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回來吧,咱們還做朋友,好嗎?

第三章 你回來吧,咱們還做朋友,好嗎?

【那晚之後,如玉再沒來過。邵寂言知道,她這次不再是與他鬧彆扭,她大概永遠不會再來了。他一直知道二人人妖殊途,總不能永遠做朋友,二人能相處的時光,大抵就是他考試前的這段日子,只是沒料到會是這樣一個不歡而散。

邵寂言的生活如故,只是晚上無人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想起如玉,不過每每她的模樣只是在他腦子裏匆匆一過便被他趕走了。科考的日子近在眼前,十年寒窗苦讀只為這一朝,他斷不會讓任何事影響了心情。只是夜晚讀書之時,他會下意識地抬頭看看門口,好像某個時候如玉仍會如從前那樣笑嘻嘻地闖進來,纏着他說話。

科考的題目據說已經出來了,為避嫌疑,邵寂言等考生不好與身為朝廷命官的沈墨軒有過多聯繫,尤其其父身居要職,其舅父又在禮部任職,直管本屆科考。可沈墨軒其人偏偏是個例外,他雖為官宦子弟,因本人才華橫溢、頗具儒風,在清流儒臣中也頗得好評。是以,科考之前以他這敏感的身份邀約待考的舉子,也不會引得什麼猜疑指摘。只是為了免得給父親惹麻煩,沈墨軒把邀約之地從沈府改到了城南華安寺。華安寺住持與沈氏父子有些交情,便收拾了一處側院,又為他們備了一桌齋飯。

因是清修之地,為免喧雜,沈墨軒並未邀約那些王孫公子,只請了幾位他頗為欣賞的舉子考生,少了飲酒作樂,卻更多了分以文會友的風雅。因身在寺院,少不得談些佛偈,邵寂言有心攀交沈墨軒,趁機小露了些才華,頗得沈墨軒青睞。

隨後眾人游賞後院吟詩作對,眾人自然爭相在沈墨軒面前展露風采,邵寂言卻又不著痕迹地隱了鋒芒。他懂得一張一弛之道,不經意間在人前顯露便可,可若是處處出頭,難免讓人覺得過於賣弄了。他是有心之人,想着在場諸人均是飽學之士,此科必中,將來難免官場相遇,若此時鋒芒畢露,難免成為眾矢之的,與將來仕途無益。

邵寂言不欲在此時與眾人相爭,又恐沈墨軒一時心血來潮讓他賦詩一首,便慢悠悠地跟在眾人後面,越落越遠。在他無聊四顧之時,忽見院門口走過一個人影。那人走得很慢,身量側影像極了當日在沈府撞見的那個沈小姐的丫頭,叫什麼翠竹的。邵寂言待要細看,卻見那女子有意無意地往這院子裏看了過來,不知趕巧還是怎的,正好和他目光相遇,可不正是那個翠竹嗎?

邵寂言一驚,心道:她是沈小姐的丫頭,她若在此,那沈小姐可是也在這寺中?未及他多想,便見那丫頭別過頭去,匆匆走了。

邵寂言看了看遠處詩興正濃的眾人,趁眾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了院子,尋着翠竹去的方向追了過去。眼見她進了側殿,便隱身在殿外石柱之後向里張望,果見沈小姐在佛前俯首叩拜。

他心中一動,暗道:小姐在這兒燒香拜佛,丫頭不在一旁伺候,巴巴地跑那麼遠去做什麼?她剛剛路過那院子步履緩慢,還似無意地往裏張望,沈小姐必是知道她兄長今日在此邀約了朋友。翠竹如此……莫不是沈小姐的意思……可是故意引我來此?

這樣一想,便覺這位沈小姐如此蓄意私會男人,與他心中的賢妻之選不免有差,少了分大家閨秀該有的儀容分寸,亦少了分女兒家該有的矜持。

他才有這念頭,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如玉,只想若論矜持,與如玉相比,這沈小姐卻是稱得上端莊矜持得緊了。沈小姐不過是給二人尋了個見面的機會,到底還是引他主動來見她。而如玉則是每晚登堂入室,明目張膽地看他沐浴不說,還敢對他上下其手,及至後來與他相處之時也沒什麼避忌,連他沐浴之時,她都是毫不避諱地與他隔了屏風隨意聊天。如此行徑若被人知道,說句「女色鬼」還是輕的,被人說句「放蕩」也不算冤枉了她。

