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逆轉人生

第八章 逆轉人生

顏未染坐在回家的車上,望着窗外緩緩流動的霓虹燈,默默放下手機。

開車的潘朵拉剛剛聽到了隻言片語,便問她:「姐,衛少打來的?他不是天天很閑嗎,這回咋在國外待這麼久不回來啊?」

「在他爸那裏幫忙呢。」

「我說呢……哎姐,他該不是要回去接班了吧?」

顏未染望着窗外,任由那些絢爛的光在自己的臉上輾轉流過:「可能吧。」

「姐,你走神了呀!」潘朵拉樂不可支,「衛少就是牛,給你投資組班子后立馬閃人,姐你現下是又有錢又有人,還沒人管,太爽了!」

顏未染靠在車座上,看着外面那些如流星般閃過的燈光,沒說話。

潘朵拉見她沒反應,便問:「姐?」

她淡淡地說:「認真開車。」

「哦。」

車子開到梧桐街,在門口停下。潘朵拉一眼就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台階上。

暗夜中樹影婆娑,看不清他的臉,但這即使坐着依然顯得挺拔的身姿,這因太長了所以斜放的長腿,這一秒鐘都不會鬆懈的端正的姿勢……

潘朵拉想起他上次在門口守候了一宿的架勢,頓時膽戰心驚。她偷偷觀察身邊的顏未染,發現她早已停下了腳步。顯然,這確實是曾讓她刻骨銘心的那個人。

而他像是沉浸在夢魘中一樣,僵硬地坐着。聽到她們下車的聲音之後,才慢慢地抬起頭,用一雙因為在黑暗中睜了好久,一時不適應光線而有點恍惚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顏未染。

潘朵拉從後備廂拎出化妝箱,悄悄地進屋跑上樓去了。

留下顏未染站在路燈下,而他坐在台階上,他們隔着兩三米的距離看着彼此。

光線從她的身後,投射在他的身上,一瞬間像是隔絕出了一個與此時的暗夜完全不同的世界,明亮,平靜,充滿溫暖。

彷彿是燈光刺激了他的眼睛,他的眼中不由自主地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水汽,使得他黯淡的目光變得溫柔而虛弱。

夜色濃稠得幾近有了形體,如第一次見面時那些水汽在他們周身涌動一樣。

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程嘉律卻不知道如何開口打破此時的沉寂,許久,只叫了她一聲:「未染……」

顏未染抿唇沉默了片刻,朝他露出一個笑容:「好久不見。」

程嘉律點點頭,彷彿囈語一般地說:「是啊,好久不見。」

顏未染進門后,給程嘉律倒了杯水,卻沒有坐在他的旁邊陪着他。她倚在柜子上,喝着水問他:「有什麼事嗎?」

她站在沙發的斜後方,程嘉律很努力才控制住了扭頭看她的衝動。

樓下大部分是化妝間,室內很多鏡子,將她的身影呈現在他面前。

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她的面容被頭頂的吊燈反射的光影弄得有些模糊,像他無數次在夢裏和她相見時的模樣。就像現在的他,坐在她的身邊,卻只能從鏡子中看着她的模樣。

曾經無數次撫摸親吻過的臉龐,到最後卻連見一面都成了奢望。就連守在她的家門口,都需要先找到理由。

程嘉律默然望着鏡中的她,悲傷的情緒淹沒了他的大腦,直到深吸一口氣,用理智將那些思緒趕出了自己的腦海,他才說:「上次告別後,我又把老師那個配方拿起來了,想要再試試看能不能完善它。」

顏未染握着手中的水杯,點點頭:「嗯,我聽澤希說過了。」

程嘉律沒想到衛澤希會這麼大方,略停了停,才說:「是,畢竟這是我們一開始在一起的契機。可直到你離開我,我依然未曾完成你的託付,所以我想我們終究還是要善始善終。」

「其實不是我,而是老師對你的託付。」顏未染輕聲說,「不過你有這份心,我還是替老師多謝你了。」

這話說得如此淡薄,甚至帶着絕情的意味,直接斷絕了程嘉律懷想過往的意圖。程嘉律怔了怔,心中悲慟,只強作平靜地說:「是這樣的,配方改良即將成功了,我想你看到完善後的配方一定會很開心。所以特地過來告知你一聲。」

其實他們現在已經有了彼此的聯繫方式,哪裏還需要特地跑來告知。

只是他很努力才抓住這麼一個借口,得以來到她的身邊,和她說說話。

顏未染沒有說破這一切,他這般努力,讓她也覺得心酸。

那些曾淅淅瀝瀝下在他們身邊的春雨,那曾經沾濕她裙擺的四照花,那一日他說的話,彷彿都還清晰地在她身邊,如水汽般蒸騰著,揮之不去。

他說,紐約的春天從五月開始。

而這一刻,等她回過神來,才發現已是上海的九月。

她站在他的身後,長久地凝視着他的背影。他瘦了好多,寬厚的肩膀顯出瘦削的稜角來,頭髮也略長了,漆黑地堆在他膚色蒼白的脖頸上,下頜越發清瘦。

他依然和以前一樣好看,只是這份好看已經沒有了溫度,她永遠不會想擁他入懷。

她喉口微緊,往事難追的傷感讓她想流淚。她抬頭望着頭頂的吊燈,在燦爛的光線下閉上眼睛,讓那些不該出現的淚水蒸發掉。

她慢慢走到他旁邊的沙發上坐下,望着他輕聲說:「不,我不需要那個配方了。」

程嘉律一怔:「為什麼不需要?我這回的控油補水平衡做得特別好,就算你對老師的配方不再有興趣,或許還能用在你自己的產品上?」

顏未染抿唇沉默了片刻,說:「我已經把配方交給了張羽曼。所以你對配方的所有改進,都沒有意義了。」

「你在想些什麼?」程嘉律緊盯着她,問,「你不是懷疑她和你老師去世、和你重傷有關嗎?為什麼卻任由老師這麼重要的遺物落到她的手裏?」

顏未染聽着他的話,想了想,問:「我們調查老師死因的事,你知道了?」

「嗯,阿澤後來告訴我的。」

「放心吧,我這麼做自有原因,你相信我不會辜負老師就可以。」

顏未染的反應有些太過平淡:「方艾黎拿到配方后,怎麼樣了?」

「如今她正因為負面新聞而焦頭爛額,來我這邊證實了配方的真實性,知道確實是我幫助張思昭完善過的配方之後,就在研發室進行了各項檢測,也送去各處質檢部門都確認證實過了。據我所知,目前她拿到的所有報告,都說那個配方是絕對安全的,沒有任何問題。所以方氏高層已經通過決議,會儘快投產,以度過危機。」

「是吧,這個配方還是很安全的。」顏未染一笑。

看着她臉上那神秘的笑容,程嘉律略帶詫異:「一開始我以為你是為了替老師復仇,交了一個假配方給張羽曼,可沒想到你居然真的將正確的配方交給了她。是你厭倦了張羽曼的糾纏,還是受不了她的誘騙,所以辜負了對老師的承諾?」

顏未染的目光定在他的面容上,看着這張自己曾深愛過的,到現在依然毫無瑕疵的完美容顏,心想,一半原因是我不願意牽連到你,所以才下定決心,違背了老師的遺願。

但她並沒有說出來,畢竟有些事情,說出來也沒有意義,反而徒增煩惱。

她只是低下頭喝了口水,說:「要是你想做的話,就把配方做完吧。我不會無緣無故違背對老師的承諾。只是這個理由,我現在還沒法告訴你。」

程嘉律端詳着她,輕聲問:「怕我把內情告訴方艾黎?」

「是啊。」顏未染捏著杯子,貌似輕鬆地說,「畢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這決絕而坦率的話,一瞬間讓程嘉律震驚錯愕,難以掩飾眼中的哀痛:「未染,你知道過往只是誤會,我已經向你解釋了。」

