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聲杜宇春歸盡

[第十四章] 一聲杜宇春歸盡

京城的桃花,開得和去年一樣好。

坐車出了朱雀門,往南郊而去,不多久就看見了逶迤綿延的桃花,一片粉紅色幾乎延伸到天邊去。春日的河水無比清澈,馬車沿河而行,眼前已到了花神廟。

花神廟旁那株芭蕉樹,今年分出了四五株小芭蕉,一片綠意森森。

盛顏下了車,站在花神廟之前抬眼仰望。花神廟越顯頹敗了,每根樑柱都有種搖搖欲墜的感覺。

她一眼便看見了,緩緩在花神廟中踱步的瑞王,身後的陽光斜照過去,將她的影子重疊在瑞王的影子上。

她正低頭看著,瑞王尚誡已經走過來了。

他和去年一樣,依然還是淡天青色便服,五官深刻,微微抿著的唇角顯得他神情漠然,只有一雙眼眸深暗,這般深黑如淵的顏色,她若落在其中,怕是永遠也落不到底。

他看到她了,那深黑的眼睛里,漸漸閃出一種溫柔的光芒來,是微笑的神情讓他的目光柔和起來。

盛顏默默抓緊了自己的衣襟,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胸口浮起窒息的虛弱感,呼吸開始不暢。

瑞王走到她身邊,與她並肩而立,說:「你看,就是這個地方,去年今日,我們相遇了。」

是的,這個地方。

當時羞怯地接著檐下雨水的女孩子,如今是朝廷的盛德妃。

當時笑著向她詢問簽文內容的男人,如今是她最怨恨的仇人。

同樣的地方,同樣兩個人,世事無常,居然這樣迥異。

人生如此,命運如此。

她緩緩地開口,說:「是啊,真快啊……只不過一年,世事全非了。」

春日的艷陽照在他們身上,兩個人不知不覺便一起走進這小廟裡。

盛顏雙手合十,在花神面前闔目祝禱了一會兒,瑞王站在旁邊看著她睫毛微微顫動,只覺得異常美麗,叫人心動。

等她站起來的時候,他忍不住笑問:「你向她說什麼?」

她低頭淡淡地笑,說:「只不過是願她保佑尚訓早日醒來而已……也希望我娘的在天之靈,能看到我們。」

瑞王頓時面色一沉,說:「你以後可以不必在我面前說這些。」

她想要反唇相譏,問他為什麼自己不能想念自己的丈夫和母親,但是看看他陰沉的臉色,還是咬了咬唇,將一切吞下去了。

他見她不出聲,面色又緩和了下來,竟伸手牽住她的手,低聲說:「前面人多嘈雜,我們到廟后看看,或許景緻不錯也不一定。」

盛顏的手落在他的掌心,用力抽了一抽卻沒能縮回,無可奈何,只能跟著他轉過了廟的後門。

眼前是一小片空地,後面就是如半圓般的山了,這一小片空地被山和廟遮擋住,就像是天然的一個盤底,安靜無人。

湛藍的天空籠罩在他們的頭上,底下是開得燦爛的桃花。樹上的花正開到全盛,地下已經鋪了一層如胭脂般的落花。陽光中一切顏色明亮耀眼,鮮明的天藍、嬌艷的粉紅、柔嫩的碧綠交織在一起,濃烈的色彩燦爛得幾乎讓眼睛都受不住。

瑞王牽著她的手,走到落花里去。兩人倚著樹坐下,陽光透過茂密的花朵,斑駁地照在他們的身上,微風吹過來的時候,光影就在他們身上流動,如同流水。

整個世界平靜已極,過去未來都沒有了蹤跡,人間只剩了這山前廟后小小一塊地方,色澤美麗,什麼前塵往事一概不剩。

春日溫暖,他們在樹下坐著,看著彼此,卻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過了良久,他才握起她的雙手,低聲說:「你嫁給我吧。」

猶如晴天霹靂,去年的那一日,桃花中,他曾對她說過同樣的話,而如今,卻又對她這樣說。

她睜大雙眼,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看著他,嘴唇顫抖,卻良久說不出話來。

他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貼在她耳邊問:「怎麼了?你不願意?」

她顫聲道:「瑞王爺,我……沒聽說過弟弟的妃子可以再嫁給哥哥的。」

他卻無動於衷:「他如今與死了無異,還有誰敢反對嗎?」

「也許沒人敢反對,但我……不能嫁給你。」她用力推開他,堅決地說。

他看了看她,皺起眉:「盛顏,以前我曾向你求親,你也答應了。」

「那是以前,我們之間……如今發生過這麼多事,你能當作沒有發生過,但我不能!我永遠不能若無其事,當作一切沒發生過。」

「真是好笑。」他盯著她,開始有點惱火,「是誰對不起誰比較多?如今我願意選擇原諒你,只願我們一切重來,回到當初——回到你答應要與我成親的時候,就當這一年我們沒有經歷過,可怎麼現在倒是你不肯原諒我?」

盛顏心口一陣冰涼彌散,話語不由自主地尖銳起來:「我對不起你?瑞王爺,你害死我至親的人,卻還覺得是我虧欠你比較多?世界上有這樣的道理嗎?」

「尚訓的事,與我無關。」他厲聲道。

「瑞王爺手段高明,在我身邊安插什麼人都無人知曉,當然不會留下任何證據!」她終於語言尖銳。

「事到如今,局勢已經盡在我手中,如果是我做的,難道我還不敢承認?」瑞王怒極,伸手將她重重按倒在地,俯下身盯著她,「我與他畢竟是兄弟,就算我真的要這個皇位,我自然有光明正大的手段,何至於像你們沒有軍權沒有勢力,只能用那麼陰毒的手段暗算對手!」

盛顏毫不畏懼地對上他的目光,反唇相譏:「反正真相已永遠無人知道,你也自有一百種理由來替自己辯護。」

「你……」他氣得拂袖轉頭,也不願與她繼續爭執下去,只說道,「事實真相,等我從南方回來再幫你查明吧,反正我必定會給你一個交代。若查出來不是我做的,到時候你是否留在我身邊,就不是你自己願不願意的問題了。」

盛顏盯著自己頭上藍天,整個天穹猶如籠罩在她身上,壓得人喘不過氣。

他將她狠狠拉起來,見她在落花中氣息急促,臉色慘淡,如褪盡了顏色的花朵一樣。他心中明明充滿了怨怒,此時卻又升起莫名的憐惜來。

於是他緩緩搖頭,低聲說:「盛顏,你別試探我容忍的底線。在你之前,曾經觸怒過我的人,至今沒有好好活著的。」

她默不作聲,甩開他的手站立在他面前,嘴唇顫抖如風中即將凋零的花瓣,卻說不出話。

瑞王俯下頭,親吻了她,彷彿剛剛的爭吵根本沒有發生。

春日,艷陽,整個世界花開無盡。風吹過來的時候,小盤地中氣流迴旋,無數的落花就像片片胭脂直上天空,落到不知去向的地方。

瑞王離京那一天,滿朝文武一起出城送將士離開,鐵甲紅纓,黃塵漫天。

即使盛顏未能出去,她也可以在外宮城的城牆上看到兵馬揚起的塵土,遮蔽了小半個天空,浩浩蕩蕩一直向南遠去。

她站著看了許久。南方,溫暖的地方。那裡也應該到處都是桃花垂柳吧?

