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苦難

掌心的苦難

于格

第一章

孫天明是在1995年回到村子裏的。

那時是冬天,流言卻像夏天的綠頭蠅,無孔不入,四處流竄。於是,衚衕里多了個閑聊的話題,竊竊私語間,那些婦女嘴邊總掛一絲莫名的笑,讓人看不出是同情多一些,還是幸災樂禍多一些。

整個冬天,老孫頭家的院門像塗了層萬能膠,一直緊緊地閉着,彷彿想把那些假裝無意瞥過的窺探眼神統統隔絕在門外。可老孫頭和天明的吼叫聲,老孫嬸的哭喊聲,鍋碗瓢盆落地、破碎的聲音,會不時地穿透那兩扇破舊的木門,肆無忌憚地在這個密閉、寧靜的小山村彌散開來。

有人看到老孫頭經常在傍晚時分打開門,披着一個髒兮兮、破舊不堪的軍大衣,胳膊肘和袖口處已經磨得黑亮黑亮的,曾經花白的棉絮不安分地探出頭來,招惹了一身的黑。老孫頭就披着這樣一身行頭,在愈發濃重的暮色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白色的積雪,走過坑坑窪窪的、生硬的土路,走過跑進柴草堆準備睡覺的雞鴨,走過落完了葉子、光禿禿的楊樹,一直走到村子南邊的河岸上,他才停下。迎面吹來的風有刺骨的涼意,老孫頭哆嗦著,長滿凍瘡的手從口袋裏掏出煙斗和火柴,背着風,劃了一根火柴,那年冬天的風很猛烈,老孫頭不得不壓低身子,用粗糙黝黑的手掌緊張地護住這脆弱的火苗,小心翼翼地點上口中的煙斗。

老孫頭挺直腰背,猛吸了幾口旱煙,閉上眼醞釀一番,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吐出白色的裊裊的煙。老孫頭以前一直覺得,這一吸一呼的過程,有點像嘆氣,尤其是最後那悠長的呼氣,不過吸煙和嘆氣的不同之處在於,幾口旱煙抽下去,心中積壓的煩悶,總會伴着白色的煙一同被呼出去了。所以,1995年的冬天對老孫頭來說有點特殊,他怎麼也忘不了,口中吐出的白煙不消一秒鐘便被寒風吹得七零八落,再也不見蹤影,可心中的煩悶,像是一塊頑固的大石頭,即便是一次一次地嘆氣,一次一次地吐出白煙,卻總也吐不盡、消不得。

老孫頭經常在河邊碰到老李頭,老李頭手裏揮動着一根長鞭,嘴裏「咿呀咿呀」地叫着,催促他家那幾隻不安分的鴨子回窩。起初,老李頭並不走過去跟老孫頭說話,只是遠遠地,似笑非笑地看上老孫頭幾眼,然後繼續發着怪叫,心滿意足地趕着幾隻鴨子回家。日子久了,他的膽子大了些,碰到老孫頭的時候便遠遠地喊上一句,老孫頭,今天聽着你家怎麼什麼聲音都有啊,是不是天明給你把大彩電抱回來了啊?

老孫頭惡狠狠地白了老李頭一眼,朝他的方向精準地吐了一口唾沫,鐵青著臉,轉過身一聲不吭地沿着河岸向上走,不去看老李頭的那副嘴臉。

也不知道給自己積點陰德。老孫頭狠狠地咒罵着老李頭,心裏的大石頭,更沉了。

老孫頭也經常站在河邊發獃,等回過神來,煙斗中的煙絲已經悄無聲息地燃盡了。他長嘆一口氣,把煙斗朝着旁邊的樹狠狠地敲兩下,抖出裏面的煙灰,然後在寒風中縮緊身子,拖着沉重的步伐,緩緩地沿原路返回。

滿天繁星下,白雪皚皚中,炊煙淡淡地升騰、繼而消散,沿途的房屋透出淡黃色的燈光和孩子的笑語。局外人看來,這應該是一幅很靜謐的鄉村夜景吧。老孫頭就這樣渾然不知地走在別人的景色中,內心一片荒涼。

第二章

1995年的時候,老孫頭的實際年齡其實並不老,只是他覺得那年冬天的風格外的凜冽和刺骨,風大概也覺察出了他的恐懼,於是愈發驕縱,肆虐地在他的臉上刻下縱橫交錯的溝壑,眼睛中曾經有過的熱切的東西,那些關於未來小康生活的期盼與渴望,也一併被這寒風凍結、抹煞。於是,老孫頭真的成了一個老頭兒,走路踉蹌,眼神黯然。

