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歲月輪迴

第一章 歲月輪迴

紐約的天際線,被林立的高樓大廈拉得很低很低。鋼筋水泥建造的摩天大樓,如同一棵棵沒有枝丫的枯樹,密密匝匝,徹底遮擋了天地相接之處。

在這荒涼的城市,三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驟然相逢。

走廊外的光將他們的身影都拉長到她的近處,但她身後的燈光又遮住了那邊的陰影,讓他們的影子難以到達她的身邊。她和他們構成了兩個世界,被兩種不同的光線分隔,界限看似模糊但又明明白白地存在。

顏未染感到茫然和疲倦。她為什麼沒認真想想呢?為什麼沒察覺到命運的巨大惡意呢?

衛澤希口中頻繁出現的哥大好友,除了程嘉律還能是誰!

程嘉律已經向她走來。他走路的姿勢有些不自然,重心略微傾斜在那把傘上,彷彿雙腳還無法徹底支撐身體。此時心亂如麻的顏未染竟無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只下意識地退了一步,避開他,轉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程嘉律脫口而出:「未染,別躲着我!」

顏未染咬咬牙,不加理會,徑自向前走去。

「我跟着你從老師的墓園到這裏,看見你進來了,我……我心裏不知道怎麼辦……」程嘉律平時從容冷靜的模樣蕩然無存,連嗓音都略顯乾澀,可以想像到他在樓下等待時那急切痛苦的模樣。

顏未染聽到他說的話,腳步不禁慢了下來。

只是這一刻,她身上那些曾受損的地方,又開始隱隱地痛起來。那打入脊椎的鋼釘,在這樣的天氣里,像螞蟻鑽進她的骨肉中一般,麻癢酸痛,卻無從抓撓,無法驅除。

而這種痛將伴隨她一生,在每個陰雨的天氣如期而至,提醒她當初發生了什麼。

所以她躲避什麼,她為什麼無法面對他?

是程嘉律對不起她,是他毀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些東西——她的老師,她的健康,她的愛情,她的夢想。

顏未染回過頭,將自己酸痛的背倚在牆上,目光冰冷地望着面前的程嘉律,聲音低沉而緩慢:「不知道怎麼辦嗎?那你幫我一件事。」

程嘉律見她回頭,眼中閃過一絲欣喜,但在看清她的眼神后,又有些失望和難過。

「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就當我們從未認識過,謝謝。」

程嘉律如墜冰窖,愣愣地看着她,承受着她憤恨的目光,一動不動。

衛澤希走到他們旁邊,卻不知道如何勸解,只能輕輕拍了拍顏未染的肩,希望能安撫她激動的情緒。

顏未染彷彿沒有感覺到,她從程嘉律的身邊走過,抓起放在門柜上的包,穿好鞋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門。

程嘉律下意識地抬起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臂,想要將她留下來。他望着她,急切地說:「我知道你這一年來受了很多罪,看見我你可能情緒不太好。但是請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好不好?」

顏未染低頭看了看握住自己的程嘉律的手。還是記憶中那雙極白皙極優美的手,還是記憶中那樣的溫度,還是記憶中握着她的力度。

可過往那些涌動在心頭的甜蜜已經變成了苦澀。那些過往越美好,她現在回想起來,就越覺得如鈍刀割肉,鮮血淋漓不敢再回憶。

眼眶感到一陣溫熱,裏面有東西要滑落下來。無數暗夜裏輾轉難眠的痛苦與悲哀,全都在這一刻湧上心頭。

她沒有回應他的哀求,只掙脫了他的手,看也不看他一眼,大步走向電梯口,再也沒回頭。程嘉律沒有試圖挽留她,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內,看着顏未染消失在轉角。

電梯很快到達,他聽到電梯門打開又輕輕關上的聲音。

誰也沒看到,僵直著背進入電梯的顏未染,在電梯門關上的一剎那,脫力地癱靠在電梯轎廂內,連支撐自己站立的力量都消失殆盡。

程嘉律站在那裏看着她離開,彷彿全身所有關節都已經銹死,再也不能活動。

衛澤希冷眼旁觀,過了許久,才抱臂問:「說吧,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因自己剛剛的狼狽,程嘉律語氣中少了慣常的冷漠,帶上了些許激動,「我和我女朋友久別重逢。」

衛澤希冷笑:「看這架勢,前女友吧?」

程嘉律拄著雨傘的手指指關節泛白:「還未分手。」

「未必吧,她一直說自己是單身。你過來之前,我正在向她求婚呢。」衛澤希口氣涼涼的,意味不明地望着他,「喔,我想起來了,她說自己有過一個渣男前任。」

程嘉律臉色鐵青,抿緊雙唇死死盯着衛澤希,問:「你指的是誰?」

「是誰呢?我還當着你的面罵過那個渣男吧。對不起啊,我不知道那個人就是你。」

本就沮喪激憤的程嘉律,此時再也忍不住,丟掉手中的雨傘,一拳砸向衛澤希的臉。

衛澤希離他太近,一時躲避不開,被他硬生生一拳砸在了臉上。

衛澤希直吸冷氣,下意識地一腳踹向程嘉律,他這健身練出來的身材,哪是程嘉律還沒痊癒的身體可以比的,程嘉律頓時捂著肚子撞在了牆壁上。

衛澤希利落地跨步上前,本想左勾拳右勾拳一起上,可一對上程嘉律那絕望悲涼的眼神,他攥緊的拳頭又無法落下了——畢竟,這二十多年的好友,剛從輪椅上站起來。

衛澤希憤恨地用手肘抵住程嘉律的脖子,將他壓在了牆上。兩人面對面互相瞪着眼,模樣都不太好看。一個臉頰紅腫,一個痛得臉部扭曲,彼此的怒火都在熊熊燃燒。

「程嘉律,你這個渾蛋!」衛澤希怒吼。

程嘉律冷哼:「你這個小人。」

「你還有臉來找未染?當初你把她逼上絕路,現在又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她面前,你知道這對她來說是多大的刺激嗎?」

「你有臉站在我面前?你明知道未染是我的女朋友,卻還要和她在一起!」

「我今天才知道她是你前女友!」

「所以你趕在我過來之前向她求婚!」

衛澤希哪比得上他思路清晰邏輯縝密,無從爭辯的衛澤希便直接一記上勾拳,重重砸在他的下巴上。程嘉律在劇痛之中也把膝蓋頂了出去,衛澤希被他撞到大腿,趔趄地倒退一步,抵在了後面的柜子上。

兩人互瞪着對方,憤怒燃燒了神智,都想再撲上去和對方廝殺。

看着衛澤希眼眶通紅要和自己斗到底的模樣,程嘉律胸口忽然抽痛起來。他彷彿看見了中學時候的自己和衛澤希。在實驗事故中,燃燒的火包圍了他們,衛澤希竭力把當時腳被玻璃碎片扎到的他拉起,托上窗枱。因為受傷而無法維持平衡的他,在爬出窗戶的時候措手不及,重重地摔在地上,下巴腫了半個多月——那時候下巴的疼痛,和現在的感覺居然如出一轍。

程嘉律的身體漸漸鬆弛下來。衛澤希也緩緩放開了緊握的拳頭,靠在背後的牆上。

兩人瞪着對方的眼睛,裏面的怒火都慢慢消失。程嘉律移開目光,看着頭頂的天花板,緘默不語。

衛澤希看着他那張迷倒萬千少女的臉現在配上了一個腫得高高的下巴,感到十分滑稽,不知為什麼就控制不住自己,笑了出來。笑了兩聲之後,衛澤希又覺得尷尬,順着牆壁滑坐下來,目光再度落在他的下巴上,這次真的控制不住了,捂著肚子哈哈大笑。