雕菰看她站在亂風中注視著南面,扶在城牆上的手微微顫抖,便低聲說:「德妃娘娘不必擔心,瑞王爺怎麼可能會有事呢,項雲寰不是他的對手。」

她微微點頭,說:「是啊,有什麼好擔心的……」

太陽升高了,晨霧漸漸褪去,四面疾風捲來,招惹得衣帶在風中獵獵作響。皇城內外一片紅粉青綠,整個人間都從沉睡中蘇醒,唯有她全身冰寒,恍如還在嚴冬。

指甲把她的掌心刺得幾乎出血,盛顏站在城樓最高處,看那片煙塵漸漸遠去,那裡面有個人,曾對她說,你嫁給我吧。

如今,你我要告別了,永遠。

因為,我們不能共存一個天地之間。

瑞王走後,日光之下並無新鮮事。宮中很多人都在議論雲澄宮,也有人向雕菰打聽盛顏和瑞王的事情,還有一個熱鬧話題是,等瑞王回來后,盛德妃將會被如何處置,畢竟她是曾經與先皇一起差點殺掉瑞王的人,可如今又是與瑞王在宮中傳出流言的人。

在佩服她手段的同時,大家也都猜測,她能不能順利地迷住瑞王,讓他忘記了以前的恩怨,保住自己的性命——而,竟然沒有一個人,敢探詢真相。

前方的戰事令京城的百姓精神振奮,瑞王到南方后所向披靡,連下九城,戰況傳來,大街小巷歡聲雷動。很快時間又接近端午,京城熱鬧非凡,短暫地恢復了以前的景象,雄黃與艾葉的氣息瀰漫了整個京城。

宮裡自然也有應時的粽子,盛顏與君皇后吩咐御廚,正讓內侍送到大小官員府第分賜時,兵部有人進來,說:「瑞王爺有密信進呈盛德妃。」

盛顏以為是戰報,隨口說:「交付朝廷商議就好了。」

「瑞王爺在封口指名是給盛德妃的。」他說。

盛顏這才慢慢取過旁邊的絲絹擦了手,接過他手中的信。

君皇后不明所以,問:「之前瑞王不是讓你幫他看著點朝廷的事嗎?或許是因為這件事?」

盛顏翻過封口看,果然封條貼得密實,註明進呈盛德妃。她拔下頭上金釵,劃開信封,翻看內容。

江南四月,陌上花開,如錦緞千里,迷人眼目。於戰後披血看落日殘陽,天地血紅,萬花消漸。覺古今一瞬,生死無常,唯想念至你,才恍覺身在何處。信到時必已五月初,寄艾葉消邪。

