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時間是玩跳棋的孩子，孩子掌握著王權。

——赫拉克利特

收錄在本書中的十篇作品，或隱或顯，都與「時間」有關。

在古代，時間被設想為一條銜著自己尾巴的長蛇，一個自我循環的大圓，日升月落，春去秋來，一代代人長成和老去，帝國建立和毀滅，文明興起又衰落……歲月一次次逝去而又回歸，令人悲嘆，又給人渺小的生命以慰藉。

近現代以來，時間漸漸被思考為一條一往直前的直線，或者至少在曲折中前進的折線，如生命的演化或社會的進步，通向革命，通向繁盛，通向更美好的未來。不過，假如時間無限，這條直線最後會通向何方呢？物理學家揭示出黯淡的前景：自宇宙大爆炸以來，時間之箭永遠朝着熵值增大的方向飛去，從宇宙尺度來看，我們的星辰大海只是轉瞬即逝的剎那，上升與繁盛亦不過是暫時現象，億億萬萬年後，星星會熄滅，物質會分解，最終一切歸於黑暗的寂滅，直到永遠。

無論是循環之圓還是只有一個方向的直線，其共同點都是一個封閉的區域，一種惟一的可能。一切從開頭便已註定，一切都隨着日月運行和鐘錶轉動，按部就班，一絲不苟地進行。更有一種極端的理論，說我們的世界不過是黑洞表面二維信息的投影。按此講法，或許這宇宙早已結束，我們是生存於最後的黑洞上的幽靈，所謂的時間，是一種幻覺。

這就是時間的本相么？

或許是的。

但時間不止於此，還有其他的可能，還有其他的故事可以述說。

宇宙大爆炸發生在一百多億年前，我們所看到的宇宙中最遠的天體不過在一百多億光年之外，是其一百多億年前的樣子，考慮到宇宙的膨脹，那些天體現在大約是在四五百億光年外。這當然已經是非常非常大的天文數字，但比起無限來，卻如同滄海一粟。還有更遙遠的世界，更廣袤的時空，由於光速的限制，無法進入我們的時間視野。那也是我們永遠無從抵達的時間。

在我們的宇宙中，大爆炸已經結束，但在我們無法抵達的宇宙其他區域，大爆炸仍在延續，或剛剛開始，永恆的暴漲中，一條又一條時間的洪流展開又終結，宛如噴泉不斷地迸發又落下，又如傳說中的濕婆，不停地跳着它的創造與毀滅之舞。

甚至還有其他的宇宙！如果我們的宇宙是我們觀察到量子坍縮后的現象，那麼對於其他的觀察者，它也可能以其他的方式坍縮。在某個宇宙中，希特拉打贏了「二戰」，而在另一個宇宙中，恐龍統治世界，人類從未出現。億萬斯年，億萬宇宙。

還有時間旅行。我們能否提前見證未來，又能否改變過去？這會帶來一系列難以解釋的悖論，但迄今為止，理論物理學中並沒有否定這種可能，甚至給出了一些理論的支持，比如蟲洞。某些微小的蟲洞或許本身就是時空結構的一部分，如果我們曾經「穿越」到一百萬分之一秒之前，我們會察覺到嗎？

甚至還有更怪異的可能性。歸根到底，我們時間理論是基於所見到的宇宙現象，但如果這一切均為虛構呢？倘若我們並非生活在21世紀，而是72世紀的人類（或其他什麼）所製造的一個虛擬世界，又如何？進一步來講，倘若這宇宙的一切的現象都是某種高等生物製造的惡作劇，而真實的宇宙完全不同，時間又有什麼意義？

或許，我們從未夢想到時間的本質。

所以在這本書中，讓我們儘可能地想像，也許時間既不是一個環也不是一條直線，而是一種——或者很多種——完全不同性質的存在。它會停止、倒退、中斷、躍遷、返回、重組、衍生、多頭並進，亦此亦彼，編織成網絡，融匯成海洋，凝結成晶體。

自然，這些只是想像，是假託科幻之名的胡思亂想。也許真相無非就是開頭所說的那樣，組成這本書的每一個字，我寫作時的每一次神經元電脈衝，你讀書時的每一下眨眼，都不過是命中注定，是遙遠未來儲存在黑洞表面的信息。宇宙貧乏無趣，生命黯淡如斯。

但至少，這些故事裏的世界不會在那裏。它們的時間也不會匯入那個最終的淵藪。那些星光的閃耀，玫瑰的綻放，哲人的苦思，戀人的微笑，生命的憂慮，死亡的慘痛，故事中說到和未能說到的一切，都不會在那裏。就像伽利略看到的星星，並不在他的望遠鏡里。

它們是時間的故事，卻高翔於時間之外。

它們是時間無法實現的自我，也是時間送給我們最神秘又最平凡的禮物——

自由。

寶樹

於平凡的公元時間

2017.0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