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琥珀光

雪夜琥珀光

王麗/著

人的內心,既求生,也求死。我們既追逐光明,也追逐黑暗。我們既渴望愛,有時候卻又近乎自毀地浪擲手中的愛。人的心中好像一直有一片荒蕪的夜地,留給那個幽暗又寂寞的自我。

——弗洛伊德

(上)

冬天,山上的樹經歷過夏的熱情、秋的蕭索,枝椏錯落地拼力支撐僅有的幾片蜷曲的枯葉。

午後,聚集在枝梢的一小塊兒雪團再也抵抗不住重力,正好打在莫原北的脖頸上,他倒吸一口涼氣,又迅速地反手摸了一下脖頸,本就不大的雪團已經完全融化了。

天色漸晚,雪愈來愈大,舉目四望,已看不出來時的路跡了。谷藏提議到山腰不遠處一家很有風格的旅店留宿,裏面還有各種琥珀展覽。

這家旅店果真沒讓谷藏失望,坐落在一個大水庫旁邊,奇特之處在於,一棵老樹正好挨着旅店生長,盤根錯節,虯枝盤旋,樹枝粗且長,甚至伸到了旅店的頂上,枝椏遮住了旅店的一部分。

旅店主因勢就利,建造成客家圍屋的樣子,並在中空的屋頂設計了鏤空的木質網格,各方向的網格向中心延伸集中,形成了一個直徑一米的圓形天窗。正對着的地面放置了桌桌椅椅,形成了一個小廣場,常常吸引借住的觀光客在這小坐。

冬天是淡季,比如今天,旅店除了莫、谷兩人,還有一位年輕媽媽帶着小孩,一個單身的男人賀安。旅店的工作人員算上店主一共三個人,店主白元列,一個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右臂內側有一條五六厘米的疤;店員馮申和魯絮。

冬天天黑得早,日光迅速退去。小廣場的外緣,玻璃櫃枱里,各種展覽品在橘黃燈光的照耀下比白日更耀眼奪目,有各種昆蟲和植物的標本、木雕和當地特色的編織品,引得小孩伸手想要穿過玻璃去摸一摸展覽品,但是這兒的重頭戲卻是——琥珀,店主極愛琥珀,津津樂道地向各位介紹他收藏的各式各樣的琥珀,琥珀在燈光的襯托下散發出柔和的光澤,溫潤質樸。男房客賀安開口說出了眾人入住旅店后的第一句話:

「聽說這裏有一顆罕見的蟲珀,應該放在別處,可以一開眼界嗎?」

店主既聽此言,不好推脫,便隻身往另外一個門走去,原來,圍屋只有兩個相對的門,一面通向客房,另外一面通往店主和店員的房間。不一會兒,他出來了,一顆蟲珀安靜地躺在包裝精美的錦囊上,琥珀半徑一公分左右,包裹着兩隻螞蟻,螞蟻軀體完整,體態生動,相對而視,彷彿凝結住了百萬年前的時間。

看得出店主愛惜這顆蟲珀。眾人一飽眼福之後便紛紛散去,客人們回到自己的房間準備休息,結束這一天。外面的夜黑得深沉,雪簌簌地下,已經越來越重了。

凌晨一點左右,一聲尖叫打破了夜的安寧,莫原北和谷藏應聲而起,敏銳的判斷力隱隱告訴他們,它,來了。

打開開關,燈並沒有亮。

「果然,有事情發生了。電閥室!」

「走!」莫原北先衝出了房門。

(中)

谷藏扶起電閥,莫原北也到了聲源地——小廣場,燈亮了,店主吊在小廣場正中央的雕龍十字樑上,十字樑上正對着天窗開着,雪花一片片地飄落,店員馮申癱倒在地,顯然嚇得不輕。莫原北檢查了呼吸和心跳,沒有生命體征,根據肌肉僵硬程度判斷,店主大概死了兩個小時左右了。兩個店員和谷藏也相繼趕來,除了另外三個房客。谷藏馬上趕往三人的房間,店員魯絮則打電話報警。十分鐘過後,小孩和媽媽過來了。魯絮那邊,警方說雪太大,阻斷了山路,天亮之後才能過來,交代他們保護好案發現場。

這時,莫原北和谷藏開始安慰大家的情緒,安定過後,檢查案發現場,魯絮阻止他們,谷藏解釋說: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不能確定自己的安全,我們兩個是見習刑警,請大家相信我們,在警察來之前,保護自己。」

