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剎那人生

[番外] 剎那人生

人的一生中,總有幾個日子,會讓人的一生改變。

即使是當今的皇帝尚誡,也是一樣。

他人生中的第一個改變,是在四歲的時候。他的母親帶着他,穿過宮中長長的通道,去看望剛剛出生的,他的弟弟。

在兩道高高的宮牆之中,母親抱着他,一步一步地慢慢走着。這裏是陽光曬不到的地方,他與母親,長久地在暗紅色的陰暗角落中行走着,彷彿是恐懼這裏的陰暗,他緊緊地抱着母親的脖子,將自己的臉埋在她的肩膀上。

直到眼前一亮,陽光遍灑在他們的身上,他才覺得,全世界都瞬間呈現在自己的面前。

眼前是一座無比高大雄偉的宮殿,而他從那狹窄的地方出來,眼前豁然一亮,使得這座宮殿像是驟然自地下湧現,突如其來填滿了他的視野。

在百來丈的廣闊平地上,三層白玉殿基層層壘砌。寬可並列數十人的台階,上面站滿了錦衣宮使和綵衣宮女。在那圍欄與白玉階的中間高台上,是高大的殿宇,在此時明艷的四月陽光下,裏面歡笑隱隱,與他和母親,幾乎是另一個世界。

那時年少的尚誡,牽着母親的手,望着這座宮殿,心裏想,難道這就是傳說中仙人居住的地方嗎?

住在這座宮殿內,會是什麼感覺呢?

母親帶着他等候宣召,過了很久,進去通報的宮使才慢悠悠地出來,示意他們可以進去了。

他跟在母親的身後,穿過層層走廊,經過重重殿門,終於來到大殿之上。他的父親,正抱着一個初生的嬰兒,坐在最高的地方。

他對父皇的第一個記憶,就是在這裏。他抱着剛剛出生的尚訓,滿臉歡喜地看着,對身邊的人不停地說:「像我,這孩子真像我……」

直到母親帶着他跪伏在地,他才終於想起來,其實自己早已經有了一個孩子。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第一個孩子身上,微微遲疑,問:「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他母親趕緊說:「聖上,他還沒有起名字。」

他的母親,本是易貴妃宮中的一個宮女。某一次皇帝來找易貴妃時,喝醉了偶然遇上她,迷迷糊糊中寵幸了她。等到酒醒后,他自己都忘記了這件事。

誰知他一味獨寵易貴妃,易貴妃卻一直沒有懷孕,偏偏這一次卻在別人身上有了個孩子。

易貴妃對這個卑微宮女,自然恨之入骨。皇帝本來也早已遺忘這個孩子,但因為後廷確實有記載,所以才無奈給她封了個低階,甚至連這個孩子,都不去看望,任由他們母子在宮中自生自滅。

但是今天,是他喜歡的女人為他生下孩子的日子,所以他對自己厭惡的這個孩子都不太介意了,聽說他還沒有名字,便隨口說:「這樣吧,太子名訓,這孩子就賜名為誡好了。」

那是一個尚誡永遠記得的日子,因為他從此擁有了自己的名字,雖然他的名字,是跟着他的弟弟,順便賜給他的。

但是,那個時候,他全不知道替自己難過。那時四歲的他,只是看着父親懷中的弟弟,看他睜大圓溜溜的清澈眼睛,打量著這個世界。而父親,用溫柔而歡喜的神情,寵溺地看着這個小孩子,愛若珍寶。

那個時候,他也曾經想過,到什麼時候,父親也能用這樣的眼神,看一看自己呢?

後來,他想到這一天的時候,在心裏,也會隱隱地想——也許,他對尚訓的恨,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從他第一天懂事開始,就深埋下了對這個奪走自己很多東西的人的怨恨。

