踏馬蹄聲由遠及近,駕車人急速揮鞭,不做任何停留,衝進人頭攢動的巷子裏。

沿途驚擾了不少路人,也招來了不少非議,可那個駕車的隨侍就是視而不見。

直到車裏忽而傳出一個好聽的聲音,「停一下。」

「嗯?」雖然有疑慮,隨侍還是急忙勒住馬韁,受了驚的馬兒抬起前蹄嘶鳴了幾聲。

是個很不漂亮的停車動作,不過好歹還是停住了。

「我想逛逛,你先回吧。」被黑色窄袖包裹住的手撩開了車簾探出,緊隨而至的還有道不急不緩卻又透著不容置喙的勒令。

「可是爺,時辰差不多了,還是別耽誤了……」

聞聲,他兀自弓身鑽出馬車,漂亮的指節撫平黑袍上的褶皺,舉止間透著股散漫又不易親近的氣息。那是張很漂亮的臉,精緻的五官搭配得甚好,恍若名家畫中走出的少年。然而身旁那家賭坊里傳來的細微抽氣聲,卻並非因為他足以讓人屏息的容貌,而是源自他那頭招搖的銀絲。

恐怕再過幾年均國都城都仍會有百姓記得,玄國曾送來一名質子,他長得煞是好看,性子柔弱,街上時常會上演他被人欺負的畫面,傳說他思鄉情切,一夜白了頭。

後來,聽說他快死了,均國不想惹麻煩,答應了玄國更換質子的要求。

而此刻倨傲立在街口的人……

「那個人不就是蘇步欽嗎?」

「像!可又不像。臉的確是一模一樣,可氣質……差太多了。」

「可是你們看那個隨從,不就是那個什麼蛋嗎?」

「還真的是,該不會是玄國又派皇子來了吧?朝廷也真是的,我們要那麼多質子做什麼?」

「也不一定是質子,之前不是說玄國要派特使來談事嗎?皇上還大肆鋪張為那名特使修葺官邸呢。」

……

「呵。」分明是圍繞着他的議論,主角卻選擇了充耳未聞,報以一聲涼笑。本欲兀自離開,在感覺到身後隨侍投來的憂心目光后,他抬起的步子還是停了停,「旦旦,你知道我這輩子最不願再見到的人是誰嗎?」

「……知道。那爺您慢慢逛,我先回去打點。」

知道,但就算他忠心,哪怕每次爺受難他都寧願以身相代,有些事仍然阻止不了。那個人,這次他們必須見。

他想爺現在的心情應該很複雜,那棟官邸會帶給他太多不願想起的記憶,或者是該平復了心境,才能重新去面對。

他所不知道的是,對於蘇步欽來說,那些不僅僅是不願想起的記憶,而是不堪回首。

比起過往在均國挨的打、受的罵……這才是真正烙在他身上這輩子都擦不去的恥辱。骯髒,噁心,催生出他心底所有恨意的罪魁禍首。

甚至,他曾想過,若非金戈鐵馬攻城略地,絕不會再踏入均國;做不到直取首級,萬不要再見到那個人。結果,雄心壯志抵不過兒女情長,為了那個女人,他放下了恨放下了執念。不計較任何利用,不再去想討回他日被碾碎的尊嚴,他只想見她,想把一切還給她,讓她甘願待在他身旁笑。

可惜,這份從最初就不夠純粹的感情,她還會願意要嗎?

現在的她還會想起他嗎?

「憑什麼不可以?我贏了!我就是要個男人!」

蘇步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想念太深,深到形成了幻覺,但這突然在耳邊響起的聲音,分明是姚盪的口吻、氣質、嗓音。他循着那道聲音,迅速轉頭,哪怕是幻覺,也急於想要捕捉住。

搶先撞入他眼帘中的,是個背影,均國女子的打扮,即使瞧不清臉,他依舊覺得像極了那個禍害。

「姑娘,男人我們這兒多得是,但就是沒你要的那種怪胎。你再鬧事,就別怪我們不客氣。」立在她跟前的壯漢負着雙手,滿臉的鄙夷,神情里只透著股想要迅速把這麻煩打發走的氣息。