一切俱佳,待秋日你我重逢。

寥寥數語,並沒有任何題名落款,附寄上的艾葉也乾枯了,輕薄一片。

她翻來覆去地看,到最後也只看到唯一一點——秋日。

若無把握,他怎麼會這樣明確地點出。他是從不失信於人的。

盛顏微微笑了起來,將那信緊緊攥在手中。

秋日,真是好時節。

朝廷問斬犯人,從來都在秋後。

盛顏從君皇后那裡告辭,帶著鐵霏去兵部詢問江南事宜。

君皇後送她到宮門口,頗有點擔心地說:「幫我給大哥捎個信,雖然知道他一定很忙碌,但也望他抽空報個平安。」

盛顏便說道:「有什麼東西帶一件給他吧,不過他是後防,應該是不會上前線的,不必擔心。」

君容緋點頭,轉身揀了個端午的香囊給她,說:「今日端午,就拿這個給他避邪吧。」

盛顏接過來,苦笑道:「恐怕到的時候,五月都已經過去了。」

君容緋猶豫道:「那讓我再想想……」

「不必了,這個就好了。」她拿在手裡,告辭了出去,回自己的殿內換了衣服,對鐵霏說:「跟我去兵部一趟吧。」

如今兵部的尚書孫冶方是瑞王一手提拔上來的,對於這個曾經謀害瑞王、如今又牝雞司晨的盛德妃雖然表面維持禮節,但骨子裡卻是不屑的。

盛顏也只當自己沒看見,詢問了戰況之後,又問:「江南濕熱,軍隊是否會有疫病流傳?」

孫冶方說道:「已經從各地調撥了軍醫過去,何況瑞王也收編了江南部分軍隊,對於當地的氣候已經有辦法抵禦,一切都不勞盛德妃挂念。」

「這就好了。」盛顏說道,一邊拿出君容緋那個香囊,交給他說,「這東西是皇后吩咐要交給她大哥的,不可遺漏了。」

孫冶方接過,抬眼看了一下鐵霏,見他微一點頭,便取了一個厚實的信封裝了,貼條封好,說:「德妃請放心,和公文一起,半個月之後也就到了。」

盛顏抬頭看看,已經日中,便起身回去。

剛回到宮中,就見工部和禮部的人在等著,她剛想詢問來意,馬上就看到了他們手中的工程圖。

群山中的雙闕,望道后是寢殿,松柏蒼蒼。

她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地在端午的熏香之中,緩緩按住胸口。

工部尚書看她臉色蒼白,只能小心翼翼地說:「啟稟德妃,聖上已經昏迷數月,眼看……近日瑞王也來信問起,所以我們做臣子的,就先擬了山陵的形制……」

他還沒有死,可是他們都已經在準備他的墳墓了。

看來,尚誡是不準備讓他醒來的。

盛顏伸手扶住身後的欄杆,竭力讓自己眼前的黑霧過去,良久才說:「工部和內局各找幾個人前去就可以……我,就不看了。」

「是,臣等告退。」見她情況不好,他們趕緊告退。

「記得……」盛顏又吩咐說,「一定要儘快,最好……在秋天之前,就能完工。」

「是。」

盛顏孤身回到殿內,吩咐后局將參湯和米粥等送上,將昏迷中的尚訓扶起,墊了枕頭在他身下,輕輕地幫他按摩身體。

雕菰和鐵霏在旁邊看著,聽到她輕輕地對尚訓說:「今天,朝廷按照瑞王的吩咐,給你建山陵了……他看來,真的很不希望你醒來呢。」

一切都無聲無息,無意識的尚訓,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

裝著艾草的香囊,在半個月後才到達江南。拆開封印完好的信封,君容與拿出端午的香囊看了看,好笑地問:「是皇后吩咐給我的嗎?」

信使也覺得有點小題大做了,他笑道:「正是,皇后委託盛德妃帶出宮轉交給兵部的。不過如今端午都過去半個月了,已經用不著了吧。」

君容與點頭,說:「還是感謝小哥辛苦。」

他迴轉自己的屋中,江南已經十分悶熱,嶺南這一帶尤其厲害,等天色稍微晚一點,毒蟲就在沼澤中滋生,黑壓壓一片襲來。幸好他負責善後的這幾座城池還算平靜,城中百姓雖然遠離京城,但是對於項雲寰也沒什麼附屬意思,不至於有什麼再起動亂的擔憂。

他將香囊帶回自己臨時設在縣衙的辦公處,隨意丟在了桌面上,等到快要回住處的時候,才馬馬虎虎收了回來,塞在袖子裡帶了回去。

吃過晚飯,洗完澡,他準備上床安歇的時候,才將那個香囊拿了起來,放在鼻子下細細地聞了一會兒,按捏著,良久,終於將它拆開了,找了半天,才終於尋到裡面的一個小紙卷。

展開小紙卷,裡面是潦草的幾個小字:「京城部署無誤,項雲寰死後可動手。」

他將紙條在燭火上燒了,又將灰燼碾碎吹散,起身去洗了手,面色如常。

盛夏將盡,正是整個天下最熱的時候。

「這麼熱,怎麼得了啊……」京城防衛司統領李堯,從衙門回來的時候,騎馬經過小巷,抬頭看了看天色,嘆氣。

已經是暮色沉沉的時刻,可是暑氣依然未消,整個京城似乎都籠罩在一片蒸騰的熱氣中。

他的副手劉遠志,在他的身邊,說:「據說南方更燠熱,不知道前方的將士現在情況如何?」

「有瑞王爺在,我們需要擔心什麼?只等他凱旋,改換朝天了。」李堯笑道。

「說的也是。」劉遠志笑道,一邊忽然轉頭,看著巷子的另一邊,驚訝地問:「咦,那是什麼?」

李堯下意識地一轉頭,剛想看看那邊有什麼,卻只覺得脖子一涼,一道寒刃從他的脖子上劃過,灼熱的血頓時噴濺出來,他一聲不吭地從馬上倒了下去。

身後跟隨的人頓時大嘩,齊齊抽出隨身佩刀:「劉遠志,你居然敢殺頂頭上司?」

劉遠志冷笑道:「我是奉聖上諭旨,誅殺京城內逆賊瑞王的心腹。」

「聖上……聖上不是昏迷半年了嗎?」

「聖上已經醒來,如今正是肅清乾坤,重振社稷的時刻了!」劉遠志說著,回頭看見京城中亂聲漸起,四處的守衛,如雲集響應,御林軍中的動亂,也開始了。

以京城防衛司的副使劉遠志伏擊頂頭上司李堯開始,京城變動。君蘭桎一派人控制了京城防衛司近兩萬兵馬,與瑞王新近提攜上來的御林軍都統展開混戰。京城之內巷戰械鬥,人人自危,白日閉戶。

盛顏與尚訓在垂咨殿中等待著消息,兩個人一夜不眠,互相緊握著對方的手。

若能成功,他們將一起血洗仇恨,共享這天下。

若是失敗,他們將一起死去,下場凄慘。

京城動亂的第二天下午,防衛司的人開城門迎御林軍的舊統領入城,新統領被斬殺於御林軍校場門口,京城兵權才回歸到皇帝手中。

大清洗立即開始,瑞王派的人馬損傷嚴重,雖然倉促逃掉幾個,但京城與身在南方的瑞王路程遙遠,一時之間瑞王自然不能回救。尚訓下令從周圍州府調集軍馬,匯聚京城,各州府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朝廷有令,還是不得不從,一時間雖然有些嘀咕,有些推諉,但是在兵符的調轉下,依然還是率兵馬往京城而來。

「預計十日之內,京城兵力就可達到五萬以上,而瑞王要接到京城的變動再領兵迴轉,至少要二十天,到時候我們足以與瑞王軍一戰。」劉遠志意氣滿滿地向他們稟報說。

君蘭桎也很得意:「容與今晨飛鴿來報,二十四日瑞王大破項雲寰,當晚他趁瑞王軍慶祝時,率軍伏擊瑞王右翼軍成功,斬殺大將李宗偉。朝廷接管的城池已緊閉城門,不納瑞王軍,他如今無城可據,糧草睏乏,相信也難以北上了。」

聽起來,局勢一片大好,尚訓總算鬆了口氣。他雖然已經醒來一段時間,但是畢竟還未調理好,此時疲憊地靠在椅上,長長出了一口氣。

盛顏瞥了站在自己身後的鐵霏一眼,又問:「以你們看來,瑞王此次,還能不能有什麼機會?」

原兵部侍郎,如今已順理成章接替了身首異處的兵部尚書的張鎵轅立即說道:「以臣之見,逆賊近期已經空乏,短時間內絕不可能恢復元氣。如今他們受困南方,與項雲寰的戰事折損了不少將領,雙方互相殘殺,朝廷漁翁得利,真是皇上和中書大人安排的妙計啊!再者,朝廷也將附近的城池接管了,瑞王堅壁清野,糧草也一直都是朝廷運送,他根本沒有自己的輜重補充,可以說這次他是絕無反撲朝廷的希望了。」

鐵霏站在盛顏身後,彷彿沒聽到一般,臉上依然毫無表情。

君蘭桎又說道:「瑞王軍必定會北上,朝廷已經派了祁志高前去堵截,聖上可信得過他嗎?」

「祁志高是以前攝政王的屬下,相信君中書比我更了解。」尚訓有點疲憊地說。

「那麼,盛德妃的意思呢……」君蘭桎又看向盛顏。

她緩緩搖頭,說:「我只是個女人,哪裡懂這些,一切由皇上和諸位大人看著辦就是。」

她起身離開了垂咨殿,也不管尚訓在她身後詫異地叫她、想要挽留她。

她穿過狹窄的宮道,高高的宮牆在她身旁林立,炙熱的夏風從她身邊穿過,吹起她薄薄的紗衣,凌空飛舞。可是她臉色蒼白,心底悲戚冰涼。

鐵霏跟在她的身後,亦步亦趨,像影子一樣沉默。

盛顏走在宮牆的陰影下,忽然,她停住了腳步,雖沒有回頭,但是鐵霏可以聽到她低低的聲音:「你……難道不為瑞王擔心嗎?」

鐵霏輕聲,但是不容置疑地說:「瑞王爺不會敗。」

盛顏靠在紅色的宮牆上,也不管自己的衣上會沾染污痕。她仰頭看著天空,彷彿是想要嘲笑他,可是鐵霏卻分明感覺她聲音顫抖喑啞:「不知你這種盲目的信任從哪裡來?」

一直跟在她身後的鐵霏,第一次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慾望,想要上前去看一看她現在的表情,他心想,發出這樣的聲音的人,該是多麼絕望與痛苦。

然而現在她希望成真了,她的丈夫終於醒來,與她攜手面對江山風暴,她最大的敵人已經身處最艱難的境地中,為什麼她卻沒有一點歡喜?

