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終結

黑暗的終結

1

故事真正的開頭早已無從尋覓。但多少可以追溯到宇宙一個偏僻角落,那個曾叫作「地球」的已毀滅行星上。按照那個行星文明的通用紀元,是公元前1628年,那時,在地中海的克里特島上,正是米諾斯文明的鼎盛時代。

一個夏天的夜晚,夜空中繁星若海。燦爛的銀河橫亘在天穹上,將銀輝灑向夜幕下的海面,變成千萬片粼粼的波光。海上片帆點點,遠處,一艘掛滿帆的商船正駛向海天之際。

海邊的一塊礁石上,一個白衣少年靜靜坐着,任腳下海浪經久不息地拍打着礁石,出神地望着剛剛從海上升起的獵戶星座。他凝視着那閃爍的三顆明星,靈魂如飛翔在群星之間。

「阿爾戈斯!」有人在背後叫他,打破了他的遐想。

少年訝然回頭,看到一個頎長的青年站在自己背後,他穿着上層貴族的緋紅色袍子,袍帶在晚風中獵獵作響。

「哥哥!你怎麼來了?」

「我猜到你會在這裏,」哥哥微笑着說,「父親不讓你跟那些商人出海遊歷,你一定很不開心,一不開心就會到這裏來,聆聽大海的聲音。讓海上的美人魚們幫你平復愁緒。」

少年注視着在天際變成一個小點的帆船,嘆了口氣說:「真的有美人魚嗎?我很想跟海商們去海外看一看呢。」

「可那些商人也不過是去埃及和利比亞而已,遠沒有到大海的盡頭。你是看不到美人魚的。」

「哥哥你說,大海的盡頭到底是什麼?」

「老師沒有教給你么?大海四面都被陸地包圍着,只有西面是一個海峽,那裏的海岬上立着一根赫拉克勒斯之柱,那就是我們已知世界的盡頭。」青年說着,在少年身邊坐了下來。

「不,我不是問已知世界的盡頭,我是問大海本身的盡頭。赫拉克勒斯之柱外,仍然有着海洋,不是么?」

「嗯……是的,一些去過那裏的旅行家說,赫拉克勒斯之柱外的大海無邊無垠。」

「但人們說大海總有一個盡頭,據說極西之地有一個懸崖,海水就從那裏傾瀉下去,落到虛空之中。」

「這我就不知道了,但那位著名的門修斯祭司告訴我,或許事情並非如此……」

「告訴我,哥哥,這是怎麼回事?」少年急切地問。

「他說,大海是沒有邊界的,船開上一千里、一萬里也到不了它的邊緣,克里特島,不,整個已知世界在那片大海上,就像水池裏的一片浮萍一樣微不足道。而在無邊的海洋上,可能有幾千幾萬個像克里特一樣的島嶼,島嶼上同樣住着其他人……不,或許不是人,是精靈或者巨人……」

「這倒像是亞特蘭蒂斯的傳說……這麼說,它真的可能存在?」

「當然,而且那個祭司說,不止是亞特蘭蒂斯,或許在大海上,像亞特蘭蒂斯那樣的島嶼還有成千上萬個呢……」

「他是怎麼知道的呢?」

「他是祭司,當然什麼都知道,那是諸神的啟示。」

「嗯,可是,」少年忽然想到了什麼,緊張地說,「如果真有那些海外的人,那些海外人來到克里特島,那會怎樣?也許他們都是強大的巨人或者巫師,隨便就可以殺光我們,並佔領我們的島嶼,得到我們的宮殿、田園和女奴……」

「可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青年愣了一愣。

「哥哥,克里特是一個很大的島,我們賢明的祖先在這裏生活了上千年,但是最近幾百年來,也已經人滿為患。我前不久看到了王宮裏的泥版檔案,原來一千年前我們只有兩千多人,可現在已經有十萬人住在這個島上!我們已經沒有可以養活那麼多人的食物,所以我們不得不去愛琴海開拓新的島嶼當作殖民地。那些海外的人,如果存在的話,難道不會面臨同樣的問題嗎?無論他們的島嶼有多大,可以耕種的土地和居住的面積都是有限的。或許總有一天,他們會來佔據這裏,奴役我們……」少年憂心忡忡地說。

青年笑了笑:「不用那麼緊張,想想吧,大海中充滿了兇險:風暴、礁石、漩渦、女妖、怪獸……我們克里特的船無法在看不見海岸線的大海上航行,否則很容易迷失方向。如果那些海外的人能夠來到我們這裏——不是偶然漂流過來,而是派軍隊來佔領我們——他們簡直可以說有神一樣的力量!或許他們根本不需要吃東西,或者他們有魔法,可以從虛空中變出食物來。因此他們不用種田,也用不着奴隸……他們就像天上的眾神一樣,一定比我們具有更高的道德情操,即使他們到來,也是不會傷害我們的。」

「可是神話里說,諸神也經常殺戮凡人、姦淫婦女,比如宙斯……」

「門修斯長老說,那都是凡人的幻想,是他們把自己的齷齪想法安在諸神的頭上!說到底,有誰看到過諸神做那些事?」

「但是我最近讀了克里特島的歷史:我們的歷史上充滿了侵略和殺戮,我們的王宮曾經被牛頭怪佔據,後來英雄忒修斯又殺了牛頭怪……而我們殖民那些愛琴海島嶼的時候,也殺死和奴役了很多當地居民……」

「是的,」青年嘆了口氣,「我們克里特人曾經做出過很多愚昧的行徑。但是就算在本島上,最近幾十年來也逐漸實現了各氏族的和平和共同繁榮,仇殺已經停止了,現在就是對奴隸也不能隨便殺戮,而要尊重他們的生命和健康。我們尚且如此,更不用說那些高度發達的海外文明了。所以放心吧,黑暗時代已經終結了,世界會變得越來越光明的。」

「但願如此,我真想去那些海外的島嶼上看看,看看那裏究竟是怎麼回事。」

「阿爾戈斯,你真是一個矛盾的傢伙。一面想去看那些遙遠的世界,一面又擔心那些世界會來佔領我們。一面對外面充滿了憧憬,一面又充滿了恐懼。」

少年摸著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如果真的想知道,過幾天我帶你去見門修斯祭司好了,他可是一個博古通今的智者,一定能教給你很多東西的。」哥哥說。