「誰鬧事了,誰說我要怪胎了!我只不過要個笨一點、呆一點、傻一點的男人,不要管我,不要逼我學琴棋書畫,也不要硬把我掰成大家閨秀,是有多難?!」

「懶得管你的男人有,還要同時又笨又呆又傻很難。」

「我……」某禍害似乎覺得還沒鬧騰夠,在惹來陣陣訕笑后,她非但沒有無地自容的概念,還怒氣沖沖地擼袖抬手,看那架勢,是打算掀桌干架。

可惜她沒能如願,一道陰影忽然擋住她身後的光線,自耳邊傳來的話語,讓她的動作僵硬下來,背脊一緊,囂張氣焰頃刻散盡。

「姑娘,像兔子的男人要嗎?」

——許久沒人這麼喚我了呢,姚姑娘還是叫我蘇步欽或是死玉兔吧。

——笑什麼笑!也不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活像是倌倌樓里伺候人的兔相公。

那些被刻意塵封的記憶噴涌而出,姚盪才意識到儘管分明是些痛多於甜的記憶,她卻始終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她臉色蒼白地呆立着,周遭鼎沸的聲響彷彿都不存在了,路人甲乙丙丁們也都形同虛設,唯有那股緊貼着她背脊的炙熱感趕都趕不走,絲絲扣住她的脈搏。

她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慢悠悠地轉過頭。

進入她瞳孔里的那張臉,和她先前設想的幾乎無差。

唯一不同的是,現在的他不再有那種純凈的眼神,也不會再有那股柔弱的氣質,甚至他不再穿着一成不變的霜白衣裳。

現在的他有種讓人不敢直視的氣場,恍如睥睨著萬物,自信滿滿的笑容里容不下她的自負。

她好不容易才壓抑住想哭的衝動,逼着自己用淡漠目光將他審視個徹底,才默默地轉開視線,不發一言,與方才判若兩人地側過身,肩輕擦過蘇步欽,徑自往賭坊外走。

「回來!」蘇步欽料想過與她重逢的場景不會太美妙,她哭也好,罵也好,甚至是懷着恨指責他也好,這些他都能忍受,唯獨承受不起她的視而不見,形同陌路。

想也知道,即使蘇步欽這句話吼得氣場十足,就連那些個不相干的人都禁不住打戰,可身為當事人的姚盪就是能當做沒聽見,反而愈發加快腳步。

既然用喊的沒辦法讓她乖乖聽話,蘇步欽索性選擇噤聲,直接走上前扣住她的細腰,比起從前更為纖細的觸感,讓他頗為不悅地蹙了蹙眉。把她控制在了無處可逃的境地后,他拉起她便走,只留下滿屋的瞠目結舌。顯然只要是還認得蘇步欽的人,都料想不到「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句話會在他身上上演。

「蘇步欽!放手!」掙扎無效后,姚盪仰起頭,惡狠狠地瞪着他,附送上自以為能有效的警告。

「嗯?原來還記得我是誰。」他自嘲似的低哼,眸色往下一移,落在懷裏那抹不安分的身影上,「你再扭一下試試看,我不介意扛着你走。」

「我警告你!你少囂張,別以為我會怕了!現在這裏是我的地盤,我主場,你客場,你到底在得意什麼?」她就沒見過那麼厚臉皮的人,怎麼可以完全若無其事地再次出現。

「客場?你是忘了我在這兒待了幾年嗎?」為了增加信服度,他繼續補充道,「這條巷子口有個賣臭豆腐的老太婆,那家的臭豆腐還不錯,聞起來夠臭吃起來夠香;再後面有家賣燒餅的,沒記錯的話,還欠我兩文錢,你要是缺錢花了,可以打着我的名號去問他要,不過要做好心理準備,通常認識我的人也會挨打;哦,倒是那邊那家當鋪的老闆娘不錯,人好身段好姿色好……」

「你怎麼不去死啊!誰要聽這些啊,給我滾遠點,我才不認識你這種人。」他竟然還有閑情誇那個什麼當鋪的老闆娘?!姚盪咬着牙,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推開,沒好氣地啐了口,拔腿就往前奔。