可是他最終,還是克制住了自己。他忠實地站在她的身後,用著最平常的口氣,說:「王爺十四歲時,在蒙狄做人質,他知道自己的父親去世后,立即帶著一百二十六人潛逃回國。在浴血廝殺之後,能跟著他踏上國土的,只有十八人……而我,就是那十八個人之一。」

盛顏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任由狹縫中的風極速穿過,割痛自己的臉頰。

「所以我信瑞王,就算在絕境之中,也必能創造奇迹。」鐵霏聲音平板冷硬,毫無波瀾,「盛德妃,我想你們做什麼都是沒用的,你們只需要等他回來,接受自己的失敗就好了。」

她沒有說話,從始至終,她也沒有回過頭,看過他一眼。

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只有那些風,加諸她薄弱的身軀,彷彿永不停息。

雖然朝廷對局勢算得上樂觀,可京城很快就失去了君容與的消息,朝廷里猜測應該是他堅閉城門不出,瑞王圍城,所以失去了聯繫。但圍城對於被阻斷了糧草的瑞王軍來說,絕對是支持不了多久的。而且各地前往京城的援軍也很快就要到達了,所以雖然有點小擔憂,眾人還是將主要的關注放在入京的軍隊上。幸好一切都很順利,各州府軍馬陸續趕到,駐紮在京城外。

「我心中很不安,前方……應該確實沒事吧?」尚訓回來后,與盛顏在殿內相對時,他忽然這樣說。

盛顏心中也是浮著暗暗的憂慮,但她還是寬慰他:「放心吧,如今局勢盡在朝廷的控制下,各州府的兵馬已經趕到,就算南方的軍隊作亂,也是群龍無首,得不到各地支持,料來也不成氣候。」

尚訓也聽出她口氣里的不肯定,但,有她在身邊陪自己說著話,本來就是讓他安心的事情。他在燈下握著盛顏的手,低聲說:「阿顏,我想我如今的身體,也許和你不能相守一生了,但只要能殺了我哥哥,最後你能在我身邊,這樣我……也算人生圓滿。」

她看著尚訓淡淡苦澀的笑容,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眼看外面天色昏暗,似乎要下雨,風也一陣陣大起來了。她站起來去關窗戶,只在這頃刻之間,雨已經下起來了,細如牛毛的雨絲隨風斜飄進殿內,濕了她半身。

遠處被大雨遮掩得模糊不清的千重宮殿,包圍著她。雖然身處華美殿宇之中,可這種不知道明天在哪裡的孤苦愁緒,和以前在漏雨的屋檐下,與母親背對背取暖的時刻,又有什麼差別呢?

阿顏,好好地活下去。

驟然之間,天地迥回,鋪天蓋地的悲哀淹沒了她。

尚訓與她靜靜偎依許久,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聲。

盛顏安撫尚訓睡下,然後走到門口去,發現是太后駕臨。雖然她身邊的宮女們高高替她打著傘,但因為被擋在宮門外沒有避雨的地方,她衣服的下擺已經被淋濕了一塊。

看見盛顏之後,太后立即高抬下巴,倨傲道:「盛德妃,讓這些不長眼的奴才們趕緊退開,本宮找皇上有事商議!」

盛顏在殿內屋檐下,雨風掠起她的裙擺,讓她站立的身軀看來更是平靜:「聖上已經安歇,臣妾不敢大肆喧嘩接駕,待太后簡慢了,還請見諒。」

太后氣急,又喝道:「這家國岌岌可危的非常時刻,皇上已經醒來主持大局,你區區一個后妃,還敢阻攔本宮見皇上?」

「臣妾不敢。」盛顏向她深施一禮,說道,「只是聖上已經安歇,太后也知道聖上如今能有一刻好睡不易,若有要事,太后可告知一二妥善的身邊人,留在這邊等待聖上醒來再告知。」

太后仔細打量了她幾眼,彷彿現在才認識她似的,點了點頭,然後幾步走上台階,理也不理她,繞過她就徑自向內走去。

盛顏正在愕然,太後身邊的兩個女官已經快步上來擋在她面前,讓盛顏連反應的動作都做不出來。

直到太後進內,她們才避讓開來,向她行一禮表示歉意。

盛顏也沒有責怪她們,心想,你們怎麼會知道,我將太后攔在外面,是為她好呢?

她轉過身,不疾不徐地往殿內走去。還未到內殿,便聽到太后的聲音傳來:「皇兒,你可知李堯是母後堂兄,如今你將他就此斬殺,可曾想過母后親族的感受!」

尚訓倚靠在床頭,用一雙過分冷靜以至於顯得冷酷的眼睛望著她,聲音和眼神一樣冰冷:「既然是母后親族,那麼就更不應該投靠瑞王,讓母后與朕生了嫌隙。」

太后一時語塞,剛好看見盛顏已經走回來了,她立時勃然大怒,對尚訓說道:「皇上可知道,剛剛在外邊,德妃竟然阻攔在殿門之外,不讓母後進內探望。」

尚訓望了盛顏一眼,唇角竟浮起一絲淡淡笑意,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這才緩慢地開口問:「母后的意思是?」

太后今日本就是為堂兄之死而來興師問罪,見他們二人受了斥責還這般舉止親密,簡直氣恨交加:「德妃猖獗如此,竟至干涉你我母子相見,簡直罪無可恕。請皇上予以懲戒,免得其習以為常,再度忤逆!」