老孫頭大概從來沒想過,如果細細追究的話,他的衰老是很早就開始了的。老孫頭十幾歲的時候徹底成了孤兒,母親生他的時候,失血過多,死在自家的炕上,父親是疼愛他的,從他最初的記憶開始,父親不常說話,卻總喜歡用他那雙有些剌人的大手,輕輕地撫摸着他的頭,即便在最貧瘠的歲月,他也依然感受得到父親濃烈的愛。

那年也是冬天,父親粗糙的手在他的懷中漸漸失去溫度。他攤開父親的掌心,細細地端詳,父親的掌佈滿了暗黃的繭子和深深的溝壑,掌紋細密而零散。有人說,這樣的掌紋,是註定操勞一生的命。他還看到,父親深深淺淺的掌紋里嵌滿了黑色的污垢,他端來一盆清水,用家裏最乾淨的毛巾,一遍一遍地擦拭著父親疲憊的雙手。半小時后,他捧著父親的手大聲地哭出來,連自己也分不清是因為父親離他而去的悲傷,還是因為自己無法讓父親的手潔凈一些的無奈。那個時候他開始明白,父親掌紋里的黑色不是污跡,而是生活磨難的印記,它刻在父親的掌心,刻進父親的生命。

他自責,責怪自己只是個孩子,責怪自己還沒成長為一個能夠為父親遮風避雨的男子漢,責怪自己無法減輕父親生命中和掌心上的苦難。

父親是死於一種他那個年齡無法理解的疾病,也許這是從那時起,他對自己無法理解的東西,有了一種本能的排斥和恐懼。這種本能,貫穿了老孫頭的一生。

第三章

老孫頭二十歲出頭的時候,是一個外人看來有些遲鈍的青年。本應是情愫萌動的年紀,毛頭小夥子偷偷挑選著心儀的姑娘,羞澀的女孩兒也用臉頰的一抹緋紅向意中人暗暗表達着心意。那時的老孫頭沒有親密的哥們兒,沒有喜歡的姑娘,他立在花紅柳綠之外,彷彿與這些關於青春的色彩無關。

模糊的青春記憶中有一個夏日的傍晚,他扛着鋤頭從田裏歸來,經過村子南邊的河,他蹲在水邊,細細搓洗着手上的泥漿。灰色的塵土在淡綠的水中一點點地脫落,細碎的顆粒在波浪里起伏不安地飄搖,漸漸遠離了他的掌心。他臉上的表情專註且認真。那天,一陣笑聲打破了他的專註。河的下流,是三五個同齡的女孩,她們等著陽光褪去了白日的毒熱,河水泛著恰到好處的溫度,便紛紛散開了髮辮,撩起河水清洗著自己濃黑的長發。她們光着腳丫站在河的淺灘,夕陽下被拉長的身影倒映在明晃晃的河面上,他看得到她們素凈的面容,清澈的瞳孔,像油畫一樣安靜和美麗。碩大的夕陽掛在她們的身後,給她們年輕的身體鍍了一圈金色的邊線,連純白的棉布衫都帶上了一種氤氳的光芒。他覺得她們的笑聲真好聽,像是那年久旱之後的第一場雨,滴滴答答地打在院子裏的水缸上,清脆的聲響,純粹的質地,讓人不自覺地快樂和心安。

那一幕有種肅穆聖潔的美,但年輕的老孫頭在安靜的凝望之後選擇了悄悄地離場。我不知道,他在那一刻是否意識到了自己也是喜歡這些年輕美好的事物,也是喜歡絢爛無比的青春,只是他喜歡得太隱忍,都不允許自己察覺。

村裏的孫媒婆來找老孫頭的時候,他大約二十五歲的光景吧。那是一個雨後的下午,孫媒婆走路像一隻亂顫的大頭花兒,肥胖的身軀和她袖珍的小腳極不相稱,可她就踮著那雙靈活的小腳,繞過院子裏的水窪,徑直朝年輕的老孫頭走來。

「小孫啊,你也老大不小了,隔壁村有個叫秀珠的姑娘很不錯……」孫媒婆臉上油光錚亮,眼裏放着興奮的光彩,手舞足蹈地說了很多,唾沫星子好幾次都飛到了孫老頭的臉上。老孫頭一直安安靜靜地聽着,眼睛看向別處,但他確確實實在聽。