還沒等蘇步欽追上前,她自己停了下來,呆站在原地好半晌。

「怎麼了?」他有些擔憂地湊上前。

片刻后,才見姚盪尷尬地看向他,支吾了會兒,才道:「喂,這鬼地方你是不是真的很熟?」

「比琉陽還熟。」他是故意的,偏要把那些與過去有關的東西擺放在她面前。

如果是以往,「琉陽」兩字多少會在姚盪心底掀起些漣漪,但現在……她不服輸地撇了撇,彆扭地命令道:「那你帶路,我不認識回家的路了。」

說完,她不死心地環顧了眼周遭,之前還以為沒跑多遠就會被將軍府的人逮回去。沒想到,她都誤打誤撞跑進賭坊逍遙過了,仍是沒有任何認得她的人出現。鬧過,叫囂過,她冷靜了,是時候回去了。何況,比起面對蘇步欽,她寧願選擇回去頂着碗再站兩個時辰。

「你家在哪?」送她回家?他更想直接將她帶走,只可惜如今他的狀況不允許。

「我怎麼知道,知道的話我不會隨便抓個人來問啊。」她回得理直氣壯,可轉念一想,想要人家帶路,怎麼也該提供點信息吧,「將軍府。」

「……你知不知道這鬼地方有多少個將軍府?」至少夠他們當做景點逐一遊覽個一整天的。

「何某某。」

聞言,蘇步欽微側着頭,思忖了會兒,「何將軍?脖子上有疤的那個?」

「有嗎?」她怎麼知道,誰會沒事去盯着人家的脖子研究。

「先走吧。」看起來想從她嘴裏問到關鍵信息是不可能的了,這女人顯然完全沒在意自己到底是和什麼樣的人住一塊兒。與其立在街頭繼續耗,蘇步欽還是決定先領着她去看了再說。

均國留駐都城的將軍很多,單單姓何的就有三位,偏巧姚盪既說不出全名也記不全官職,蘇步欽陪着她挨個試。本打算從最沒可能的那位下手,這樣就能和她獨處久一些。然而,天不遂人願,單純的奢望很快就幻滅了,還就那麼巧,姚盪要找的就是他以為最沒可能的那個。

「你真的確定是這裏?」他還是不死心,也許所有將軍府的門楣差不多,她會搞錯呢。

「嗯,就這裏,那個匾額上……將軍府下面還有個金色的髒東西,我認得。」

「……」那不是髒東西,是均國先帝的金印。滿朝百官,能得先帝金印的唯此一個,足可見宅子的主人地位卓然。這也使得蘇步欽心中疑竇加深,「你怎麼會住這兒?」

「關你屁事。」需要求着他帶路的時候,姚盪都沒好臉色,何況現在目的達成,更別指望她還會配合地有問必答。

蘇步欽沒有再刨根問底,在碰了釘子后,他不指望姚盪會如實作答,但他總有辦法知道,「走,送你進去。」

「不要!」開玩笑,他是什麼身份,是害得他們全家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要是和四哥打了照面,這場面豈不是徹底亂了。

「由不得你說要不要。」他抬步拾階而上,用行動證明現在的他誰都攔不住。

「這兒是我家,我不歡迎你!」

理直氣壯的叫囂,被蘇步欽徹底無視,他甚至連眼都沒抬一下。

干瞪着那道不為所動的背影,姚盪氣得肺葉直痛。直到守門的侍衛揮手攔下蘇步欽,她才稍稍覺得氣順了點,得意地走上前,沖他挑釁揚眉。

「均國使者拜訪何將軍,你們也要攔嗎?」蘇步欽仍舊看也不看她一眼,掃去先前掛在嘴上的笑容,眸色一凜,喝問。

「那也得等我們先通傳,將軍大人有請了,您才能進。」

聽聞此言,姚盪笑呵呵地跨過門檻,沒走幾步,還故意回頭沖着他冷笑。

「那如果有這塊腰牌呢?兩國邦交這等大事,可耽誤不起,我沒時間等着你們通傳。」

在蘇步欽請出那塊來歷不明的腰牌后,侍衛們湊上前打量了許久,又面面相覷了片刻,最後異口同聲道:「請。」

「……」這下輪到姚盪震驚了,這什麼情況?那是個什麼鬼牌子啊?意識到事情已經過了小打小鬧的地步,姚盪收斂起方才的得瑟勁兒,趕緊又折了回來,「你們倆瘋了是不是?他不能進去!會出事!出大事!」

「回小姐,那……那腰牌是皇上御賜的,見牌如見君,卑職不敢攔。」

「你!」想要指望侍衛把他堵在門外是不可能了,姚盪只好把矛頭對準蘇步欽,期望他自己能識趣點。

「姑娘,我們認識嗎?能否讓一下,恕在下有公事在身,不奉陪了。」

姚盪可以懷疑自己的耳朵,卻沒辦法同時還懷疑自己的眼睛,這句話的的確確是從蘇步欽嘴裏說出來的。沒有了方才糾纏不休、死不放手的模樣,他就像是真的不認識她般,丟下話后,就自顧自地轉身朝着院子裏走。

這熟門熟路的模樣,多少有些讓姚盪訝異,可她很快就回過神,追了上去。方才她那麼莽撞地跑出去,四哥定是會在將軍府等到她回來的,如果真的讓他們倆遇見了,會怎樣?有沒有可能直接揮刀相向?