「抱歉,我是開玩笑的。」

顏未染垂下眼避開他的目光,她沒有解釋,也沒有再和他說下去,只走到工作枱前坐下,將專業燈調到自然光。

「我和澤希的產品正在緊張籌備中呢,我還要校對一些腮紅的色卡。」

她提起衛澤希,是在提醒他該走了。提起自己的工作,也是在提醒他已經沒有待在這裏的理由。

程嘉律獃獃坐了一會兒,低聲問:「能再坐一會兒嗎?我……有點累。」

顏未染怔了下,轉過身看他,他面容蒼白,毫無血色,確實好像沒有力氣支撐下去了。

她才想起來,他當然是累的,十五個小時的飛機,從美國趕來,又坐在這裏等她。他的身體也曾被摧毀過,甚至比她更嚴重。

她默然站起身,從冰箱裏拿出一袋速凍餃子煮上,又給他熱了一杯牛奶,配上兩個水果,對他說:「先吃點東西吧。」

程嘉律坐在餐桌前,先慢慢喝了半杯溫熱的牛奶,看着廚房裏面正在為自己煮餃子的顏未染,感覺身上的血又開始溫熱地流動。

這是他無比熟悉的背影。曾有多少個夜晚,他總是在實驗間隙下意識地一抬頭,去尋找這個背影。

有時候,手頭工作告一段落,他會悄悄走到她的身後,從背後輕擁住她。

那時他喜歡將自己的臉埋入她的發間,感受那種清爽又溫暖的氣息。她的發質似乎特別軟,讓他覺得自己的心也更柔軟了一些。

那時的他在心裏想,這世界真美好,因為最美好的人就在自己的懷中。而現在的他望着面前為自己忙碌的背影,心想,也許未染並沒有真正對他絕情吧。

因為心裏再度燃起來的希望,他起身走到廚房門口,倚靠在門框上看她。

顏未染轉過頭,在蒸騰的熱氣中回頭看他。

他輕聲說:「其實我從紐約趕回來,只想和你說一句話。」

顏未染略微揚眉,詢問似的示意他。

「我知道,因為發生了很多事,所以我們之間可能再也回不到過去了。」他定定地看着她燈光下平靜的側面,呼吸停滯,卻堅持說下去,「不管你在意也好,不在意也好,我這輩子都屬於你,永遠也不會改變。」

鍋中水汽蒸騰,顏未染隔着眼前的水霧看着他,他全身像帶着微濕的水汽。這些水汽也彷彿蒸騰到了他的眼中,讓他的目光中也透著朦朧的感覺。

她把人生中初次的仰慕、歡喜、迷戀都給了他,甚至願意為之獻出自己所有的感情。可一夜之間,所有期望都落空了。她只能選擇將程嘉律深埋在自己不願觸碰的地方,她不能去回想,因為每次一回想,都是痛徹心扉。

那一日在廣州,她說過從此是路人的話。而也是在廣州,她擁有了電梯內被窗外霓虹燈照亮的衛澤希。

那時衛澤希對她說,總而言之,以後每次她有需要的時候,在她身邊的人,一定要是他。

她已經擁有了不需擔憂疑慮的愛,不必患得患失的心。

在經歷了那麼深切的傷害之後,有個這麼坦率開朗又熱烈的人,出現在她的面前,如同旭日一樣,掃除了她過往所有陰霾,所以她沒有避開程嘉律那深沉的目光,她直視着他,黯然卻又懇切地說:「我知道你沒有變,嘉律,是我變了。」

程嘉律沒想到她會如此坦誠地說出自己變心的話,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是我推翻了以前的夢想,不想再在你的庇護下度過安穩的一生了。有一個強大的後盾又有什麼用呢,我依然救不了老師,依然只能一無所有地離開紐約。我痛恨要將一切希望都寄託於你的自己,所以當方艾黎乘虛而入,當你的家人反對我們,當你無法守護我的時候,我就失去了整個世界,生不如死。」

她見鍋內的水再次燒開,餃子在沸騰的水中浮浮沉沉,便伸手關了火。

她將餃子放在桌上,朝着程嘉律露出疲憊而堅定的笑容。

「我現在已經知道,既然我是一片柳絮,那就不要妄想着哪陣風能攜帶自己直上雲天。我唯一應該選擇的道路,是扎紮實實地在泥地里紮根,一天比一天長得更強大,才能無視風雨的存在,才能撐起自己的天空。」

直到自己有足夠的力量,讓那些迫害過自己的人,得到應有的下場;讓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能有堅實的屏障。

「所以嘉律把你的心收回吧,因為我已經選擇了另一個人作為自己的伴侶。他很好,是這個世界上最適合我的人。」

程嘉律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她臉上的表情淡淡的,卻比她的話更令他覺得冷。她是真的不在乎他了。不僅不愛他,甚至連恨也已被她放下了。

他如同垂死掙扎,問:「是澤希?」

她避開他的眼睛,輕聲說:「可能。」

程嘉律聲音微顫:「他……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什麼地方超過我。」

顏未染微笑着,輕聲說:「可是他讓我安心。」

飛機在上海落地。一出機艙門,涼風襲來,衛澤希就心情暢快。

還是上海好啊,他一定要儘快逃離倫敦那種陰冷潮濕的地方。

他挽起袖子,打開手機要給顏未染髮個消息,再一看時間,又有點遲疑——可能經常夜間有工作的未染,這個時間還在睡覺呢。

來接他的司機幫他拎過行李,問:「衛總回家嗎?」

他看看外面,說:「要不,先去梧桐街吧。」

司機竭力壓抑心中的詫異:「好的。」

剛出機場,衛父的電話已經打過來了。衛澤希按下接聽鍵后,將手機放在了離耳朵十厘米外的地方。

即使沒有外放,咆哮聲也在車內回蕩,嚇得司機手一抖,連車子都跳躍了一下。

「在哪裏?給我滾回來!」

衛澤希一邊神情如常地示意司機好好開車,一邊無辜地問那邊:「爸,我不是給你留字條了嗎?我回國了啊。」

「回國幹什麼?你不知道這事有多重要嗎?」

面對父親的暴怒,衛澤希特別誠懇地說:「別啊爸,我覺得你那邊的工作太高大上了,我有點力不從心,所以我還是先從小事做起,一點點鍛煉自己吧。當初不是你把我甩到寰宇當副總的嗎?接下來我要自己弄個項目,做個主控,要是做得好的話,你再把重擔逐漸交給我,行不?」