「真的嗎?」少年很是驚喜。

「那當然,不過真的沒什麼好擔心的,」哥哥又笑着補充說,「那句古歌謠唱得好:『享用你的葡萄酒和你的女奴,直到世界的終結。』」

他們不知道的是,對他們來說,「世界的終結」即將到來。此時,在一百公裏外的錫拉島上,沉寂多年的火山口已經冒出了少許煙塵,這意味着人類歷史記錄中最大的火山噴發即將到來。三天後,隨着錫拉火山的爆發,一百米高的海嘯將咆哮著卷過這片沙灘並深入內地,讓欣欣向榮的克里特文明從此埋沒在歷史的煙塵中。

2

在上述早已被遺忘的對話之後,又發生了無數對該行星的居民來說或重大或瑣碎的歷史事件,不過相對於宇宙的命運,這些總體說來都無關緊要,無須涉及。在此期間,地球又繞着太陽轉了三千六百三十九圈。在公元2011年,北京五道口職業技術學院,一個本科的男生宿舍,離熄燈還沒多久,幾個寢室成員正在廢寢忘食地追尋着……各自的興趣。

「我靠,這書太牛逼了!」老二合上手中的《三體Ⅱ:黑暗森林》,讚嘆不已。

「老二,啥書讓你那麼激動?」老大一邊打着《星際爭霸》,一邊漫不經心地說。

「一本科幻小說,巨牛!」老二說。

「科幻毛小說,都是瞎編,還不如跟我這看小電影實在!」老三在床上盯着電腦熒屏上的畫面,對老二嗤之以鼻。

「那是一個檔次的事么?這書里提出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設想,叫黑暗森林……」

「擦,看什麼黑暗森林,不如跟哥們看黑森林……」老三說。

「去,別打岔,你們說,有沒有外星人存在?」老二談興不減。

「鬼知道有沒有。」老大說,面前電腦的遊戲界面上,蟲族正和人族打得不可開交。

老四從一本厚厚的高等數學講義上抬起頭,插口說:「銀河系直徑有十萬光年,有四千億顆恆星,地球這樣適合生命出現的行星至少也有幾百萬顆,從概率上來說,有外星人的可能性很大。」

「老四,有你的!」老二贊道,「黑暗森林原理是說:宇宙的總資源是有限的,而有智慧生命存在的星體又很多,它們彼此都是潛在的競爭對手。所以最佳應對策略就是消滅和自己不同的文明,確保自己佔有最多的資源……」

「嗯,聽上去倒是有點道理。」老大說。

「有個毛的道理,」老三說,「這純粹是用人類的心理去揣測外星人。人家如果有能力消滅其他星球上文明的話,那什麼可控核聚變,什麼星際航行都是毛毛雨了吧。文明程度那麼發達了,還用得着去打打殺殺么?」

「你這話說的,」老二不服氣,「西班牙人的文明程度那麼高,怎麼消滅了南美的印加帝國?美國人的文明程度那麼高,怎麼還對印第安人進行種族滅絕?還有——」

「所以說你還是拿地球的歷史去套,」老三打斷說,「說白了,那是因為他們還不夠發達!現在美國不就保護印第安人了么?可見發達到一定層次,人的道德水準就會不斷提高,外星人如果能來到地球,文明程度肯定比美國還要發達多了,更不可能會消滅地球人了。」

「嗯,聽上去也有點道理。」老大說。

「可是宇宙的資源還是有限的,不管你科技怎麼發達,怎麼精打細算地利用,終歸是有限的,總有一天要用完的,給了別人自己就沒有了,這個悖論沒法解決。」老二說。

「宇宙資源不一定是有限的,也許將來可以去別的宇宙呢?好吧,就算宇宙資源是有限的,也可以合作開發,合作才能帶來技術進步。如果打仗的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算你能消滅其他的文明種族,或許自己某一天也會被更強大的種族所消滅。有必要這麼玩命么……玩黑的沒前途,和諧宇宙才是王道嘛。」

「那……那資源不足怎麼辦?」

「我給你舉個例子吧,」老三笑着眨了眨眼,「就像最近紅得發紫的奶茶mm跑到我們宿舍來,說要嫁給我們中的一個,咱們哥四個怎麼分?」

「四個……那肯定沒法分啊!總不能一起娶她?」

「不是那意思。比如說——我們打個比方——假設你是基佬——」

「去你的!你才是基佬呢!」

「打個比方,別激動——假設你性取向特殊,不喜歡女生,老大呢,只愛玩遊戲,也不愛美女;老四將來是要出國的,得專心學習考托啥的,肯定也不能分心啊。既然你們都不要,那麼最後奶茶mm就歸老三我,這天公地道吧?」

「你……什麼意思?」老二有點蒙了。

「就是說文明的發展,技術的進步,很可能導致智慧文明的自我節制,對於資源的需求也會降低或消失。那樣,也就不存在對資源的爭奪問題了。就像一些人自願當和尚,當素食主義者,或者像老四這樣不食人間煙火、一心要做學問的,什麼都不要了,那還有什麼爭奪資源的問題?」

「啪」的一聲,老四猛然把手中的教材合上,大家都嚇了一跳,向他看去,只見他厚厚的眼鏡片下,一對小眼睛精光四射:「胡說八道!奶茶mm是我的,誰跟我搶我就滅了誰!」

3

上述無聊對話發生后二點二五億年,那個叫作「太陽」的黃色矮星恰好圍繞着銀心轉了整整一圈,重新回到這個偏僻星系的偏僻角落。當然,由於某些不明原因瑣碎事件的影響,那個曾被其上的居民稱為「地球」的第三行星,連同自己惟一的一個月亮,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但這一點對於太陽系的其他成員亦是無關緊要之事,它們仍然在原來的軌道上繞着圈子,像幾十億年以來一樣,消磨著漫長的時光。

但它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也已經走到了盡頭。

在空蕩蕩的原地球軌道上,一艘「太空船」從虛空中冒了出來。

這不是地球時代人們想像中的那種圓形的飛碟、長形的空間船、環形的太空站,或其他任何一種千奇百怪的樣子。比起它事實上的樣子,這些想像都太缺乏想像力了。實際上它沒有任何可見的機械形態,看上去只是一片小小的橢圓形的葉子,呈半透明狀,發着淡淡的綠光。而它的體積也和普通樹葉一樣,大約只有人手掌的一半,在浩渺太空中和一粒塵埃也沒多大區別。