「蘇步欽!你給我站住!到底從哪偷來那狗屁牌子的?!」

他沒有理會,步子依舊邁得很大。直至繞過迴廊,眼見姚盪還是不願罷休,蘇步欽才抿了抿唇,眼色一沉,「用尊嚴換來的。」

「……誰要聽你瞎扯。」很明顯,這種答案指望她能聽懂,絕對不可能。又轉了個彎,廳堂就在幾步遠的地方了,既然硬的沒用,姚盪只好用軟的,忽地攥住他的衣角,「你能不能別進去了,我不想看你和四哥打起來。」

「我找何將軍真的有事。」熟悉的口吻和眼神,準確無誤地踩中了蘇步欽的軟肋,在心放柔的同時,他的語氣也軟了下來。

「那也不急在這時候吧?或者……或者你可以晚些來呀,四哥不住這兒,見到我平安回來就會走了,你等用了晚膳再來吧。」

「真的那麼怕?」他已經配合地頓住腳步了,可眼看着機會難得,又不願就此放過她,「你是怕我傷了姚寅,還是怕你四哥傷了我?」

「你的死活關我什麼事。」

「嘴還真硬。」他嗤笑,挨近她幾分,伸手扣住她的腰,將她拉近自己,料准了這種時候她不敢叫出聲。

是,她在嘴硬,這點不需要蘇步欽提醒姚盪也知道。她都怕,一個是她最親的人,另一個是她……總之,這家仇是改變不了了,四哥若是又見到蘇步欽和她一塊兒出現,就算未必會演變到兵戎相見的地步,也絕不會相安無事收場。

「要我走也可以,聽我把話說完。」他低下頭,與她額頭相抵,閉上眼,貪婪汲取着她額上真實的熱度。

姚盪想退開,他卻像早就猜到了她下一步的動作,手上力道加重,還帶着濃烈的警告意味。逼不得已,她只好甘拜下風,「說啊。」

「真的要祝我孤獨一生不得善終嗎?」

「是!」

「呵,我若是終老一生,那誰和你結髮為夫妻?我如果不得善終,那百年之後誰為你送終?」

「……我不稀罕!」分明是極為動聽的甜言蜜語,甚至讓姚盪有了剎那的恍惚,可為什麼它不在當初兩人單純傾慕時出現?如今,彼此之間夾雜了那麼多的恩怨,她連問一句「此話當真」的勇氣都不復存在。

「我稀罕。我必須親自陪你一輩子,假手於人,我不放心。」

只要是還相信所謂「愛情」的女人,在聽到這句話后都會動容。但是不巧,姚盪已經不信了,尤其對象是蘇步欽。她沒辦法不去懷疑現在的他,之所以會這麼說,是不是又在她身上發現了什麼價值?

「講完了嗎?我已經不需要你陪了,現在的我很好,只要你別再打擾。姚家沒有東西可以再讓你掠奪了,你可以走了吧。」她告訴自己要鎮定,不要再做一次傻瓜。

他苦笑着鬆開手,後退了幾步,如她所願拉開彼此間的距離,沒有再為難她。

姚盪毫不掩飾地鬆了口氣,也放鬆了緊繃的背脊,她以為該結束了,這輩子最深的那道傷是這個男人給的。而現在,她沒辦法恨到想他死,但起碼能保證不再信他,不再同他糾纏,甚至或許還能自此之後老死不相往來。

只是她忘了,她的人生總有太多意料之外在前方等著。

比如……她這輩子最深的那道傷,才剛要烙下。

「要我放姚盪走?姚四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當年我的確負了她娘,她若一時接受不了或是難以適應均國的生活,我理解,我願意給她時間。十年,二十年,都可以,只要她願意認祖歸宗。但是,放她走,這絕不可能,我好不容易才把她找回來。」