尚訓緩緩地點頭,說:「太后之言,朕有疑問。」

太后怒道:「還有何疑問?皇上是覺得母後會冤枉她,還是覺得宮門口眾多人會誣陷她?」

「不,朕只想知道,若德妃所為算是猖獗的話,那麼當年太後送五香拈痛散給我的母妃,又命人在書中夾帶瑞腦草,以至於我母妃華年早逝,香消玉殞,又如何形容?」

太后大驚失色,臉色頓時青紫,一口氣哽在喉口,竟連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盛顏詫異地看向尚訓,不知道他為什麼此時突然對太后發作。直到看見他眼中黯淡卻倔強的光芒,她才悚然驚覺——或許尚訓是覺得,若再不將此事了結,他可能沒有時間了。

沒有時間了。最後的時刻已經到來,覆巢之下,他們每一個人都無處可逃。

太后強笑著,聲音也變了:「皇上,母后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尚訓閉上眼,靜靜地說:「朕叫了你多年母后,如今也不願太過難堪。我會在你身邊留四個忠心的奴婢,你安安靜靜在西華宮度過殘生吧,今生今世,不要再踏出西華宮一步,更不要出現在朕面前。」

堂堂太后,囚禁於西華宮,而且身邊只留四個奴婢,簡直等同於顏面喪盡。

太后聲音凌亂,說道:「皇兒,你……你如何會聽信他人謠言,認為……認為母后當年殺了你母妃?什麼瑞腦草……母后一無所知,這從何說起啊?」

尚訓毫不留情地說道:「不必遮掩了。當年事情,朕在剛知曉時也不敢相信,但這幾個月來朕命人私下調查,如今人證物證俱有,太后不必再作張作致,給自己留點體面吧。」

太后一雙保養得宜的手攥得死死的,青筋直暴。她霍然轉身,瞪向盛顏,大吼:「是你!是你假造你父親詩集中夾雜瑞腦草一事,挑撥我們母子關係,是不是?你這個迷惑皇上的妖孽,本宮當初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召你進宮!」

盛顏靜靜地瞧著她,彷彿她的咆哮只是過耳清風一般:「太後娘娘,皇上剛剛只說是書里夾雜瑞腦草,若您真的一無所知,又如何知道那瑞腦草是暗藏在我爹的詩集中?」

太后頓時語塞,那雙唇顏色枯槁,顫抖如風中枯葉,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許久,終於長出一口氣,說:「是本宮的錯。本宮原以為,當年的那一招神不知鬼不覺,易貴妃死了,盛彝也無聲無息死在外放之地,皇上也乖乖叫了本宮多年母后,本宮可以安枕無憂了……誰想先皇居然會給本宮托那一個夢,誰想本宮身邊人居然在知道這個夢后攛掇本宮,說可以成就朝廷一樁佳話……」

她的目光在盛顏臉上掃過,聲音更顯冷硬:「哼,佳話……現在想來,倒像是天理循環,要讓這一樁陳年舊案翻出來,所以本宮才做了那個夢!而本宮最終為盛彝女兒所揭發,也怨不得別人!」

尚訓默然問:「太后當初借盛彝之手殺害朕母妃,後來召他女兒進宮,難道不怕盛彝將此事告知女兒?」

太后冷然道:「恐怕盛彝自己也不知道此事吧。當年本宮在易貴妃身邊早有人手眼線,等盛彝的詩集進獻到宮裡之後,才在書中動了手腳,他又如何能知道自己的詩集為本宮所用?更不可能將其中的秘密說出去了。」

「然而,我父親確實知道了。」盛顏在旁邊說道,「我爹在獻書之後才發現落款出了問題,這事可大可小,於是他託人將那本書又從易貴妃宮中重新拿到了自己手中,然後拆開書本,換了落款那一頁——在拆書的時候,他自然也發現了被釘裝在書中的瑞腦草。只是他當時以為是宮中防蛀用的,也沒有在意,直到易貴妃十五日後驟然薨逝,他聽說太后給易貴妃送去過五香拈痛散的消息,才知道了,原來自己的書成為這個局中的一顆棋子!」

太後面色青灰,冷笑道:「那本宮倒是佩服你,你懷著這麼大的秘密進宮,卻一臉鄉野無知少女的模樣,本宮真是看不出來。」

尚訓冷冷道:「盛彝並未將這樁秘密告訴阿顏,然而他留下了書信,就藏在壽安宮佛堂之中——就是他替太后抄寫的經文。太后多年來一直幫他妥善保管這個秘密,朕還要多謝你了。」

太后被他這幾句話頂得全身發抖,氣怒交加。

「太后,請回宮吧。你可以在西華宮為朕母妃長齋念佛,以贖昔年罪過。」尚訓抬手,示意她不要讓自己動用宮中侍衛押送。

太后精力不接,用力地呼吸著,目光也開始渙散了。她怒極反笑,問:「本宮的罪過?本宮若有罪,你母親當年又該當何罪?本宮滑胎而永遠不能生育是誰所為?瑞王的母親凄涼死去又是因為誰?若本宮當年不對她下手,如今早已與瑞王母親一樣,無聲無息死在角落中了!可如今,至少是本宮贏了,本宮好歹成了太后,多活了這些年!」

盛顏默然站在殿中,聽著太后崩潰之後瘋狂的言語,撕開了一切溫情脈脈的遮掩。

這華美莊嚴的宮廷,埋葬了多少美麗的女子。裡面,有尚訓的母親,也有尚誡的母親,如今,或許已經輪到了她。

她只覺悲從中來,站在旁邊默立許久,然後走出清寧宮,示意侍衛們準備好,護送太后回宮。以太後身體不適為由,她命后局將太後宮中的人立即遣散,只留四個宮人聽用。

內局的人雖然猶豫,但皇帝的旨意一下,他們立即照辦了。西華宮中燈火散去,在細雨之中變成一座空宮。被調撥過去的侍衛忠實地護衛太后安全,保證太后安居宮中,不會踏出一步。

等一切安排妥當,盛顏回到清寧宮,幫尚訓寬衣睡下。

他大病未愈,現在又勞心勞力,正是疲憊的時候。可他靠在床上,一直睜著眼睛,茫然看著外面,無法入睡。

盛顏也是了無睡意,她坐在燈下整理文書,偶爾靜靜地回頭看一看他。

他依然是清雅高華的少年,雖然清瘦纖細,眉心含著淡淡的悲哀,但是,他沒有變,他依然是他。

盛顏茫然握著手中的奏摺,心想,如果他不是皇帝,他是個遠離朝政的王爺,或者,他只是一個和她門當戶對的普通少年,那該多好。如果他們能像普通的少年夫妻一樣,過一世普通的人生,那該有多好。

如果這個世上沒有瑞王出現,那該有多好。

像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尚訓緩緩地睜開眼,見她凝視著自己,他的臉上露出了勉強的微笑,輕聲叫她:「阿顏。」