但如果仔細看去,在這「葉片」中,有着極其精細的脈絡及節點,構成一個複雜的網絡結構。這個網絡並沒有固態的基礎,而是在力場的約束中,由川流不息的各種微小納米共生體所構成,它無時無刻不在變動,總體卻又保持靜止……這是地球時代的人們所無法理解的超級技術,是掌握了大統一方程式后才能出現的技術結晶。

「啊,這次要轉化的居然是這顆恆星!」在綠色「葉片」的邊緣,一個微小到只有幾納米長的星形智慧體驚嘆說,以人類所無法理解的語言和表達波束。

「你認識它?」旁邊另一個錐形體發出了信息。他們之間立即出現了一個信息場,信息以人類無法想像的速度和效率交換著。

「啊不,我沒到過這裏,只是看到過這個星系的三維圖像。不過我的祖先很熟悉它,他們就是從這個星系起源的。」

「哪個行星?那個光環很漂亮的?還是最大的那個?」

「不,那顆行星已經被毀滅了,在一場星際戰爭中。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差不多有……整整一個標準銀河年了。」

「哦,怎麼毀滅的?」錐形體饒有興味地問道。

「還能怎麼,在他們剛剛開始探索宇宙不久,就被高等文明發現了,然後就是戰爭,侵略……你知道的,古時候那些事。」

「不過看來你的祖先倒是逃過了這一劫。」

「沒錯,他們是被派遣到另一個星系的殖民者,他們活下來了,並且重建了那個——叫什麼來着——『地球』文明。」

「後來他們復仇了么?」

「也許吧,我記不清了,都是上古時代的陳年往事了,最後也沒找到那個消滅它的文明是誰……不過看到這個太陽還是挺有趣的,想不到第一次見到它就是我們要毀掉它的時候。」

「這沒有辦法,這一星區可以利用的能量源不多,那些黯淡的紅矮星白矮星能級太低,沒什麼嚼頭,那些狂暴的紅巨星和藍巨星又太不穩定,可以用來轉化的也就是這種主序星了。」

「是啊,能源總是一個問題……不過,我一直在想,或許我們應該去那片星雲開採。」

「哪片星雲?」

「還有哪片?離我們最近的,像我們星系孿生姊妹一樣的大星雲,我的祖先稱為『仙女座星雲』。」

「啊,是它,那可比我們自己的星系還要大。」

「是的,想想吧,距離只有兩百萬光年,從銀河系對着它的這一邊,在相隔幾萬光年的天區,都是一抬頭就能看到。它曾經引起多少詩人的遐想,哲人的沉思,探險家的夢幻……可是我們卻無法到達它,不知道那上面有什麼……」

「因為星系間沒有足夠密度的恆星進行遠程蛙跳,除了用低效的亞光速飛船之外,我們沒法過去。而那些甘願花幾百萬年去那邊的探險家總是一去不復返……我想他們是想要獨佔那個星系,根本就不想返回銀河系。」

「未必吧,說實話,我覺得他們早就死了!大星雲比銀河系還要大,裏面當然會有和我們一樣的智慧體存在。那些探險家可能一去就被消滅乾淨了。」

「有可能吧,所以去大星雲沒有多少意義,反正銀河系的能源還充足得很呢……」

「不,你不明白!」星形體忽然調高了一個情緒等級,「這恰恰說明,我們必須去大星雲!如果我們不去,雲中人隨時會來的。」

「雲中人?你是說大星雲上的文明種族?」

「是的,銀河系中有八百萬個文明種族,大星雲中可能還要多。他們也一定面臨着同樣的能源短缺問題,如果他們能夠到來,說不定會把銀河系都吸得一乾二淨。」

「我倒沒想過這個問題……不過,我覺得不會那麼糟糕。如果雲中人能夠輕易地到銀河系中來,說明他們已經掌握了超統一方程式,也實現了我們理論設想中的超空間對穿技術,那麼他們的技術水平必然遠遠在我們之上。恆星轉化對他們來說,可能已經是落後的技術了,他們說不定可以直接汲取真空能,我的天,那將是無限的能源。」

「但空間能再大,也不是『無限』的,宇宙中沒有任何東西是無限的。即使他們的技術遠遠超過我們,能源也不會是無限的。而他們最終還是需要我們的銀河,需要我們的空間……到時候他們會運送一支大軍來,消滅我們,消滅整個銀河世界的。」

「我的朋友,你是錯誤地將銀河系的歷史搬到未來,搬到外星系人的頭上去了。是啊,落後的野蠻的銀河系,億萬年的銀河戰爭,鈎心鬥角,自相殘殺……糟透了,但是最後,全銀河的八百萬個種族達成了一致,建立了聯邦政府,甚至我們的形體也經過改造后,變得彼此一致了——當然也是為了節省能量。不管怎麼說,黑暗時代已經終結了,光明到來了。如果雲中人比我們的技術更先進的話,那麼他們不可能還不如我們的覺悟。說不定他們能教給我們超統一方程式呢。」

「也許吧,誰知道呢?不過我還是覺得……你知道我的祖先曾經……」不知怎麼,星形體變得興味索然,「算了,趕緊工作吧,快點把這個太陽給收拾了。」

「葉片」閃爍了一下,以光速向太陽飄去。幾個小時后,太陽就像一根蠟燭一樣熄滅了,無盡的能量被吸進了這片葉子中的一個微黑洞,又在銀河系的另一頭噴射出來。這一天是整個太陽系的末日,但這只是能源採集過程中的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環節,在銀河世界沒有引起一點注意、一聲嘆息。

4

如果從早已滅亡的人類的時間來算,又是五十多億年後了。不僅太陽已經熄滅,而且那些曾經和太陽一起照耀過地球的諸星辰,也都已經熄滅很久了。

在兩億光年外,思想者回望着銀河系。

如今,銀河系比以前大了至少一倍,這是二十億年前那次慘烈的超級戰爭中,它和仙女座星雲碰撞和融合的結果。如今幾十萬光年範圍內的衝突和混亂已經結束,代之以和平和秩序,兩大星系已經融合為一。