程嘉律見他頂着腫脹的臉笑成那樣,也無奈又無聲地笑了起來。

兩個把對方揍得十分難看的人此時都靠坐在地板上,看着對方狼狽的模樣笑了。衛澤希挪到程嘉律身邊坐下,向他伸出手。

程嘉律哼了一聲,終於還是握了握他的手。

衛澤希又打了他的肩膀一拳,嘴巴上還要佔便宜:「要不是我顧忌你的身體,拚命控制自己,你以為你還能坐得住?」

「要不是現在我身體尚未痊癒,你以為你能佔到便宜?」

「哧,說得好像你什麼時候打得過我似的!」

程嘉律並不反駁他,因為這是事實,所以轉而反問:「你還記得自己當初說過的話嗎?口口聲聲說兄弟如手足的人是誰?」

「是我!」衛澤希一口承認,「我說,兄弟如手足,女友如衣服!可楊過沒了一隻手依然帥氣十足,傅紅雪瘸腿了還是迷死眾人,你讓他們裸奔看看?」

程嘉律氣得一拳砸向他那張理直氣壯的臉:「原來你這些年說的話,全都是胡言亂語?」

衛澤希眼明手快地抬手按住他:「對,遇見染染后,我就決定把我以前說的話做的事全吃了!」

染染——從他口中無比自然地吐出的這兩個字,讓程嘉律神情黯然,心中五味雜陳。

衛澤希已經站起身把門關上了,又把程嘉律的傘丟進門櫃里。他拉起程嘉律,架着他走到沙發上,故意把他往沙發上一丟。

程嘉律倒在沙發上,無奈地苦笑:「阿澤你渾蛋!你要趁機謀殺我?」

「給你個教訓,誰叫你這個渣男對不起未染!」

「我沒有對不起她,至少……問心無愧。」程嘉律盯着他,低聲說。

衛澤希彷彿沒聽見,他去廚房拿了兩罐啤酒,丟給程嘉律一罐,然後坐到沙發上打開自己那一罐:「說吧。」

程嘉律拿着他丟來的啤酒,一時沉默。

「你既然趕過來了,肯定是因為聽到了我們在同居的緋聞吧?」衛澤希喝着酒,抱着沙發上的大猴子頸枕,慢條斯理地拿小猴子在它身上爬來爬去,一臉理所當然的神情。

相比他若無其事的樣子,程嘉律的神情就難看多了:「我確實聽到了你們同居的傳言。」

「嘖嘖,臉色這麼嚇人,跟颶風降臨邁阿密似的。」衛澤希舉起啤酒罐向他示意,「別多心,沒有傳言那麼誇張,不過我和染染的關係嘛,也確實不一般。」

「你們在戀愛?」程嘉律僵硬地問。

「除非你先告訴我,導致未染的老師去世的超級細菌,是不是從你的研究室出來的?」

程嘉律頓了頓,低聲說:「是。但是我並不知道為什麼會被污染。」

「那未染出意外后,你為什麼宣佈和方艾黎訂婚?而未染康復後去找你,你家已經空無一人。」衛澤希目光犀利地盯着他,反問,「嘉律,在你女朋友出事的時候,你換了住址,手機關機,還宣佈要和另一個女人訂婚。別說是你女朋友,就算是我,也想不明白。」

面對他的正面質問,程嘉律無從躲避,只能低頭看着自己的膝蓋:「我……那天晚上也發生了意外,所以當時我也在醫院中,至今尚未康復。」

「是嗎?所以你的意思是,即使發生了意外,你在醫院裏也要宣佈和別的女人訂婚?」

程嘉律遲疑了片刻,無奈地說道:「當時艾黎被家族的親戚們逼得走投無路,我不能見死不救,所以才答應她放出風聲說我們在約會。只是約會而已,我不知道為什麼外界謠傳成了訂婚。」

衛澤希已經喝完了啤酒,他聽完程嘉律的話后,頓了頓,然後把罐子壓扁,準確地投入茶几另一側的垃圾桶,說:「好,我知道了。」

程嘉律見他神態如此認真,心裏忽然湧起一種淡淡的恐慌。雖然程嘉律從小到大都是同齡人中的領跑者,從不認為自己會被人超越,但這一刻,他忽然失去了平日裏的淡定從容,脫口而出:「無論後來變成什麼樣,這場感情中,我是先來的那個人。」

衛澤希靜默地望着他片刻,才認真地說:「是的,你確實比我先到。而且實話告訴你吧,我確實在追未染,但她還沒有答應我的求婚。」

程嘉律沒料到他會對自己如此開誠佈公,一時愣住了。

「當然了,也差不多就要成功了,我對自己很有信心。」衛澤希嘴角揚起一抹笑容,拿着小猴子的手對程嘉律招了招,「而且我不相信感情里先來後到有什麼區別。以前嘛,我學業肯定是不如你的,但是未染這邊,大家就各憑本事了。你能挽回她的心,那我就穿上伴郎服出席你們的婚禮,誠心祝福你;但我要是能與她走到最後,你也得保持君子之風,不能拋棄了我們多年的友情,怎麼樣?」

衛澤希那坦然的神情,讓程嘉律抬手捂住了正在突突跳動的額頭。他不願意在衛澤希面前露出氣急敗壞的神情,只能閉上眼睛,勉強鎮定下來,問:「你覺得自己有勝算?」

「我承認你比我強,在很多方面。智商啊,才華啊,長相啊,過往的感情史啊,當然了……我還嫉妒你們之間曾有過的感情。」衛澤希說到這裏,嘆了一口氣,把兩隻猴子扛在自己脖子上,把它們的尾巴纏在一起,「嘉律,就算她老師的死和你無關,就算她不幸的遭遇和你無關,她還有我都不能原諒你在她最痛苦絕望的時候,放出自己和另一個女人約會的消息。」

程嘉律那原本就蒼白的面容,此時如同死灰。他喃喃道:「可……可那時候我被方艾黎誤導了,還以為……還以為未染在昏迷中。我想等她醒來后,及時向她解釋,根本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衛澤希沒有看程嘉律絕望的神情,他轉頭看着窗外,聲音平靜而懇切:「有些事情,你覺得沒什麼大不了,可對於另一個人來說,卻比整個世界還重要。」

衛澤希是在中央公園的拐角處找到顏未染的。

她一個人坐在池子邊,看着游弋的天鵝,面容蒼白,一動不動,如同一座水邊的雲石女神雕像。

他想了想,去旁邊買了一袋喂天鵝的麵包,在她旁邊坐下,把袋子遞給她。

顏未染慢慢轉頭看向他,眼神迷惘,沒有焦點。

「看了人家這麼久,給喂點吃的吧,天鵝們說表演游泳也很累的。」

顏未染聽他這話,想要配合他笑一笑,但終究只扯了扯嘴角,沒笑出來。

衛澤希掰了一半麵包給她,兩人在池子邊撕著麵包,丟進水池中。白色的天鵝在他們面前游來游去,爭搶食物的動作有些大,偶爾濺起水花,打濕了顏未染的裙角。

衛澤希幫她把裙角往裏面收了收,低頭輕聲問:「太陽這麼大,晒黑了是不是不好化妝?」

「化妝多十秒時間而已。」等了許久,她終於出聲,雖然嗓音沙啞,但衛澤希還是放下了心。他抬手在她的額前搭了個涼棚,說:「有時候早上多睡十秒也好。」

顏未染沒理會他這些東拉西扯的無聊話,目光在他青腫的臉上停了片刻,問:「你的臉怎麼了?」

衛澤希摸摸臉頰,神色有些不自然:「和嘉律打了一架。」

顏未染沒想到他會為了自己和程嘉律打架,默然抬手輕輕撫摸了一下他臉頰的傷處。碰到紅腫處時,衛澤希輕吸了一口氣,她停下手,問:「疼嗎?」

「不疼。」衛澤希一說出口就後悔了,立即誇張地說,「疼啊,真的好疼,你幫我揉揉?」

顏未染一時真不知如何應對這種死皮賴臉的人,可這樣的他,也讓她原本沮喪低落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這個人怎麼會和程嘉律是朋友?他們性格的差別簡直是天上地下。

她收回手,低聲問:「他呢?」

「走啦,不然我哪敢來找你回去啊,畢竟你這一臉和他勢不兩立的模樣。」他笑了笑,手略微往後移,揉了揉她的頭髮,又放低了聲音說,「可能你誤會他了,他和你老師的去世無關,你出事的時候,他也遭受了襲擊,你找不到他他也沒辦法。我剛剛和他談過了,想找個機會,讓他好好向你解釋,把一切都說開,你看怎麼樣?」

「可以啊,我總得把當年的事情弄清楚,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她長長舒了一口氣,或許是陽光真的太強烈了,她覺得有些眩暈,便閉上了眼,「都走到這一步了,就算我再怎麼抗拒,也終究要面對真相。」

衛澤希用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問:「是不是感覺在結果呼之欲出的時候,反倒有種想逃避的衝動?」

「是啊,近鄉情怯吧……怕看到最差的結局,怕自己的過往是錯的,怕知道真相后,反倒更難面對他……」

她的語氣有些軟弱,衛澤希便把肩膀挪過來,讓她靠了一會兒。

靠在他堅實的肩膀上,她飄忽的精神狀態也漸漸安定了下來。

「你幫我告訴程嘉律,讓他帶着方艾黎來,掰開了揉碎了,給我講清楚。」

衛澤希點了一下頭,說:「好。」

她又靠了一會兒,像是恢復了力量與勇氣,然後抬眼看他:「我想早點回國。」

他回答說:「我也要回去,我有點想念我那些魚了。」

「嗯。」她覺得兩人的姿勢太過曖昧,但此刻的她眩暈軟弱,再也沒法像在程嘉律面前一樣強硬起來,便放縱自己在他肩上靜靜靠着。

日光灑在面前的水面和草坪上。雖然被林立逼仄的高樓四處圍困,但此時此刻,眼前這片綠地成了世界上最平靜溫柔的地方,彷彿永遠會有陽光普照,不會被風雨侵襲。

她靠在他的肩上,閉着眼睛,彷彿睡著了。但他側耳傾聽,除了風聲水聲和她的呼吸聲,還有她細若遊絲的一句話:「你什麼時候知道了我和他的事情?」

「其實在今天之前,我並不知道你的前男友是嘉律。我接近你不是因為任何你的過去,也不是因為任何人,而是因為你是你,我就喜歡你的樣子,你的個性。你別擔心。」

顏未染恍惚地看着他,低聲問:「與他無關嗎?」

「無關,千真萬確。我一直以為你的前任是個老外,還覺得你是個被外國人騙了感情的傻女。」他勉強開着玩笑,可兩人始終打不起精神來,他便輕輕嘆了口氣,起身把她拉起來,說,「我們把天鵝們餵飽了,自己總不能餓肚子吧?來,快補個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大吃一頓就好了。」