可奇怪的是,他只對沈小姐此舉生了些微辭,對如玉的種種行為卻全沒這種想法,反倒覺得可愛率真得很。邵寂言頗有些費解,只想着若把如玉做的那些事換到沈小姐身上……

他才一想,身上立時起了層雞皮疙瘩,急忙把這奇怪的想法從腦子裏甩了出去,只道自己也是昏了頭了。這沈小姐是大家閨秀,是他認定了的賢妻之選,而如玉不過是只小妖,陪他消遣解悶兒的,本來身份不同,自然沒什麼可比的,完全不可相提並論。

他正想得出神,但見沈小姐不知何時已上完香走了出來,而適才還立在她身後的翠竹這會兒也不見了。邵寂言暗道,或是沈小姐故意支開翠竹好給他機會近前,便忙收了剛剛那些心思,心道:不論如何,他這些日子苦尋機會不得接近,如今這機會卻直接找上門來了,若不把握,才是辜負了老天的美意。

想着便略整下衣冠走了出來,卻只遠遠地跟在後面,待到沈小姐拐到殿後,見四下無人,方緊走了幾步趕上,喚道:「沈小姐。」

沈小姐聞聲轉身,面上只做一驚。

邵寂言看她這瞬間的神色,便道自己適才想得不錯,不禁心中暗喜,只道如今她既已對他有意,倒不用他費心了。

邵寂言淺笑道:「在下今日受令兄之邀,來此與友人相聚談佛論道,適才偶然遇見了翠竹姑娘,還覺自己眼花認錯人了,貿然跟了過來,沒想竟真在這兒遇了小姐。」

沈婉柔道:「我陪家母來寺中還願,知哥哥今日與友相聚,順道和他一起來的。」

邵寂言笑道:「算來這竟是在下與小姐的第三次巧遇,可真是有緣。」

沈婉柔聽得「有緣」二字,不禁羞得紅了臉。

邵寂言見她露了嬌羞,忙道:「在下失言,唐突了小姐,還望恕罪。」

沈婉柔紅著臉回道:「邵公子言重了。」

邵寂言又道:「前幾日,聽聞小姐身體抱恙,不知好了沒?」

沈婉回道:「謝公子關心,不過是舊疾複發,沒甚大事。」

邵寂言心中一疑,只做隨口問道:「原是如此,我卻聽說什麼小姐撞鬼受驚的話,着實為小姐擔心了一陣,卻只忘了子不語怪力亂神,枉讀了那麼多年的詩書,竟信了流言,實在慚愧。」

沈婉柔聽邵寂言言語中對自己滿含關切,不由得心暖,不及多想便柔聲回道:「也倒是有個緣故,有個做了錯事的丫頭不甘受罰,存了歹心,扮了鬼怪嚇人,我一時心驚引了舊疾,煩勞公子惦記了。」

邵寂言聞言,心中一沉,怔住了。

沈婉柔不知他的心思,恍覺得自己似是多言了,兩人不過見過兩三次面,這等家事似是不大合適與他說,臉上一臊,急忙改口道:「其實……也沒什麼……只怨我身子弱……」她越說越慌,只覺越說越錯。

邵寂言已回了神,只隨口哄道:「女兒家弱質纖纖才愈發惹人憐愛。」

沈婉柔垂頭滿面嬌羞。

邵寂言凝着她微笑,眸中柔情似水,心中卻只看到了如玉躲在暗處吧嗒吧嗒地掉眼淚。

如玉的住所在城南大槐樹附近一間廢棄的舊屋裏,這附近的巷子少有人居住,許多如她一樣的小妖都在這裏棲身,小妖們自然沒什麼高床軟枕,大都選了廢棄在角落裏的罈罈罐罐安身。

如玉的那個罐子是鳳兒幫她搶來的。當日,她初來乍到,沒處可以藏身,好不容易尋了個無主的罐子又被兩個悍婦搶了去。她膽子小,不敢跟她們爭搶,虧得識得了鳳兒這個伶牙俐齒的潑辣姑娘,才從那兩個比她壯了一圈的悍婦手中把這安身之所搶了回來。