「何將軍,她不適合這裏的生活,您如果硬要她成為供人誇讚、惹人稱羨的大家閨秀,那她就不再是姚盪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我不是不知道她以前在玄國什麼樣子,難道你要我也這麼放任她?這不可能!我是她親爹,不捨得她在外頭丟人現眼。」

「對她而言,那不是丟人現眼,是自在。」

「別說了!我們有過君子協議,你幫我找回女兒,我助你重振姚家。現在來跟我說這些算什麼?後悔了?」

「將軍大人,看來不太明白自己處境的人是你。倘若我想拋開一切帶她走,恐怕以我爹現在的個性也不會有意見,至於姚盪……你說她會選擇留下還是跟着我?」

「是嗎?那如果我讓她知道你當初連夜離開琉陽,分明可以帶上她,卻故意選擇將她留下用以牽制蘇步欽,她還會信任你這個四哥嗎?」

「……我相信,她會明白我的無奈。」

見硬的行不通,何將軍只能改用軟的,姿態也比之前放低了不少,「姚四爺,你這又是何必呢?你要姚盪,這我知道,老夫也答應過你,時機成熟就跟聖上開口要求賜婚。我這閨女雖說是認祖歸宗了,可早晚還不都是你們姚家的人?」

這番對話,毫無錯漏地傳進廳堂外的姚盪耳中。

即便很多事早就聽步步高提過,可當四哥親口承認的時候,一字一句帶給她的衝擊,仍是不容小覷的。她甚至忘了蘇步欽還在一旁,腳底如同生了根,寸步難移。這樣的人生未免也太大起大落了,要她怎麼在短短几月間,去接連接受那麼多的變故。

等她逐漸領會到那些話里的意思,只覺得全身發軟,任由身體癱倒,很想就此睡去,再也不要醒來。這骯髒的世界,有誰還像她這樣蠢到去在意真心。

「原來他是你爹。」蘇步欽沒讓她倒下,撐住了她的身子,揪著眉心問道。

「……很好笑是不是?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淑雨。」在親爹眼裏,除了幫忙攀附權貴,就沒有了其他價值。

「淑雨?呵,何大將軍和冷丞相比起來,差遠了。」

「還不是都一樣,眼裏只有利益。」她冷哼出嘲諷。

「你誤會了,冷丞相是忠臣,一心為國,他之所以想要除掉姚家,也是因為你爹自視甚高,視皇權為無物。他知道官場如戰場,怕自己有什麼意外,所以才托我照顧冷姑娘,僅此而已。」如果冷丞相如同這位何將軍一樣,他同冷家也不會走得那麼近,為了除去佞臣,而放任奸臣上位,這顯然是得不償失的事。

「那你和淑雨……」從來就沒有外界想像的那層關係?他只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所以當初淑雨才會理直氣壯地質問他說「你答應過我爹會好好照顧我」?可為什麼這些誤會從前他都不說?「你之前為什麼不解釋?為什麼寧願讓人家誤會你靠女人?」

「你從來沒問過,我以為你並不在乎。」

「我……」她在乎,在乎極了。可這些話一旦在心裏藏久了,反而說不出口了,何況在這種時候,她哪裏有談情說愛的心情。想着,姚盪頗為生硬地拉開了話題,「你的關注焦點好奇怪,你該在意的難道不是四哥利用我牽制你的事嗎?」

「不在意,早就猜到了。」這並不難猜。姚寅是什麼人,當時的姚家仍未落敗,以姚家四爺的名號想要在琉陽城裏找個人,還是大名鼎鼎的姚盪,並非難事,縱然是被藏在了太子府,他要是想,仍然有能耐將她帶走,可他沒有。