孫媒婆出門的時候,轉身留下一個少了些誇張多了點樸實的笑,「小孫,你不容易,大家鄉里鄉親的,又都是本家,嬸子不會虧了你的。」

那晚的月亮很圓很大,所以老孫頭沒有開燈,他站在院子裏,抬頭看着月亮。記得小時候他也愛看月亮,有時看到月亮上有陰影閃動,酷似人形,他就跑回家,跑進父親的懷裏,然後追問父親「月亮上是不是有人」之類的問題。父親忙了一天,哈欠連天,一邊用手撫摸着他的頭,一邊斷斷續續地講「從前有個傳說,……」記憶到這裏戛然而止,因為父親的故事總是超不過三句,要麼他會沉沉睡去,要麼是再也不知道該如何繼續那個「傳說」。所以,在老孫頭的記憶中,翻來覆去記得最清楚的還是那句,「從前有個傳說」。

父親去世有十年了吧,可想起父親的時候,老孫頭還是忍不住的心酸。

他把目光和思緒都收了回來,在皎潔的月光下,仔細打量著這個家,似乎跟十年前父親交託給他的時候相比並沒有多大的變化。院子還是院子,坑坑窪窪的泥地,下雨下雪的時候一片泥濘,乾燥的時候一陣狂風又會捲起大片的灰色塵埃。房屋也還是房屋,石頭壘的牆壁,最破舊的黑色磚瓦,一根使用了太久邊沿都被熏成了黑色的煙囪。屋裏也還是屋裏,破舊的土炕,黑乎乎的灶台,磨得發黃的席子,總是泛著濕氣的地面。

一點都沒變,一點都沒變啊。老孫頭念叨著。如果有變化的,那應該是環境變了吧。去年,村裏有戶人家給兒子娶媳婦,建了一棟新瓦房,大紅色的磚瓦砌成的牆壁,很是喜慶,屋子裏面被粉刷成了白色,一村子的人都爭前恐后地跑去看。老孫頭也去看了,一進那屋子彷彿進了一個不曾到過的天地,潔凈、清澈得不像自己生活的世界,老孫頭盯着那白色的牆壁,心裏痒痒的很,真想用手去摸摸,去感受那樣一種純白的色彩以及它所帶來的觸感。可拳頭在衣兜里動了又動,終究還是沒有伸出來,他怕弄髒別人的牆壁,即便知道自己的手是乾淨的。

幾天後,老孫頭提着一袋子小麥和一籃子雞蛋,跟着孫媒婆去了約定的地點,兩個村之間的河邊。

一路上,老孫頭話不多,孫媒婆就反覆叮嚀了他幾遍:「小孫,這家姑娘是腿有點毛病,但模樣、人品絕對沒的說,下地幹活也是一把一的好手,以後,身邊有個伴兒,日子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那天,是秀珠早到了河邊,老孫頭遠遠地就看到了身穿粉色的她。那是老孫頭和日後的老孫嬸的第一次見面,沒有轟轟烈烈的情節,沒有電閃雷鳴的瞬間,在那個年代,在那個境況下,兩個人的想法都很簡單——一個想娶一個不嫌自己窮的女人,一個想嫁一個不嫌自己瘸的男人。

不過終究還是女孩子吧,秀珠看到老孫頭的時候,還是有些害羞地低下了頭,暗暗偷瞥了老孫頭幾眼,臉上一片緋紅,雙手不住地搓弄着衣服的下擺。這件粉紅色的上衣還是特地為了這次相親在集市上買的,對她來說,已經夠奢侈了。老孫頭看着秀珠,她長得不難看,中等水平吧,扎著兩個普通的麻花辮,臉上的皮膚有些粗糙有些泛紅,那是風吹日晒留下的痕迹,的確是個吃苦耐勞的人,這點孫媒婆還是沒哄騙他的。

這樣的姑娘一直沒有嫁出去就是因為她的一雙腿。秀珠有小兒麻痹症,一條腿彎得厲害,走路的時候,重心不得不全部積壓在另一條腿上,整個身形便隨着踉蹌的步伐誇張地左右搖晃。調皮的小孩子看到秀珠走路,總要悄悄湊過去大喊一聲「鴨子!」,然後飛快地跑開。秀珠是很無奈的吧,可她從小習慣了把這些委屈默默地承受和消化,只是在路上看到了一排排走路也左右搖晃的鴨子,她的眼神里還是有一點點哀怨的。也許是這樣走路的日子太久了吧,她的背,也微微地駝了。

老孫頭是在那年的秋天把秀珠娶回家的,事實證明了孫媒婆真的沒有「虧了他」,秀珠是個好女人,是那個年代農村裏標準的賢妻良母,有了好的東西第一個想到的永遠是丈夫和孩子,臟活累活總是搶在前頭,丈夫和孩子是她的一切。這就是那個年代所謂的嫁夫從夫吧,連死去的時候,墓碑上只會簡單地刻上夫君的姓氏,然後再是妻子本來的姓氏,然後再加一個簡單的「氏」。孫X氏,這就是秀珠在最最未來的歸宿。