顏未染有點不想起身,但他一定要拉她起來,像哄小朋友一樣,說:「乖啊,我知道你現在心情很沮喪,但我待會兒有個驚喜給你,你一定會很快振作起來的。」

顏未染被他拉着往公園外走,有些怏怏地問:「什麼驚喜?」

「看到了就知道啦,我把我最喜歡的分享給你,超級治癒的!」

結果真的超級治癒。

衛澤希帶她去百老匯看歌劇——《獅子王》。

她精神狀態不太好,而在等候室中迎接他們的可愛玩偶們,在衛澤希的暗示下,一個個撲上來和她打招呼,給了她大大的擁抱。一個扮演羚羊的女孩子還揉着她的臉說:「開心點啊!寶貝兒,你一定能擁有美好的一晚的!」

看見玩偶們擁抱她,旁邊那群本來就非常興奮的孩子們頓時個個圍了上來,撲在她和玩偶的身上蹭來蹭去不肯放。

看着滿臉歡喜的孩子,她覺得胸口的鬱悶也稍微減少了一些。畢竟沉浸在悲傷中不是她的風格,最痛最苦的那段時間都走過來了,她還有什麼事情不能面對?

她把幾個踮起腳要和玩偶擁抱的孩子抱起來,讓他們可以盡情地抱着玩偶。也許是柔軟的東西能讓人心情舒適,她和孩子們一起笑着,吃着玩偶們送的糖果,心情舒暢了不少。

精神好了一些,她還特意去看了看劇院的演員表,想找到熟悉的人。

衛澤希問她:「有喜歡的演員?」

「我之前在紐約的室友,一個瑞典姑娘,她也在百老匯當群演,所以我想看看她現在有沒有幸運地進入演員表。」

「每年來百老匯尋夢的女孩子成千上萬,要出頭很難的。」衛澤希說着,想了想忽然又說,「瑞典的?除非她叫約瑟·芬妮。」

「咦?她真的叫約瑟·芬妮啊!」顏未染詫異地反問道,「她紅了?」

「何止紅,簡直是爆紅!」衛澤希說着,見她錯愕地去演員表上找名字,卻又笑了出來,說,「找不到的,她是在電視上爆紅了。去年她臨時出演了一部劇里某一集的角色,結果大受好評,編劇特意修改劇本讓她成為常駐角色,現在人氣超高,都上大熱綜藝了。」

顏未染因為前室友的成功而心情愉快,忙問:「是嗎?紅到連你都關注了?」

「哦,這倒不是,是我家下面有個小品牌要簽她當模特,所以我看過她的資料。」

「這可真是不可思議。」顏未染說着,轉頭看後面的海報,心裏又有些惆悵,說,「不過這樣的話,她大概沒有機會再實現自己的夢想了。」

「誰知道呢,也許有的劇院經理會想請一個成名的電視劇演員主演歌舞劇,畢竟票會賣得比較快。」衛澤希笑道,「只要最終到達了理想的彼岸,管他是游過去的還是坐船過去的呢。」

顏未染笑了笑,心想,那也不一定,有些人就算很想很想實現理想,也要姿態好看,濕漉漉下水的事情,程嘉律肯定不會去做。

想到這裏,她一驚,怎麼又想到了那個人。

給她的人生燙了一個最可怕的傷疤的人,就算她現在知道那不是他故意落下的火點,既然她無法原諒他彈出的煙灰,那為什麼還要挂念着他?

衛澤希見她臉色又變得難看,便問:「怎麼啦,是在擔憂你的理想?」

顏未染抿唇沉默片刻,說:「不,我對自己的理想充滿期待。」

「那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走呢?」衛澤希問。

怎麼走?

顏未染抬頭對他笑了笑,說:「我已經有了想法,你拭目以待就可以了。」

「不行,你的秘密一定要和我分享,快點告訴我!」衛澤希又露出霸道總裁的本色,只是那不依不饒的幼稚神情真不像個成年人,「不然你看歌劇的時候我就一直在你耳邊唱《小蘋果》!」

顏未染無奈地推開他越湊越近的臉,拿出手機打開新聞頁面:「你不看新聞嗎?今天各大網站應該都有的呀。」

「看啊,我看各種娛樂新聞,關注業界動態。」

「我也看我的業界新聞——以後我們合作了,也會是你的業界新聞。」顏未染將手機屏幕展示在他面前,示意他看上面的一條最新消息。

全美數百位消費者聯合起訴方氏集團的幾款主打產品。

衛澤希還有點不以為意,隨口說:「護膚品嘛,不是經常會有重金屬超標、熒光劑過量之類的負面新聞嗎?」

「這回不一樣,你仔細看看。」

衛澤希將屏幕往下拉,看了看內容。

這次聯合起訴方氏的消費者中,不乏使用了幾十年的忠實客戶。事情曝光之前,她們大都在同一個癌症互助網站交流治療經驗,相互打氣支持。

直到兩個月前,有人質疑自己使用的護膚品有問題,並且貼出了一直使用的方氏產品的送檢報告,眾人才駭然地發現產品中甲醛的成分嚴重超標。而網站中也不乏其他罹患絕症的患者使用過方氏的產品。

這份報告只是第一個水泡,使用方氏產品的人很快相繼去檢驗了自己的護膚品,一份份使用方氏產品的病人的檢查報告在網上如同雨後春筍一般湧現出來,患者的疾病範圍也從癌症擴散到了免疫功能方面。方氏發現這一情況之後,曾第一時間進行公關工作,企圖重金收購報告單,將事情壓下去。然而雙方還在洽談之時,一家報社的記者就把事情捅了出來,導致事態迅速發展,從幾個醫患網站蔓延至全國皆知,一發不可收拾。

衛澤希看着新聞「嘖嘖」稱奇,問:「護膚品而已,又不是裝修,甲醛是怎麼來的?」

顏未染關閉頁面,平靜地說:「護膚品工藝,其實就是防腐的工藝。之前我不是和你說過嗎,越是號稱草本的,為了保存有效成分,所使用的防腐劑也會越多。方氏主打的幾款產品就是這種號稱草本精華的東西。而他們使用的防腐工藝,就是添加DMDMHydantoin(DMDM乙內酰脲)。」

「啊?」衛澤希簡直連聽都沒聽過這個名詞。

「DMDM乙內酰脲是一種普遍使用的防腐劑,它能通過長期緩慢地釋放微量甲醛,抑制護膚品內滋生細菌,在安全範圍內完全可行。但方氏沒能控制好比例,為了不讓草本的有效成分變質失效,他們添加的防腐劑比例太高了。」

「原來如此。那方氏的研發室呢?他們幹什麼吃的,連這樣的品控都做不好?」

顏未染輕輕搖頭:「其實,他們能做得好。畢竟這是我和程嘉律在做成分分析的時候都能發現的事情。」

衛澤希心想,嘉律這麼厲害,當然一分析就知道了。衛澤希想要誇他一兩句,心裏又湧起酸溜溜的感覺,便也當作不在意,繼續聽她說下去。

「但出事的這幾樣產品是他們的主打產品,市場反應很好。彌補這個缺陷,需要徹底更改配方以及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研究,然後更改生產線,再重組流程,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所以兩害相權之下——」

衛澤希想想,又皺眉問:「所以他們選擇了不改變配方?」

「是的,當時研發組應該進行過評估,認為不會導致太過嚴重的後果,就算有消費者出事,所需的賠償也遠遠比不上更換產品的損失。畢竟,程嘉律在發現配方有問題的時候,也認為事態應該不會太嚴重——只可惜我們都錯估了試用者的身體,目前有些人的病情已經很嚴重,有免疫缺陷的,有引發胎兒畸形的,甚至有因長期使用而導致惡性腫瘤的……」

衛澤希心頭湧上寒意,說:「為了利潤,資本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為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着被絞死的危險。」

顏未染沉默片刻,又說道:「而我當時的研發工作在關鍵期走不開,這種大事又不方便和方艾黎電話溝通。所以我就在老師過來關注研發進展的時候,和她提起了這件事。當時她正要去方氏商談收購配方的事情,我想老師可以順帶提醒他們。」