對蘇步欽而言,這是個心思太過縝密的對手,甚至連他的感情都把握得分毫不差。

當日姚盪若是被帶走,他會瘋,會失去控制,對姚家非但不會手軟,還會變本加厲。

「為什麼?」姚盪轉過頭,是在知道這個男人的本性后,頭一次這般認真地打量他。

「因為他很清楚,就算我手握重權,權傾朝野,你永遠都是我的弱點。」

「誰問你這個了。」她的確沒想問,因為多少有些看明白了,「我是說你為什麼猜到了,不告訴我。」

「你不知道會更好。」蘇步欽本打算永遠不提及此事,至少能讓她活得開心,看不見人心的險惡。

「是嗎?」的確,如果什麼都不知道,她會像以前一樣,堅持認定身邊每一個人都對她很好。

「現在,是不是該輪到你給我個解釋了?」

「什麼?」

他別過頭,艱澀地問道:「你打算嫁給姚寅?」

「我……」她可以說自己完全不知情嗎?這種聽起來天衣無縫的安排,身為當事者的她,卻從未被人告知過。

「好了,不用回答了。」他不想知道答案,也不在乎。

因為,不管答案如何,他的反應都是不變的。

「喂!你做什麼?你答應過我不進去的!」姚盪眼睜睜地看着他話音沒落就朝着廳堂走去。

那種任是誰也攔不住的氣勢,讓她不敢想像接下來的畫面。

「何將軍,最近可好?」

當這道招呼聲響起時,廳堂里的人着實詫異了許久。所有的猜想與不確定,在見到了門邊那頭霜白的刺目發色后,都有了答案。

「蘇……八皇子,您怎麼會在這?」最先回神的是何將軍,神情間滿是愕然。

「你很不想見到我嗎?」不是客套也不是寒暄,蘇步欽的開場白,帶着濃濃的挑釁意味,「聽說你是她爹?那麻煩你聽好了,除了我,這個女人不準嫁給任何人。否則,你就等着我血洗將軍府。」

「有空聊聊嗎?」撂下警告后,他轉眸毫不避諱地迎上姚寅的視線。

「好。」另一邊,姚寅也不閃躲,直接應允了這邀約。

「等一下,你、你們……」聊?這兩個人,在這種情況下,能怎麼聊?姚盪的擔心不無道理,她認為自己也有足夠的權利阻止混亂場面的發生。

「男人說話女人最好別插嘴。」

意料之外的,姚盪得到的回應是這兩個人異口同聲的低吼。

她張著嘴,表情獃滯,頓時覺得自己好像被硬生生地擠到了局外,完全插不了手。

仇家見面,兵戎相見。

情敵見面,分外眼紅。

這些個常人熟知的場景,情理之外又意料之中的都沒在蘇步欽和姚寅之間上演。

他們只是面對面地在亭子裏干坐了許久,這畫面顯得格外的安靜,彷彿兩個至交閑來無事一塊兒小酌,欣賞早春的風光。

「姚四爺想要重振姚家嗎?」直到蘇步欽轉回視線,率先開口。

「嗯。」關於這一點,姚寅從不避諱,即使對着姚盪,他也曾坦誠說過。他不想爹一生的心血,到頭來斷送在他這一代手中。

「在均國?」聞言,蘇步欽挑了挑眉梢,「四爺也是個明白人,你以為均國那個變態皇帝當真心胸豁達,能容得下昔日玄國的寵臣?」

「八皇子,需要我提醒你嗎?是你親手把姚家逼到無路可走。」

「是,我能讓姚家亡,就也能讓姚家興。我可以讓父皇下令赦免姚家,只是有個條件……」

「想我讓出姚盪?不可能。」

「四爺,姚盪是個人,有血有肉有感情,並非你想讓我就能得到。」事已至此,他怎麼敢拿權勢追回她?若是讓她知道,恐怕只會死得更慘,「我只是想讓你答應,往後姚家由你主事,但凡涉及玄國政事,我不希望你爹再干涉。」

「僅此而已?」姚寅狐疑地蹙眉,很難相信,之前的種種仇恨,蘇步欽會就此罷手。

「不然呢?你身上可沒有任何我想要的東西。」他彎起嘴角,笑得張揚,繼而又附加了句,「不過,我是要定你那個鞦韆妹了。」

姚盪不知道他們倆究竟聊了些什麼,本以為這場鬧劇會僵持很久。

最後,倒是蘇步欽先退場了。

他把話說得明明白白,又走得很是匆忙。

換作以前,一個質子說要血洗將軍府,何將軍會把這話當笑話。

現在,他也明白今非昔比,現在的蘇步欽有多少能耐,誰也料不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皇上對他的來訪很是重視,不僅特意修葺了官邸,還讓當朝丞相親自相迎。

高規格待遇的背後,究竟代表着什麼,誰也難以預估。何家有先帝的庇佑,但畢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君上在位也已十年之久了,羽翼豐滿后,他這種倚仗先帝恩寵的老臣,本就有可能會成為眼中釘。