莫原北心想,還真是敢講啊,最多是個推理愛好者。

谷藏拍下現場,莫原北檢查屍體,除了頸部勒痕,無外傷,腳離地距離和踢翻的凳子高度相當,手和口腔無異物。

所有的矛盾和衝突的根源都在於——利益。

兩人來到死者的房間——蟲珀不知所蹤。

「不排除他殺的可能性。」莫原北想起了失蹤的男房客,「谷藏,有沒有聽到手機振動的聲音?」

「嗯?好像是。」谷藏靜聽,兩人進入隔壁的雜物間,發現了被擊昏的男房客。

三人回到小廣場,「死者為大」,店主已經放到地上,馮申仍然驚魂未定。

「這個案件……」沒等谷藏說完,莫原北接道:「密室殺人。」小廣場只有兩道相對的門,店內人員那側的門用指紋識別系統開關門,客房那邊的門只有兩把鑰匙,一把正在馮申手裏,另一把現在正掛在原處。指紋識別記錄顯示,晚上十一點之後除了死者,沒有其他人出入;馮申來之前,客房門是封閉的;女房客陪小孩上廁所的時候,聽到有東西落水的聲音。

看來兇手勒死死者后,藉助房梁結構從天窗逃離了現場,房梁距地不高,兩人三兩下翻上了小廣場天窗頂,積雪鋪滿了整個窗頂,但是——沒有一個腳印,莫原北往前走,愈發靠近那棵老樹,老樹的其中一個粗壯的側幹上有一道凹陷的痕迹,像是繩索捆綁過的痕迹。

「難道兇手為了不留下腳印,藉助繩索爬上天窗頂,又順着繩索從水庫里逃脫了?」谷藏推測。

「先別下結論。」莫原北順着剛上來的繩索下去了,「這個案子疑點重重,男房客被擊昏在雜物間,由此初步推測兇手在這幾個人之中。」

小廣場里,魯絮正給大家泡熱茶,女房客帶着小孩給她幫忙。

剛從窗頂下來的谷藏接過熱茶,感慨了一句「天怪冷的。」

「總之,案子越早解決越能安定大家的心情。」莫原北說,「走,四處查查,應該還能發現什麼新線索。」

(下)

「我已經知道兇手,以及作案手法了。」莫原北讓眾人聚集起來。

「顯而易見,兇手的目的不僅在於那顆罕見的蟲珀,還有店主的性命。從男房客被擊暈在雜物間這一點來看,兇手就在在場的幾位之中。」

不信任的氛圍籠罩着原本的平靜的小廣場。

「那個男人,進來之後就沒說過話,只對琥珀有反應,他最有嫌疑。還有……魯絮,老闆因為收集琥珀一直欠着你錢,誰知道你是不是因錢生怨,殺了老闆又搶走了值錢的蟲珀?」一向膽小畏縮的馮申首先說話了。

魯絮反駁:「你欠了老闆不少錢,上次打碎了幾瓶高檔酒被老闆罵『蠢貨、無能'的也是你,你也有動機。至於男房客出現在那裏也值得懷疑吧。」

「好,首先,男房客賀安為什麼出現在雜物間?我推測,男房客是想近距離好好把玩蟲珀,至於怎麼通過指紋識別的,還是請他自己說說吧。」莫原北說完,眾人的目光轉向賀安。

賀安慚愧地低下了頭:「我是一名手工藝術者,對蟲珀很狂熱,用自製的指紋膜通過指紋識別、打開這種程度的保險櫃對我來說輕而易舉。但是我只是想看看,絕對沒有其他的想法,打開柜子后,突然被人重物打昏了,醒來就這樣了。」說完,賀安帶着歉意看向了莫原北。

「根據我的推斷,賀安進入店主房間、打開柜子,兇手早已埋伏好,擊暈了賀安,取走了蟲珀。在安眠藥的作用下,店主對此一無所知,被兇手送上了絞刑架,結束了自己的性命。」莫原北接着說道:

「兇手先是佈置出自殺的假象,目的是拖延時間來脫身,為了進一步混淆視聽,又佈置了兇手從天窗逃脫到水庫以脫身的假象……」

女房客打斷了莫原北:「為什麼不是呢?我們都聽到了東西落水的聲音,不會錯的。」

谷藏終於有機會插話了:「第一,目前沒有發現窗頂因積雪而留下的足跡,另外,就算兇手企圖行兇後下的新雪覆蓋足跡,也會因為兇手無法預知屍體被發現的時間而放棄,而且,無論怎樣,暴露腳印怎麼都對兇手不利,所以兇手不會選擇從窗頂逃脫;第二,的確有東西落水,但,不是人,兇手利用繩索連接了老樹高處和水庫,利用頭巾包住碎冰,殺了老闆逃出密室后割斷繩索,冰塊順勢滑向水庫,既沒留下足跡,又製造了落水的假象。冰塊融化在水裏無影無蹤,頭巾則可以解釋是兇手被水流衝擊遺留下的。」