不過,有些東西,不是尚訓奪走的,而是誰也留不住的,比如說,他母親的死。

在他九歲那年的秋天,母親因為鬱積憂病,含着淚,最後只對他說了一句話。

娘對不起你。

他守在母親的床前,看着沒有了呼吸的母親,很久很久才猛然醒悟過來,他母親死了。

從此以後,只剩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

恐懼與悲傷佔據了他的心,他大哭出來,向著外面奔去,在周圍瑟瑟的枯樹中,明月在天,星河燦爛,秋天的風冰冷如刀。

他向著父親的宮殿跑去,卻在門口就被人攔下了,他急促地哭着,向著裏面喊:「父皇,我娘去世了……她死了!」

他小小的聲音,在廣闊的深宮與沉寂的暗夜中,消漸為無聲。

又過了許久,裏面才有人出來,說:「聖上口諭,知道了,天色已晚,明日再說。」

是的,他母親的死,就像輕飄飄的一朵花掉落,甚至不值得為她驚擾帝王的好夢。

只有尚誡,在被宮人們連拉帶拽地拖離寢宮時,他掙扎著,慟哭着回頭看了一眼在星漢下華美異常的宮殿。

寂靜無聲的殿內,隱隱的燈火透出來,整座宮殿就如同蓬萊仙島上的透明玲瓏閣,夜色中,如同冰玉,那麼美麗,毫無人氣。

母親的死,在宮中無聲無息,如同一株野草的消亡。

因為母親去世了,所以,他很快被遷出宮,居住在自己的王府中。

說是王府,其實也只是一個三進的院落,他一個人居住在裏面,度過了母親去世后的第一個冬天。

那個時候,他有了一個王傅代替母親管教他,是個在宮中鬱郁不得志的大學士。在他念不出書的時候,王傅最常說的話就是:「殿下,太子如今還不到七歲,可已經通背下了四書,您可叫老臣怎麼說?您千字文都要從頭學起?」

可他的母親不識字,他七歲的時候,又有誰能教他學字?

所以他經常逃課,和侍衛們一起玩讓他更覺得開心。也沒人管他,即使他跟他們舞刀弄劍划傷了自己,也依然無人過問。

春天來的時候,太皇太後去世了。他進宮去拜祭,偷偷地逃離了所有人的眼睛,去看母親當年住過的小屋子。然而,那裏已經上鎖塵封,他只能從門縫間看到裏面的桃樹,當年母親種下的桃核,已經開出了星星點點的憔悴花朵。

他偷聽宮女們議論,才知道因為這邊不吉利,所以過幾日就要拆掉建佛堂了。他不想離開,便坐在門口呆坐到半夜,沒有人來找他,他本就是個,被所有人刻意忽略的存在。

那一夜所發生的事如同夢境。

他在這個孤寂世上,認識了一個女孩子。

那個女孩子的身影,令他站在樹下仰望了許久,差點掉出眼淚來。

她將一枝桃花放在他的掌心,笑容比那枝桃花還要動人。

從那一夜開始,瘦弱的枯敗的尚誡,心裏開始有了難以言說的希冀。他想,雖然希望渺茫,可如果有一天,他能牽住一個女孩子的手的話,他希望,那個人會是她。

那一年的葬禮,不止那一場。

易貴妃突然去世了,在朝野傳說皇帝即將立她為後的時刻。他進宮去上香,沒有在靈堂看見自己的父皇,聽說他是傷心過度,暈厥過去了。而坐在旁邊守靈的,是不滿八歲的,他的弟弟尚訓。

尚訓和他容貌出色的母親一樣,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他年紀還小,並不太懂得世事,看見尚誡進來,便走上來牽住他的手。因為他們兄弟只在年節的時候才能見上一面,所以並不熟悉,但即使如此,他似乎也知道誰才是自己血肉相連的親人。

他用幼獸一般濕熱的眼睛看着尚誡,怯怯地叫他:「哥哥,他們說我沒有娘了。」

他的手軟軟的,溫溫的,尚誡雖然一直不喜歡他,可是這一刻,卻陡然覺得自己的心軟了下來。他蹲下去,抱住弟弟小小的身子,低聲說:「沒事的,哥哥也沒有娘了,我現在,也還活得好好的。」

尚訓點點頭,又說:「父皇說,以後皇後娘娘是我的母親,那,哥哥現在的母親是誰呢?」

尚誡沒有過繼給任何人,因為易貴妃對他顯而易見的憎惡,所以後宮並沒有任何人有這樣的心思,即使是皇后也不願意惹這個麻煩。

所以尚誡放開自己的弟弟,淡淡地說:「哥哥長大了,不需要母親了。」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人生,其實是千瘡百孔的。他在成長中所需要的,母親、父親、家、教育、歡樂,全都缺失。