秀珠經常用一種歡喜而膜拜的眼神注視着自己的丈夫,在她的眼裏,他近乎天,近乎地,是她的一切。他不經常說話,偶爾發獃,看着一個方向失神很久。他發獃的時候,她就在旁邊躡手躡腳地幹活,生怕擾了他。她知道他一個人孤單了很久,所以當他起初吃飯時只拿着一雙筷子就上了炕,總是表現得不那麼會照顧人時,她也不計較,她只是想着自己這輩子跟了這個男人,就要對他好,死心塌地的好。只是老孫頭有一個習慣她有點不理解,他很愛惜自己的手,每次下地回來,他總要在河邊洗手,洗好多遍,如果洗不凈,回到家裏抹上肥皂繼續洗。對於這個事情,秀珠問過一次,他瞪了她一眼,她便也不再多問,只是下次看到他的手還留有一絲污垢的時候,回家便主動幫他把水和肥皂備好。

這個善良淳樸的女人,自打嫁人的那天起,就習慣了別人喊他「孫家媳婦」「孫嫂」「孫嬸」,直到後來的「老孫嬸」。也許對她來說,也早就忽略了自己的姓名,忽略了自我,她把自己的一生都託付給了身邊的這個男人和他們共同孕育的孩子。

說起來,秀珠的肚子很爭氣,婚後第二年的冬天生下了天明,隔了一年,又生下了天明的弟弟天輝。

自打有了孩子起,老孫頭的心情好了許多,跟年紀相差不大的人也有了共同的話題,漸漸不再像以往一樣顯得生疏而遲鈍。

那時的老李頭也正當壯年,秀珠生下天輝的那一年,老李頭的媳婦也剛剛為他生了第三個女兒,為此,老李頭兩天沒有進家門。一天傍晚,村子裏一幫老少爺們湊在街邊乘涼,扯扯這家的閑事,聊聊鄰村的新聞。老李頭蹲在角落裏抽著悶煙,老孫頭提着一袋奶粉從旁邊匆匆走過。當老孫頭的身影在暮色中漸行漸遠的時候,有人說了一句,這傢伙可真有運氣啊,婆娘連着給他生了兩個兒子!

「哼!」老李頭重重地從鼻子裏出了一口氣,「這就像臭手打撲克總是摸好牌一樣!」

旁邊的人笑了,唯獨老李頭沒笑,他還在生氣,用現在的流行語說,他在鬱悶,鬱悶自己怎麼沒有兒子。

第四章

天明八歲了,在下了第一場秋雨、楊樹葉子開始發黃以後,他和同齡的小朋友一起背着小書包跑向學校,坐在了有些簡陋的小學教室,前臂疊放在胸前,後背挺直,臉上的表情嚴肅且認真——他成為了一名小學生。

天明是個安靜寡言卻又異常勤奮的孩子,在那個只有十幾人的班級里,他一直考第一名。這種名列前茅的趨勢從一年級保持到小學完結,繼而到初中,繼而到高中。這一點,還是讓老孫頭深感榮耀的,因此,跟旁人的閑聊里,又多了幾分自豪和底氣。

天明自上學起,多了個習慣,他喜歡一個人踏過河岸的雜草和石塊,順着河水的流向,向著下遊走啊走,走啊走,默默地走出一段很遠的距離。

一次,老孫頭下地回來碰到河岸上的天明,他遠遠地叫住自己的兒子,走過去,摸着他的頭,問,天明,為什麼喜歡順着河走啊。

天明低下頭,腳尖輕輕地玩弄着地上的石子,爸,老師跟我們講,每一條河都會流向大海,我想知道,是不是一直順着河流走,就能走到大海,就能看到外面的世界。

老孫頭的手不易察覺地顫了一下,為這孩子所說的話,為他說這話時輕柔卻堅韌的語氣。

知識是個好東西,為孩子不算開闊的世界打開了另一扇窗戶,用文字和圖片,給他們建構了另一個世界,或者繁華,或者廣闊,或者旖旎,或者嫵媚。這個「外面的世界」的影像,幻化成了他們心底的渴望——走出這個小山村,看看外面的世界。