衛父氣得在那邊直喘氣,一想到兒子居然如此不負責任地丟下別人夢寐以求的事業跑掉,他就覺得肯定是剛結婚那陣子自己酒喝多了,生了個間歇性弱智兒。

見他許久沒有回答,衛澤希試探著問:「爸,那先這樣?」

耳邊卻傳來詢問:「什麼項目?」

「啊?」

「我問你,你急着回國,要搞什麼項目?」

「哦,那個啊……投了些零花錢,要做點實業。」

可他老爸不是能隨便糊弄過去的人,犀利地問:「哪個行業?有沒有可行性?前景如何?你有技術還是有人脈,就敢上馬做這個項目?」

衛澤希汗都要出來了,只能含糊地說:「女人的錢最好賺嘛,時尚業又是暴利,所以我找了個在業內特別可靠的人,藉助我在寰宇這段時間建立起來的人脈,準備搞一個公司。」

衛父這隻老狐狸,略一沉吟便問:「你要拉上那個化妝師,做化妝品牌?」

衛澤希這一下真的驚了!他呆了足有兩三秒,才問:「爸……你怎麼知道的?」

「廢話!全世界都在傳你們的緋聞,你爸我會不知道?」

衛澤希迅速把身邊的人在腦中過了一遍,在心裏盤算著誰會是老爸的卧底。

衛父彷彿他肚子裏的蛔蟲:「別瞎琢磨了,是你劉叔告訴我的!」

衛父又不屑地說:「那種東西賺的錢有限,投點錢哄哄女人就算了。」

衛澤希有些不服氣:「但是我們這個東西確實很不錯,我看好它將會成為彩妝業跨時代的產品之一!」

「你高興就好,難得主動找點事做。」衛父想了想,又問,「現在搞得怎麼樣了?研發、供應鏈、管理、設計……就你們這點閱歷,弄得起來嗎?」

「放心吧,我找了特別靠譜的團隊。」衛澤希把團隊的人員一說,衛父又嗤之以鼻:「大材小用,你這架勢是想去搶歐萊雅的市場?」

「反正我們的技術、人脈、經營基礎都特彆強,再加上有錢,不可能不成功的,爸你就拭目以待吧!」

「少廢話,趕緊給我滾回來!定好的行程我絕不更改,倫敦時間下午四點之前我要是看不到你,你這輩子就別出現在我面前!」

掛了電話,衛澤希掐指一算自己能在國內待的時間,頓時有種想哭的衝動。為了抓緊時間爭分奪秒地去看未染,他直接就把司機趕下了車。

「行啦,我自己開吧,你打車回去,給你報銷。」

「好的。」司機下車站在早晨六點多上海的街頭,目送他開車離去,心想,在這時候我能打到車我就跟衛總你姓!

周圍很安靜,厚重的窗帘遮住了窗外的光,室內光線黯淡,一片灰黑籠罩着程嘉律。

程嘉律躺在沙發上,盯着窗帘縫透進的一線亮光,把那個困擾了他一夜的念頭又想了一遍。

他讓我安心。

安心,是什麼衡量標準呢?

是自己對她不夠好嗎?可這輩子他沒有對別人這麼好過。他還以為,深夜在做實驗的間隙回頭看看她在做什麼,陽光燦爛的時候牽手在街上散一散步,在自己的花園裏為她準備一個鞦韆,就是表示要分享彼此生命的意思。

是自己還不夠愛她嗎?可能是吧。因為他一直都沉浸在研究中,不太懂得如何去愛一個人。可看見她時,他心裏總是會燃起灼熱的火,他也想將這種心情傳遞給她,可是途徑究竟是什麼,他還真的不知道。

因為不知道,所以他躺在她的沙發上,想得很疲憊,也很絕望。

見他面朝沙發內側,一動不動地躺了很久,以為他已經睡了的顏未染,在調完色后,靜靜地站在沙發麵前沉默了片刻,然後從樓上抱了一條毯子下來,幫他蓋好。

他沒有拒絕,也沒有回頭表示自己還醒著。

直到她關了燈,直到清楚地聽到她輕輕地上了樓關了門,直到整個人沉浸在黑暗之中,他也不曾動彈一下。因為他不想失去這次被她呵護的機會。

可能是因為睡沙發的原因,他一直難以入睡。迷迷糊糊地合了一下眼,很快又醒來了。

窗帘外微光透亮,已經是清晨了。他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是她起床后輕輕走到沙發前看了看他。

他假裝還在沉睡,沒有動彈。而她也只輕輕嘆了口氣,轉身坐到餐桌邊,沉默地支著下巴,不知道在想着什麼。

黑暗中,她側面的曲線溫柔,被朦朧黯淡的光線籠罩,看不分明。

即使不太清晰,他的腦海中也可以清楚地描畫出她的樣子。她明亮的眼睛就像五月春夏之交的天空一樣清澈。她下巴尖尖的,看起來柔軟而纖細,卻總是倔強地微抬着,不肯向這個世界示弱。她曾經和他近在咫尺,只是他在茫然中丟失了她。

他輕輕地曲起手臂,將頭枕在臂彎中,他聽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那麼急促。

他的呼吸似乎驚動了她。她看向這邊,見他已換了姿勢,便站起身走過來,問:「你醒了?」

程嘉律仰望着她,低聲「嗯」了一聲。

顏未染回頭看向上面,怕驚動潘朵拉,壓低聲音說:「我這邊也沒有給客人準備的毛巾牙刷什麼的,你回國的時候定好酒店了嗎?」

客人這疏離的稱呼讓程嘉律的心往下沉了沉。他點了點頭,說:「我昨天已經把行李放在酒店了。」

「那你趕緊回去吧,再補一覺。」她本想再問一問他回去的航班,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沒什麼必要,便沉默地走過去,打開了店門。

外面的光撲進來,鳥鳴和街上稀疏的人聲也傳了進來。

衛澤希熟練地開着車,拐進梧桐街。

他現在對這邊是非常熟,早已知道哪個地方看起來安全卻很可能會被拐彎過來的三輪車撞了車燈,哪個地方隱蔽又穩妥,停上二十四小時也不會被人注意到。

他在那兩棵梧桐樹后停好車,太陽已經明晃晃地升起來了。他興沖沖地拎着自己在機場買的禮物,推開了車門。

但隨即他瞥到了從顏未染店中走出來的那道身影,怔了怔之後,居然下意識地再度把車門關上了。

車內靜極,只有他的心跳聲,迴響在自己的耳邊。

從未染店裏走出來的人,是程嘉律。

天色尚早,太陽剛出來,天氣已經炎熱。程嘉律在明亮的天光之下,渾身像是鍍著一層淡淡的光輝。

衛澤希心裏一驚,大概是初升的日頭太過刺目,晃得他腦中一片空白。

他停車的地方很隱蔽,所以程嘉律沒有發現,就連送他到門口的顏未染也沒有發現。程嘉律走向路口去打車,在走到路口的最後一棵梧桐樹下時,他又回頭看向顏未染。

顏未染抬起手,向他輕輕地揮手告別。她臉上的表情有不舍,還有惆悵,更有着淡淡的傷感。

衛澤希憤憤地將頭轉向街道內側,不想看這一幕。

他這才發現手中還拿着要送給顏未染的禮物,氣急敗壞之下,用力把東西狠狠地砸到後座上。

禮物盒撞到了車玻璃上,重重摔下來落在後座上。那墜落的模樣讓衛澤希覺得自己的心也是這麼猛然落下的,被摔狠了。

看着這對依依告別的男女,他真想直接踩下油門,飆到程嘉律面前,搖下車窗問,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那時候他們的臉色一定會和頭頂的梧桐樹葉一樣綠。

再轉念一想,和梧桐樹葉一樣綠的,應該是自己的頭頂才對。

衛澤希沖不上去了,胸口堵得厲害,扶在方向盤上的手在顫抖,腳也無論如何都無法踩下油門。許久,他整個人像散了架的木偶,頹然倚靠在車內。

過了許久,直到程嘉律走了,顏未染重新轉身回到店內,他低垂在膝蓋上的手才終於可以動彈。他收攏了十指,拳頭攥得緊緊的,然後跳下車,幾步就跨過街道,走到了她的店門前,急促又用力地敲了敲那開着的門。