但那又如何,他依然長大,朝廷也還是沒有遺忘他。

在他十三歲的時候,他終於成了有用的人,他也終於在非年節的時候,見到了自己的父皇。

那個時候,十歲的尚訓已經變得安靜,他站在父皇的身邊,靜靜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微笑起來的時候,酒窩很可愛。

父親將一對九龍佩分給他們,說:「尚訓,尚誡,記得兄弟相親,是皇家之幸。」

他當時不過十三歲,被父皇格外的恩寵感動得熱淚盈眶,他握著那塊玉佩,看着自己的弟弟,忽然之間,忘記了他的母親是易貴妃。

然後,他被封為客使,出使蒙狄,並且長期居住在那裏——如果不需要虛偽掩飾的話,其實是作為質子,送到了敵國,成了他國人質。

他在那裏待了兩年多。其實蒙狄的生活,如同鮮活的陽光,讓他的人生開始看見了新的希望。他只是人質,並不是階下囚,所以行動是自由的。他身形迅速拔高,學會了喝最烈的酒,騎最野的馬,在草原上縱橫來往,連蒙狄的勇士都佩服他。

甚至有時候,他早上恍惚醒來,會有一剎那以為自己本就是草原上的剽悍男兒,會在草原過一生,直到老死。

但,在那年的冬天,他的父親去世了。

父親在臨死前,沒有記起他這個兒子,所以,也沒有人來接他回去。他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固執地向告哀的使者詢問,使者為難地說:「我只聽說陛下囑咐新皇愛護百姓,要易貴妃附葬山陵,至於殿下……陛下可能神志不太清明,所以一時沒有想起來……」

那個時候,新皇已經登基,山陵也已經在動工建造。可是尚誡不甘心,他讓身邊人立即收拾東西,夤夜突出蒙都,向著故國奔去。

蒙狄的追兵很快就趕上來了,他身邊的人,有的失散,有的死去,在亡命的二十多個晝夜中,一百二十六人,最後只剩下十八個,浴血沐光,跟着他越過蒙狄邊境,踏上故國。

沙漠和草原漸漸被山野所取代,他們十九個人在夜空下的山道馳騁,他看着前方的繁星,其實它們和草原上是一樣的,但是,這是故國的星辰。

因為這個念頭,有一點東西像火星一樣燃燒了他整個身體。他仰頭看四周的大好河山,千里綿延到他目光無法企及的最遠處,湮沒在夜空的暗色中。耳邊的風聲呼嘯而過,消失在遙遠的盡頭,天地大得無邊無際,沒有盡頭,也看不見方向。

就像他第一次站在那座只有帝王才能居住的宮殿前,抬頭仰望,茫然不知自己所求。

他帶着十八個人,進京拜祭白虎殿,並且力排眾議,脅迫禮部將山陵格局改制,讓自己的母親和易貴妃一起,左右附葬在先皇身邊。

世人都是愛好傳奇的,他成為天下的傳奇,也成為朝廷中舉足輕重的王爺。因為,那個懦弱單純的皇帝,依賴着他強勢的哥哥,而要和攝政王對抗的大臣們,最好的依靠,也只有他。於是他儼然成為新皇一派的領袖,開始在朝中植根。

那個時候,尚訓還只有十二歲,在太傅們的調教下,乖巧又聰明。在上朝的時候,他正襟危坐;在攝政王與尚誡吵架的時候,他也只會沉默著,一言不發地看着自己的叔叔與哥哥爭吵。但是在他小小的心裏,他知道哥哥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所以,在尚誡處下風的時候,他會小心地牽一牽尚誡的袖子,低聲說:「哥哥,朕餓了,要不你們明天再說,朕想先退朝了。」