第五章

院門悠長地「吱」了一聲,老孫嬸哭得紅腫的眼睛透過窗子往外看了一眼,老孫頭微微佝僂的身形在月光下很黯然。

老孫頭走進裏屋,老孫嬸看了他一眼,低垂着眼,帶些哽咽地說:「天明吃過葯,睡下了。」

「天明」兩個字一出口,又觸動了老孫嬸的傷心處,她控制不住地抽泣起來,頭垂地更低了,駝背在慘白的月光下像個小山丘一樣挺立着。

「哭哭哭,就知道哭!哭有用嗎!」老孫頭壓低嗓音吼著老孫嬸,眼圈卻禁不住也酸了,他轉過身,不想讓老孫嬸看出自己的異樣,「我去看看他。」

老孫嬸很努力,但還是沒能壓抑住自己的哭聲,於是,斷斷續續、低沉的哭聲在這個破舊的家裏一點點蔓延開來,讓老孫頭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自打天明回到家裏,不對,是更早些,從在村長家裏接到電話的那天起,老孫嬸就一直是這個狀態了。她看着自己的兒子發癲發狂的樣子,身為母親卻無能為力,這感覺逼得她要發瘋。她無從訴說,只能一遍遍揮動着手臂,用掌心狠狠地拍打着自己的膝蓋,身體和駝背在悲傷的情緒中前後仰伏着,任由眼淚和鼻涕打濕了衣襟。一聲聲哭喊彷彿從嗓子眼的最深處跋涉千里而來,有種遲滯卻無法抑制的哀傷和痛苦。

「天明啊,天明啊——」

天明啊,天明啊。

老孫頭邁進天明那屋時,還是沒有忍住,掉了一滴眼淚。渾濁的淚珠在他佈滿皺紋的臉上淌地七零八落,漸漸消了蹤影。

天明側躺在炕上,沉沉地睡著了,月光灑下來,照亮了他的側臉。睡夢中的他,彷彿還是少年時白凈的模樣。

天明啊,天明啊,我的兒,怎麼會變成這樣。

第六章

1988年夏天,老孫頭在自家門前放了三掛鞭炮,紅色的紙片在空中飛舞著,又順着風徐徐落下,鋪滿了孫家門前的土路。一個喜慶的消息傳遍了這個安寧的小村子——天明考上大學了!

這是這個小山村的第一個大學生,村民們興奮地湧向老孫頭家。作為「狀元」的天明站在院子裏,那個時候的他,依然是個安靜內斂的大男孩,看着一張張堆滿笑容的臉,他突然的有些害羞和無措。老孫頭和老孫嬸在人群中笑得無比燦爛,已經有了皺紋的臉在陽光下閃著熠熠的光輝,彷彿年輕了許多。老孫頭從集市了買了普通的硬糖,裝在紅色的塑料盤子裏,老孫嬸忙着把一把一把的糖分到鄉親的手上,在自豪和喜悅中連後背也挺直了許多。

老李頭擠進門,還沒等老孫嬸招呼他,便毫不客氣地從盤子裏抓了一大把糖。隨後蹭到老孫頭身邊,拍着他的肩膀說:「老兄啊,天明出息了,你這以後可就等著享福吧!我說什麼來着,你這臭手凈摸好牌啊!」

「去你媽的!」老孫頭笑呵呵地推攘了老李頭一把,「你才臭手呢!」

門口突然有些騷動,同一條街的胡家夫婦抱着他們剛出生不久的女兒擠進了院子。

「叔,」胡家三十齣頭的漢子簇擁著老婆孩子到了老孫頭和天明面前,因為激動臉都漲紅了,「我們兩口子聽說天明這孩子考上大學了,哎呀,真是太出息了啊!我們想讓天明給我們家小閨女起個名字,哈哈,權當沾點狀元的喜氣,將來也考個啥啥大學的!」

旁邊的人群笑了,人群中央的天明也地笑了。他朝胡家媳婦輕輕地伸出手:「嫂子,把孩子給我吧。」

在周圍人的注視下,在胡家夫婦期待的微笑下,天明把孩子抱在了懷裏,輕輕搖晃着,仔細端詳著這個不足一個月的小傢伙——粉嫩粉嫩的小臉龐,眼睛因為剛睡醒還帶點惺忪,有點塌的袖珍鼻子,小嘴巴輕輕地一張一合,像在咂摸着什麼。天明把孩子抱緊了一點,聞到她身上透著的一股濃濃的乳香,天明再一次笑了。

「叫曉琳吧,『琳』在古語中是美玉的意思。」

「胡曉琳,好名字,好名字!」胡家夫婦笑着,不住地稱讚著。

也許是因為天明第一次抱小孩子吧,姿勢有些生硬,懷中的寶寶明顯有些不舒服,不老實地動彈了兩下,估計是想回到母親懷抱的信號。過了一會兒,她發現這一招無效后,便絲毫不給面子地嚎啕大哭起來。

寶寶的哭聲很有穿透力,穿過了院牆,穿過了院子內外的人群,傳得很遠很遠。在孩子的哭聲中,天明有些害羞地笑了,胡家兩口子笑了,老孫頭和老孫嬸笑了,周圍的村民也笑了。那天,大家都笑了。