從那時開始,她便有家也有朋友了,閑逛、聊天、睡大覺,日復一日,直到遇到了邵寂言,她的生活才變了個樣。如今,她被邵寂言罵了一頓轟了出來,這日子就又變回了原樣,或許說和原來還是不同,如今她也不去閑逛了,更不跟着鳳兒跑到大槐樹底下與朋友們聊天,不論白日夜黑,就只窩在她這小罐子裏悶頭睡覺。

那晚,她失魂落魄地回來,蹲在罐子裏又哭又罵:「大騙子,誰稀罕你喜歡了!你冤枉好人,我才沒嚇唬人,我才沒作惡!黑了心的邵寂言!你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比人家多識幾個字兒嗎!天底下比你俊俏的書生千千萬,我才不稀罕你!你這個大壞蛋!臭騙子!嗚嗚……」

罵累了、哭累了便抽噎著睡了過去。從半夜到天亮,再到天黑,睡了十來個時辰,腦袋都睡昏了,還是不想起來。只覺得去哪兒都沒意思,想起邵寂言瞪着眼睛數落自己的話,一肚子的委屈又涌了上來,蜷著身子低泣:「我再不理你了……大壞蛋……再不理你了……」

如玉就這樣躲在罐子裏窩著,越睡就越想睡,只覺睡過去了就想不起來,不用傷心了。在這期間,鳳兒來尋過她兩次,她只說身上懶不願活動,把對方打發走了。她記不得自己到底躲了多久,甚至快分不出白日和黑夜了。直到鳳兒的聲音再次將她驚醒,她才迷迷糊糊恢復了意識。

「如玉!你給我出來!」鳳兒高聲道。

看來是晚上了,如玉想。她沒動,她聽出鳳兒在生氣,她不知道該跟鳳兒說什麼,她覺得自己很沒出息。

「我知道你聽見了!別給我裝睡!快出來!你再不應聲,我就把你這罐子打爛了!我看你還怎麼躲!」鳳兒叉著腰,氣急敗壞地吼道。

未幾,罐子裏傳出如玉悶悶的聲音:「我才沒躲……我就是累得很,想睡覺……你找別人玩兒去吧……」

鳳兒不理,只道:「我數到三,你給我出來,別等我進去揪你!」

……

罐子裏一陣沉默。

鳳兒氣道:「有什麼大不了的?你至於躲在裏面哭了這麼幾天還沒好?不就是個窮酸書生嗎!他看不上咱們,咱們還看不上他呢!」

如玉驚詫鳳兒怎會知道她與邵寂言的事,霎時羞紅了臉,脫口道:「誰看上他了!我才不認識什麼書生!」

鳳兒哼了一聲,道:「行了行了,和我有什麼害羞的!這些日子你哪兒也不去,天一黑就沒了人影,你當我不知道你去哪兒了?近來我什麼時候見你都是咧著個嘴,跟撿了金子似的,就是個傻子也能看出你的心思!」

如玉抱膝坐在罐子裏,愈發羞窘,帶着哭音地犟嘴:「才不是呢,你瞎說……我才不是那樣……」

鳳兒聽如玉聲音發顫,蹙眉道:「怎麼又哭了?你沒完了是不是?我當你圖個新鮮,樂呵幾天就完了,還真把他放心上不成!」

如玉聽了這話,一時間難堪、委屈、傷心齊齊而來,只把頭埋在雙膝之間,不說話了。

鳳兒等了好一會兒,見如玉不露面也不吱聲,氣道:「好!你在裏面躲著吧,我這就去找那賤書生算賬去!」

如玉聽了大驚,終是從罐子裏鑽了出來,只見鳳兒果真不見了,急忙追了出去。

如玉不及鳳兒腳力,追在她後頭一路趕一路叫,追進了西柳巷,才拼了命地抓了鳳兒的胳膊,氣喘吁吁地道:「別,別去,我再不躲著了,我好了,真的好了。」

鳳兒甩開如玉,道:「你說這幾天我找過你幾次了?你躲著不見我,怎的一說來找他算賬,你就好了?我今兒非要看看那窮書生是怎麼個賤樣,竟把你迷成這樣!」

如玉死拉着鳳兒不撒手,急着求道:「好鳳兒,好姐姐,是我錯了,我不該不理你,我們走吧,你說去哪兒咱們就去哪兒,從今往後,我都聽你的!」

鳳兒不理她,執意往巷子深處闖。如玉在鳳兒身後拖着,急得都快哭了:「別去!求你了!」

她越是著慌,鳳兒越生氣,道:「你看你這樣子,難怪被人欺負!我今兒必要給他些顏色看看,看他以後還敢不敢招惹、戲耍人了!」

「沒有!他沒有招惹我,是我惹他的,是我不好,是我纏着他來着!」

鳳兒轉頭望着如玉,一臉的氣惱、無奈。如玉仍是拉着她的手,小聲道:「他不是你說的那樣,他很好的,是我先去他屋裏轉悠……那個……被他看到了……」她不好說二人是怎樣的相識,只吸吸鼻子道,「他沒有招惹、戲耍我……是我不好,是我一直來找他的……」

