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鳥

囚鳥

慈學怡

下午的太陽光很強烈,甚至有些刺眼。透過茂密的樹枝投射進房間,牆上形成一幅斑駁的背景。鳳凰緩緩拉上窗帘,即使還不算暗,但房間里的暖氣彷彿被撤了幾分一樣。我正躺在沙發上曬著太陽昏昏沉沉,險些要睡死過去。被他這一驚,很是不情願的起來揉揉眼睛。

幹什麼呢你?神神秘秘的。每回都這樣,睡的正舒服呢。我實在忍不住埋怨他。

你過來,給你看樣東西。說著他走過來,笑眯眯地盯著我。手裡拿著一個畫框,還用一張黑紙把畫的正面遮住,由於畫框過大,他不得不屈著胳膊,小心翼翼的提著,不讓它碰到地面。但臉上卻是掩飾不住的喜悅和興奮。

我說,你每次拿過來給我看畫的時候,我都誤以為你從哪國博物館盜了幅世界名畫。你能不能別讓我沒做賊,就有心虛的感覺。非得這麼「隆重」嗎?

這次不一樣。他一本正經的說。這個我送你,誰也不給看,只給你看。你也不許給別人看。他一邊放下畫,一邊回答我。

為什麼?我的好奇心被提起來了。

他怔怔地望著我,半晌沒說話。直到他兩片薄薄的嘴唇張開時,那一句來的意味深長:

因為只有你看得懂。

鳳凰是我見過的最有靈氣的男孩子。他那雙像是經歷過千萬年變幻一樣冷峻的眼神和他那張清秀的臉一樣的吸引人。我驚訝於他對作畫有著高出常人的獨特見解。他的畫里,是他這個二十齣頭的年齡不該擁有的滄桑。正是對他的作品有強烈的共鳴,我迫不及待要收他做我的學生。而他的性格正如他所作的畫一樣,帶著一股利劍出鞘的尖銳和涉世未深的恐懼感。

他取下遮擋的黑紙,一幅簡潔的油畫呈現在我眼前。整個畫布上是一個巨大的鳥籠,裡面是一隻羽翼還不算豐滿的大鳥。它的頭高高的昂著,通過籠子伸向外面,但是卻卡在中間,動彈不得。只有那兩隻眼睛,像兩團劇烈燃燒的火炬,愈燃愈旺,大的出奇,和那隻鳥的身體極不協調。像是驚恐的吶喊和對這個陰鬱的世界永不妥協的鬥爭。

它出不去的。我走到窗戶跟前,想把窗帘拉開。但伸出的手接觸到太陽被刺的生疼,又縮回來了。

為什麼?它就沒有一絲機會嗎?鳳凰據理力爭。

你沒給它機會。不是它能力不夠,羽毛總會長滿的,但天空容不下他。你什麼時候見過天上有這種另類的鳥?

你看見它了嗎?被生生卡在那裡。它拚命地想要飛出去,它想要自由,可就是被困在裡面。你體會過這種感覺嗎?你知道有多難受嗎?

鳳凰一把扯下窗帘,陽光有一些散落到他的身上。他抬起頭,正對著太陽,閉上眼,輕輕的打開翅膀。我覺得這樣很暖,很舒服。他說。

沒錯,鳳凰是個長著翅膀的男孩。這個,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告訴我了。他還問我會不會介意,等我答應之後,他才給我看。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自己開始長翅膀了,像一隻鳥一樣。可又不能像鳥一樣飛起來。他說,老師和同學們都怕我,說我是個怪物,而且還把我趕出了學校,朋友們也都不願再理我。我想把它撕掉,可是一撕的話會很疼,就不敢再撕了。從那之後,我就一直穿著寬寬大大的衣服,把它遮起來,不讓它露面。其實我是多麼希望自己能夠飛起來,這樣我就可以飛到很遠的地方,不用再理會那些人了。我不知道明明就長著翅膀,為什麼就飛不起來呢?搞不懂。

當時說這話的鳳凰還不像此時的他,那會兒的他還是滿懷著希望的。

可能,主題有點消極。我思考了很久才和他說。

怎麼消極了?他轉過身,把翅膀收了起來。

有名字嗎?