衛澤希有點遺憾:「所以你老師當時忘了提?」

顏未染靜靜地望着他,輕輕說:「不。我認為我老師和他們提了。」

衛澤希有一瞬間的疑惑,但隨即便後背發涼,脫口而出:「所以你認為是……」

「是,天下沒有那麼巧的事情。我發現這件事後,告訴老師,然後她很快就死於超級細菌。而老師去世后,我也很快就遭遇了殺身之禍。」顏未染的聲音很低,卻帶着一種長久思量后的平緩,「畢竟一個公司的幾個主打產品要是被揭發有這麼嚴重的副作用,就算再怎麼公關營銷,這幾款產品也徹底毀了,再難回天。」

衛澤希點點頭,說:「之前我和你分析過方氏這些年的財報,他們其實一直通過遞延所得稅,掩蓋他們凈利潤大幅度下降甚至虧損的事實,藉以欺瞞股東,來增加他們的信心。這個時候,方氏品牌的核心產品如果出事,那他們的手段就再也沒用了,肯定會直接崩潰。」

顏未染想着老師去世時的樣子,心中大慟,眼圈頓時紅了。

「我會竭盡全力幫你查清此事。」衛澤希握住她的手。她的神情還算鎮定,可她的手卻那麼冰冷。衛澤希合攏手掌,幫她暖了一會兒,堅定地說,「可我相信,方氏有這樣做的動機,嘉律卻肯定不會這樣做的。我了解他,他不是這樣的人。」

「他們就要訂婚了。」顏未染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寒意。

「可能沒有。嘉律對我解釋說,他只是為了幫助方艾黎所以炒作緋聞而已,應該是方艾黎故意把消息傳成訂婚的。」

「呵……」顏未染冷笑着,從他手中抽回手,長長呼出一口氣,「我在病床上恐懼自己一輩子無法再站起來的時候,他卻在和傷害我的嫌疑人炒作緋聞。」

衛澤希嘆了一口氣,他理解顏未染這種心寒的感覺,他也當面譴責過程嘉律。但事到如今,他也沒再勸顏未染,只抬手又摟住她的肩,轉移話題:「無論如何,方艾黎應該是死定了吧?待我去打探一下方氏的消息,咱們好好開心一下!」

顏未染下意識就要甩開他的手,可他就是理直氣壯地緊摟着她,瞄了一眼手機就面露喜色:「快看快看!」

顏未染一看屏幕上的內容,頓時忘了追究他對她的親密舉止,直接搶過手機。

那上面正是方氏今日的股價,不出意料,股價狂跌二十多點。尤其是美國沒有跌停製度,方氏股票一個上午熔斷了兩次,眼看今天要跌超百分之三十停止交易了,看這局勢,必死無疑。

動蕩的起因當然是方氏遭遇集體起訴。確診身患惡性腫瘤的幾個患者提出的賠償金額都在千萬美元級別,按照之前相似案例的判決,這個數額並不離譜。其他病情嚴重的起訴者人數更多,還不斷有新加入提起申訴的,方氏若是敗了官司,就算把公司全部賣了,恐怕也賠不起。

顏未染抿唇沉默片刻,將手機交還給衛澤希,說:「可惜,我老師去世后,我就一直在復健,前不久才想清楚這些,拿東西去做了鑒定書出來。」

「這些嚴重的人都是發病很久了,當初你發現的時候,就算立即站出來,恐怕也於事無補,反而會遭到更可怕的對待。而且你現在戳穿此事,也幫助了很多人,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顏未染點點頭。衛澤希又翻出一篇採訪報道,說:「看這篇採訪報道,寫得挺厲害啊,一邊煽情一邊罵人,簡直能寫出花來,你認識她嗎?」

「我只不過是和一個正在尋求成功的記者一拍即合而已。」顏未染看了看那記者的名字,說道,「她很有前途,我看好她奮鬥十年後能拿普利策獎。」

「首先她要能活過十年。方氏這麼大的集團,她也敢捋虎鬚,以後是不是紐約黑幫她都敢去做卧底啊?」

「方氏只是紙老虎,如今內鬥正厲害。方艾黎那幾個叔叔看見侄女這邊出事只會欣喜若狂,誰會有空去迫害這個記者?至於方艾黎,她現在焦頭爛額,不可能有空去打擊報復的。」

「萬一呢?」

「萬一她真的要下手的話……」顏未染再翻回去看方氏股價那慘烈的曲線,神情平靜,「那方艾黎就真的死定了。」

衛澤希一時說不出話。他看着顏未染的面容,在此時燈光的照耀下,她的臉如同矇著一層純潔的聖光。然而衛澤希知道,她的心中填滿了怨毒的恨與復仇的慾望,以至於在看見別人的慘狀時,能沉靜如斯。

衛澤希也只能輕嘆了一口氣,沒有勸解她。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走的路。她會按照自己制訂好的計劃,一步步走到那對男女的面前,用自己的成功,揭發他們那些不可告人的卑劣手段,用自己輝煌的成就來祭奠過往的所有痛苦——也許直到那一天,她才能徹底解脫,迎接歡欣的未來。

而他希望能看到她幸福,即使追隨她會讓他也沾染復仇的血腥,他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

鈴聲響起,音樂劇開始了。

「來,我們去看《獅子王》,給你看我最喜歡的那隻長頸鹿!」衛澤希拉起她的手,向入口走去。

在CircleofLife(《生命的輪迴》)的旋律中,台上扮演動物的演員們跳起了舞。他們坐在前排,所有演員的目光都彷彿在注視他們。衛澤希指給顏未染看他喜歡的長頸鹿,演員踩着高蹺,表演卻特別自然,果然值得他特別喜歡。

在變幻的燈光下,她也笑了出來。眼裏那閃動的燈光,就像一顆正要滑落的淚珠,又像陽光閃現的痕迹。

Circleoflife,歲月輪迴,生生不息。

衛澤希在心裏想,她也是他的生生不息。

方艾黎的人生很慘烈,她的生命之光——方氏,即將熄滅了。

叔伯聯合幾個重要股東,要求召開董事會。會議的主題只有一個,要求她引咎辭職,承擔所有責任。

「此次公司的風波由產品質量而起,並不能證明我的決策有問題,由此引發的對我能力的質疑更是有興風作浪之嫌!」方艾黎在會上毫無懼色,甚至拍桌子與眾人對峙,痛斥叔伯。

「如今企業正在風雨飄搖之際,你們不與媒體公關通力合作,共渡難關,卻步步緊逼企圖奪權,是不是等到公司垮了,大家散了,你們才滿意?」

她堂叔撇嘴說道:「乖侄女,我們這不是心疼你一直以來為了公司勞心勞力,連和程嘉律結婚都顧不上嗎?何況在你手上出了這麼大的紕漏,我們也是擔心你年輕,處理不好,所以才想讓你好好休息一下。」

堂哥用指節敲著桌子,嗤笑道:「年輕不懂事,好歹像我一樣去商學院讀個碩士吧?你看看自己,本科畢業就迫不及待要來掌管大權,現在你告訴我,每年賬目上的數字那麼好看,裏面的水分有多大?你真的把你爸那些虧空給補上了?」

方艾黎臉色煞白,冷笑一聲:「怎麼了,你不過比我大兩歲,現在做出什麼大事了嗎?告訴你們,我爸當年經營公司沒有任何問題!我接手后公司在我手中蒸蒸日上,你們挑不出毛病來,就說我財報作假?好,要是真有問題,你們倒是指出來給我看看?」

親戚們面面相覷,而幾個大股東大都是投資公司,在這邊占的股份不多,平時也就年底過來看一下公佈的賬目,例行公事地拿了分紅走人,幾個代理人在這邊連辦公桌都沒設,哪能看得出裏面的問題?