那個時候,他們羽翼未豐,唯一能對抗政敵的方法,居然只有如此拖延。而且,隨着尚訓長大,這個辦法後來也不能用了。

他們熬了五年,終於才找到機會,在他們的叔叔進宮的時候,將他誅殺。

當時攝政王的血就濺在他們面前的案桌上,還有幾滴,染上了他們的臉頰。

尚訓臉色慘白,摸著自己臉上溫熱的血,抬頭看他。

他淡淡地幫尚訓擦去,說:「沒什麼大不了的,荊棘長到路上了,總得斬去。」

攝政王死後,尚訓因為受驚而染了一場重病,根本不管朝廷的事,所以幾乎是任由朝廷變動,血染京城。

等尚誡收拾了項原非父子之後,攝政王在朝中的根基已經動搖了,尚訓才開始上朝。但他本來就是個事事聽從攝政王的人,此時不過是換了個人,事事任由尚誡說了算,日子依然還是逍遙自在,做着自己無能而悠閑的皇帝。

而他,終於有了時間去實現十年前的夢想,尋找到她的蹤跡。

春末那一場大雨淅淅瀝瀝,桃花下,花神廟中,就像是上天註定的劫難一樣,他遇見了盛顏。

他和那個囂張的項雲寰打賭,在他一箭射下她鬢邊桃花的一剎那,她烏黑的頭髮,在大雨中凌亂地撒下來,狼狽不堪。

那個時候,他忽然一下子覺得心裏有一點微微的疼惜,讓胸口都開始波動起來。

他甚至回憶起了他單薄的、僅有一點的童年美好記憶中,他的母親披散著頭髮,牽着他的手在院子裏走,點數着樹上的花朵,一瓣一瓣。

季節美好,人世繁華無限,而那時的他,只能以此來消磨人生中最好的時光。

奇怪的是,他以前,為什麼從來沒有覺察到,原來自己這麼孤單。

在那個時候,他心裏忽然想,她會改變他的人生吧。

不過,他怎麼也沒想到,她會以怎樣的方式,來影響他的人生。

不是他一心以為的,一生長相伴,而是,一步之差,無法挽回。

她成了他弟弟的身邊人,在他趕去阻攔的時候,卻只看到桐蔭宮中的梧桐花開得繁盛,如同大片積雪浮在夜空中。星光璀璨,無比圓滿的一輪春夜圓月,清輝遍地。沉香屏風后的燭火,隱隱約約,搖曳不定。

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勇氣去探究。他站在門口,聽着周圍風聲緩緩流過自己的耳畔,投向遙遠的彼方,永不回頭。

他終於還是轉頭離開了,在星月之空下,他抬頭仰望,恍惚想起來,母親去世的那一夜,也是如此,明月在天,清景無限。

還有,在他逃回故國的那一夜,他抬頭看見星空,映照得整個天下,廣袤無垠。

人生剎那變幻,而每當變化時,他原本應有的,都會被人奪走。

遙遠的幸福童年,近在咫尺的千里江山,還有,讓他第一次心動的,那麼微不足道的女子。

他在心裏,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最好的選擇,是將所有一切,全都遺忘。

可,總是意難平。就好像有一種執念緊緊地扼住他的咽喉,讓他寢食難安。他曾經失去過很多,如今都已經無法挽回,只有這一個,他依然伸手可及——也許不是單純因為愛。

其實是一種偏執,不甘心,無法釋懷的走火入魔的情緒,就像四歲的時候,第一次懂事,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弟弟,第一次擁有了自己的恨。

後來她給了他重重的一擊。在與鐵霏出逃,在漸漸亮起的天空下,他知道她應該成為自己最痛恨的人。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前方的山野無邊無際,永遠也走不出去。在夜空下的荒野馳騁,他看着前方的繁星,突然覺得自己眼前一黑,幾乎從馬上摔下來。

那一場大雨,她的頭髮披散而下,像他年幼時,唯一美好的記憶——然而,他沒有想到,她眼角染著的盈盈水波,她面容上桃花一般嬌艷的顏色,全都變成了騙局的一部分。

世事變幻,人心無常。

他胸口的傷口在疾奔中撕裂,痛得無法自抑,顫抖的手幾乎抓不住馬韁,差點就此倒下,在荒野上,星辰下,從此永遠消失在人世間。

在那一刻,他按著劇痛的心口,在心裏,一次又一次地反覆重申著自己的誓言——盛顏,今生今世,我一定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然而,人永遠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他也一樣。

在項雲寰的手中,再次搶到她的時候,他低頭看見她偎依在自己的懷中,顏色慘淡,神情倉皇,就像初次見面的時候,她在大雨中驚慌失措的神情一樣。這神情突然又擊中了他的心,不偏不倚,分毫不差。