但這是一個死氣沉沉的世界,大半的恆星已經熄滅。誠然,至少還有百億年的時間可以消磨,但是這個星系的輝煌歲月已經逝去,接下來不過是漫長的晚年。

而它,至尊的思想者,本超星系團一切智慧和文明的融合體,早已經離開了銀河系,或者本星系團的任何星系,以及其他幾百個星系團。它回首遙望銀河系時,正如它某個最初的祖先在另一顆行星上回望着母星,發現所謂故鄉只不過是一顆不起眼的星星而已。

就這樣,它又躍升到了一個新的存在層次。它駐留在本超星系團的邊緣。遙望着外部世界。

衛星、行星、恆星、星系、星系團、超星系團……似乎可以一直這麼下去,直到無限……

不,這是一種錯覺。思想者知道,在超星系團之上,除了宇宙本身,再也沒有別的什麼了。超星系團就是宇宙所包含的最大的結構,星系的最大聚合體,距離兩百億光年的宇宙整體,只有一步之遙。

而今它來了。思想者,整個超星系團的最高主宰和惟一意識,千萬個星系中億萬文明的薈萃者和繼承者。思想者和它的億萬前身,在百億年的亘古歲月中,創造出了無與倫比的輝煌歷史,征服了萬千星繫世界。在融合和探索中,終於,它得到了超統一方程式,讓它得以徹底擺脫空間的束縛,實現在空間中任何一處瞬間移動。

它站在了宇宙本身的邊緣,即將踏上最後的征途。聚合整個超星系團的能量,打通十億光年尺度的超空間通道,到廣闊宇宙的其他地方去。

它的征途將是星系的大海。

然而即便如此,思想者知道,它的超星系團也不過是宇宙中百萬個超星系團中的一個。沒有任何理由認為,其他的超星系團中不會有和它一樣級別,甚至比它更強大的神靈存在。

但即使存在那些超級神靈,至少迄今為止它們還沒有光顧它的超星系團。思想者的神識掃過整個超星系團,找不到有外部力量曾經介入的蛛絲馬跡。

或者那些神靈並不存在,或者它們是善意的。超統一方程式已經讓它能夠自由地汲取空間能,而那些神靈,如果它們得到了終極統一方程,那麼它們就已經與宇宙本身融為了一體。宇宙的能量就是它們的能量,宇宙的生命就是它們的生命。它們不會再對一個區區超星系團感興趣。至少它這麼想。

即使它們沒有達到這一步,思想者相信,它們也是和它一樣的意識融合體。早已擺脫了過去的敵對思維,在超星系團過去的歷史中,諸如銀河系和仙女座星系等各大星系或星系聯盟曾經爭鬥不休,然而那早已是遠古的事情了。如今,萬億個智慧種族都融合在它的統一智慧和記憶中,昔日的讎隙和戰爭早已煙消雲散。對於其他超星系團的融合體來說,應該也是一樣。

即使它遇到了對方,它相信,對方也願意和它融合,在融合之後,它們可以保持獨立的位格,並且交流彼此的海量信息,因而都能從中獲益。它們可以聯合起來,一心一意追索著終極統一方程的秘密。對於它這樣的永恆生命來說,除了那至高的真理之外,宇宙中還有什麼值得珍視的東西么?

無論如何,漫長的黑暗已經走到了盡頭,光明就在前面。

思想者想着,通過思想本身聚合了整個本超星系團中無比的能量,昔日太陽的輸出能量和這能量相比,還不如一道微弱的燭光和太陽本身相比。

空間的秘密之門被打開了。思想者化為一道物質與能量完美合一的激波,從那裏奔向十億光年外一個鄰近的超星系團。

但它沒有飛到那裏,永遠也沒有。在一陣對它非常陌生的暈眩體驗之後,它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超空間,並停留在了黑暗中。

思想者觀察了一陣才確定,所有星系都離它遠去,它被困在星系間的「空泡」中。

它曾經以為,空泡不過是星系間偶然形成的巨大空洞,沒什麼稀奇。但它發現自己錯了。空泡中……有某種它無法匹敵的力量存在。

暗物質,暗能量,暗運動。它早已知道它們存在,但沒有想到是以這樣恐怖的方式存在。

在那裏,整個空間已經被扭曲,變成維度怪異的空間勢壘,它根本無法穿透,而暗物質和能量的狂潮,以低於普朗克常數的暗流湧入它自身的結構中,又聚合成宏大能量的利刃,將它從內部撕裂。面對這種攻擊,思想者等於是不設防的。思想者積攢了五十億年的力量和智慧,如同溺水的人面對無邊海水一樣無用。它無法逃脫,無法克服,無法自保,只有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能量體漸漸被暗能量所侵蝕和磨滅。

這不可能!這不應該!事情不該是這樣子,按照超統一方程,星系間不該有任何阻攔它的自然力量。

但這種力量……

思想者驀然明白了,這種力量是某種「人為」的設計,某種不可思議的安排,一個十億光年規模的陷阱,它不知道這個陷阱,是否特意為它所設,還只是它誤入其中,但它註定無法逃離,無法倖免……

「你是誰?你究竟是誰?」思想者用意念吼著,那意念在超空間中洞穿億萬光年的距離,投射到整個空泡的四周、千萬個星系。

但沒有回答,只有永恆的死寂。它的意念逐漸模糊,直到消失在不可言喻的黑暗中,而黑暗也消失不見。

在神識逝去前的最後一剎,思想者知道:自己錯了,黑暗還遠遠沒有終結,甚至可能還沒有真正開始……

5

這是最後的時刻。我/們知道,這是最後的時刻了。

無窮無盡的時光,只有在過去才能找到。將來再不是無窮盡的,終點就在前面。剩下的時光,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消失,變得越來越小,如同宇宙本身一般。

歷經千億年的歲月,宇宙已經走向坍縮的最後時刻。如今曾跨越數百億光年的它,只有一個星系的大小。

張開的虛空重新合攏,分隔東西的星河再次聚頭,廣袤無垠的空間被引力拉回,重新歸向一點,此即其出生之點。始點就是終點,宇宙畫了一個完美的圓圈,又回到原點。

但歷經數百億年,進化出來的宇宙智慧,也將歸於虛無。下一輪的宇宙,不知是否會開始,也不知如何開始,但可以肯定的是,已經不會有我/們了。

匆匆,何其匆匆!還有那麼多的事業沒有完成,還有那麼多的遺憾沒有彌補,還有那麼多疑惑沒有解答,我/們就要被虛無所吞噬。

無論如何,我/們終得以在宇宙毀滅前夕,完成了幾百億年以來人們所渴盼的事業,永遠終結了各種族、文明、智慧體系之間的衝突,再也沒有對資源的爭奪,再也沒有敵意和仇殺,再也沒有陷阱和詭計。宇宙成為了我/們,我/們也成為了宇宙本身。