莫原北接下去:「那麼,現在解釋一下,這個堪稱精密的密室逃脫手法。兇手殺人後,用事先準備的鑰匙插入鎖孔,鑰匙環上連着魚線,繞過踢翻的重凳,關上門,從底縫往外拉魚線,鑰匙因此拔出。可是兇手沒想到,拉魚線時纏住了凳腳,這時,兇手聽到了馮申的腳步聲,於是用力一扯,所幸鑰匙成功取出,但是裏面的凳子,因為拉扯過度,產生了不自然的位移。兇手逃離了現場,把鑰匙迅速放回原處,然後裝作被驚醒,跟隨眾人再次回到小廣場。」

賀安不解:「手段如此縝密,兇手究竟是誰?」

莫原北沉默了幾秒,即使他不想面對這種情況,每一次。他緩緩地抬起手,指向了——

魯絮!

魯絮驚得跳起,「我?」

「坦白吧,魯絮小姐,讓我們看看你的手。」這一刻莫原北還是不想面對。

眾目睽睽,魯絮不得不伸手,左手上,一深一淺,兩條印痕。

「如果這不是用力拉扯魚線留下的,那請你解釋一下吧,魯絮小姐。」

「這是我工作的時候留下的,如果是我的話,請問,我是怎樣留下識別記錄又出來的?」

莫原北難得一見地笑了:「看似複雜的作案手法,被看穿時往往是最簡單的。有記錄,表示你來過,卻不代表——你進去了。」

女房客疑惑:「在黑暗的環境下,兇手要怎樣來去自如?」

「兇手故意切斷電源,確保不會在行兇時被其他人看見臉。兇手事先帶上特殊的隱形眼鏡,使瞳孔適應黑暗,斷電之後,兇手摘下隱形眼鏡,先擊暈賀安,奪走蟲珀,再把店主吊在十字樑上,拔出鑰匙製造密室假象,割斷連接着老樹和水庫的繩索。但是現在,你口袋裏的東西,可以拿出來了吧?」

小孩欲向前,媽媽將他迅速拉回,魯絮沉默,眾人的目光再次聚集,魯絮掩面而泣,拿出了口袋裏的魚線。

「是的,因為馮申的尖叫聲,你慌忙地割斷了水庫的繩索,把它扔在角落裏,在這種裝修風格的房子裏,不會引起人的注意;但是,你來不及處理魚線,只能放在身邊。」但是這個案子唯一讓莫原北不解的地方在於:「你的作案動機?」

「我想我知道,那顆蟲珀,本來就不屬於你老闆,是吧?一年前,一高中女生在上學途中被人劫持,劫匪一眼看出女孩頸間的蟲珀價值不菲,女孩拼力相護,最後被劫匪刺中頸動脈當場死亡,三天後,劫匪被捕,蟲珀卻不知所蹤。你懷疑老闆是同夥?」谷藏推測。

「的確是這樣,蟲珀是外婆祖輩相傳的,妹妹犧牲了自己的性命,卻便宜了這些居心不良的人。因為事出突然,而且劫匪又立馬被逮捕了,我所能找到的有價值的資料記錄很少。但是蟲珀在白元列手裏,右臂一條傷痕,還有前科,時常自己關在房子裏凝視那顆蟲珀,種種跡象表明,他就是同夥。」魯絮咬緊牙關回答。

馮申也不再沉默了:「不是!」

「當年白哥和我一塊兒從局子裏出來,本來打算就此分道揚鑣的,幾天後,他來找我說,有個女孩被劫了,他衝上去救她,被劫匪刺中了右臂,在警察趕到之前,女孩就走了。女孩臨終前告訴他:她在這裏沒有親人,她只有個姐姐,在很遠的地方,叫他收好這個蟲珀。」馮申接着說,「白哥一直在找女孩的姐姐,聽說她姐姐在國外,所以等旅館掙的錢夠了就去那裏,親手還給她。」

魯絮聽完,跪倒在地上,久久沉默,她不知道,這個朝夕相處了兩三月的人,竟然不是殺害自己妹妹的仇人,而是,陪伴着妹妹走完人世間最後一程的、唯一的人。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像那顆蟲珀里的兩隻螞蟻,始終相對,但是不言,所以靜默,所以錯過,所以失去。

「福爾摩斯說:『Themysteryoflifeisthatanybraincan'tinventtheoriginal.』今天看來,的確是這樣呀。」莫原北對谷藏說。

「誰說不是呢,但,那又怎樣?」

圍屋外面,雪還在下着,一層一層,覆蓋住了其他的顏色,天色慢慢亮了,東方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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