沒有。你想一個。

被關在籠子里想要飛出去的鳥,叫吧,簡單明了。

你喜歡什麼就叫什麼。

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太難懂了。不容易被認可。

要什麼被認可啊?這是給你的,你懂就可以了。我們不都是一樣的人嗎?他有些激動。

我,我和你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哦對,我們不一樣,我長了翅膀你沒有,所以我們才不一樣是吧?很顯然他的情緒並不平靜。他一下把我撲倒在地。我們互相離的很近,就這樣面對面看著對方。我能清晰地聽到他的呼吸聲,甚至一動就能碰到他的鼻尖。在他兩顆滾圓的眼珠里,藏著我一張驚恐的臉,嘴唇乾裂,眉頭緊鎖。扭曲的五官不知在躲避些什麼,都不敢與他直視。

是,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人。

鳳凰最讓我擔心的是怕他一時控制不住情緒,做出出格的事情來。我提醒過他很多次,他也嚴肅的保證過,但我還是無法放心。他這孩子,我懂。

剛開始帶他的一段時間裡,他和我以前帶過的學生沒有太大的區別。認真聽課,認真畫畫。出了偶爾對作品有一些討論之外,我們幾乎沒有什麼交流。後來相處的時間越來越久,彼此之間也越來越熟悉。再見到我時,他對我也不再是禮貌性地問聲好而已了。

就是那個說來就來的雨天,鳳凰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心底那把神秘的鎖。

他像一件剛從洗衣機里撈出來的衣服一樣,毫不間斷的滴著水,喘著粗氣,立在我的門前。

你幹什麼去了,怎麼淋成這樣?其實我對他的突然到訪並不意外。

能讓我先進來嗎?好久他才擠出一句話。

我說給他找件衣服換上,他卻說不用。脫下衣服晾在窗邊,就這樣光著膀子站在我面前。

沒聽你提起過你太太啊?他擦著頭髮問的很是隨意。

她和女兒在家裡,學校有點遠,我就住宿舍了。

不想她們嗎?

周末會回去的。

雨越下越大,我也不打算送客了,湊合住一晚吧。

我說,床太小,你是客人,你睡床上,我睡沙發。

不用的,你也一起睡床上吧,他認真的邀請。

我猶豫了下,但沒有拒絕,徑直走向了床。關了燈的夜晚,我們也就通過一陣陣亮起的閃電,才看清對方的臉。然而,外面的滂沱大雨已經掩飾了我和鳳凰的心照不宣。他夠主動,等不及拽下我的衣服,拉著我一同倒在床上。

即便一開始我內心還是有些矛盾,但很快就沉浸在鳳凰的強力攻勢下不能自已。雨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猛烈的雨滴拍打著窗戶嘩嘩作響。窗台上忘記收進來的花盆被風吹下去還能聽見細微清脆的破裂聲。突如其來的大雨似乎並沒有降低仲夏的濕熱,我和鳳凰就像兩壺正在蒸發的開水一樣,沸騰不止。渾身的汗如同外面的大雨一樣兇猛。我聽到鳳凰不怎麼有節奏的呼吸聲在耳邊一下一下的穿過。在很長時間的印象里,我似乎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愉悅和快感。鳳凰比他的畫作更有魅力。

怎麼看出來的?我忍不住問他。

什麼?

那你為什麼來找我?

事實證明,我早該來找你了。

他突然起身,迅速的穿好衣服,說要回去了。還不忘對著鏡子整理一下頭髮。走到門口,有轉過來。輕輕的說,也看不出來的,就一個一個試,你中彩了。不過平時,成功率不高,幾乎為零。

他披著那件還沒有晾乾的大衣出去了。掉了一堆羽毛在房間里,包括床上。

說實話,這幅是我認識鳳凰以來,見過他畫的最好看的一幅了。那隻鳥的顏色鮮艷血紅,睜大眼睛,張著嘴,彷彿看見什麼可怕的事物,又像是想要擠出鳥籠而奮力咆哮。

你以為你出的去嗎?天空是容不下太多的鳥的,容得下你的話,還要鳥籠來做什麼。而且你這隻,更需要籠子,還需要一塊布來覆蓋住。這樣你才能安全平靜的存活下去。我一個人對著畫自言自語。