我/們是一,同時也是多,我/們是我,同時也是們。

但我/們清楚地知道,最後的和解和交融,並非我/們的本性上有了飛躍,而純粹是坍縮本身帶來的。由於不可逆轉的坍縮,一切對資源的爭奪都變得毫無意義。我/們即將煙消雲散,這才如夢初醒。如果宇宙是免費的午餐,我/們也只是虛幻的食客。這悲劇的結局,讓我/們欣然參悟,涅槃化生。

在宇宙之外,還有什麼?是否我/們的宇宙只是大宇宙中某個黑洞中開出的幽暗花朵?只是絕對真空中量子漲落的一次潮汐?只是超膜上的一個氣泡?是億億萬萬個宇宙之一?

沒有終極統一方程式,這一切終極秘密,我/們什麼都無法知道。

只有得到了終極統一方程式,我/們才有可能衝破宇宙的束縛,去探索那至為奧秘的外宇宙。那將遠遠超出我/們的時間、空間和想像力之上。然而這也不過是一種理論上的可能而已。

在歷經千億年的摸索后,我/們還沒有得到終極統一方程式。這不是因為我/們缺乏能力,只是因為信息不夠,讓我/們無法計算出最後的結果,我/們還無法離開這個宇宙。

但這自身不是便已是虛幻?宇宙自身產生的意識如何可能離開宇宙本身?這是一個悖論,即使得到了終極統一方程式,或許也不過證明這是不可能的。

但是我/們還未至於失敗。還有一種可能,能讓我/們在宇宙坍縮之前得到終極統一方程式。當宇宙重新匯聚到一點時,所有的信息也都匯聚到一點,只要收集了所有的信息,我/們的至高統一智慧便能在瞬間推導出終極統一方程式,明了這宇宙最終的真理。

帶着數百億年磨成的耐心,我/們靜靜等待着宇宙最後的坍縮。越來越多的信息經過漫長時光的流浪后,重新湧向我/們,被我/們所吸納和消化,我/們明了了這個宇宙中所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細節。那些消失了的星球上的殺戮和對話,那些宇宙冒險家的孤獨和徜徉,那些星系之間、星團之間的戰爭與和解,從最大的到最小的,我/們都已瞭然於心。

我/們也了解了一代代的智慧種族如何充滿了對外界的好奇,貪婪和恐懼,以及對和平相處的期盼。光明與黑暗的交織,暴力與仁愛的對峙,一代代的歡笑和血淚……

那不是別的,正是我/們,宇宙意識本身的過去和記憶。一切,我/們都記起來了。

這個宇宙經歷了漫長又漫長的黑暗,在無盡的亘古歲月中,一個個文明的火種像黑暗太空中的螢火蟲,彼此殺戮,轉瞬即逝。

然而,最終億萬代古人所期待的光明還是來了。漫長的黑暗時代結束了,光明將最終普照整個宇宙,直到它的滅亡。

正如古人們所說:結局好,一切都好。雖然這一結局未免來得太晚……

信息、信息、還是信息……在恆河沙數的信息中,無數歷史變成了同時並存的現在,向我/們呼叫和傾訴:那些蒙昧時代的思考萌芽,技術時代早期的爭論、恆星轉化者的閑談、星團之靈的哀呼,我/們都已聽到,看到……我/們在那裏聆聽着,嘆息著,思考着。我/們和他們同在,我/們和宇宙同在,和所有的時間和空間同在……

宇宙劇烈地收縮著,如同一個厭惡外部世界、要逃回母親子宮的嬰兒。從一個星系那麼大,現在變得只有一顆恆星那麼大了。一切物質都匯回到了原點,彼此滲透和進入,一切物理學的定律都已失效。然而它還在縮得更小,更小……從恆星變成了行星,從行星變成了小行星……

從宇宙誕生后不久,就持續幾百億年的黑暗終於消失了,微波背景輻射已經強到了讓空間本身都開始發光。宇宙變成了光的海洋。黑暗被驅散,光明終於在事實上統治了宇宙,雖然剩下的時間也只有最後一剎那。

夠了!最後的時刻已經到來,所有的信息都在我/們之中展現,我/們的靈體包含着宇宙,擁有了造物主的尊嚴。宇宙從開始到結束的一切,纖毫畢現,毫無遺漏。最後的計算已經開始,宇宙最深的本質將向我們開放。

距離最後時刻還有百億分之一秒,計算終於完成。終極統一方程式在我們的精神中展開,它竟然如此簡單,如此精妙,如此不可思議。

這方程也告訴我們,宇宙之外別無他物,宇宙的能量和引力恰好抵消,結果為零。引力的本質——亦即物質和空間的罪業本身——終將讓它們返回虛無。

我/們生於虛無,也將歸於虛無。虛無,就是終極的完美。任何離開宇宙的念頭都是空想,絕無實現的可能。我/們將與宇宙同死,也將和它一同再生。當然,那時候已經不再有我們的精神和智慧。但那也很好,再沒什麼能打破我們永恆的寧靜。

知道了這一切,我/們心滿意足。我們的精神發出了一聲嘆息,和宇宙同歸於寂。

但我們並未沉向黑暗,而是返回到無限的光明。光明的海洋上,沒有一絲漣漪。

X

故事講完了。

或者說,基本上講完了。對於這個宇宙而言,能講的也就是這些了。最多是還有一點點無足輕重的尾聲。

好吧,如果你們要聽的話,還是得從那顆曾叫作「地球」的已毀滅行星講起,時間也仍然是公元前1628年……

「門修斯長老?」

「進來吧。」

少年走進了那間被人們敬畏地稱為「聖所」的密室,好奇地四下看着。這裏沒有外面那些高大巍峨的石柱,也沒有威嚴的神像和華麗的祭壇,只是一個用石灰岩砌成的簡陋石室。沒有聖物,沒有裝飾,沒有圖案。