第七章

1992年夏天,老孫頭也準備了幾掛鞭炮,但這個夏天終究在一片沉寂中度過。

天明爭取了一個去德國留學的機會,公費,天明說去了那邊會在課餘時間打工賺取生活費用,可也還是委婉地表達了,剛到那邊人生地不熟,可能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家裏能否給他一點錢度過最初的那段日子。

恰恰也在這個時候,天明的弟弟,天輝,告訴老孫頭和老孫嬸自己和女朋友阿霞要在今年成婚,也需要錢。

老孫頭蹲在河邊抽了兩天的煙,最後決定把家裏所有的積蓄交給天明。他是在吃晚飯的時候宣佈這個決定的,他後面還想對天輝說,孩子,你還年輕,結婚晚個兩三年也不是大事。可他的話還沒說出口,坐在炕邊的天輝把手裏的白瓷茶杯狠狠摔到了地上,白色的碎片在地面上蹦跳着四散開來,噼里啪啦的聲響刺痛了每個人的耳膜。在一家人都還在目瞪口呆的時候,天輝已經下地穿好了鞋,沒有一句話,或者一個多餘的肢體動作,他只是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老孫頭自始至終都沒有看清楚小兒子的表情,只記得他留下的最後一個動作是彷彿用盡全身氣力甩了一下破舊的院門,兩扇木頭門突然的碰撞發出了一聲「砰」的巨響,那個瞬間老孫頭覺得自己的身體彷彿也跟着震了一下,像那老朽的、顫顫悠悠的木門,像那伴着強烈衝擊緩緩落下的一片牆灰。

天輝。老孫頭心裏輕輕呼喚了一聲。

天輝跟天明不一樣。天明讀幼兒園的時候,守紀律,學習好,拼音、算術每每都是拿滿分。天輝讀幼兒園的時候,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孩子王,還經常因為搞惡作劇、欺負小朋友等行為慘遭老師的「家訪」。天明一路通暢地從小學讀到高中,繼而是大學和出國留學。天輝念完初中就厭倦了學校,成績也不足以考高中和職專,老孫頭便托同村的人把他送到鎮上學修理自行車,好在天輝雖成績不好,卻也是個腦袋瓜靈光的孩子,到了十七八歲的年齡,也脫去了一身稚氣,開始懂得謀划自己的生活。

天明自小安靜內斂,心裏的想法從不輕易告訴別人。天輝卻是個直率張揚的孩子,帶一點烈性,受不得憋屈。

受不得憋屈的天輝最後還是帶着一肚子的憋屈離開了家,還有累積了多年的怨氣,他怨父親的愛太偏頗,太失衡。

從記事起,父親和遠近親戚、鄰里街坊的閑聊主題永遠離不了哥哥,哥哥多麼乖,成績多麼棒,老師多麼喜歡他,家裏貼了多少多少的獎狀。天輝剛上小學時,天明在讀三年級,他有一個本子,封面上用好看的字寫着「學習是燈,努力是油,要想燈亮,必須加油。」天輝踮起腳尖趴在桌子的角上,問哥哥那幾行字是什麼意思,天明頭也沒抬,隨意地說,好好學習的意思。

後來,天輝趁哥哥不注意,拿出自己的小本子,把第一張白紙附在哥哥本子的封皮上面,拿着一支短短的鉛筆,仔細地描那十六個他根本不認識的複雜漢字。他描了很久,雖然「想」字少了一個橫和一個點,「須」字缺了一個撇,可他描得很認真,很虔誠。那歪歪扭扭的十六個字,包含了一個孩子最樸素最純真的願望——像哥哥一樣學習出色,像哥哥一樣能夠被父親自豪地談起。

可他很快就發現親生兄弟也是有差異的,他腦袋瓜兒也不笨,可天明基本上把全部的精力都獻給了學習,天輝做不到,他的生活要忙碌得多,他喜歡玩,喜歡拿着自製的彈弓去山上射麻雀,喜歡拿着個空罐頭瓶子再綁上根塑料繩到河裏抓魚,他還要當孩子頭兒,領着一大幫子同齡和更小的孩子一起「打打殺殺」……所以,當放假的時候他只拿着第五名或者第六名的成績回家時,老孫頭只是簡單地看了一眼卷子,然後撇過頭做其他的事情。

日子久了,天輝也消了最初的熱情,對學習,漸漸倦了。

有一年夏天,有城裏的劇團下鄉演出,接連演了幾天的《沙家浜》,一下子激起了小孩子們的「抗日熱情」。天輝領着他的一群「部下」,剪子包袱錘分成八路軍和日寇,然後兩幫人朝彼此「開槍」「扔手榴彈」,最終,總是英勇無比的八路軍把敵人打得潰不成軍……