看著他臉上平靜的微笑,盛顏也似乎安心了下來,她點頭微笑,走到床邊坐下,低聲說:「你累了,我們早點歇息吧。」

尚訓凝望著她,伸出雙臂示意她坐近一點。

盛顏輕嘆了一口氣,偎依在他身邊。兩個人都不說話,也不做什麼,只靜靜地聽著外面密集的風雨聲。

良久,他忽然低聲說:「如果是瑞王做的多好。」

盛顏不解,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恍惚地說:「如果害死我母妃的人是瑞王,我就能更恨他了。」

「他做的還不夠嗎?」盛顏平緩的語調之中充滿怨恨,「他放冷箭讓聖上瀕臨絕境;他在聖上藥中下毒致聖上昏迷;他造反謀逆以致天下大亂;他命人殺害了臣妾母親,他、他還……」

她無法再說下去,只能狠狠將頭轉向一邊,咬緊了牙關。

尚訓一聲不響,輕撫她的肩頭,將自己的頭埋在她的發間。她聽到他模糊的聲音,卻早已轉換了話題:「這一場風雨之後,天氣就會涼快了……秋天就要來了。」

「嗯,秋天……就要來了。」她緊閉著眼睛,喃喃地說。

她忽然想到尚誡寫給她的那封信,他說,秋日回來。

又似乎過了很久,在她終於有點睡意矇矓的時候,聽到尚訓又低聲在她耳邊問:「阿顏,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不是好人……我做過很對不起你的事情,你……還會愛我嗎?」

盛顏在半夢半醒的迷糊中,低聲說:「我也做過太多對不起你的事,既然你能原諒我,既然我們還有現在,那麼,你哪還有什麼事情,是我不能原諒的呢?」

他沉默著,用力抱緊她,將她的臉埋在自己的胸口。

「但是阿顏,我並不後悔之前所做的一切……因為,至少你現在,是跟我在一起。」

在黑暗中,帳外朦朧的燈光,在他的臉上投下微微波動的光芒,他的唇角,淡淡地揚起,歡喜,圓滿,如意。

一夜風雨大作,狂風暴雨的聲音,還有壓抑的心境,讓盛顏怎麼都睡不安穩。

她恍惚覺得自己還處在雲澄宮,水聲嘩嘩作響,擊打著她的夢境。就像昨日重現,瑞王又坐在自己的床前,黑暗中用那雙灼灼的眼睛盯著自己。

在夢寐般的恍惚之中,她忽然被一陣輕微而急促的腳步聲驚醒,然後雕菰撲進來,隔著錦帳低聲叫她:「娘娘……」

盛顏還在朦朧之中,不知道自己聽到的,是真實,還是夢幻。而雕菰見她沒有反應,急得竟不顧自己的身份了,撩開帳子沖了進來,低聲叫道:「娘娘!」

她坐起來,看看沉睡的尚訓,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輕手輕腳地下床,披衣出來。

外殿的風雨聲更大,所有的帳幔都在燈光下不安地晃動,如同水波。就在這一片令人恍惚的水波中,她看見景泰也正守在外間,一臉無措地望著盛顏,悲切無望。

雕菰低聲說:「瑞王進城了!」

盛顏愣了一愣,聲音嘶啞問:「你說什麼?」

「瑞王與各州府調度過來的兵馬會合,如今已經連夜率兵進城,聽說……很快要進內宮來了!」

「他哪有時間過來?他怎麼過來的?」盛顏急促地問。

但是她也知道雕菰是不會有答案給她的。她倉皇地回頭看內殿,那裡,尚訓還在安睡。

如果有可能的話,她真希望,這一天一地的風雨全都加諸在自己的身上,不要傷害到睡夢中的尚訓一絲一毫。

「現在,他已經在宮城門口了……是守衛們進來知告的。」雕菰又慌亂地說。

「我……我馬上出去。」她說著,用顫抖的手拉過旁邊的衣衫,套上外衣,雕菰幫她系衣帶,她從梳妝台上隨手拿了一支簪子,要將自己的頭髮盤起,卻因為手一直在發抖,怎麼都弄不起來。

雕菰趕緊伸手要幫她拿過簪子,可盛顏搖搖頭,勉強定了定神,說:「算了,你還是先去看看皇后和元妃,不要讓她們受驚……」

話音未落,她一眼看到了從殿門口轉過來的那個人,她怔忡著,十指一松,手中的金簪頓時「叮」的一聲,跌落在青磚地上。

他卻十分隨意地走過來,幫她撿起地上的金簪,然後站起身,輕綰起她的頭髮,幫她用簪子固定住,笑問:「阿顏,怎麼這麼慌張?」

盛顏面色蒼白,殿內的燈火在門口灌進來的大風中,忽明忽暗,讓她眼前的世界也是明滅不定,看不清楚。

她深吸一口氣,終於,低聲說:「你真是言而有信……剛剛初秋,就回來了。」

「我一心想著你,所以迫不及待就趕回來了,你不會介意吧?」他依然笑著,在她的耳畔輕聲問。

雕菰在旁邊看到瑞王這樣親昵的語氣與動作,嚇得臉色鐵青,全身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

幸好鐵霏不知道什麼時候從殿外進來,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拉了出去。景泰也倒吸一口冷氣,倒退著走了幾步,逃之夭夭。

殿內頓時只剩下瑞王與盛顏兩個人,燭光暗淡,苦雨凄風。

盛顏張了張嘴,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是贊他通天的本事,是斥他犯上作亂,還是求他放過自己與尚訓?

瑞王卻從她身邊越過去,看了一看內殿的門,面帶著微笑,像是最平常地,兄弟之間打招呼的樣子,用輕鬆的口氣,叫著殿門口的人:「聖上,吵醒你了嗎?」

盛顏的心猛地一跳,她慢慢地回頭看。頭頂紅紗宮燈的光線照在尚訓身上,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起身了,無力倚靠在內殿門上,橘紅色的光芒讓他的臉頰帶上一點異樣的血色,顯出一種不真實的血潮來。

他死死地盯著瑞王,那眼中滿是不敢置信的絕望死氣。

瑞王凝視著他,貌似漫不經心地說道:「我今晚要處理的事情還很多。劉遠志已經死在亂軍中,而給我惹了不少麻煩的君蘭桎,目前被帶到宮門口了,我要先去看看……我知道你們是被這些奸人脅迫,身不由己,並不是真的想要為難我,所以先來撫慰一下你們,以免你們多心。等過幾日,我們再好好地說說離別之後的思念吧。」

盛顏知道他這寥寥數語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死於非命、家破人亡。但都是一樣的,短短數天前,朝廷也處決了一批人,京城中的血雨腥風,不是現在才開始的。

外面的風雨更大了,尚訓終於開口,聲音喑啞凌亂:「朕只是很想知道,瑞王是怎麼在糧草缺乏中,以十天不到的神速,率軍趕到京城的?」

瑞王輕笑道:「我怎麼會蠢到與朝廷簽訂了合約之後,就將自己的一切交託在他們手中?君蘭桎不過想利用我與項雲寰鷸蚌相爭,幻想從中得利而已,所以我在生擒項雲寰之後,立即就帶著他和幾隊精兵北上往京城而來,只不過故意把消息遲放出了幾天而已。君中書那個沒有經驗的兒子,每天就待在城內守著探子的密報,卻根本不知道那些探子都會與我聯繫。不過我唯一沒料到的是,他居然能殺掉李宗偉,這一點倒是叫人佩服。」

盛顏默不作聲,知道自己與尚訓這一次敗得徹底。尚訓從小柔弱,她更只是個後宮中的女人,而君蘭桎只慣於在朝廷上鉤心鬥角,哪有人能和瑞王抗衡?