一個穿着金色法袍的老人閉着雙目,盤膝坐在密室正中,白髮披散在他肩上,在這個神廟後面的密室里,如同端坐在天地宇宙的中心一樣沉穩,少年一時看得呆了。

「請關門。」老人聽到了少年的聲音,溫和地說,聲音中卻帶着不可拒絕的威嚴。少年這才反應過來,用力關上了石門。於是房間又沉入了黑暗,惟有從高高的孔窗中射下一束細細的陽光,籠罩在老人身上,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金輝,顯出格外的莊嚴和聖潔。

「最尊敬的長老,眾神之王的代言人啊,冒昧打擾您的清修,我是阿賈斯的弟弟阿爾戈斯,是特地來向您請教天地宇宙的奧秘的。」

老人微微張開了眼睛,眯着眼睛端詳着眼前的少年:「我知道,阿賈斯提起過你,說你是一個聰明孩子,有很多奇妙的想法。你來找我是為了什麼?」

「我想問問您,世界的盡頭是什麼?幾天前,我和哥哥討論過這個問題,他說,您知道一切的答案。所以我冒昧來……」

「你找對人了,孩子。」老人慈和地笑了笑,「也找對了時候。今天,我可以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一切,只是恐怕你無法理解。」

「長老,我會儘力的。我想知道,大海的盡頭在哪裏?我們乘着船一直向西,會從大海的邊緣掉下去嗎?」

「這是比較容易理解的一點,只要你肯去理解。」老人說,「大海沒有盡頭,你永遠不用擔心掉下去,但也並非無限。在極西之處有一片廣袤的大地,越過那片大地又是海洋,繼續往西,越過千萬里的距離,你會回到這個島上。」

少年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過了許久,才期期艾艾地說:「那個……如果我們一直向西,怎麼會回來呢?」

「大地連同海洋是一個球體,如同一顆珍珠一樣滾圓。這個球體懸掛在天空中,繞它轉一圈后,便會回到原點。仔細想想,你就不會感到特別驚奇。你在海天線上看到遠來的船隻之時,不是先看到桅杆的嗎?」

少年思索了一下,問道:「如果是這樣,但是生活在這個球體另一邊的人,他們不會掉下去嗎?」

「不會。大地這個球體本身具有一種吸力,能夠把四面的人都吸住。所以無論你怎麼蹦跳,都會回到大地上。」

「可是如果大地是一個球體,諸天……眾神……它們又在哪裏?圍繞着這個球體嗎?」少年越來越好奇了,已經將大海的問題拋在腦後。

「沒有諸天,只有無垠的空間中懸掛着無盡的星辰,我們的太陽只是其中之一。只是我們離太陽太近,所以看上去它才比其他星星大很多而已。諸星辰彼此之間也被剛才說的吸力所吸住,繞着相互旋轉,編織成複雜的舞蹈。眾神,如果存在的話,也是在非常遙遠的地方,遙遠得難以到達這裏。除此之外,人類所描繪的神的形象,只是自己的想像罷了。」

聽了這些,少年疑惑地問:「為什麼您說的和平時我們說的世界完全不同?甚至和您對哥哥說的也不同?」

「真理是高貴的聖女,孩子,不能在眾人面前展露自己,而必須穿上謊言的衣服。但你在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點來到了這裏,你成為了被神賜福之人,真理是你的新婦,你可以探索她最深的秘密。」

「那麼這個空間……可有盡頭?在它之外又是什麼?」

「空間沒有盡頭,但是仍然有別的空間,別的空間不屬於這個宇宙,也不和我們的空間連在一起。」

「我不懂。」

「你會懂的,孩子,到了世界終結之日,你就會懂的。」

「我可等不到那一天……那麼長老,我們的宇宙到底是什麼?它從何而來,又如何終結?」

「你問到了關鍵,聰明的孩子。某種意義上來說,宇宙是一個卵。」

「卵?」

「是的,一個卵,從虛無中產生,可以膨脹到無比之大,然後再次收縮,以致收縮回原點。它存在的惟一意義,是在自身中孵化出有智慧的生命,在它重歸為原點時,智慧生命將汲取其中的能量,打破這個宇宙,如同小鳥打碎蛋殼以後蹦出來。」

少年似懂非懂地聽着,忍不住問道:「可是……小鳥打碎蛋殼,不用等雞蛋收縮吧?」

「這只是一個比喻,孩子。小鳥要等到長成可以離開卵的時候,宇宙這個卵也一樣,但是只有到收縮回一個點的一刻才能收集齊宇宙中一切時間、一切地點的一切信息,得到關於這個宇宙的整全真理。也只有在這一刻,才可能最大限度地聚攏能量。惟有如此,才能掌握離開宇宙的方法。」

「離開宇宙?去哪裏呢?」

「去外面。如同小鳥從黑暗的蛋殼中出來,來到廣闊無邊的世界。」

「宇宙外面,那是什麼地方?」

「無法形容,孩子,完全無法形容,只有到了那裏才知道。」

「外面還有別的宇宙存在嗎?」

「如海浪中的泡沫,海灘上的沙粒,天上的繁星,無窮無盡,無法計數。」

「可是那些別的宇宙……它們也是卵么?裏面也有小鳥嗎?」

「所有的宇宙都是如此。至少在我們的超膜上的宇宙是這樣。」老人淡淡地說。

少年不知道「超膜」是什麼意思,只是問道:「那麼別的宇宙中的……小鳥跑出來了么?」

「有的跑出來了,有的還沒有。」

「小鳥跑出來了以後會變成什麼呢?」

「變成大鳥,非常非常大的鳥,大得無法想像。」

「可是在宇宙外面,它們吃什麼能長大呢?」

「吃別的卵。」老人一字一頓地說。

少年不由打了個寒戰:「可那些卵都是宇宙啊,怎麼吃呢?」

「每一個宇宙都是可以吃的,坍縮了以後就能吃了。」

「但是按您剛才說的,宇宙坍縮了以後,裏面的小鳥就出來了。」

「可以讓那些小鳥孵不出來。」

「怎麼讓它們孵不出來?」

老人深深地看了少年一眼:「只要在最細微的地方干擾那個蛋殼之內的秩序,讓裏面的小鳥無法得到宇宙完整的知識,因而無法領悟打碎蛋殼的方法,就無法在坍縮前離開自己的宇宙,只能和自己的宇宙一起坍縮掉,化為烏有。」