鳳兒才要開口,又被如玉搶斷道:「他是好人來着,真的!他還救過我呢!要不是他求情,我早被道士收走了!真的真的!」

鳳兒關心地道:「你何時撞見道士了?」

如玉卻不答話,只連聲道:「還有,還有,我日日來找他,他也不嫌我煩,明明都快考試了,還肯耽誤時間跟我說話聊天,這可不是好人嗎!」她想了想,又垂了眸子,「我又沒學問,又不會講笑話……他讀的書、作的詩,我看不懂也聽不明白,我跟他說的那些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話,他也肯定沒興趣,可每次還帶着笑臉聽我說話,陪我解悶兒……他是好人來着……」

鳳兒看她這可憐兮兮的模樣,又氣又無奈,用力戳了下她的腦門兒:「沒出息!」

如玉揉揉腦門兒,嘴一撇,戚戚欲哭。

近旁的一座空宅,邵寂言躲身在院門之後,聽到二人這番對話,窩心得很。

他從沈小姐那兒得知實情后,知道自己冤枉了如玉,只覺懊悔得很。再想自己當日說的那些重話以及如玉離開時的可憐模樣,心裏更是一百個不踏實。他躊躇了許久,覺得還是該去找她道個歉,賠個不是。這些日子,總是如玉來他這兒,他卻不知如玉在何處安身。想來想去,只有去她常說的城南大槐樹那兒碰碰運氣。

人還沒出巷子,便聽遠處傳來了如玉的聲音,似是又慌又急地追了什麼人奔這兒來了。他一時著慌,下意識藏進了這座空宅。如此,便把剛剛二人的對話一字不落地聽了去。

他想探頭去看看如玉,想知道這些日子沒見,她現在是什麼模樣,可她剛剛那些話每一句都跟巴掌似的打在他的臉上,讓他無地自容。莫說此時有旁人在場,即便外面只她,他也不知該怎麼出去面對她,該和她說些什麼話。

門內,邵寂言兀自愧悔、自責;門外,鳳兒見了如玉的模樣也沒了脾氣,嘆道:「怕了你了!」她說着拉了如玉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訓道,「我早跟你說讓你離活人遠點兒,你偏不聽,這回怎的?長記性了吧!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尤其那些讀書人,最會耍嘴皮子哄小姑娘,就你這傻樣兒,不被人哄蒙了才怪!」

如玉噘著嘴跟在鳳兒後頭,下意識地回頭往巷子深處望去。

「看什麼看?還看!」鳳兒氣道,「還捨不得怎的!還想找他去是不是?」

如玉連忙轉回來,耷拉着腦袋,搖搖頭:「再不來了。」

待到二人拐出巷子許久,邵寂言才從那座空院走出來,心裏跟被人掏走了什麼似的,也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只望着空空的巷口呆住了。

如玉覺得鳳兒說得沒錯,她真的是很沒出息,明明說了再不來了,可這會兒,她還是來了這個地方。

她只是想着明天他就要進貢院了,作為一個「曾經的朋友」,她是不是應該來說兩句鼓勁兒的話。只是她一直猶豫不決,待終於鼓足勇氣過來已是深夜了。

她站在邵寂言家院外,看着屋裏已經熄了燈火,不免有些失落。她以為她在他心中至少該有個小小的角落。他那天那麼大聲地把她罵哭了,可能會有些許的後悔;她這些日子沒來,他大概會有些想她,哪怕只是一丁點兒。

「明兒就是科考的日子,天都這麼晚了,他定然要早些安歇,養足了精神。」如玉心中這麼安慰自己。她覺得自己該離開,可身子就是不聽使喚地飄進了院子,到了房門口才停了下來,躊躇了許久也沒敢進去。她只從門縫往裏看,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到,便又轉繞到房后,那扇小窗戶果真還開着條小縫。