顏未染剛進門,聽到敲門聲便下意識地回頭,問:「嘉律,你還不……」

站在門口的人是衛澤希。

她頓時愣在那裏,猶豫良久才遲疑着問:「你……回來了?」

「不回來怎麼能看到你和他依依惜別?」他靠在門上,冷冷地問。

顏未染嘆了口氣,有點無奈:「你誤會了,衛少……」

衛澤希更惱怒了,叫他就是嘉律,叫自己就是衛少,聽聽這個區別!聯想到昨夜她和程嘉律可能發生的一切,而自己卻只能小心翼翼地牽一牽她的手,就覺得怒不可遏。

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抵在牆上,低頭就向著她的唇親下來。

顏未染的心猛地一跳,想要掙扎,雙手卻被他反手按在門上,他的另一隻手鉗住她的腰,灼熱的氣息,強勢的擁抱,將她緊緊圍住。

她無法掙脫,只能盯着他低聲說:「給我一分鐘,我向你解釋。」

衛澤希用絕望而憤怒的眼神盯着她好久,這一刻真想不管不顧什麼狗屁解釋,閉上眼先親了她再說。但看着她那格外清澈的眼睛,他終究還是別開了頭,放開了她,強壓下要怒吼出來的衝動:「說!」

「你先坐吧。」顏未染示意他坐下來,見他臉上那煩躁的模樣,她的嘴角不知怎麼的就微微上揚。

衛澤希心說都這時候了,我有個屁的心情坐下來聽你慢慢解釋啊!

可她臉上的表情這麼溫柔自在,讓他也只能按照她的意思,重重坐在沙發上。結果一坐下后,發現屁股下還壓着一條毯子,他氣急敗壞地抓起來就要丟出去。

顏未染眼明手快地按住,說:「這是證據,你不能丟。」

「這什麼狗屁證據!」他不由分說,劈頭蓋臉向著她砸過去。

然而在毯子離手的時候,腦中忽然有一個閃念讓他愣住了。他怔了一下,又抬手把毯子抓回來,摸了摸上面殘留的餘溫,面帶詫異地看着她。

顏未染點了點頭,坦然地看着他。

衛澤希尷尬地抓抓頭髮,終於平復了心情:「嘉律他跑來賴在你的沙發上睡覺幹嗎?」

顏未染平淡地說:「他想和我複合。」

衛澤希頓時跳了起來,但看看未染那平靜的表情,再想想又覺得心花怒放。程嘉律肯定是被未染拒絕了,不然的話怎麼會是睡沙發的待遇?

所以衛澤希心情愉快地問:「不過你沒理他,是不是?」

「是啊,我這人小心眼又愛記仇,吃過一次苦頭,受過一次傷,我就永遠也忘不了。」顏未染笑了笑,支著下巴,沉默地看着窗外。

衛澤希才不想看到她這種因為程嘉律而產生的消沉模樣,走過去拉起她,頤指氣使地說:「快幫我去旁邊的小店裏買把牙刷,再給我弄點早餐吃。一路上想你想得都沒吃什麼,我快要餓死了!」

顏未染無奈地嘆口氣,從冰箱裏拿出牛奶給他倒了一杯:「你不會時差還沒倒過來,也要在我這邊睡沙發吧?」

衛澤希一聽到自己也是睡沙發的待遇,頓時就賭氣地把杯子一推:「不喝牛奶!剛剛被你和程嘉律刺激得全身冰冷,再來杯牛奶喝下去,信不信我當場斃命在這裏給你看?」

「那衛少你要什麼?」

「先給我來份豆花,然後再弄碗牛肉粉,少放油鹽多放香菜。在倫敦這段時間吃飯簡直要了我的命,誰給我火腿、牛奶、麵包之類的東西我就和誰沒完!」

衛少心情不好誰敢不從,顏未染趕緊出門,一會兒就拎着他要的東西回來了。衛澤希也抽空去把給她的禮物拿了過來,說:「機場看到的,幾個大牌出的新品,我一樣拿了一套。」

顏未染坐在沙發上拆著那一堆化妝品的包裝,查看着顏色和質地,順便還試了幾支口紅的色號。等拿起那幾盒粉餅打開,發現有一個已經裂成了兩半,她便抬頭瞥了衛澤希一眼。

衛澤希刷著牙憤憤地說:「剛剛一氣之下砸的。」

「至於這麼用力嗎?」顏未染問。

「至於這麼生氣!」衛澤希鬱悶地丟下牙刷,洗了把臉后,坐在餐桌邊拆著打包盒。

顏未染看着他那幽怨的神情,只能笑着丟開手中的東西,推推他的手臂靠近他問:「好啦,對不起,我道歉好不好?」

她的呼吸近在耳邊,聲音也難得軟軟的。衛澤希心口一熱,語氣就硬不起來了,只問:「知道自己錯在哪裏嗎?」

「當然是錯在不應該讓他在沙發上睡覺,應該讓他一個身體本就沒恢復,還沒倒過時差的人在路邊睡一夜,表示我寧死不肯回頭的決心!」

衛澤希無語地捏住她的臉頰:「這話的意思,覺得自己還有理了?」

她眨着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抬手搭上他的手背:「就算是個陌生人,我也不可能這樣對他啊。」

衛澤希握住她的手,在自己的臉頰上貼了貼,輕輕嘆了口氣,「嗯」了一聲。

潘朵拉披頭散髮地打着呵欠下樓,一看見坐在餐桌前的衛澤希,頓時嚇得差點從樓梯上摔下來:「媽呀!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衛少你咋……咋在這兒?」

昨晚不是程嘉律來了嗎?為什麼一早起來變成了衛澤希?

這是大變活人,還是自己沒睡醒?

「你才是鴨!」衛澤希翻她一個白眼,「我吃完就要走了。我爸勒令我下午四點前要出現在他面前。」

「那你……夠辛苦的啊。」潘朵拉都有點同情他了。

「不辛苦不行啊,為了我和未染的將來,我得早做打算,要努力呢。」衛澤希臉上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我在那邊忙活那麼久,成果很快就能揭曉了,拭目以待哦。」

顏未染則問:「過幾天黃一辰復出記者會,你能回來嗎?」

「再看吧,不知道我爸會發什麼神經。」

潘朵拉說:「盡量回來唄,那天姐肯定要大顯身手,杠杠的!」

衛澤希吃着牛肉粉,看向顏未染。

顏未染朝他一笑,說:「嗯,應該會有不錯的效果。」

「好,那我回來。」衛澤希立即就說,「我們好好想想後續的宣傳怎麼做,總不能讓你白忙這一趟。我們得大搞特搞,把咱們的品牌弄出最大的水花來!」

縱然衛澤希想得那麼理所當然,令他抓狂的事情還是來了。

大概是墨菲定律作祟,距離黃一辰復出的時間沒幾天了,他和父親商量回去一段時間,寰宇那邊的事情畢竟還是要處理的。

衛父說:「可以,把工作交接一下,以後就別兩頭跑了,過兩天你去見個人。」

衛澤希心裏油然升起不祥的預感,問:「意思是我別回國了?」

「回什麼國,你以後就在這邊安定下來吧,你運氣真不錯,有個好女孩居然看上你了。」

這是要逼他去相親的意思啊。衛澤希便笑着問:「是哪位大小姐瞎了眼?」

衛父瞪了他一眼:「是你秦伯伯的小女兒。」

衛澤希皺了皺眉:「秦伯伯我知道啊,前幾天還見過呢,可他女兒長什麼樣?」

「你不記得了?人家姑娘可記得你!」

看着父親拿出來的那張照片上一前一後兩個挨得挺近的男女,衛澤希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嘖,五年前啊,我那時候的髮型夠傻的。」