鳳凰曾經異想天開對我說,去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就我和他兩個人,一起生活。誰也不會打擾到我們,等我翅膀長好可以飛了,就去更遠的地方,誰也不會說什麼,我們也不至於像現在一樣偷偷摸摸。

如果像你一樣的所有人都可以這樣無所畏懼勇往直前的話,這世上也不會有沒有人的地方了。你又怎麼可能遇得到我,你以為我是等著被你遇見的嗎?等著你帶我飛嗎?真是天真,幾乎所有的鳥都有翅膀,但好多有翅膀的鳥都被大大小小的籠子禁錮著,時間久了,也無法擺脫了。

我正站在畫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一個消息傳來,鳳凰出事了。

我匆忙跑去鳳凰宿舍,宿舍樓外已經圍觀了好多人。幾個穿著制服的人正拖著鳳凰往一輛車裡塞,鳳凰不停地掙扎著,嘶吼著。他的衣服被扯爛,露出那一對嚇人的翅膀。旁邊的人都忙著往後退。他像一頭髮瘋的獅子一樣,眼裡是火一樣的神情,胡亂的揮動著手臂,嘴裡含糊其辭,被幾個人拽著晃來晃去。鳳凰用力的擺動著他的翅膀,想讓自己飛起來。但根本沒有,羽毛也掉了一地。

那些自稱是社會救助組織的人,揚言要帶鳳凰去治療。我沒病。鳳凰哭著大喊。而圍觀的人都叫著帶鳳凰離開,呼聲一個比一個高。快帶他走,瘋子,自己是個變態不說,還騷擾男生。怪物,是人是鬼啊?趕緊帶走處理掉。有病啊,趕緊滾。對,滾開。鳳凰還是抵不過眾人,最終被制服了。在他被綁上車的瞬間,努力的回過頭四處張望。我躲在人群里,連看都沒敢看他一眼。

我知道是我懦弱,我不敢上前解救鳳凰。因為我知道不但救不了他,反而連自己也搭進去。我也知道鳳凰看見我了,但他是不會喊我的。我想象不出來鳳凰最後轉過身看我的是怎樣一種眼神,絕望?害怕?還是責怪?不,應該是開雲見日的寬慰和前景未知的忐忑。

風平浪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關於鳳凰是個長翅膀的GAY在學校里沸沸揚揚了好久,流言無法讓一場風波完整平息。我實在等不及想知道鳳凰的近況,想知道關於他的一切。

安置鳳凰的救助站在城市的邊緣,離市區很遠。我輾轉多次才找到他。

怎麼樣?還習慣嗎?我問他。

習慣?難不成你要我把這兒當家?他憔悴了很多,拖著大翅膀,整理著自己的羽毛。但語氣里改不了一如既往地犀利。

他們對你怎麼樣啊?

恩,挺好的。看見我都繞著走,估計是怕我搞他們。

能不能好好說話,我是在關心你。

關心我,關心我這麼久了你今天才來?你是怕你也像我一樣被抓進這樣的地方治療吧。好啊,關心我在和我搞一次,我就相信你。

你,你正經點可以嗎?我有點生氣。

正經?像你一樣正經嗎?像你一樣窩囊的獨自苟且這麼多年嗎?你居然還結婚了,你竟然還生孩子,真有勇氣。你最正經,你正經你幹嘛躲躲藏藏?

你夠了。我打斷他。你以為誰都可以像你這樣幼稚是吧。我自由了,我的家庭就不會自由,我的創作就不會自由。也不能護著你那麼久。說著我自己都流出了眼淚。鳳凰你知道嗎?誰都有一個逃不開的籠,可恰恰很多時候,那些困住我們的牢籠反而會變成堅硬的盾甲作為保護的屏障,不至於讓我們太過慘烈。

鳳凰不願再說了,他哭著跑出去,拚命地揮動著翅膀,奮力的跳躍,但被急忙趕來的工作人員攔下,捆住雙手,又推又搡關進了屋子。這次,他沒有再回頭看我。

鳳凰最後送給我的那幅畫一直被我鎖在柜子里沒打開過。至於聽說鳳凰翅膀長好之後飛走了的事是到後來了。聽到這個消息,我重新拿出那幅畫,上面畫有一隻巨大的籠子,當時我很隨意的給它取名。哎不對,怎麼只有一隻籠子?我怎麼記得還有隻鳥呢?

是嗎?

好像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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