堂伯仗着自己年紀最大,開腔道:「侄女你有能耐啊,現在在公司一手遮天,我們哪裏看得到問題啊?這不是也擔心你一個人處理不好,我們想替你群策群力分擔壓力,畢竟你孤軍奮戰實在太辛苦了嘛……」

方艾黎打斷他的話:「沒事,我不怕辛苦。就算我平時累點,可叔叔伯伯你們年底能悠閑地拿分紅,我心裏也很欣慰。畢竟我累死累活,都是為了爺爺創辦的這個公司,為了我們整個家族還有股東的利益,我就算辛苦些,也是值得的。」

「別這樣啊,侄女你還是先安心把終身大事給弄好,到時候嫁入程家,還用得着操心咱家這些破事?那邊隨便給你一兩處地,你也能大顯身手,不比在咱這小池塘里撲騰強?」

堂叔也附和:「聽叔一句勸,女人幹得好不算什麼,嫁得好才重要。你不去搞定程家公子,在這邊浪費青春有意思嗎?」

看這夥人把程嘉律抬出來,逼着自己立即嫁人,方艾黎心中煩躁湧起。原本那顧及親戚臉面的說辭全被拋諸腦後,她冷笑一聲,掃視會議室內的眾人:「我的婚事不需要各位叔伯操心了!我生下來就姓方,我這輩子永遠是方家人,我永遠不會背棄方氏!當年我爺爺親手創辦了方氏,他只有我爸一個親生兒子,而我爸也只有我一個女兒。堂叔堂伯還有姑父你們平時對我家企業的關心我也都看在眼裏,感激在心裏,但我家雖然人丁單薄,也知道有些事只能靠自己,畢竟你們只是我同宗,很多事情不好太依賴你們。」

這一番話夾槍帶棍,直接把這一幫親戚全都說成了外人,在座的方家親戚個個怒火中燒。

堂伯先站起來,指着她怒吼:「方艾黎,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覺得你把方氏搞垮還有理了?」

堂哥也嘲諷道:「每年給我們發那點錢跟打發叫花子似的,你就在這耀武揚威?我們當初還不如請個職業經理人,早就收紅利收到手軟,免得像現在這樣,方氏都要被你折騰倒閉了!」

堂叔則把手機拍在桌子上:「總而言之,今天你必須給個准信,你究竟有沒有辦法解決當前的困境?程家會不會出手救我們?搞不定你就趕緊給我們從這位子上滾蛋!」

眼看會議室內劍拔弩張,就要鬧個急赤白臉大打出手,坐在首位的方艾黎卻只抿緊嘴唇冷笑着,冷眼看着他們上躥下跳。

等到眾人發泄一通,會議室內稍微安靜了一些,方艾黎才拉開包,將一張病危通知單拍在會議桌上,說:「我就問一件事,你們在這兒跟我鬧,跟我搶公司的控制權,可誰去醫院看過爺爺了?誰關心我那創辦方氏的爺爺了?醫院已經下發了他的病危通知單,你們知不知道?」

這張病危通知單一拍,眾人都是一驚。

堂伯堂叔們傳看着這張病危通知單,那上面的「極度危急」字樣,讓他們面面相覷,氣勢頓時泄了。

方艾黎含着淚,一字一頓地說:「你們鬧啊,吵啊!無論你們怎麼逼我都可以,我都不在乎!可誰要是在這個時刻,讓爺爺知道公司的動蕩,或者企圖去他那邊鬧事,讓公司不安穩,誰就是想要逼死爺爺!」

老頭子是集團的主心骨,如今已是日薄西山。這個時候要是再把公司這麼大的紕漏告訴他,讓他知道自己當年那個配方惹出這樣的禍事,那真是一道催命符,非得要了他的命,也要了方氏的命不可。

一場逼她退位的行動轟轟烈烈地開始,又因為她這一張紙,暫時偃旗息鼓了。

等到其他人尷尬鬱悶地離開,方艾黎靜靜地在會議桌的首位又坐了一會兒。

窗外是林立的高樓和被高樓遮擋得所剩無幾的陽光。

方艾黎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她還小的時候,爺爺買下了這塊地,蓋起了這棟方氏大樓。那時候爺爺帶她站在這個會議室里往外看,這棟樓還是這一帶最高的大樓,幾乎可以看到半個城市的風景。

那時爺爺牽着她的手,告訴她:「Ally,這就是我們方氏的宮殿,你就是我們的小公主,你要永遠站在這裏,俯視屬於你的世界。」

可這才過了多少年,周圍的大樓拔地而起,湮沒了她的宮殿。人們競相在她的腳下挖掘墳墓,也許她會眼看着爺爺留給自己的一切轟然倒塌。

「我一定……一定要保住方家的宮殿,恢復爺爺留給我的方氏王朝的榮光。我一定要再度站在高處,俯瞰你們這群人,讓所有人都在我面前低下你們的頭!」

她賭咒發誓般喃喃地說着。窗外的陽光已經偏移,被前面的大樓徹底掩蓋了。她疲憊地站起身,助理立即幫她收拾好東西。

她拿着那張病危通知單進了洗手間,坐在馬桶上一點一點撕碎,丟進馬桶里衝掉。

這種東西可以偽造一萬份,只是下次可能就沒法再拿出來鎮妖了。而且用的時候,還要事先和老爺子那邊的醫生護士通氣,留下來總是個麻煩。

她嘆了一口氣,疲憊地整理好衣服,出去洗手。

鏡中的方艾黎,在暗色調的燈光下,臉色越發難看,濃妝也掩蓋不住頹敗。她拿出口紅補妝,然而虛軟的手卻沒法描出完美的輪廓。她扯過紙巾,擦去多餘的口紅。電話在此時響起,她咬牙抓起,想要掛斷,但一眼瞥見上面的來電顯示是程嘉律,她又硬生生停住了手。

方艾黎深呼吸幾下,盡量調整好氣息,接起電話后嘴角艱難地上揚:「嘉律哥,難道你也聽說那些破事啦?沒事的,我已經全部搞定了……」

程嘉律卻彷彿沒聽見她在說什麼,只打斷她的話,說:「明天出來見個面吧。」

方艾黎心頭那些沉沉壓着的陰霾,在這一刻終於消散了些許。

她嘴角的弧度,真的有了一絲鬆弛。是,她有程嘉律,有程家在背後撐腰,她怕那些親戚幹什麼?至少嘉律是關心她的,在她遇上艱難險阻的時候,會第一時間來電慰問。

「好呀,在哪裏見面?」她的聲音,終於有些輕快起來。

「你定吧,到時候我們過去,大家一起談談。」

方艾黎的聲音有些遲疑,又有些驚喜:「我們?是……伯父伯母來紐約了嗎?」

「不是。我們這邊三個人,你盡量定得離澤希的住處近些。」

方艾黎還想問什麼,程嘉律已經說了再見,掛了電話。她捏着手中的電話,盯着鏡中的自己,臉上湧起滿滿的憤恨和悲哀。三個人,那就是嘉律,衛澤希,還有顏未染。

她焦頭爛額,分身乏術,沒能阻攔住他。到時三人對質,過往翻開來,嘉律和顏未染眼看着要複合,那她只能一敗塗地。

仇恨讓她咬牙切齒,面目扭曲。為什麼有些人只要把自己打扮得粉嫩可愛,就能得到別人的喜愛,每天活得像個無辜單純的灰姑娘?

就連嘉律——她從懂事後就確定的追求目標,也被那色相迷惑,屈服於對方的裙下。

顏未染除了會化妝會打扮之外,除了那一張臉之外,還有什麼!

而她自小為了理想奔波,為了家族打拚,苦苦支撐著方氏,如今卻要被虎視眈眈的親戚們瓜分吞噬。

這世界怎麼會這麼不公平。這些男人的眼光,從程嘉律到衛澤希,怎麼都這麼淺薄。

嘉律……程嘉律。如果她真的和他沒有結果,那麼最終自己的下場,恐怕是被環伺的親戚們撕個粉碎,死狀凄慘。

憤恨讓她的臉變得猙獰,她不想再看鏡中自己的醜態,昂首走出洗手間。她問助理Agnes:「查到那個記者什麼來頭了嗎?報道是誰寫的?」

Agnes趕緊說:「記者是個剛出實習期的新手,似乎只是想要搞個大新聞,目前還沒有挖出什麼東西來。但她文中又顯得她對化妝品和護膚品極為精通,感覺像是得到了專業人士的指點……」

方艾黎沒興趣再聽這些細節,只冷冷地問:「專業人士?顏未染那種?」

Agnes只能硬著頭皮回答:「大概吧。」

「大概!」方艾黎控制不住怒氣,手包狠狠地砸在她臉上,「不是她還有誰?我們產品的漏洞,要不是……要不是被張思昭發現,我怎麼可能下……」

說到這裏,她一驚,立即閉上了嘴,把後面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站在她面前的Agnes,低頭抱着文件,彷彿對臉頰的紅腫毫無感覺。

方艾黎急促地喘息著,但過了兩三秒就立即控制住了。她用力深吸一口氣,終於放柔聲音,說:「Sorry啊,Agnes,這包太滑了,總是捏不住。我以後不用漆皮包了,這個就送給你好了。」

Agnes趕緊幫她撿起這個買來不到一周的大牌包包,說:「多謝方總!」

四人會面的時間來臨,地點定在一家著名的地中海餐廳。

顏未染和衛澤希提前十分鐘到達,把車停在路邊后,顏未染就要下去。

「等一下。」衛澤希按住她解安全帶的手,將座位前的鏡子拉下讓她照一下,「你的唇妝咬壞了。」

顏未染這才看到一路上自己不自覺地輕咬下唇,口紅的顏色已經變得斑駁。

她輕輕舒了一口氣,從包中取出唇膏,略微補了一下妝容。

外面夜色浸染天際,暮色籠罩整個街道。衛澤希打開車內燈,讓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方艾黎的電話很快打了過來,聲音卻不是她的,對方用焦急的語氣說:「衛先生好,我是方總的助理。萬分抱歉,我們方總今天無法跟您見面了!」