衛澤希重新將目光落在照片上的女孩子身上。她長得確實很漂亮,端莊明艷,一看就是聰明精幹的類型。

他把父親的手機推了回去,嘴角扯了扯,問:「要是我不去見面呢?」

「在我身邊磨鍊了這麼多天,你竟然還死性不改?」衛父的臉頓時沉了下來,「我還以為你這半年來總算改邪歸正,肯聽得進我的話了!」

「我也想乖乖聽話啊,可這事我不行。」衛澤希把手一攤,滿臉無辜,「再說了,萬一被未染知道我跑去相親,她心裏對我有什麼想法,那我可怎麼辦?」未染還沒答應他的求婚呢。

衛父臉色鐵青:「就你這個渾小子,還不肯娶我給你安排的好老婆,只想着和外面那些女人胡混,你叫我將來怎麼和你媽交代,怎麼放心把家裏的產業交給你?」

「那就別給我了,老爸你自己繼續操勞吧。」衛澤希漫不經心的一句話,戳破了衛父美好的幻想。

衛父瞪着面前的逆子,把手機重重往桌上一摔,沉聲問:「不務正業的日子還沒過夠,準備玩到七老八十去?」

「過夠了啊,所以我已經找到了一個人,來終結我那些荒唐的日子,老爸你就別操心了。」衛澤希說到這裏,心裏真是不勝憂傷。

之前他還同情嘉律被家裏人施壓,無法捨棄手中的一切去追隨未染,沒想到這麼快就輪到他了,而且他比嘉律還慘,直接就被迫去相親了!

「找到了人?什麼人?」衛父見他態度如此堅決,盯着他的眼神鋒利了起來,「那個和你傳緋聞的化妝師顏未染?」

衛澤希心說,糟了,未染怕是要成為他和老爸之間的戰爭的炮灰啊!

他趕緊替顏未染說好話:「爸,說實話,未染能看上我,就是你兒子這輩子人品大爆發了!無論在什麼行業,能做到金字塔頂端的都是最了不起的人。何況未染沒有任何勢力可以倚仗,全靠自己的能力就走到了現在,達到了今天這樣的成就。她會是普通人嗎?她可是一無所有從十幾億人中廝殺出來的,你能想像她有多厲害嗎?」

衛父冷笑,並不答話。

衛澤希的眼睛明亮了三分,說到顏未染的成績時,他比自己得到的那些榮耀還要興奮:「跟她一比,我、嘉律還有爸你最欣賞的嘉律他大哥,我們都算什麼啊?誰有膽量說自己能不靠家裏、不靠金錢,只憑個人的能力,在十幾億人中成為最拔尖的那一個?你兒子能遇到這樣的媳婦,幾乎可以算是運氣爆棚了吧?」

縱然他如此崇拜顏未染,衛父卻不為所動:「說得再天花亂墜,化妝師終究只是個化妝師。」

「爸,職業不分貴賤好吧?而且未染是國內頂級的造型師,無數明星名流都爭着搶著邀請她替自己做造型,她是藝術家!」

衛父冷冷地說:「職業不分貴賤,可人有三六九等。她不是我們這一等的人。」

衛澤希詫異地問:「所以爸,你覺得像我這樣弄個名校學歷一輩子靠家裏混日子的就算上等人?」

「至少你和秦家女兒門當戶對,你們才是有共同語言的人。」衛父還想試圖和他講講道理,「秦家女兒是正經商學院畢業的,專業和我們家的產業也相近。你試想一下,將來拓展產業的時候,大方向往哪個方向走,小方向如何把控,那個化妝師能給你建議嗎?」

「產業拓展為什麼要找老婆商量?我請個專業團隊,給他們幾天時間,公司在產業鏈的位置、各環節附加值分佈、主要業內對手、產業升級方式全都出來了,還全都是最專業的意見,比兩個人靠在床頭數手指靠譜多了吧?」

看兒子這一臉大惑不解的模樣,衛父都要被氣暈了:「外人能有自家人好用?多少職業經理人把企業掏空然後跑了,你沒看到嗎?」

衛澤希說:「那親戚也不一定靠得住啊,你看方氏那一堆叔伯兄弟,內鬥起來比外面請來的人可怕多了!再說,你兒子我別的沒學會,報表看得還不多嗎?情況好不好數字都有體現的啊,乾脆利落地開除不就好了,又不是親戚,血緣關係永遠甩不脫那才可怕。」

「那三觀呢?你出身於這樣的家庭,她從小連爸媽都沒有,你們的世界觀、價值觀能一樣?」衛父惱羞成怒,已經不再是說話,而是在吼了,「這種東西從小受家庭影響形成,怎麼都改不掉的!你和一個窮人能有什麼共同語言?」

「那我和不認識的秦大小姐就有共同語言了?相親談資是什麼呢?坐在GordonRamsay餐廳討論買飛機好還是買遊艇好?不如爸你多給我點錢,全都買了不就不需要糾結了?」

無言以對的衛父,終於咆哮出來:「你簡直鬼迷心竅!」

「我就是鬼迷心竅了,怎麼辦?」衛澤希無辜地看着他,反問,「爸,你不是老嫌棄我不肯安定下來嗎?我現在浪子回頭,這也是件好事吧。對不對?」

「浪子回頭?孤兒、高中學歷、化妝師,找這種沒一處靠譜的女人,和你以前找的那些夜店公主有什麼區別?!」

衛澤希那一直笑嘻嘻的神情終於從臉上褪去了,一貫和父親見招拆招應對自如的神態也不見了。他壓低聲音,帶着嚴肅而慎重的口氣,一字一頓地說:「首先,我從沒找過夜店公主,我和所有的前女友都是因為開心才在一起,最後分手也是好聚好散。其次,無論你看上什麼樣的兒媳婦,無論你是不是喜歡未染,都是白搭,因為我已經向未染求婚了。」

衛父瞪大眼睛正要發作,但見兒子這難得的凌厲的模樣,後面那些唾棄顏未染的話也就吞了回去,只冷哼一聲,問:「沒有我的允許,你敢結什麼婚?」

「不,是求婚。而且是我妄想她嫁給我,目前她還沒答應我。」不等衛父說什麼,衛澤希已經站起身,堵住了他要說的話,「行了爸,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不會勸你勉強接受。我有我自己的人生,你控制不住的。我對你的公司沒興趣,對你看好的秦家大小姐也沒興趣。你那堆資產愛給誰給誰,說實話,這種地方、這種氛圍太不適合我了,穿得衣冠楚楚說着牛津腔英語什麼的,這日子我沒法過。」

衛父差點沒被這逆子氣暈過去。他這個做父親的還沒說什麼,這不孝子先說了一堆,他的威嚴何在?