在這一剎那間,他忘記了她曾經與弟弟一起謀害他,忘記了她來獄中給他送行時他的誓言,忘記了那一夜倉皇出逃時,他在星空下撕心裂肺的痛楚,剩下的,唯有對未來的妄想,就像個天真無知的小孩子一樣。

那時他在心裏,暗暗地想,恐怕一輩子,都沒辦法擺脫這個女人的魔咒了。

他不會再給她任何機會。甚至,他領兵南下,去追殲項雲寰的時候,也在心裏清楚明白地知道,他不是為了順從她的心愿,而是因為她想要利用自己和項雲寰兩敗俱傷,所以,他想要看到她陰謀破產後的樣子,那一定,不會輸給他以前的痛苦。

只是有時候,在戰後他會踏着血跡斑斑的土地,遠望夕陽。江南所有的花,都開得鮮艷無比,在殘血一般的餘暉中,如同鮮血染紅的世界。

只要他有一點不小心,只需要一次小意外,他就會成為血紅世界的一員,瀝盡全身骨血,只剩魂靈回故鄉。

然而,他依然還是一路南下,在接到探子密報時,在關注朝廷的計劃時,在探究她暗地的動作時,他依然忠實地向朝廷傳遞著捷報。但他心裏,其實十分迫切地想回去,想看到在她以為自己能將他置於死地的時候,他卻忽然出現在她面前,那個時候,她是不是又會露出當初雨中相逢時,那種可憐可愛的倉皇神情呢?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蒙在鼓裏的、叫人同情的角色——其實,根本也不用扮演,在想起她時,他所有的一切歡喜,其實都是真的。

他也曾經在血戰之後,因為心中突如其來的空虛與莫名其妙的悲哀,提筆給盛顏寫信。其實從小就沒有人用心教過他辭令,所以,他寫得很艱難,不懂得如何寫出自己的心情,但,到最後,他發現自己寫的,都是他想要在她耳邊輕輕傾訴的話。

江南四月,陌上花開,如錦緞千里,迷人眼目。於戰後披血看落日殘陽,天地血紅,萬花消漸。覺古今一瞬,生死無常,唯想念至你,才恍覺身在何處。

想了好久,他又在最後加上一句——一切俱佳,待秋日你我重逢。

他擱筆之後,看着最後一句話,心想,她又要開始忙碌秋日的事情了吧……

於是他無比期待出現在她面前的那一刻,他一次又一次地想着她,想着他們的重逢,想得心情愉快,歸心似箭,即使在進城的時候正逢暴雨傾盆,也依然沒有澆熄他的雀躍。他就像是初次嘗到情愛滋味的少年,忍不住伸手留戀地握一握她的髮絲,愛不釋手。

那個時候,他真是心滿意足。

他似乎在一夜之間,成全了自己所有的夢想。他小時候曾經仰望過的宏偉宮殿,他駐馬凝視的千里江山,他第一次愛上的人,全都握在了他的手中。

不過,改變命運,又只是一剎那。

這一個剎那,是他親手將她推入了萬丈深淵。

但其實,他一步一步,都是在為了讓她和自己最後這一刻做鋪墊吧。

也許是剎那改變人生,也許,整個人生,就只為了那一個剎那的到來。

很多年之後,他在那座華美的宮殿,握着她不算纖細的手,送她離開。那個時候,他們的孩子打開了她一直帶在身邊的小匣子,那裏面,只有一封書信。

江南四月,陌上花開,如錦緞千里,迷人眼目。於戰後披血看落日殘陽,天地血紅,萬花消漸。覺古今一瞬,生死無常,唯想念至你,才恍覺身在何處。

數十年前寫的書信,邊角灰黃,字跡卻依然清晰,連同那片附寄的艾葉,都還在信中,只是已經灰暗破損,是她常常拿出來看的原因吧。

他看着她珍藏的書信,坐在深殿中,撫摸着她鬢邊的白髮,想着很多年前,他也還年輕時,那個時候,他握一握她的頭髮,也感覺到滿心歡喜。

不過,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改變人生的,都不過是那麼一兩個剎那,其餘,再沒有值得記憶的事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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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盡處起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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