因這老房子許久沒人打理,這窗戶一直關不上,她原先與邵寂言說過幾次,讓他請工匠給修一修。秋夜寒涼,這窗戶又挨着床,夜風從窗戶縫裏灌進來容易受寒。邵寂言每次也只是隨口一答,說是這樣反倒涼快,一直沒去修理。

這會兒,她趴在窗沿兒往裏看,正看着邵寂言的一個背影,果真已經睡了。

如玉心裏酸酸的,只想自己這些日子心裏一直不舒服地想着他,他卻一點兒不在意地睡得踏實。如玉撇了撇嘴,只想邵寂言這些日子必是過得逍遙,白日裏和馮兄、陳兄花天酒地,吟詩作對,晚上就躲在被窩兒里想媳婦兒,肯定早把她忘乾淨了。

「大渾蛋……」如玉可憐巴巴地嘟囔出聲,忽見邵寂言動了一下,嚇得趕緊蹲了下來,心裏撲騰騰跳了好久,壯著膽子站起來往裏一瞄,卻見他只是翻了個身,仍是睡得香甜。

如玉想起了鳳兒跟她說的話,他或許真的是拿她消遣呢吧。

是她太傻了,哪有人願意和妖怪交朋友的,他長得又俊又有學問,自然不會喜歡她了。

如玉委屈地咬了咬唇,神色黯然地離開了。

秋試從八月初一開考,一共考三科,每三日一科,待到三科考完便是八月初七。近了中秋,京城大小商鋪也開始熱鬧了。舉子們十幾年苦讀,小一年的備考,只在八月初七從貢院裏走出的那一刻,精神上才得解脫。至於考得如何,是否得了貢生可入殿試,卻先放下不理,必要好好消遣暢飲一番。是以,每逢科舉之年,這京城的八月初七又被喚作「小中秋」,大街小巷好一番熱鬧景象,而各個酒樓酒館,最得考生們鍾愛。

邵寂言才從貢院裏出來,來不及回家呢,便被馮陳二人拉到了京城有名的酒樓醉仙居。店中早已圍了三兩桌考生,卻是比他們還快。這會兒,眾人都沒了早前的暗中較量,不管認不認識,叫不叫得上名字,對飲幾杯便做故友至交了。及至後來三五撥人並作一處,挪到了二樓堂中,推了四面窗子,一邊對月暢飲,一邊吟詩唱曲,一個個均拋開了書生斯文,盡情歡愉。街上亦是人來人往,見這樓上光景也不覺驚詫,只逛街看燈,真真是個小中秋的模樣。

邵寂言坐在靠窗的位子,也不記得自己到底喝了多少杯,再看與自己相熟的馮子清和陳明啟也端了酒四處與人碰杯。陳明啟出貢院時臉色不太好,據說是答得不妙,然此人性格豁達,沒一會兒也融入大家的歡飲之中,而馮子清從出了貢院就一直出奇興奮,只似明日這狀元爺的官帽就要送到他腦袋頂上似的。邵寂言知馮兄是個謹慎的人,很少情緒外露,如此異於常態,可見考得不錯。不過他自己心裏有譜,以馮子清的才學,縱是再好的發揮,也絕不如他。他自覺答得精彩,即便不奪榜首,也必不落三甲。

邵寂言依在窗邊,只覺心裏這些暢快、得意、興奮無處傾訴。他是個不願與人傾吐心事的人,只覺人心險惡,縱言知己良朋也要留些距離,自然不願在人前得意地大讚自己做的文章如何妙筆生花,字字珠璣。

這時候,他便很自然地想起了如玉,也只在她面前他才可真正地放鬆抒懷。他大可以由著性兒地把自己的文章誇到天上去,或是毫不掩飾地直說某人才學平平,她必會托著下巴瞪了眼聽得仔細,滿臉憨笑。

若沒與她鬧翻就好了……若是自己沒那麼莽撞地錯怪了她,沒有與她說那些重話,那就好了……

邵寂言垂眸望着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寂言!寂言!一個人在那兒悶坐什麼?過來看看這個!」陳明啟在遠處向他招手,一群人圍在一起,似是見了什麼新鮮玩意兒。

邵寂言放下酒杯,笑着迎了過去,才走了兩步,忽聞街上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驚呼。