天輝在遊戲中還是頗威風的,他一邊果斷地指揮着,一邊一勇當先地「衝鋒陷陣」。

「大勇,炸掉他們的碉堡!」

「志偉,掩護我!」

「有炸彈,大家快趴下!」

……

暮色四合時,所有孩子的汗衫褲衩上都沾滿了泥土,臉上、身上也有,和汗水混在了一起,活像個灰頭土臉的大花貓,可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樂呵呵的。

同樣樂呵的還有不遠處一群的大人,他們習慣了在黃昏時候叼著根旱煙走到街上乘涼,那晚,孩子們在那裏演得不亦樂乎,他們也看得不亦樂乎,咧著嘴哈哈笑,給他們使勁地鼓掌。

當孩子們一個個散去時,天輝一眼看到了老孫頭也在人群里,他在和旁邊的一個伯伯在閑聊,側對着他。

天輝朝他跑過去,人群中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天輝剛才好威武啊,像個大將軍一樣!」

大家都笑了,天輝撓撓頭,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偷瞄了老孫頭一眼,不遠不近的距離,父親給他的依然只是一張側臉,在有些昏暗的暮色中,在蒼藍色天空和灰色街道背景下,他看到父親臉上似乎露出了一絲微笑。

天輝停住了腳步,這突如其來的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是一種巨大、莫名的幸福,衝擊着他年幼的身體和內心,他一時無法完全適應和承受,只是獃獃地立在原地,腦子裏反覆回放着那一絲微笑,反覆體驗著這幸福的衝擊。

天真的黑了,飯香從灶頭飄到了街頭,大人們也散開了。

天輝臉上掛着幸福地有些僵硬的笑,猜想着今天會不會得到哥哥的待遇,父親會不會疼愛地摸摸他的頭,會不會牽着他的手回家。

當幸福的溫度還沒有冷卻時,天輝的種種猜想卻已經落空了。老孫頭跟旁人聊完事情便順勢轉了個九十度,一個人背着手慢悠悠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天輝剛邁出的腳步突兀地停在了半空中,於是幸福的感受轉瞬而逝,死在那晚的夜色中。

夜色濃重,恰好也是種掩飾,掩飾了天輝眼裏漸漸黯淡的光芒。

第八章

天輝離家后,老孫頭只能從別人那裏一點一點地知道他的消息。

天輝和阿霞結婚了。他們跟朋友借錢結的婚,雙方的家長都沒有出一分錢,因此婚禮有些寒酸,賓客是各自的朋友,酒席是簡單的幾樣菜,喜酒是供銷社裏最便宜的散裝白酒。不過,這些都沒能遮掩新郎新娘臉上幸福的笑容,別人告訴老孫頭,他倆結婚那天都笑得很開心。老孫頭和老孫嬸見過阿霞一次,模樣眉清目秀,是個溫柔、賢淑的姑娘。阿霞是鎮上小學的老師,總騎着一輛破舊「飛鴿牌」自行車,那車常壞常修,一來二往便和天輝熟識了。阿霞家裏是激烈反對這門子親事的,原因有二:第一,她家經濟也不寬裕,一直指望着閨女能嫁戶好人家,幫扶幫扶家裏,畢竟弟弟妹妹還都在上學;第二,含辛茹苦培養出一名人民教師,這區區一個修自行車的,怎麼看也配不上自己的女兒。

但他們顯然低估了阿霞的決意,她是外表柔和內心堅毅的人,換句話說叫「外柔內剛」吧,自己認定的幸福和歸宿,任外界多少阻力,都不會輕易放手。

當阿霞家裏開始給她頻繁地安排相親的時候,她和天輝便毅然決然地到民政局領了結婚證,辦了一場倉促、簡單卻幸福的婚禮。

婚後,天輝和阿霞搬到了學校分的宿舍,基本上沒有什麼傢具和電器,一切從零開始。

聽到這裏,老孫頭心裏是有些懊悔和自責的,家裏的積蓄給了天明之後所剩無幾,他把手頭的零錢整錢湊在一起,用紅手絹包了,托村裏人去鎮上的時候捎給天輝。當晚,那方紅手絹和錢原封不動得又回到了老孫頭手上,他站在院子裏,頭頂昏黃的月光,無聲地覆在掌心的紅手絹上,望着那喜慶的色彩,老孫頭嘆了一口氣。