衛澤希心下瞭然,向顏未染使了個眼色,問:「出什麼事了?」

「方總她出門的時候,遭到激動的患者家屬攻擊,現在正被送往醫院急救!」

「是嗎?那可真是不湊巧。」衛澤希怎麼會不了解方艾黎的意思,又問,「那我們去醫院探望她?」

「不用了,多謝衛先生。方總說,等她情況穩定之後,會立即與你們聯繫的。」

「哦,那你讓你們方總好好休息。」衛澤希冷著臉,關掉了手機。想了想,他又給程嘉律打了個電話,問:「嘉律,你到了嗎?」

電話里傳來救護車的聲音,程嘉律說:「我本來過來接艾黎,要和她一起出發的,但她現在出事了,我看……只能先送她去醫院了。你讓未染稍等我一下,這邊的事情處理完了我馬上趕過去。」

「那你慢慢來,不用着急。」衛澤希掛了電話,對顏未染露出個詫異的表情,「方艾黎為了躲避見面,演戲挺下血本啊。」

顏未染收拾好東西,平靜地問:「你怎麼知道不是兩個人在聯手演戲?」

這麼犀利的話,一針見血,衛澤希無言以對。他聳聳肩,指著那家餐廳說:「這家店挺有名的,既然來了,我們進去吃點?也許嘉律待會兒能趕回來。」

「走吧,不吃了。」顏未染冷然道,「我已經給過他機會了。既然他們兩人躲避著不肯講清楚,那麼我只能以我自己的想法為準則,來解釋當初發生的一切。」

張羽曼穿着熱辣的閃光弔帶和皮裙,扭著腰肢走進醫院住院部,臉上依舊是艷麗的濃妝。一路上走廊上的人都看着她。幸好方艾黎住的是單人病房,裏面倒是清靜。

張羽曼把帶來的紅玫瑰放在床頭,蹺着腳在方艾黎床前坐下,問:「方總你還好吧?聽說你被患者家屬堵截,結果車撞樹上了?」

靠在病床上喝水的方艾黎目光落在張羽曼的衣服和那歪斜的坐姿上,微微皺眉:「對,本來昨天晚上我約了顏未染見面,還想試試看能不能幫你從顏未染那兒把你媽的配方給追回來,但誰知出了意外,沒辦法去找她算賬了。」

「嘖,顏未染這個賤人,這次逃過去了,下次總會被天收!」張羽曼看着方艾黎的傷勢,又憤憤不平道,「那些患者家屬也太過分了!別說他們的病還沒確診和護膚品有關係,就算有,可那配方二十年前就開始用了,那時候方總你才多大,跟你有什麼關係啊,就來攻擊你!」

「我可以理解他們的憤怒,但這件事對我而言,真是無妄之災。」方艾黎示意她不要再說了,「我們的配方,你媽媽當初也誇讚過的,她還和我們交流過,如果有問題的話,她早就對我們提出了,還輪得到現在出事嗎?我估計現在是有人拿着我們的產品,誇大了一兩個數據,在危言聳聽呢。」

張羽曼那簡單的腦子裏,就只裝着對顏未染的痛恨不平,一聽方艾黎的話,立即就問:「這事是不是姓顏的乾的?」

方艾黎嘆了口氣,靠在病床靠背上,說:「誰知道呢?對方對產品數據特別了解,大概是圈內人,說不定還看過我們當初和你媽媽交流的數據,才會一下就抓住了要點。」

「肯定是那賤人!」張羽曼站起來,義憤填膺地說,「方總你放心,我現在已經拿住了他們一個大把柄,那賤人沒有好下場!你好好養病,我會替你出氣!」

張羽曼轉身就出了病房,方艾黎在她身後抬手捂胸,輕輕叫了一聲:「哎,羽曼不要,我們暫時沒有證據啊……」

張羽曼也不知有沒有聽到,踩着高跟鞋就走了。

方艾黎坐在病床上,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惡人自有惡人磨,好吧,你們要狗咬狗,我有什麼辦法呢?」

她的目光落在張羽曼送來的那束俗艷的紅玫瑰上,嫌棄地抬手想把它丟到垃圾桶去,然而剛一抬手,胸口就傳來一陣劇痛,她又無力地垂下了手。

「醫生不是讓你不要做太大的動作嗎?」程嘉律進來,將病曆本與X光片放在柜子上,示意她躺着休息。方艾黎蒼白的面容上露出楚楚可憐的神情:「嘉律哥,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啊?公司還有一堆事情等着我呢……」

「肋骨位移,臟器受衝擊後有出血的情況,你先住院觀察兩天吧。」程嘉律說着,看見旁邊玫瑰花上寫着祝福語的卡片,落款是羽曼,便說道,「我剛才在走廊上看見張羽曼了,我建議你以後少和這種沒格調的人來往。」

「好啦,我知道了。」方艾黎乖乖地說着,又對他露出甜甜的笑容,「嘉律哥,我想吃『洛磯大叔』的藍莓蛋糕,就是小時候我摔倒的時候,你給我買的那個。你知道嗎,那之後每次我受傷了,都很想再吃一次。」

程嘉律見她那可憐的模樣,便點了點頭,給家裏的用人打了個電話,說:「去幫方小姐買個藍莓蛋糕,店名叫『洛磯大叔』的那個,馬上送過來。」

方艾黎的笑容有些暗淡,但還是維持着微笑。

「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方艾黎趕緊伸手去拉他:「嘉律哥,再陪陪我嘛,一個人住院好孤單的。」

程嘉律低頭看了一眼,慢慢將手從她的手中抽回:「我必須要去見未染,畢竟是我們爽約,我擔心她對我誤解更大。」

「哎呀,不會的啦,未染稍微用腦子想一想,就能理解你的。再說了,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強硬地要逼我們說清楚。真的,她出意外的時候,我因為過敏住院了,你就在樓下還想救她對不對,為什麼她就是覺得我們有錯呢?」方艾黎可憐兮兮地看着他,眼中滿是委屈,「嘉律哥,我們真的錯了嗎?」

程嘉律的目光定在她臉上許久,見她這麼無辜,搖了搖頭說:「或許是我錯了。」

「嘉律哥你怎麼會錯,你這麼聰明,又這麼厲害,我這輩子見過最好最好的人就是你了。」方艾黎揪着他的衣袖,輕輕地說,「我想,未染以後會察覺自己錯了呢,她明明有你這麼好的男朋友了,卻因為生病的時候你不在身邊,就生氣而要我們解釋?你自己都受了這麼重的傷,她居然還怪你!還跑去和衛澤希同居,鬧得滿城風雨!」

「別說了。」程嘉律冷冷地打斷她的話。

「我偏要說!她和你認識了那麼久,卻連這麼點小事都經不起考驗!你和她正式分手了嗎?你出事後她連看都不看你,就直接和你斷了聯繫,而她和衛澤希又認識多久呢,和你才分開幾個月,就迫不及待跑來紐約找衛澤希,我都不知道她有什麼臉……」

程嘉律沒有再說什麼,他只滿臉陰陰地站起身,也不看她一眼,走了出去。

方艾黎大急,連被子都沒掀開就撲過去要攔住他。但胸前的束帶讓她的行動受縛,她撲倒在床上,痛得哭出來。

程嘉律明明聽見她的哭聲了,卻沒有回頭,只在經過門口護士站的時候,往方艾黎的病房指了一下,說:「患者可能需要看護,請過去看看吧。」

紐約機場始終那麼繁忙,目光所及的每個人都在奔波忙碌。

顏未染早在國內就已經訂好了回程的機票,衛澤希和她一起走,自然義不容辭地幫她升到了頭等艙,讓她待在自己身邊。

剛把行李託運完,後方就傳來急促的敲擊聲。顏未染回頭一看,果然是手中拿着傘的程嘉律。他身體還未恢復,卻走得極快。

「未染,我們還沒好好談談,你就要走了嗎?」他急切地問,身體略微傾斜地靠在傘上,手緊握著傘柄上那銀質的獅子頭。

顏未染垂下眼看了看他的腿,說:「我如約到了約定地點,是你們不曾赴約。」

「艾黎遭遇了意外,我不能拋下她,只能先將她送到醫院。」程嘉律悲涼又無奈地望着她,「我相信你也能理解的,畢竟她當時真的很危險。」

顏未染卻不想去理解。她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那可真巧,剛好就在我們要攤開來說清一切的時候,她這個關鍵人物就出事了。」

「你是在懷疑她嗎?」程嘉律難以置信地看着顏未染嘴角那一絲冷笑,「未染,我知道你不喜歡艾黎,甚至……其實我也懷疑她是否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但這一次你不要懷疑她。沒有人會為了逃避和你見面,冒着生命危險故意出車禍!她現在正躺在醫院,肋骨移位,臟器受傷!」