屋內的眾人什麼也沒聽見,獨邵寂言驚出一身冷汗,立時向外望去,只見兩團白影在街上穿過看燈的行人匆匆閃過。

邵寂言搶上幾步趴在窗口張望,卻見那兩團白影早已衝出了街巷。他心口一滯,雖只匆匆一瞥,他卻看得清楚,是一隻隱了真身的妖怪抓了同類的頭髮,叫囂著從街上飛馳飄過。而那個被抓住慘叫、驚哭的,正是如玉。

她是被同伴欺負了?還是被惡妖糾纏了?邵寂言希望自己看錯了,可他才一聽到那驚恐的呼救之聲便驚得冒了汗,分明是如玉的聲音。

邵寂言心裏「咯噔」一下,撂下眾人直衝下樓。他到了街上,卻早已不見了如玉蹤影。他焦急地往二人消失的方向奔去,扒開人群,四下遍尋如玉的影子。可此刻,街上混跡於人群中的精怪雖多,卻獨獨不見如玉。

「如玉!如玉!」邵寂言大叫着,他的高喊之聲卻全被這街市的喧鬧淹沒了。他身上冒了汗,不敢想像如玉現在遇了怎樣的惡境,只在心裏痛罵自己。如果不是他把她罵走,如今她必然黏在他身邊,斷不會遇惡妖糾纏。

邵寂言沿着大路一直跑出了鬧市,穿進主街兩邊的巷子,一處處漫無目的地奔跑尋找。終於在跑過無數條空巷之後,隱隱聽到不遠處的巷子傳來低泣之聲。

邵寂言忙循聲跑了過去,待拐進淺巷見了眼前的情景,心裏說不出的難受心疼。

如玉就在巷子盡頭,狼狽地蜷縮在昏暗的角落裏抽泣。或是受了太大的驚嚇,她並未覺察到有人靠近,仍只蹲在牆角一邊抹淚,一邊整理被扯亂了的頭髮,不停地抽噎,嘴裏嘟囔著:「大壞蛋……大……大壞蛋……合該你一輩子做妖怪,再修千百年也成不了仙……嗚嗚……」

邵寂言心口一澀,喚道:「如玉……」

抽泣中的如玉驚詫地抬頭看來,整個人似被施了法術似的定住了,下一刻,便慌忙抹了把眼淚,一扭頭鑽進牆裏去了。

邵寂言忙跑過去,扶牆叫道:「如玉,別走,如玉!」

牆裏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但邵寂言覺得如玉並沒有離開,就躲在裏面聽他說話,可他這會兒一肚子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只扶著牆站了一會兒,柔聲道:「我剛剛看到有人欺負你,你沒事吧?」

牆內沒有回話,卻隱隱傳來委屈地吸鼻子的聲音。

「你出來,讓我看看你有沒有事?我很擔心你。」

邵寂言等了一會兒,仍沒有得到回答,輕嘆了一聲,道:「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氣,氣我當日不分青紅皂白地罵了你。我現在與你道歉好嗎?我知道是我錯怪你了,我當日是糊塗了,昏了頭了,說的那些話全不是真的。你是個善良的好姑娘,我喜歡你,真心想要與你做朋友。」

「你回來吧,咱們還做朋友,好嗎?」

邵寂言等了許久,牆內卻一直沒有回答。

「如玉?你在嗎?在聽我說話嗎?」邵寂言把耳朵貼在牆上細聽,連細微的抽噎呼吸之聲也沒了。他退後幾步,向兩側看看,左手不遠處有扇院門,牆的那邊該是別人家的院子。他一心想着如玉,也顧不得是不是私闖民宅,直推了院門進去,待走到剛剛牆角里側,卻發現什麼也沒有,如玉不知何時早已離開了。

邵寂言心下一沉,失落至極。

邵寂言心中鬱悶,實在沒心情再回醉仙居與人湊熱鬧,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了一會兒便回家了。一進屋便下意識地四下看了看,隨即自嘲地嘆了一聲,心道:如玉怎可能還會來找他呢,她連聽他說幾句道歉的話都不願意了。

他胡亂洗了把臉,往床上一躺,蒙上了被子,躺了好久才覺有些睡意。在他昏昏欲睡之際,忽聽身邊有人小聲說話,似如玉的聲音,他只當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待緩過神來,卻並非夢幻。