本想狠狠訓斥一番,但見他直接進屋收拾行李了,衛父立馬怒吼:「渾小子你去哪裏?」

衛澤希顯然早有準備,三兩下就收拾好了東西,拉着行李箱出來說:「我早就想好了,我肯定是要待在國內的,未染在的地方就是我要成家的地方,就算你沒有逼我去相親,我也早就想走了。」

「混賬,你敢走,就別再出現在我面前!」衛父咆哮。

相比暴怒的父親,衛澤希十分冷靜。他抬手在額前一點,揮手說了句「那,老爸再見」,隨手就抓住門把手,把門帶上了。

衛父死死瞪着那關緊的門,被氣得夠嗆,顫抖的手扶著餐桌,喘息沉重。

許久,他才對着閉着的門怒吼:「混賬!行李收拾得這麼快,你是不是早就準備好了?!」

在眾人的期待中,因傷暫時離開娛樂圈的黃一辰,終於首次在媒體上發聲,宣佈要召開記者招待會,感謝媒體對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關照。

一時間這個消息引起了大範圍的關注,關於記者招待會的直播消息更是被轉發了幾十萬次。

所有人都想知道黃一辰現在的模樣。畢竟在車禍當天的照片上,他那副慘狀大家都是看到過的,而他的臉會恢復成什麼樣,也是這兩個月來所有人都在討論的焦點,討論熱度一直居高不下。

下午兩點召開記者會,上午九點,顏未染就已經來到了黃一辰的家中。

黃一辰和柳子意都有些緊張。畢竟拆開繃帶后,看見黃一辰臉上的傷痕時那種沮喪與不安,到現在還縈繞在他們心頭。

柳子意從門口將顏未染迎進來,壓低聲音問:「未染,沒問題吧?」

顏未染做了個「OK」的手勢,示意她放心:「別擔心,我在電腦上模擬過很多次,替辰哥設計了特殊的妝容,側重於糾正他做的微表情。只要不做大表情,絕對沒問題。」

但是電腦模擬畢竟只是模擬啊,現實中不可知的因素太多了,真的能夠徹底解決嗎?柳子意這樣想着,但如今她能倚靠的也只有顏未染,唯有盡量去相信她。

幫顏未染提着化妝箱進來的潘朵拉一看見黃一辰的臉,臉上就露出驚訝的表情:「哎呀辰哥,我姐說你恢復得不錯,我瞅著……」

看到顏未染的眼神,她把後面那「這咋整」三個字趕緊咽下去了,訕笑着替顏未染打開化妝箱,埋頭不再說話。

顏未染打開電腦,對照着上面自己這段時間來調整過無數次的黃一辰的面容,將他下巴抬起,仔細審視着五官。

眼尾的疤痕導致他的眼角和眉毛都有輕微的位移。最重要的是,他笑起來的時候,因為牽動斷裂的肌肉束,所以會產生隱約的不協調感,甚至在某種角度看來,帶着些許猙獰的感覺。

柳子意扭着手指站在旁邊望着黃一辰的面容,眼眶中浮現出水汽。

潘朵拉看着他的面容,臉上隱約寫着兩個字「毀了」。就連她這麼崇拜顏未染,也在心裏思索著,這張臉到底能不能拯救成功。

顏未染輕輕吸了一口氣,抓起了化妝箱內的第一支粉底刷。

黃一辰復出的記者招待會在市郊一家酒店舉行,距離原定時間還有半小時,現場已經人滿為患。

而在合作的直播平台上,幾十上百萬的人早已守候在屏幕之前,等待着黃一辰出現的那一刻。

現場的記者們不乏相互認識的,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議論紛紛。他們談話的內容和直播屏幕上那些彈幕幾乎一致。

——黃一辰的臉究竟怎樣了?是不是毀容了?

——既然這麼快就敢出來見人,那肯定是恢復得不錯吧?

——現場會公開和他一起出車禍的女星是誰嗎?

——柳子意,肯定是柳子意!不是她我就直播吃二十斤香蕉!帶皮的!

在期待與議論之中,黑色的保姆車終於緩緩開到酒店門口。現場所有人第一時間沖向車子,閃光燈交織成一片,快門聲不絕。被擠到後面的人則都舉高了手中的攝像機或三腳架,彷彿這一刻世界的焦點就是那緩緩打開的車門。

先下來的是黃一辰的經紀人,她一看外面的情況,立即撐開手中的大黑傘,遮擋住了那些高舉的攝像機。

黃一辰在她後面出來,動作並不迅捷,但也沒有重傷未愈的模樣,應該是恢復得差不多了。

攝像機對準他的面容,等眾人看清時,都不約而同地大吃一驚,暗罵:「太狠了!」

因為黃一辰現在戴着鴨舌帽和墨鏡,還戴着一個黑色口罩。

那張所有人都關心的臉,被遮得嚴嚴實實,連一絲縫隙都沒露出來。

這是不到最後一刻不揭曉的意思啊。

周圍快門聲沒有之前的多了,很多人沖着黃一辰喊:「一辰,你沒事吧?」還有人喊:「一辰,看鏡頭,笑一個!」

在後面一輛車上的顏未染聽到了,有點哭笑不得地和潘朵拉交換了個眼神。她們真不知道這種遮得嚴嚴實實的模樣有什麼好拍的。同樣戴遮陽帽、墨鏡、口罩的柳子意卻彷彿毫無察覺,車門一開就快步下車,躲在人群後面迅速進了酒店。

顏未染下了車,打開後備廂取出化妝箱。

此時黃一辰已經被保護得嚴嚴實實地進去了,而顏未染現在也算是個紅人,記者們一看見她,就有好幾個人上來詢問她是不是負責此次黃一辰的化妝師,想打聽黃一辰傷勢的情況。

顏未染只微笑道:「也沒多少時間了,到時候辰哥自然會露面,大家看到他的臉不就都知道了嗎?」

「透露一下嘛!」還是有人堅持追問。

「我個人覺得……」顏未染笑道,「值得期待。」

說了等於沒說,眾人也只能問了問「什麼時候有新視頻」和「下次合作對象」之類的閑話,顏未染隨便敷衍了兩句,一轉頭要上台階時,卻看見了站在台階上的衛澤希。

隔了小小一段時間,再次見到彼此,卻彷彿已經過了許久似的。

大概是在倫敦的日子過得比較正經,衛澤希穿着修身襯衫,但國內的秋老虎又讓他不得不將袖子卷到了手肘。一雙腿從下往上看顯得越髮長了,頭髮倒是被修短了,整個人看起來更顯利落。

顏未染朝他微微一笑,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對着走下台階的他說:「回來了?」

他對她抬手示意了一下手錶:「剛下飛機,十二分鐘前到了這裏。」

顏未染向後面的眾人點了下頭,提起裙擺跟着他走上去,說:「看來你很重視一辰的復出啊,還特地趕回來。」

衛澤希笑了笑,伸手握住她的手,輕聲湊到她耳邊說:「不,是重視我們的約定。」

顏未染的心口微微跳了一下,抬頭看他。

「別發獃啦,我會以為我帥出新境界了。」衛澤希拉着她,順着走廊往酒店裏面走,「來,給黃一辰補好妝后,他就要見人了。你看看墨鏡和口罩有沒有把他的妝弄花。」

顏未染默默地低頭看看他牽着自己的手,低頭微笑着說:「好。」

一切準備妥當,萬事俱備。

網絡直播已經在激動地倒數,還有兩分鐘、一分鐘、半分鐘、十秒……

黃一辰站在即將打開的門后,深深呼吸著,來平復自己的心情。

他抬起頭,盯着大門上打磨得光滑的銅包邊。那上面隱約映出他的臉,從十年前出道開始就風靡萬千少女的那張臉。

他憑藉天生的優勢,曾經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了萬千人的擁戴愛護。而在車禍發生之前,他從未曾想像過,自己會有一天失去這引以為傲的一切。

倒數五秒。

他聽到自己忐忑的心跳聲,下意識地轉過頭,看向站在旁邊的顏未染。

顏未染朝他肯定地點了一下頭,說:「特別好看,放心吧!」

黃一辰笑了笑,深深呼吸。

倒數兩秒。

他握了握柳子意的手,接過遞來的話筒,仰頭等待大門開啟。

他面前的門,終於在屏息靜氣中緩緩開啟。

伴隨着歡呼聲而出現的,是瞬間散落在他身上的光。

他頓了片刻,然後用最輕快的腳步,邁上面前的台階走上台前,向所有人展現自己的笑容。

這一刻所有的鎂光燈和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臉上。

顏未染和衛澤希一起走到舞台前側,觀察現場效果。

因為清瘦了一些,黃一辰的五官比以往更為深邃立體。光潔白皙的面容上,明朗的眉眼與挺拔的隆鼻,搭配自然上揚的漂亮的唇,光是呈現在此時的燈光下,便已經讓人明白了他能連續多年保持高人氣的原因。