姚盪的婚事,最終因何將軍的一句「再議」而無限期擱置。

但並不代表大家都可以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至少姚寅很難再若無其事。

關於這一點,姚盪也能猜到,所以當叩門聲響起時,她問都不問是誰,直接輕聲咕噥了句:「進來吧。」

姚寅進門后,沒有絲毫閃躲,而是直視姚盪,頭一回覺得這個被自己寵慣了的小女人有些陌生,他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些什麼,「沒有話想問我嗎?」

她搖頭,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都已經聽說了,還有什麼可問的。

「呵……」見狀,姚寅似嘆又似笑地哼了聲,「恨我嗎?」

「剛聽說的時候有點,現在不恨了。」她據實以告,沒有絲毫的隱瞞,「親人之間哪有隔夜仇的。」

「你不用再活得那麼壓抑了,事實上,你壓根兒不欠姚家的。爹的所作所為,遲早會讓姚家走到這一步的。而我,也根本不是你的親人。你如果想恨想怨,那就說出來,別再藏在心裏了。」

「真的不恨。對我來說,你永遠都會是我四哥,這種親情不是攔路跑出個親爹就能改變的。」或者更確切地說,姚盪至今都沒辦法把那位將軍大人視作爹。

不管旁人眼裏的姚家老爺究竟有多壞,貪贓枉法也好,目中無人也好,甚至是十惡不赦也罷,那才是她認定的爹。養她,育她,給了她十多年衣食無憂風雨不侵的庇護。比較下來,當年那個為了自保棄她們母女於不顧的將軍大人,憑什麼配得上「爹」這個稱謂。

「那告訴四哥,你想留在這兒,還是回琉陽?」

「我們還能回去嗎?」她轉過頭,掩去眼裏的期待,不確定地問。

如果回得去,那答案自然是再清楚不過了,琉陽才是她的家,那裏颯爽的生活才適合她;可若是回不去了,她也可以逼迫自己隨遇而安,興許總有一天,可以習慣均國這規行矩步的日子。

「只要你想,就可以。」這是姚寅唯一還能為她做的彌補。仕途、官場,一直都是他不願去涉及的。經歷了那麼多,連爹都說了,姚家還能不能回到當初,已經不重要了,他可以繼續經商,遊歷。

可他更不捨得讓姚盪如同鳥兒般鎖在籠子裏,他知道她的執拗,如果姚家不回去,哪怕琉陽對她有再大的吸引力,她也不願意走。那就當是他做出的最後彌補吧,帶她回去,還她平靜生活。

「我……」我想我想!偏偏姚盪不敢說,她怕會打擾現在這看似平靜的一潭湖水,怕又會因為這一句無心的話連累周圍人一同付出代價,「我無所謂,只要大家都平安,在哪都一樣。」

「我知道了。」言盡於此,他若還不懂,怎麼配做她的四哥,「看來,我真讓你心死了。」

誠如蘇步欽所說的——致命一擊,是他賜的。

她不敢再像從前那樣放縱地信任他,依賴他,學會了每一句話都字斟句酌。這樣如履薄冰的姚盪,他並不陌生,只是她從未這般對待過他。

「四哥,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對我來說已經是種信仰,你會讓我心涼,但永遠不會心死。」

她愛他,很愛很愛,是與男女之情無關的愛,比之親情更甚。

被他傷害,會痛會難受也會不想理他,但似乎註定積累不出仇恨。

這和情人間會有的打打鬧鬧不同,天大的事,都沒辦法讓他們決裂,是無形的,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卻又註定是被捆綁在一起的。

「那你打算怎麼對待那個讓你心死的人?」

等了許久,都沒能等到姚盪的回答,他也沒有追問。想來,這重逢來得太過倉促,她善於逃避的個性在作祟,讓她不願意去面對這種沉重的問題。

然而緣分這種事,順其自然何嘗不是最好的方法。

姚寅認了,即使沒有了血緣的牽連,這些年早就形成的兄妹感情也已在她心裏根深蒂固了,想要她如同愛一個男人那般來愛他,今生看來是無望了。

心裏那絲空落的感覺退去后,反而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難受。

也許是因為姚盪的那句話,他想,這輩子她應該不會再把第二個男人當做信仰,也未必會有第二個女人把他視作信仰。這種唯一,讓他覺得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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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與爭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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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故人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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