「是嗎?這麼說,是我誤會你們了。」顏未染臉上浮起一絲笑容,說,「抱歉啊,我就是個這麼固執的人,只相信自己的判斷。事到如今,無論你說什麼話,都不會改變我對你們的成見。」

程嘉律感受到她冷漠的態度,只覺得悲從中來。他抬起手,想去牽顏未染的手,想再將她留下來,將那些過往對她吐露清楚。

但顏未染只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避開了他的手,轉頭望向身旁的衛澤希:「走吧衛少,航班不等人,我們別延誤了。」

衛澤希心情複雜地拍了拍程嘉律的肩膀,說:「走啦,你可以坐下一班飛機來找我們。」

程嘉律如夢初醒,急切地往前走了兩步,期望能攔下顏未染:「未染,遲一天走好嗎?我可以帶你去找艾黎,我們還是可以當面將過往的一切澄清,讓你不再誤會我們……」

「對不起,我這個人小肚雞腸,就是愛誤解你們。」顏未染說着,將自己的機票和護照輕拍在工作人員面前,拋下他走進了安檢口。

程嘉律一動不動地站在閘口外,用傘撐着他那搖搖欲墜的身體。

衛澤希嘆了口氣,拉着他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說:「嘉律,你要是放不下方艾黎,你就過幾天再來國內找我們吧。不過你要記得,你照顧艾黎越久,我就會照顧未染越久,你自己衡量吧。」

他抱了一下木然的程嘉律,然後起身過關卡,去追顏未染。

顏未染轉頭看衛澤希,目光又透過玻璃看向程嘉律,問:「你們說了什麼?」

衛澤希在心裏想,說出來我都要被自己感動,又要愛情又顧友情的,情懷太偉大了。但他口中只說:「沒什麼,讓他照顧好身體。」

顏未染並沒有在意他的話,她隔着玻璃,看着呆坐在外面的程嘉律,覺得眼眶莫名一熱。他一直是這個和世界隔着一層透明屏障的樣子,以前是,現在也是。

她曾天真地以為自己能改變他,也曾以為自己真的改變了他。現在看來,都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覺而已。

一開始唯有愛,如今變成了恨。到現在回頭再看他一眼,她才發現連恨都已經淡下來了。

她重傷在醫院,每天咬牙拚命復健時,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翻來覆去地想着程嘉律的背叛。她鑽牛角尖般地恨他,越恨越狹隘,恨不得見到他的那一刻,質問他,掌摑他,將自己這些痛苦和絕望全在那一刻發泄出來。然而現在,她慶幸自己回國了。她遇見了全新的人生,遇見了全新的朋友,遇見了衛澤希。

如今她從地獄中活過來,來追索過往的一切。他說自己和她老師的死無關,說和她那次墜樓沒有關係,而她也親眼看見了他現在傷重未愈,和她設想的——他預備害死她們師徒后與方艾黎雙宿雙飛的結果並不相同。

既然他和方艾黎抗拒著不肯對質,那就等她用真憑實據讓他們無所遁形的那一天吧。

衛澤希在她身後等待着,直到她回過頭,才看見她眼中那滿溢的即將落下的眼淚。

他看看程嘉律,又看看顏未染,心中酸澀,只能輕聲安慰她說:「好啦未染,這樣的結局也不壞。至少你知道嘉律還是愛你的,並沒有徹底背叛你,雖然他對方艾黎好,我極度唾棄,但是他對於你們這段感情,還是非常重視的,這好歹也是個安慰,你說對不對?」

他難得聲音溫柔,讓顏未染心中大慟。在最難過的時候,有人這樣寬慰自己,讓她再也無法用堅強來掩飾自己。她低頭抵在他的胸口,放任自己軟弱地鬆懈下來,輕輕地嗚咽出聲。

胸口被淚水濡濕,打濕的襯衣緊貼在胸前,衛澤希的心也像是沉浸在了溫熱的水中。他抬手輕輕地抱住她,手指從她細軟的髮絲間穿過。他收緊十指握住她的頭髮,心想,好像比上次替她吹頭髮時,長長了一些。

他嘆了口氣,低頭在她的發上親了親,說:「既然說結束了,那就是結束了,你身體不好,別太傷心了。」

過了很久,他聽到胸前傳來低而沉悶的一聲:「嗯。」

他輕輕笑了出來,想了想又覺得有些不安,便轉頭看向玻璃牆外的程嘉律。

程嘉律正定定地看着他們。顏未染埋首在衛澤希的胸前,而衛澤希正用臂彎溫柔地呵護着她。這相擁的姿勢,灼燙了程嘉律的眼,燒進他的胸肺中,然後變成炙熱的火燃燒了他所有的神智。

衛澤希那原本理直氣壯的擁抱,在程嘉律的目光下變得有些心虛。他避開程嘉律的目光,低頭看了看懷中的顏未染,輕拍她的後背:「未染……」

顏未染抬起頭,她的眼淚已經控制住,只是目光還有些迷離。她順着衛澤希的目光看向玻璃外。那裏的程嘉律不知何時已經離去,只留下空空的座位,在擁擠的人潮中越顯突兀。

上了飛機,衛澤希幫顏未染把座椅放平讓她躺着,為她蓋好毯子后,就打開了座位面前的視頻看電影:「睡吧,你這幾天也累了,有什麼事就叫我。」

「嗯,好的。」她應了,裹着毯子,蜷縮起身體一動不動。

衛澤希還以為她睡著了,就玩手機去了。可惜飛機上的網絡實在一般,連線打了三局遊戲掉線三回,讓人絕望。

他無奈地關了手機,想了想掀開旁邊的帘子悄悄看她一眼,卻發現她一直睜着眼睛盯着窗外。

茫茫太平洋之上,夕陽照進來,像血一樣傾覆在她身上。這明亮艷麗的顏色讓她蒼白的容顏陡然鮮活生動起來,那被映照得鮮艷淡紅的面容上,她的眼睛比血色夕陽還要閃亮。

衛澤希覺得她眼中那道光芒實在太亮太冷了,如玻璃斷口閃出的鋒芒一樣。

怎麼辦,覺得她太過銳利迫人,但又覺得她奪目迷人。

心情複雜的衛澤希找了個話題和她搭話:「感覺累嗎?心情好些了吧?」

她揉揉脖子,活動了一下筋骨,說:「還可以。我在想回國后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事等着我去做呢,我現在哪有時間傷心。」

他側頭看她:「這倒也是,你做造型的那部電影也該發定妝照了吧?」

「你是投資出品方之一,你都不知道?」顏未染無奈地搖頭,「不過我現在最要緊的,還是想先去一趟廣州。」

「去廣州幹嗎?」

顏未染給衛澤希詳細解釋了一下:「國內大部分的化妝品牌都在廣州,因為那裏有最為完善的化妝品工業產業鏈,不但有寶潔那樣的大公司,還有數千家大大小小的工廠,代加工和貼牌廠商更是不計其數。我們既然要做化妝品牌,就肯定要去那邊看看。」

「那好吧,先回上海休息兩天,我把這邊的時間挪一挪,陪你過去。」衛澤希一臉「這個世界離不開我」的表情。

顏未染卻看着他笑,夕陽從她旁邊斜射進來,把她的面容暈染得一片朦朧:「不用了,我已經訂好了機票,落地后馬上轉廣州。」

「什麼?」衛澤希差點跳起來,「你怎麼之前沒跟我說?」

「你事情這麼忙,一時半會兒肯定離不開,先處理好上海的工作吧。」

「可我們是合伙人啊!」

「可我是控股方啊。」

衛澤希有些氣急敗壞:「錢還沒到賬你就決定甩開我一意孤行了?」

她淡淡地說:「就算到賬后我也依然要自己干啊,衛少你又不懂這個行業。」

衛澤希簡直要被她氣死,但一想到自己剛剛那連為什麼去廣州都不知道的業餘表現,又沒底氣說出任何反駁的話語,只能悻悻地轉過頭生悶氣,決定十幾個小時的旅途中再也不和她說話,悶死她!

不過生氣歸生氣,他還是偷偷給秘書發了個消息:艾琳,幫我訂一張去廣州的機票,我六點半落地。

艾琳發的消息和她本人一樣冷靜:抱歉衛總,明天你有大事,哪兒也不能去。邱韻主演的那部科幻片馬上就要公佈定妝照和製作花絮了,到時候肯定會迎來狂潮,你不和公司同仁共扛暴風雨,去廣州幹什麼?

——我是你上司,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對不起,你也是公司的一員,明天媒體見面會的消息早已經放出去了,寰宇副總衛澤希到時候要出面表態,講一講我們公司對這部片子的期待和信心。

無聊,就算這是今年的重點項目又怎麼了?衛澤希正嗤之以鼻,艾琳那邊下一條消息又來了:衛總,你不會想讓顏小姐負責造型的這部片子毀於一旦吧?這可是她在影視造型方面的第一步,如今她沒法到場,你不替她扛起場子?