「深夜擾人美夢,真是不應該,我還是先走了。你們可以繼續補眠一會兒,等一會兒,太子會來看你們,我想他會有話對你們說。」他說著,轉身要出去的時候,若有意若無意地,抬手撫摸了一下盛顏的發,低聲說:「盛德妃,聖上剛剛醒來,身體似乎還不太好,你可要注意小心照顧他。」

看著他轉身走出去,盛顏再也站立不住,踉蹌著撲到尚訓的身邊。尚訓抱住她的肩,盛顏卻發現他很鎮定,甚至還在微笑著。

他安慰地抱緊她的肩,低聲說:「你看,老天真是不眷顧我們,居然給了我們最壞的結局。」

盛顏微微咬住下唇,低聲說:「幸好……我們的墳墓都已經趕造好了。」

他們在窗口,看著瑞王一步也不停,大步轉過迴廊,消失在暴雨中。

而他們現在待在這裡等候處置,簡直比立即置他們於死地更叫人難熬。

尚訓是他的親弟弟,是他一手扶持著登上皇位、被架空了權力的帝王,可是他卻宣布瑞王為謀逆,並且親自刺傷他、將他下獄;又趁他南下平叛的時候,在後方斷他後路,可說是他最大的仇人了。

而她曾答應嫁他,卻入宮成了他弟弟的妃子;刺進他胸口的那一把毒刃,他一直認為是她替尚訓備下;她親手寫了要殺他的詔書;她騙他進行和談;她在合約締結之後,又在後方謀害算計他。

他該有多恨他們。

他最恨的,估計是他們居然一起聯手謀害他。

盛顏心亂如麻,明明覺得自己絕望極了,可是張開口,卻胸口堵塞,一聲也發不出來。

「我們本想給他致命一擊,但是如今失敗了,只能認輸。」看著她焦慮的樣子,尚訓卻若無其事,只思索著另外重要的事情,「如今我們的煩惱是,要是我們死後,他不讓我們同穴可怎麼辦?」

盛顏沒想到他如今第一擔憂的事情居然是這個,恍惚遲疑中,竟在燈光下慘淡微笑了出來。

她抬眼看著頭頂微微晃動的燈光,偎依在他懷中,輕聲問:「聖上怕火嗎?」

尚訓茫然地應了一聲,也不知是還不是。

「若這盞燈掉下來,將我們連同這宮室燒成灰……我想,大約就再也沒有人能分開我們了吧……」

這麼絕望的話,卻讓她說得這麼輕巧,尚訓只覺胸口痛徹,下意識收緊了自己的雙臂,聲音也嗚咽起來:「可要是在黃泉中,我們看到對方焦黑的樣子,一定會認不出來的,還是別做這個打算吧。」

他說著,伸手撫上她的臉頰:「而且,阿顏,你這麼美,如何能化為焦土。」

盛顏咬著自己的下唇,默默地,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微微溫熱,眼淚滑落下來。

外面雕菰惶急的聲音響起:「殿下,殿下,不能進來啊……」

果然,如尚誡所說的,行仁來了。

尚訓與盛顏本不想理會他,但盛顏想了想,還是無奈地推開尚訓,低聲說:「天色還沒亮,瑞王便讓他過來,不知道到底有什麼事,不如我去見一見吧。」

尚訓默然,卻也沒說什麼。

既然瑞王吩咐行仁連夜過來,那麼,必定是有什麼事,他不想留到天亮再解決。

盛顏深吸幾口氣,勉強將眼前的黑暗暈眩驅散,站起來走了出去。

行仁一看到她的身影,立即奔過去牽住她的手,怯怯地叫她:「母妃,瑞王進城了……我是不是一定會死了?」

盛顏搖頭,自己也沒有把握地安慰他:「放心吧,應該不會的。」

「那……母妃會死嗎?」他看著她問。

盛顏勉強笑了一笑,說:「何必擔心我呢?我以前那樣對你,你不記恨我嗎?」

「不會啊,我覺得你比那些想等我出了差錯再狠狠懲處的人好。」他說。

這個小孩子,真是洞若觀火,這麼早熟,在皇家有什麼好處?

盛顏不忍心再看他,伸手撫摸他的頭,低聲說:「瑞王想必不會和你一個小孩子過不去的,只是你以後的一生,可能會艱難點。」

「別騙我了,母妃。」他倔強地說,「他才不會讓我活下去呢。」

這個孩子說出這樣狠辣的話,讓盛顏覺得心裡不舒服,她轉了話題,問他:「你夤夜進宮,有什麼事情?」

「嗯……我有重要的事要見父皇。」他說。

盛顏示意他進內去,看著這個小孩子跑進去,她一時覺得無比疲倦,站在外面,看著外面已經漸漸變小的雨,想著明天自己與尚訓的命運。

誰知道會怎麼樣呢?是生離,還是死別,全都在別人的手上,不是她與尚訓可以掌控的。

她正在出神,耳邊忽然傳來砰的一聲,是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她遲疑了一下,在疏落的雨聲中,聽到了尚訓的聲音——「阿顏」!