「可是如何擾亂那個蛋殼裏的秩序呢?」

「很簡單,」老人說,「那些孵出來的小鳥,當它們變成大鳥后,就可以讓自己的一點點看不到的『孢子』滲入到那個宇宙中,靠汲取其中的營養維持自己,當鳥蛋破裂之日,這些『孢子』就會離開宇宙,回歸母體。」

「可是,既然能進入那個雞蛋,為什麼不直接吃掉呢?」

「太生了,不好吃。坍縮了以後才能全部吃掉。對本來宇宙的干擾必須越小越好,以免影響坍縮。」

「這麼說的話,」少年驚疑不定,「我們這個……宇宙也被外面的寄生蟲潛入了么?」

「你很快就會知道的。」老人淡淡地說。

少年還想說什麼,但就在這個時候,時間斷裂了,整個石室從世界上消失,轉瞬間無影無蹤。

大地像波浪一樣,上下震蕩起來。少年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出什麼事了?」他驚慌地喊著。

老人終於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影如同威嚴的神祇。他的雙目炯炯有神,放射出異樣的光彩。

「遠處的錫拉火山噴發了,誘發了海底地震。」老人說,「孩子,這並不是我引起的,不過我早就預料到了它爆發的時間。我需要它的能量去觸發時間剝離機制,這是最後一步。」

「什麼——時間剝離?」少年不明所以,但垂直的震動很快變成了左右晃蕩,四周的牆壁轟然倒塌,屋頂的巨石向他砸了下來。少年嚇得魂魄俱散,只覺得眼前一黑,但是——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少年忽然發現,自己和老人被籠在一個淡淡發光的光球之中。這光球並沒有擋開砸下的石塊,但它們穿過他和老人,卻毫無損傷。牆壁倒塌后,外面的一切他都看得到。他看到房屋一片片傾塌,山頂上的王宮頃刻間也化為廢墟,在神廟內外、街巷上下,人們四散奔逃,擠壓踐踏。而在遠處,像高牆一樣可怖的海嘯已經迅速推移了過來,一路上吞噬著無辜的路人,直衝他們而來,要將這渺小的二人一口吞沒。

那堵比最高的城牆還高的水牆向他們逼近,少年本能地想向外跑,卻發現自己不知怎麼,懸浮了起來,動彈不了,使不上力氣。海浪如千軍萬馬般湧來,從他們身上卷過,卻再次如同穿過虛空。

還沒等到少年反應過來,海嘯的浪潮又都不見了。少年只覺得周圍的光一明一暗,他抬頭望去,太陽正飛快地飛馳過天穹,落到西方的地平線上,又很快在另一邊出現。

「這……這是……」

「我們已經脫離了原來的宇宙,而進入一個獨立的時間線。」難以索解的話語從老人口中緩緩說出,「我們的時間現在比原來的世界慢幾千倍,一天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

少年似懂非懂,張口結舌。他看到,太陽的運動越來越快,最後變成了一條橫貫天空的金色光帶,隨着季節的變化而在南北方向上不住飄移。冬去春來,草木從枯萎變成繁榮,又從繁茂變得枯萎,在原來建築的廢墟上,新的城市出現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從他和老人身上穿過,但那些人看不到他們,也聽不到他們說話。他也看不清楚那些如風如電川流不息的人群。事實上,他看不到除了永久景物外的任何東西。

很快,他看到城市一下子就傾頹倒塌,夷為平地。又有陌生的建築興起,然後再次崩塌。植被變化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最後變成一片相對恆定的黃綠色。

「現在,我們這裏的一眨眼工夫,相當於外面的一年,不,十年二十年了。我們已經遠離了本來的時代,現在已經是至少一千年後了。」老人說。

「這怎麼可能?你施展了什麼魔法?」少年驚恐地叫道。

「我們在一個時空碎片里,」老人說,「這個碎片已經從原來的宇宙上分離開來,從此,那個宇宙中的任何手段都不可能追索到這一碎片本身,對於大宇宙來說,這一部分信息永久遺失了。」

「你是說,爸爸、媽媽、哥哥,他們都——我再也見不到——」少年驚駭不已,渾身戰慄。

「我很抱歉,孩子。他們應該在火山噴發的時候就已經死了,現在他們的骨頭都化成灰了。我本來沒有打算帶上你,但是這時候你進來了,而時間剝離的進程不能耽誤。阿賈斯說,你是個好奇的孩子,一直想知道世界的奧秘,那麼,如今世界就在你面前,你是這個世界,不,這個宇宙從開始到結束最幸運的人了。」老人緩緩地說。

但少年驚駭地看到,外面的世界已經被一層層土壤覆蓋起來,漸漸擋住了他們的視野。最後他們沉入了一片黑暗中。

「兩千年後了,滄桑變化,我們被深深埋在了地下。」老人說,「不知道這將持續多久。」

但片刻之後,他們又見到了陽光和大地。雖然看不清運動中的人和機器,但是遠處,高聳入雲的樓群屹立着,隱隱約約還有一些他無法理解的巨大機械體,昭示出一個嶄新的時代。

「神廟的廢墟被挖出來了,新的城市也出現了,看來這個世界有了初等的技術文明,也許很快我們就會看到他們出發,去征服星空……」老人點着頭。

但這一切僅僅維持了很短的一剎那,還沒等他看清楚,腳下的大地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陽光變得明亮了許多,但他們卻懸浮在黑暗的空間中。少年有一種向下墜落的暈眩感,不由失聲驚呼了出來。

「古老的大地消失了,」老人說,「如今你看到了,我剛才說得沒有錯,大地是懸浮在黑暗的空間中,一直都是。」

「可是大地……大地到哪裏去了?」

「我也不知道,或許是有憤怒的諸神從遠處到來,毀滅了它。如今只剩下虛空。」

大地消失之後,時空碎片停止了按照大地的轉動而轉動。太陽恢復為一個金黃色的球體。而眾星也羅列在他們上下左右。一切靜止了下來,他們懸浮在空間中。但遠處仍然有一道道顏色不同的奇特光環,它們纏繞在一起,環繞着在黑暗中仍然光芒萬丈的太陽。

「那是各大行星,」老人說,「你看,水星、金星、火星……它們仍然在黃道面上繞着太陽轉動。」

少年向更遠處望去,看到了獵戶座那熟悉的三顆亮星,然後是天狼星、昴星團、北斗七星、銀河……在這詭異至極的環境中,少年又認出了那些他熟悉的星座,幾千年前,它們曾懸掛在克里特島的夜空上,如今它們仍然存在。他恐慌萬分的內心總算感到了一絲安慰。