這令人過目難忘的面容,再次出現在所有人面前,榮光不減反盛,讓下面的記者們屏息靜氣了足有兩三秒,才轟然發出難以抑制的驚喜的聲音。

而直播畫面的彈幕中,粉絲涕淚橫飛,正在謝天謝地謝車禍,讓他們的偶像更加帥氣迷人,過往那些虛浮的氣質也似乎被現在的沉穩和淡定給壓下,整個人如同脫胎換骨。

鏡頭貼近他的面容,從各種角度貼近他的臉拍攝。

他的笑容完美,他說話時的臉很自然,這不是PS后的一兩張照片,這是無死角的當眾直播,硬是沒有人能挑得出大毛病。

當然,左側臉頰略顯僵硬是有的,但車禍后第一次面對媒體,哪有不緊張的呢?笑起來時眼尾略微有些下垂,但因為是兩邊同時略微下垂,所以讓他更顯溫柔。

在他臉上找碴的那一小撮人被鋪天蓋地的讚歎聲淹沒,最終大家都在歡慶這幸運的奇迹。

衛澤希低頭貼在顏未染耳邊輕聲問:「你把他的眼角給調整了?」

「嗯,是的。肌肉牽動眼角下垂,使得笑容不協調。所以我將左眼角調整得略高,而沒有受傷的右眼角則調整為略低,這樣就能形成均衡的整體的肌膚走向了。」

「還別說,之前他眼角上揚,笑起來被人截圖嘲笑為魅惑狂狷,現在倒是可以走溫柔暖男型了。」衛澤希滿意地說,「和我們給他的定位很契合。」

「另外我在他的臉頰上也設計了特殊的化妝方法,這樣不論光線強弱和角度,都能隱藏住他左臉頰的傷痕,並且和右臉頰保持相同的模樣。」顏未染站在後台,仔細觀察著黃一辰的面容,確定沒有異樣后,才微笑道,「在平常生活中,只要不做大表情,他現在的樣子肯定是沒問題的。我會給他的助理和經紀人都發一下這套替他定製的化妝流程圖,以後無論是誰化妝,只要遵照我設計的這個妝容來就沒問題。」

衛澤希笑問:「不過,要是有需要做大喜大悲之類的大表情的戲的話,那還是要你出馬?」

顏未染抬頭朝他一笑,說:「為了你家藝人,義不容辭呀。」

衛澤希心花怒放,抬手攬住她的肩,緊緊地抱了抱她。

台上,驚艷亮相的黃一辰已經被記者們問到了最緊要的那個問題——

「請問黃一辰,當時和你在一起的女星,她現在情況如何?」

黃一辰握緊了手中的話筒,臉上浮起安心的微笑,說道:「她安全無事。」

「在你出事後,網上流傳出了很多現場分析。種種痕迹都認為,你是為了保護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那個女星,所以在出事的一剎那,自己承受了撞擊,是嗎?」

黃一辰微笑着沉默片刻,才輕輕地說:「是。我認為保護女人是男人義不容辭的責任。」

這回答讓現場安靜了一瞬,而直播屏幕上則立刻被各種「一辰好樣的」「這樣的你是世上最帥的了」「這才是真男人」的彈幕淹沒。

終於,有人問出了至關重要的問題——

「有人說,這位女星是和你同在寰宇的柳子意,請問方便回答嗎?」

黃一辰的笑容收斂了。他直視着台下所有人,也直視着正在看直播的所有人。過了足有五六秒,他才說:「其實,今天她也來到了這裏。因為出了這件事之後,我們都覺得人生苦短,誰也不知道風雨會在什麼時候突如其來。所以我們也想藉助這個難得的機會,向大家公開我們的關係。」

他轉過身,向裏面示意。

在眾人屏息靜氣中,調暗了的燈光緩緩聚向後台出口,又漸漸亮起,照亮了站在那裏的柳子意。

她穿着裸粉色的紗裙,豐盈的長發披在肩頭,妝容清新又柔美。她的目光望着黃一辰,款款走出來,紗裙讓她的身段更顯柔美,既嫵媚又迷人。

衛澤希又低頭貼在顏未染耳邊問:「她懷孕幾個月了?」

他的氣息吹在顏未染頰畔,感覺有些曖昧。顏未染覺得耳根微微熱起來,回答也有些不自然起來:「兩個多月了……身材沒有任何變化,但風韻真美。」

「關鍵是你妝化得美,真適合這個場合。」衛澤希笑道,「這一刻柳子意簡直可以去參加『最想娶到手』的女星排行了。」

顏未染也很滿意這個妝容,微笑道:「畢竟這是他們最重要的時刻啊。」

而台上的黃一辰已經邁步走向柳子意,在眾人「果然是柳子意」的低呼聲中,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兩人四目相望,黃一辰在她面前緩緩跪下,在全場的鼓掌聲中,他俯身執起她的手輕吻手背,然後抬頭望着她,問:「子意,在所有人的見證下,我想真摯地請求你嫁給我。把你今後的人生都交給我,我會給你一輩子的幸福,好嗎?」

儘管已經排練了無數次,但這一刻在鎂光燈下真真切切來臨時,柳子意的眼淚還是奪眶而出。她抬起手,捂住自己哭泣的臉,哽咽著,想要說什麼,卻因為喉口堵住,始終沒有發出聲音來。

下面的記者們,不知道在誰的帶動下,開始喊:「答應他,答應他!」

喊聲一開始很凌亂,但漸漸就越發整齊有節奏起來。

而直播的彈幕也瘋狂地滾動起來,全都被「好」字淹沒。

彷彿在全世界的呼喚中,柳子意重重地點頭,嗚咽著說出了一個「好」字。

在眾人的掌聲中,黃一辰起身緊緊抱住了柳子意,兩人在聚光燈下緊緊相擁,良久不肯分開。

顏未染看着他們,也感慨地輕嘆了一口氣,露出笑容。

身後衛澤希緊擁着她的雙臂也更加用力,像是要將她箍進懷中一般:「你呢?你的回答呢?」

顏未染彷彿沒感覺到他的力度,只輕輕抬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仰頭看他。

「上次向你求婚,你至今沒有回復我,顏小姐,你覺得這樣公平嗎?」

顏未染看到他眼中的不滿與期待,在外面的歡呼聲與鼓掌聲中,她望着緊緊相擁的黃一辰和柳子意,在他緊貼著自己身體時,聽到他和自己的心跳在一起跳動的聲音。

這是不是就是她想要的一切?