他的聲音急促沉重,讓盛顏的心頓時一跳,轉身急奔進去,卻發現他正跌坐在床上,嘴角有血流下來。

他的手按在胸口,就在當初他胸口的那個傷口上,又有血如崩裂一般湧出來。

在尚訓的對面,是握著一把短短匕首的行仁,他手中握著那把匕首,轉頭看著她,低聲、乖巧地叫她:「母妃。」

盛顏一把推開行仁,衝上去抱住尚訓,急忙撕開他的衣襟查看,一邊朝外大叫:「雕菰,雕菰……傳太醫!」

「不必了,還不如這樣乾淨。」尚訓卻抓住她的手,臉上露出慘淡的微笑。

盛顏眼看著他的胸口,迅速地蒙上一層青紫,蔓延向全身。然後,他軟軟地癱倒在她的懷中,口中儘是鮮血湧出。

她感覺到他的手,在最後的時刻,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腕,他抓得這麼緊,捨不得放開她一分一毫。

她抱著他,顫抖的手不停地替他擦拭嘴角的血,可是,卻怎麼也沒辦法止住那湧出來的血流。他的生命,就在這些鮮紅的液體中,漸漸流逝。

「尚訓……」她低聲,惶急地叫他。

他抓著她的手,艱難地,往上移動,與她十指相扣。

就像他們常常在午夜夢回的時候,無意識地握住對方的手。就像《詩經》里曾經說過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盛顏緊握著他的手,嗚咽著,淚流滿面。

尚訓感覺到她的眼淚滴在自己的臉上,但他已經看不到面前的東西。他曾經聽說,人在臨死前,總是會看見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來麻痹自己,忘掉死亡的痛苦。而他看見的,果然是他最珍惜的那些事情——

初見時的暮春初夏,她站在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艷陽迷離,她在艷麗的紫色花朵下,仿如散發出熾烈光華,容光流轉。

她幫他拈出落在衣領中的女貞花,氣息輕輕呼在他的脖頸處,和落花一樣茸茸觸人。綠蔭生晝,微風徐來,簌簌聽到花朵開落的聲音。

去見她母親的那一夜,兩個人坐在廊下,風把雨絲斜斜吹進來。他擁著微微寒噤的她,兩個人的體溫融合在一起。

還有,第一次見面時,在雲間應和的兩縷笛聲,使得滿庭風來,日光動搖。只可惜,最後卻是兩處沉吟各自知。

一剎那間,就像是相信有來生一樣,他微微地笑著,最後再握了一握她的手,閉上眼睛。

盛顏的手,驟然落空。眼睜睜看著他,從自己的掌心滑脫,無力地垂落。

她坐在那裡,抱著尚訓,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平靜如睡去的臉。她神情枯槁,就像自己的春天一夜死盡,悄無聲息。

親眼看著尚訓死去,行仁才站起來,說:「母妃,我先告辭了。」

就好像,他碾死了一隻小蟲子,現在要去洗手一樣。

盛顏茫然地回頭看他,問:「為什麼?」

「因為,他是害死我父皇的兇手之一,我沒能力對瑞王下手,現在能把他幹掉,我也就有臉去見我娘了。」他歪著頭,看著她懷中的尚訓,說,「他這次是真的死了,再沒有奇迹了。」

這次。

盛顏只覺得心中一涼,一種冰冰涼涼的東西湧上來。

她慢慢地抱緊已經漸漸失去溫熱的尚訓,低聲問:「你告訴我,去年秋狩的時候,那一箭,是不是你射的?」

他點點頭,說:「是。可惜我雖然瞄準了,卻手上無力,不然那一箭早就讓他死了!」

「那麼,尚訓中毒的那一夜,你不停地拉著我的手……後來他中了龍涎的毒,那毒……也是你?」

他認真地點頭,用天真的神情看著她,說:「嗯……我娘就是死在這個毒之下,她只在唇上沾了一點就死了。我聽說他的葯都是你換的,我想是不是會有可能讓你幫我給他的傷口下點毒……沒想到一下子就成功了。」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幫行仁畫了完整的一個圓,殺死了萬千螞蟻。

他計劃殺死尚訓的時候,她也幫著他,完成了另一半的圓。

將毒染在她手上的行仁,和將毒染在尚訓傷口的她,到底哪個,才是兇手?

盛顏終於再也忍不住,她放下尚訓,慢慢站起來,走到這個看似無邪的孩子面前,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的臉上。

這一掌盛顏下手極重,他雪白的臉頰頓時紅腫起來,但是他卻只是看著她,什麼話也沒說,良久,才說:「母妃,等一下瑞王一定會殺我的,所以我也不回去了,你別生我的氣。」

盛顏還不明白他要幹什麼,卻只見他伸出左手食指,用舌尖舔了一下。

龍涎是沾唇即死的劇毒,只不過片刻的工夫,行仁身體抽搐,臉色瞬間轉為青紫,隨後便全身無力地順著樑柱滑了下去,委頓在地。

在劇烈的抽搐間,他忽然雙眼看向盛顏,嘴角扯出一點似笑非笑的弧度,說:「母妃,我最後送你一個禮物……要是你不想落在瑞王手裡的話,也像我一樣……舔一舔就行了……」

盛顏看著他,慢慢醒悟過來。她抬手看看自己牽過他的手,身體微微顫抖。

一室,又重歸於安靜,外面的天色,已經漸漸地亮起來。

她身邊,是兩具屍體。一具在她的懷中,是深愛她的人;還有一具,是她名義上的兒子,送給了她,追隨他們而去的禮物。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微微顫抖。

只需要點在自己的唇上,只需要,舌尖嘗到那一點味道。

她就能,永遠地離開這些煩惱和悲哀。

就像是受了甜美的誘惑,就像剛剛出生的蜜蜂,想要嘗一嘗花心的味道,她將尚訓安放在枕上,抬起自己的右手,慢慢地湊近自己的唇。

雙唇微啟,她的舌尖,試探著,緩緩地想要舔一下手指尖的味道。

可,就在即將碰觸的一剎那,旁邊有人衝出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用力拉扯開,遠離那些正在漸漸變冷的屍體。

她用力掙扎,卻並沒奏效,他拖她到檐下盛水的大缸前——這是每個宮都會有的,以備起火的時候滅火之用——他急促地將她的手按在水中,幫她清洗。

她的手剛剛浸水,水中養著的小魚便肚皮翻白,被劇毒殺死。

等洗過一缸之後,他拖著她又換一缸,將她的手粗暴地浸入水中,即使他們身上全都被弄得濕漉漉一片,也不曾遲疑片刻。

直到換了好幾缸水,那些遊動的魚兒再沒有死掉,他才放開她,低聲說:「阿顏,我不會讓你死得這麼乾淨。」

但她卻似乎沒有感覺到,她穿著被水濺得濕透的衣服,跌坐在台階之上,任憑微雨落在自己身上,一動不動。

天色已經漸漸地亮起來。朝陽初升,被秋雨洗過之後,整個皇宮在陽光下艷麗無邊,金黃的琉璃瓦,朱紅的門柱窗戶,瑩白的漢白玉殿基,在高遠的天空之下,一切顏色都亮麗奪目。

彷彿是被眼前鮮明的顏色刺痛了雙眼,她只覺得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桃花盡處起長歌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桃花盡處起長歌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四章] 一聲杜宇春歸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