這尊大佛一請出來,衛澤希頓時屈服了:扛。

——這不就可以了,今晚記得把公文系統中的文件該批的批了,該審的審了,你出去晃蕩這些天,卡了多少流程知道嗎?

衛澤希有氣無力地回復:好的,馬上。那後天的機票你幫我訂一個?

——不行。大後天是你妹妹捐獻幹細胞的日子,時間是早上八點半。你到時候不陪她去醫院嗎?

衛澤希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忽略了妹妹的手術,心虛地回復:陪。

——好的,你好好休息。對了,明天早些過來熟悉一下發言稿,別擔心,稍微複雜點的字我都標註拼音了。

衛澤希慘叫一聲:拼音?我在紐約長大啊,敬愛的秘書!

艾琳停頓了片刻,大概是在那邊翻了個白眼,然後回復說:那我改成同音字標註。

衛澤希看看旁邊的顏未染,悄悄輸入:艾琳,我最後還有個問題。我妹妹也就算了,你是怎麼知道我和未染的關係的?

——別人告訴我的。

——別人又是怎麼知道的?

——當然是因為你追顏小姐的事情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啊!當我們瞎嗎?

衛澤希竟無言以對,頓了半晌才回復了最後一句:好的,沒事了,再見。

鎖了手機屏幕,衛澤希無力地靠在座位上。以後誰要是再說他的外號叫暴君,他就跟誰急!見過被宮女太監們這麼欺壓的暴君嗎?

他轉頭看看旁邊的顏未染,想和她吐槽。但開口的一剎那又想起自己剛剛發的誓,頓時又有些生氣,把頭轉向了一邊。

然後他就聽到顏未染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衛少,其實我並不是有意拋下你一個人走的。上海飛廣州的機票和酒店是我幾天前訂下的,那時候你還沒來紐約呢。」

「這還說得過去。」衛澤希立刻拋棄了剛剛在心裏做的決定,「我就說你怎麼能自作主張地拋下我!」

「誰叫我這邊只是一個小小的品牌,而那邊有大大的寰宇離不開衛總,那麼多的大項目等着你去審批,那麼多的大事等着你簽字,我這邊能比嗎?」

一瞬間衛澤希又被哄得眉開眼笑的:「說得對,那你一個人去廣州自己小心點。」

「放心吧,我早就習慣單槍匹馬作戰了。」

飛機一直往西飛行,如同夸父追日。

這漫長的黃昏,在他們的窗外持續了十個小時,終究無法抗拒黑夜的來臨,飛機沉沒在黑暗中。

上海以輝煌的燈火迎接他們的回歸。所有大街小巷的燈火都被點亮,流光溢彩。

「每一次重逢,都感覺這城市越來越美麗。」衛澤希精力充沛,坐了十五個小時的飛機毫無頹勢。他自然地幫顏未染拎着包,下了飛機,向出口走去。

顏未染拉住他手中的包,指向轉機的通道:「我自己拿吧,要往那邊去了。」

衛澤希看了疲憊的她一眼,再看了下通道,恨恨地抓起她的包丟到她懷裏。

「謝謝衛少。」顏未染抱住丟來的包,其實他丟得並不用力,可是坐了十五個小時飛機的她有些虛弱,腳步略顯趔趄地往後退了一步。

她還有點慶幸,是在同一航空公司轉機,所以大件行李和化妝箱也可自動轉機,不然衛少要是砸過來她可受不了。

想到化妝箱,她又想起一件事,便從包里把自己的鑰匙圈拿出來,遞給衛澤希:「差點忘了,這把是你在紐約的家的門鑰匙,待會兒你拿走。其他的都是工作室的鑰匙,你幫我交給朵拉,她前天要找個東西,打不開柜子。」

「好,交給我吧!」他接過鑰匙,見小小一串並不顯目,順手就把小猴子從她手中的頸枕上取下來,把鑰匙圈繫到小猴子的尾巴上去了。

機場大廳疲憊的人三三兩兩地從他身後走過,匯入這燈火輝煌的城市。唯有她一個人走在轉機的那條通道上,連燈光都顯得比較暗淡。

衛澤希站在她身後看着她,她穿着黑色薄紗襯衫和鉛筆褲,在夜色中更顯得纖瘦。她可以孤身南下,也可以獨闖紐約,她可以拋棄過去,也可以押注未來。也許她不需要任何人,只需要自己的勇氣,就能擁有令自己滿意的明天。

他看着她的背影,想着她那雙清澈的眼睛,那凌厲的目光,那蒼白而堅定的面容。每一次看見她都讓他覺得潰敗,每一次想起她都讓他覺得迷戀。

她不需要他,可他需要她。

因為心中那無法言說的衝動,他猛然加快腳步,追上了她。他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了她,將她纖弱的身軀擁抱在懷中。他低下頭,親着她因為長途飛行而有些凌亂的頭髮,喃喃地叫她:「染染……」

顏未染低聲「嗯」了一聲,沒有說話,也沒有掙扎。在冷氣充足的機場中,這個擁抱溫暖而有力,讓她一時有些依戀。

「到了那邊后,要像我想你一樣,多想我。」

也許是太困了,也許是太虛弱了,顏未染閉上眼睛,竟無法拒絕他那緊緊的擁抱和要求:「好……」

把顏未染送到登機口,眼看着她朝自己揮手告別,衛澤希有氣無力地靠在閘口,說不出再見。

這一番前後折騰,等他磨磨蹭蹭提了行李出來,已經是晚上十點了。在出站口,他看見了一個讓他錯愕不已的人。

那人的身上穿着樣式極其簡單但又與他極其合襯的白襯衫,袖子挽到手肘,扣子只打開一個。他手中的行李只有小小一件,左手提着,右手握著一把整齊收好的長柄雨傘,手握的傘柄處是一個銀質的獅子頭。

程嘉律他怎麼會這麼快就到了?

衛澤希看見程嘉律的那一刻,程嘉律也看見了他。程嘉律立即快步向他走來,但在看見他身後並沒有顏未染的蹤跡之後,臉上那些驚喜與期待瞬間蕩然無存。

衛澤希迎上去,和他擁抱了一下,即使對方的身體有些僵硬,他還是假裝不以為意,笑道:「嘉律,你來得好快,不會是在等我吧?」

「我搭了你們後面半小時的航班過來。」程嘉律語調略帶遲疑。

「走吧走吧,我帶你去吃宵夜。回國了就是孫悟空回花果山,又可以過好日子了!」衛澤希幫他提過行李,搭着他的肩往前走,把行李丟給來接機的司機。

在車子發動的時候,程嘉律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她呢?」

「她早走了,整天忙忙碌碌的,說走就走,我也沒轍。」衛澤希說。

程嘉律問:「她現在的號碼,你有嗎?」

衛澤希心想,你找我要嗎?我怎麼知道給了你號碼後會發生什麼?於是他摸出手機說:「她電話老是關機,打了也沒用,我幫你試試看。」說着,他大大方方地按下外放鍵,撥了顏未染的電話。

電話那頭果然傳來「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衛澤希拿着手機,對程嘉律做了個無奈的手勢。

程嘉律目光深沉地看着他,說:「阿澤,我可以向任何人要到未染的新號碼,但我還是希望,最終是從你這邊拿到的。」

這一聲阿澤,讓衛澤希想起了無數往事。他愣了半晌,才嘆了口氣,拿過程嘉律的手機,將顏未染的號碼輸入,再遞還給他,說:「都說了她老是關機,能不能打通就看你運氣了。」

程嘉律看着那個號碼,像是要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刻進心中:「以前她沒有這個習慣的,就算錯過我的電話,也總是在第一時間就回電話。」

衛澤希毫不客氣地回答:「時間久了,人也有變化了嘛,我想她現在應該有更多事情需要忙碌了吧。」

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一年多沒見面了,此時居然沒什麼話可說。兩人各自轉頭看着車窗外。

等進了市區,衛澤希才問:「嘉律,你晚上住哪兒?」

程嘉律停頓了片刻,說:「不用管我了,我自己會安排好。」

「那你在哪兒下?」

「梧桐街。」

衛澤希側頭看了他一眼,想說未染今晚不會回去,但又覺得心情鬱悶,懶得提醒他,只對司機吩咐了一聲:「繞道,去一下梧桐街。」

把程嘉律送到那邊,衛澤希生著「我的大白菜被另一隻豬盯上了」的悶氣,直接催司機走了。

心煩意亂中,他連顏未染交給自己的鑰匙都忘記了。十五個小時的飛機,加上和顏未染的那一番折騰,他一直都精神百倍,可現在和程嘉律在車上坐了這麼一會兒,他卻感覺疲憊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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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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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歲月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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