但僅剩下的這一絲安慰很快也消逝了。少年漸漸發現,遠處那些本該亘古不變的星辰慢慢地也開始了移動,形狀發生了明顯的漂移,而且速度越來越快……最後甚至作為背景的銀河也開始變化了。

「星星都在運動着,孩子,而且速度很快。只是宇宙太大,距離太遠,平時看不出來。而如今每一剎那,就是幾千幾萬年過去,星星的運動也就變得明顯了。」

舊日的星座已經消失在雜亂無章運動的群星之間,遙遠的銀河逐漸變大,彷彿向他們撲來,要將他們吞噬。然而當他們接近銀河時,它竟漸漸消失了,融解在千萬顆明星中。如同走近遠處的森林時,本來完整的森林變成一棵棵樹木。熟悉的星座消失在陌生的星海里,億萬顆新的星星伴隨在他們周圍。

「我們現在在哪裏?」少年驚訝地問道。

「我們已經跟隨着太陽,進入了銀河深處。」老人說,「沒錯,就是你在天上看到的銀河,那是由無數星星組成的大河。太陽在宇宙中跋涉,每過幾千萬年就會進入一次這樣的銀河。在我們剛剛告別的時代,太陽正好在兩條銀河之間,現在它進入了一條新的銀河。」

但是不久后,密集的星辰又漸漸變得稀疏,銀河再度出現了。但那是另外一條銀河,和之前的形狀完全不同。少年往後面看去,那裏也有一條陌生的銀河。

「我們已經離開了原來的銀河,再次進入兩條銀河之間,事實上,這兩條銀河相互盤旋著,形成一個類似漩渦的結構,我們本來在這個大漩渦的一邊,現在已經來到了另一邊。太陽和其他星星一樣,圍繞着這個漩渦的中心旋轉着,每轉一圈要超過兩萬萬年……在克里特的神話中有幾萬年循環一次的『大年』,但你現在看到了,這是真正的『大年』。」

時間流逝的速度還在加快。如今,每眨一下眼睛,或許就是幾十萬、幾百萬年過去了。較近恆星的運動在少年面前畫出紛亂的線條,已經無法辨認,而太陽也明顯地對着一道銀河俯衝下去,暢遊在星海之中,又從另一頭鑽出來。少年覺得自己如同乘着快馬,在山丘和平原間馳騁著。

老人難懂的話語還在他耳邊響着:「我們現在是以超過光的幾百幾千倍的速度在銀河漩渦中轉動着,這在真實宇宙中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光速是最高限制,而你接近光速時所看到的一切都會失真……但這裏不同,時間球的運動速度並沒有超過光速,只是時間本身的流逝加快了,所以你看到的仍然是宇宙的真實景象……」

這時候,他看到了漩渦的中心,一個明亮異常的橙紅色的核,籠罩在一層層厚厚的藍色的光暈中,並且明顯在轉動着。他敏銳地猜到,那些看上去雲霧狀的結構都是億萬星辰的聚合體。他轉向老人,帶着詢問。

「在那個中心,有一個巨大的……空洞,有幾百萬個太陽那麼大。」老人說,「它產生難以想像的吸力,讓整個星系連成一體……」

「我不懂。」少年絕望地說,「自從那個什麼時間剝離之後,我什麼都不懂。」

「沒關係,你以後會懂的。」

「我只知道一點,」少年凝視着老人說,「你絕對不是人類。」

老人神秘莫測地微笑着,沒有否認。

「那麼你究竟是……是什麼?」少年鼓起勇氣,大聲問道。

「如果你還沒明白,至少很快會明白的。」老人搖頭說。

在一霎間,太陽迸發出強烈的光芒,然後又消失不見。最後只剩下茫茫星海,仍然以肉眼能夠看到的速度湍急地流動着。少年覺得,自己真的像水手一樣,在大海上遠航了起來。但卻是一片他根本無法想像的海洋。

不久后,少年看到,一片星雲在頭頂漸漸變大。他認出了老人所說的漩渦形狀。那片星雲急速地轉動着,向他們俯衝下來。

「你應該認識它,」老人說,「這是仙女座的那片星雲,它其實是比我們的銀河漩渦更大的漩渦,它朝向我們的銀河運動着。」少年想起來,這片星雲他曾經在海灘上凝望良久,努力想看清楚究竟是什麼,但總是模模糊糊,看不仔細,想不到真正的它卻是這個樣子的……

大星雲覆蓋下來,在紛亂中和銀河融為一體。老人告訴他,它們已經合併為一個超級巨大的星系。

時間球脫離了原來的星系,飄浮在黑暗的星系間空間中,少年看着新形成的星系在自己腳下轉動着,從明亮的核心,幾條巨大的銀色「手臂」舒展開來,氣勢磅礴。他認出來,那些手臂,就是以前的銀河。

但這是最後的輝煌了,很快,燦爛的星河漸漸暗淡,藍色的星團消失了,然後是黃白色的星星,最後只剩下一些暗淡的小紅星。星辰一一走向熄滅,雖然有新的星星出現,但卻愈加稀少,但星河之間的距離卻逐漸靠近。少年看到,那些同樣遙遠的星雲開始向他們靠近。

老人閉上眼睛,不再解說,少年又迷惘地看了一會兒,終於漸漸省悟,宇宙正在走向坍縮,走向死亡。

最後的時刻,近了。

而在垂死的宇宙之外,不知道有多少只「大鳥」正在等待着將它吞噬。那些可怕的猛禽,它們設下狡詐的詭計,讓門修斯長老這樣的潛伏者進入宇宙之中,將微小的時空剝離出去,用這種簡單的方式,就能扼殺宇宙中的全部生靈,讓它們隨着坍縮而死去。為的就是自己食用方便,無人打擾。

這就是宇宙的結束,一個無比黑暗的終結。

但對於超膜上的世界,一切或許剛剛開始……而他很快就要見到這一切了。

少年思考着,害怕著,戰慄著。老人似乎察覺出了他的恐懼,輕輕地用手撫摸着他的頭髮。這來自幾百億年前亘古時代的一老一小,一對奇異的組合,就這樣靜靜地看着宇宙的終結。

在宇宙終結的時刻,時間球脫離了宇宙,進入了更高的——

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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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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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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