「你說的可是真的嗎?」如玉的聲音真切地從屏風外面響起。

邵寂言立時清醒了,忙掀了被子出去,果見如玉站在屋中楚楚可憐地望着他。

「你說的可是真的嗎?」如玉紅著臉,怯生生地問道,「『喜歡我,想和我做朋友的話』是真的嗎?」

邵寂言再見了如玉,心中說不出的歡喜,忙點頭道:「再真不過了,你可願意嗎?」

「你若不再大聲罵我的話……」

「再不大聲罵你了。」

「也不許冤枉我。」

「絕不冤枉你了。」

……

如玉垂眸不語,似在思索。

「還有什麼嗎?」邵寂言道。

如玉抿了抿嘴,道:「我現在沒想到,以後想到了再告訴你。」

邵寂言笑:「好,你隨時告訴我,我聽你的。」

如玉點了點頭,羞澀地笑了笑。邵寂言痴痴地望着如玉,為這份失而復得的友情開心不已,只覺多日不見,她似比從前更可愛了幾分。

「疼嗎?」

「嗯?」

邵寂言伸手去摸她的頭髮,指尖涼涼的,什麼也沒碰到。

如玉明白了他的意思,回道:「一點兒不疼。」她說着,又怕他不相信似的用力拉了拉自己的辮子,憨憨笑道,「只是他飛得太快,我有點害怕,被嚇哭了……」

邵寂言卻一點兒笑不出來,只道:「他是誰?是什麼惡妖?幹什麼欺負你?」

如玉搖頭道:「不是,他與我鬧着玩兒呢,他不是什麼惡妖,他很好的。」

邵寂言想起當日她與鳳兒在巷中的話。他那麼傷了她,她仍舊堅定地與人說他是好人,無可奈何地嘆道:「在你眼裏,這世上可有惡人、惡妖嗎?」

如玉不知邵寂言的心思,忙道:「真的,我沒騙你。二牛不是惡妖,我被其他小妖兒欺負的時候,他還幫着我呢,他剛剛真的是跟我鬧呢。」

邵寂言玩笑道:「我又沒說要請道士去捉他,你那麼緊張做什麼?可是看上他了?」

如玉一怔,扯了扯嘴角,擠出一抹笑容,尷尬地垂了頭。

邵寂言在心裏罵了自己一句:好端端的又說這個做什麼。

如玉低頭卷着衣角:「二牛喜歡鳳兒的。」

「是嗎……」邵寂言隨口應了一聲。

如玉點點頭,道:「可是鳳兒不喜歡搭理他,他沒辦法,只好想法子接近她。他知道鳳兒與我要好,我每次受了欺負,鳳兒都要為我出頭,所以才來戲弄我,好惹惱鳳兒去罵他……二牛其實挺好的,除了偶爾作弄我之外,也很照顧我的……」

邵寂言並不關心什麼鳳兒與二牛的故事,只有些心疼地道:「你經常挨欺負嗎?」

如玉認真想了想,道:「認識鳳兒和二牛他們之後就沒有了。」

「那就好。」邵寂言道。

如玉反問道:「你呢?你這幾日考得好嗎?」

邵寂言笑道:「好得很。」

「是嗎……那就好……」如玉頓了一下,猶豫了一會兒,小聲道,「其實……你考前的頭一天晚上,我來看過你……你睡了……」

邵寂言心中一動,忙道:「怎麼不叫醒我?」

如玉有些不好意思:「太晚了,吵了你休息,第二日該影響你考試了。」

邵寂言笑道:「你該叫醒我的,若是知道你來了,我心裏會踏實些,許能考得更好呢。」

如玉臉色一變,慌張地道:「我可是影響你了?到底還是影響你了是不是?對不起,我不該氣你的,都怪我不好……」

「沒有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很高興你能不計前嫌地來看我,真的,你真的沒影響我。」邵寂言急忙解釋,見如玉仍是一副自責、懊惱的模樣,心思一轉,擺出一副志得意滿的模樣哄道,「你可是不信我的本事是不是?那些題目都簡單得很,我閉着眼睛都能答得好。」