除了夢想還有彼此緊握的手,以及從小到大從未有過,所以一直拚命期待的家。

顏未染望着他許久,輕聲問:「你以後是定居歐洲,還是美國?」

衛澤希沒想到她一句話就說中自己心中最忐忑的事情,一時望着她的臉說不出話。許久,他才有點尷尬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顏未染簡短地說:「我猜的,看來是猜中了。」

「你沒猜中。」衛澤希猶豫了一瞬后,俯身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其實我和我爸吵架了,終於脫身跑回來的。」

顏未染看着他那頗有些沉痛的表情,不由得皺眉:「吵架了?」

「是啊,逼我去相親,和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衛澤希委屈地訴苦,「你說我能忍嗎?當然是立刻跑回來了。」

顏未染頓時瞭然:「所以你爸爸不喜歡我?」

「他喜不喜歡你關我們什麼事,選擇在一起是我們兩個人的事,除了我們自己以外,沒有任何人能左右。」

「我感覺你在那邊,好像做得也挺開心的?」顏未染試探著問,觀察着他的神情,「如希說,你在那邊如魚得水,幫了你爸不少忙,所以……原本你是可以順利接班的?」

「或許吧。不過現在都鬧翻了,說這些也沒意義了。」衛澤希抬手輕揉她的頭髮,那指尖的觸感讓他心情愉快,於是忍不住又在手上繞了兩圈,恨不得打個結把她拴在自己手上,讓她再也逃不開。

「我的大腦告訴我要選擇那邊,可我心裏選擇的不是那邊。我只想回到國內,回到你身邊,我在這邊還有個咱們親生的品牌叫思染呢,對吧?」

「可思染只是個小牌子,很小很小,甚至還不知道能不能順利誕生,發展壯大呢。」顏未染聲音很低,有些心虛地說。別說衛家的產業了,恐怕就算蓬勃發展好幾年,也比不上他那棟房子的價值。

「哪有你這麼對自己的孩子沒信心的?雖然現在很小,可將來我們的孩子能成為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品牌,成為我們兩個人共同的驕傲。」衛澤希說着,握住她的手舉起來,像是要呼喊「I'mthekingoftheworld」似的,雙眼閃閃發亮地說,「到時候,我們要讓所有人來仰望我們一起創造的神跡!」

顏未染終於釋然地輕舒了一口氣。

他鬆開了擁抱她的手,將手指輕插入她的髮絲間,讓她仰頭望着自己,以便自己更加專註地看着她。而他也更加認真地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清清楚楚地說:「我還記得,你拒絕嘉律的理由。你說你現在的人生在中國。你的家,你的事業,你的未來都只會在這裏,我們無法隔着大洋彼岸連通。」

顏未染默默望着他,覺得眼睛漸漸灼熱起來。

「我也曾經告訴過你,這世上我最喜歡的地方,是你身邊。而你也承諾過,這個願望不難。」他望着她的目光如此確切,說的話清晰明確,果斷得不容任何人質疑,「所以未染,你在的地方就是我在的地方。我這輩子的家,由你決定。」

顏未染在他那熾熱的目光面前,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但還未發出任何聲音,眼中已經湧起了一層朦朧的水汽。

她隔着水汽看着面前的人,發出了類似於嗚咽的一聲「嗯」。

所有人都在關注台上的黃一辰和柳子意,沒人注意到他們。

就連潘朵拉都捂著胸口,在為台上那兩個人歡呼。

而衛澤希將她困在自己的臂彎中,抵在牆上。

牆角空間狹小,難以轉身,顏未染掙脫不出他的圍困,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個「壁咚」的姿勢,羞赧地低下頭。

「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衛澤希低頭湊近她,那氣息縈繞在她的臉頰邊,讓她格外緊張,而他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像是在引誘一般,「你呢?有什麼要說的?」

顏未染轉開臉,竭力掩飾自己那暈紅的臉頰,故意扯開話題問:「那個……要和你相親的,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子?」

「誰知道呢?我有喜歡的人了嘛,就算對方是尤金妮公主,我也不可能去的。也許可以帶你一起去,看你能不能和公主攀個關係,設計一款公主妝,把你的事業推向國際什麼的……」

顏未染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輕輕掐了一下他橫在自己面前的手臂,說:「得啦,我知道了。」

「哇,好痛,為你付出了這麼多,你還要傷害我。」他誇張地揉着手臂,盤算著怎麼騙她來幫自己揉一揉時,忽然聽到顏未染輕聲說:「其實我就想說……你和嘉律不一樣。」

衛澤希抬眼看她,卻見她十分鎮靜,那一雙比平時更為清澈的眼眸望着他,也倒映出面前的他。

她眼中的他正在凝望着她,他想,自己眼中的她,一定也在凝望着自己吧。

他等待着她後面的話,她卻沒再說什麼,望着他許久,只微微笑。

衛澤希便笑道:「那是不一樣啊,我沒他聰明,可他沒我瀟灑啊。」

顏未染默然伸出雙臂擁抱他,將頭擱在了他的胸前。

「我知道,我以前的人生態度,一直都和你背道而馳。你這麼認真這麼努力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一步一步地走在荊棘遍佈的道路上。可無論前途多麼艱辛,你的目光都始終看着前方自己的目標,不曾游移片刻。」他低頭親吻她頭頂的髮絲,仗着她無法掙脫出自己的懷抱,任性地閉上眼睛將自己的臉埋在她的髮絲之中。

「而我呢,就是那種銜著金湯匙出生的幸運兒,金錢美女唾手可得,一直遊戲人生,也一直以自己的運氣自傲,覺得活在這世上太輕鬆了。我就這樣隨隨便便地混著日子,直到那一天,我遇到了你……」

看到了,在失去一切之後,拚命咬着牙復健,去迎接全新人生的她。

看到了,竭盡全力幫助身邊的人,用自己的力量幫助每個人都得到幸福的她。

看到了,近乎執拗地追尋自己的夢想,不曾因為阻撓而有些許沮喪的她。

這原本和他毫無關聯的女孩子,突如其來地闖入了他的世界中,讓他平坦而蒼白的人生,像那個她追逐的夢一樣,染上了絢爛的色彩,成就了以往完全不一樣的生命。

彷彿他這一輩子,在遇見她之後,才開始看清楚了這個世界的美好,才讓一切都擁有了深遠的意義。

「我父親……確實希望我以後都待在他身邊,讓我接替他掌管那個商業帝國。」衛澤希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抱住她的力度又加大了一些,「那本來是我的人生。在遇見你之前,我確實很期待這一天。但在遇見你之後,我改變了對自己未來的設想。」

「我迄今為止的人生,全都是別人給我的。可現在我想和你一起,憑藉我們的努力,親手建築出一個最美好的世界。現在我有了明確的目標,就是你我共同把思染培養成世界上最出色的孩子,登上巔峰。」他輕揉着她的秀髮,說到這裏時,忍不住微微一笑,輕聲問,「你說,一個孩子能只有媽媽沒有爸爸嗎?我要是跑了,我們的孩子可怎麼辦呢?」

顏未染覺得眼眶濕濕的。她將臉埋在他懷中,因為喉口哽住而說不出任何話,只輕輕地「嗯」了一聲。

她還能說什麼?她曾擁有過程嘉律,可程嘉律有自己的世界,無法為她割捨自己的世界。

而現在站在她面前的另一個人,可以為她捨棄那註定坦蕩的前途,可以決絕地甩掉屬於他的一切,可以拋掉所有別人艷羨追求的浮華人生,飛奔到她的面前,握住她的手。

在她充滿失望的人生中,曾經無數次被人遺棄,這是第一次有人不離不棄,執着地不肯放棄她。

剛出生的時候,是父母放棄了她;後來,是收養她的家庭有了親生孩子,將她退還了;再後來,是老師沉默地放開了她的手;直到最後,程嘉律萬般無奈地回到了美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考量和無奈。有時候是生的無奈,有時候是死的無奈。有時候是現實的考量,有時候是夢想的考量。

唯有衛澤希這個看起來最不靠譜的人,在這永遠殘缺的世界中,給了她完全的、徹底的、不肯妥協的執著。

台上的黃一辰和柳子意正相擁著牽着手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後台的他們久久不曾分開,只彼此收緊了擁抱對方的手,期望着能與對方更貼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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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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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逆轉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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