如玉這才放心笑了,垂下頭,繼續默默地扯着衣角。

邵寂言知道如玉有心事,卻並不敢問,只怕有些話說出來會讓二人的關係更加尷尬。

許久,如玉才暗暗鼓足了勇氣,小聲打破沉默:「對不起。」

邵寂言道:「怎麼又這麼說,不是說了你沒影響到我嗎。」

「我不是說這個。」如玉並不抬頭看他,「我是說……我不該偷偷去看沈小姐,我沒想嚇唬她,我只是想看看她長什麼模樣。」

邵寂言道:「我知道,是我錯怪你了,該是我與你說對不起。」

「不是……」如玉搖搖頭,把頭垂得更低了,蚊子似的小聲道,「是我不對……我不該喜歡你……」

邵寂言心口一緊,愣住了。

如玉只覺臉上辣得很,可她這會兒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氣,再不說只怕又說不出口了,便一咬牙豁了出去,接着道:「我知道我不該生你的氣,你是人,我是妖,我本來就不該有什麼心思……是我自己自作多情了……你說得對,莫說你我人妖殊途,縱然我是人也配不上你。我既沒沈小姐長得好看,又不如她有學問,你們才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我什麼都不是……」如玉本來想輕輕鬆鬆說出這些話的,可架不住心酸,越說越委屈。

邵寂言聽着難受,搶道:「我何時說過這話了!我何時說過你配不上我的話了!我當日那話不是那意思,我從來沒有嫌棄你的意思!我若覺得你不好,也不會想與你做朋友。我喜歡你,卻不是那種男女之情……總之,有一句話你得明白了,你我人妖殊途,做朋友自是無妨,其他的便只怨上天沒給咱們這個緣分了……我當時說那些話,一是衝動得昏了頭,再有卻也真是為你好,我不想你……」

「我知道!」如玉打斷邵寂言的話,「我知道,我都懂的。我想好了,我再不喜歡你了!」

邵寂言語滯,望着如玉真誠的眼神,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如玉直視着邵寂言的目光,彎著嘴角,堅定地重複道:「放心吧,我再不喜歡你了。」

邵寂言心裏「咯噔」一下,也不知自己該是個什麼反應,是該欣慰還是該沮喪。

如玉聳了下肩,故作輕鬆地笑道:「我想好了,我這麼乖、這麼聽話,保不齊哪天被天上的神仙看上,我直接就能飛升仙界了。」她說着頓了一下,又玩笑道,「那會兒,你或許都四五十歲鬍子一大把了,想排隊一睹我的仙容,我都不給呢!」說完便嘻嘻地笑。

邵寂言愣了一下,也跟着笑了。她這樣子大概是真的想開了,如此二人或又能回到從前那般無憂無慮的簡單日子,可欣慰的同時卻又有種莫名的悵然若失。

如玉將心裏的話說了出來,雖然難受,卻也覺暢快,終於又有勇氣面對邵寂言,直視他的目光,亦有勇氣和他說那些有些曖昧的玩笑話。

二人面對面傻笑了一會兒,如玉道:「明日你去華安寺吧。」

「啊?做什麼?」邵寂言不知如玉怎麼突然說這個,只道,「是有什麼事要我幫你做嗎?」

如玉道:「不是,明日沈小姐要去寺里燒香,你不是想娶她做媳婦兒嗎,明日去寺里能見到她。」

邵寂言有些尷尬,一時不知該如何答話,如玉卻大大方方地道:「我才說了想明白了嘛,咱們既是朋友,我自然幫你了。頭先我去沈府偷偷看她,知道每月初八她都去廟裏上香,明兒就是初八了,你去了准能撞見她。到時候說些好聽的話哄她,她指定願意給你做媳婦兒。」

邵寂言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

如玉又沖他眨了眨眼,笑道:「往後,我就幫你去偷偷看她,但凡她喜歡的你照着去做,她要去哪兒,你也跟過去,她早晚成你媳婦兒。」

邵寂言覺得窩心,只道:「如玉,你不必如此的。」

如玉不明白:「為什麼?你不是想娶她嗎?」

邵寂言道:「我是想娶她……可是,你用不着對我這麼好……」

如玉更迷茫了:「為什麼不對你好?我們不是朋友嗎?」

邵寂言望着一臉單純、坦然的如玉,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小肚雞腸了,只舒了口氣,嘆笑道:「沒什麼,我只是想謝謝你,我明日一早便去,定不負你的美意。」

「嗯。」如玉笑着點了點頭,心裏卻仍酸酸的不是滋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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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請接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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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回來吧,咱們還做朋友,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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