天輝是個倔強的孩子。所以,送錢的事,老孫頭再也沒有提起。

婚後第二年,阿霞生了個兒子,取名叫壯壯。有了孩子,娘家人的態度也開始鬆動,不久之後,天輝就帶着阿霞和孩子回去探親,也受到了姑爺該有的待遇。

那個時候天輝在鎮上租了個小小的店面,他人緣好,技術精,鎮上的居民都願意去他店裏。天輝很有經濟頭腦,在店門口還多加了一個小攤位,夏天賣兩毛錢一包的汽水,冬天賣點瓜子、糖塊之類的小零食,總體來說,生意也算紅紅火火。

可是天輝從來沒帶着老婆孩子一起回自己的家,只是過年時會託人給老孫頭和老孫嬸帶點錢。每次捧著一小疊整齊的紙幣,老孫頭都覺得有點燙手,索性也不多管,直接把錢扔給老孫嬸。

第九章

1993年到1995年,對老孫頭和老孫嬸來說,是有些孤單的三年。

93年除夕,下了很大的雪。那晚老孫嬸蹲在灶口燒水下餃子,紅色的火光照亮了她有些蒼老的臉。

下午她一個人在家裏包餃子,習慣性地包了四人份的量,傍晚老孫頭帶着一身煙味回到家裏,看到炕上滿滿的一箅子餃子,眉頭狠狠地皺了一下,嘟囔了一句怎麼包這麼多。那時老孫嬸才恍然意識到,今年的除夕,只剩下自己和老頭子。

半年的時間,還沒有消去一個母親心中的悲傷——大兒子遠赴德國留學,年前收到他的一封越洋家書,簡短地說着在那邊都好;小兒子負氣出走,現在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妻子,小兩口的日子過得緊緊巴巴……作為母親,親眼看着孩子從咿呀咿呀地喊媽媽爸爸,到蹣跚學步、不停地摔跤和爬起,再到他們上了幼兒園、小學,天明一放學就趴在小桌子上學習,牆上也一張一張地掛起他的獎狀,天輝每天都會大汗淋漓、帶着一身灰土從外面跑回來……

如今,兩個孩子長大了,離開了,老孫嬸突然從兒子們的生活中抽離而出,而且是這種被迫和徹底的抽離,這讓老孫嬸一時無法接受。

灶頭裏的火熊熊地燃著,木頭在火焰的舔舐下發出「噼啪」的聲響,不知不覺,老孫嬸的臉已經被火烤得發燙了。她用燒火棍撥拉了一下木頭,鍋里冒出的白色蒸汽徑直向上飄着,灰色的天棚,都被罩上了一層如雲似霧的水汽。鍋里的水已經第三次沸騰了,餃子浮在上面隨着水浪不安地滾動着,這個架勢讓她想起天明沒考好時垂頭喪氣的樣子,想起天輝做了錯事時頭壓得低低的樣子。老孫嬸把手撐在鍋台上,在白色水汽里閉了眼,從胸腔里吐出長長的一口氣,用有些沙啞的嗓子無力地喊了一聲——餃子好了。

吃完年夜飯,老孫頭和老孫嬸坐在炕頭上,兩個人都不說話,沉默地守着家裏破舊的黑白電視機,等著看春晚。那晚風大,院子裏的天線被吹得搖搖晃晃,電視信號也是時好時壞,不時地,屏幕上就變成了灰色的橫條紋上下浮動。

老孫嬸想起以前,每到除夕,天明和天輝一吃完餃子就跳上炕佔據最佳位置,有一次還為這吵過架。天輝是個急性子,一看到電視信號不好,便刺溜一聲滑下炕,動作敏捷地像只小猴子,然後再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在院子裏抱住那根天線柱子,一邊小心調整著天線的朝向,一邊朝着窗戶大聲喊著:「好了沒?好了沒?」天明有時故意整他,明明電視上的圖像已經很清晰了,還在朝外面喊:「不清楚,不清楚……哎,向左轉轉,哎哎,再往右轉一下……」

「好了沒?好了沒?」真的有聲音穿透凜冽的風雪和糊了一層塑料膜的窗戶,傳到了老孫嬸的耳朵里。老孫嬸渾身激靈了一下,轉頭望向窗外,隔着玻璃、半透明的塑料膜、除夕夜的風雪,她看到了一個模糊的身影,不算高大,大衣隨意性地搭在身上,帽子扣得有點斜,身形微微佝僂。

老孫嬸低下頭,用粗糙的手背抹掉眼角快要流出來的淚水,朝着外面的老孫頭喊了一聲,好了。

那晚老孫頭和老孫嬸其實都有點心不在焉,黃宏和魏積安演的小品《擦皮鞋》逗樂了許多人,電視機前的老孫頭和老孫嬸卻都沒有笑,對於春晚這道老百姓的「年夜大餐」,他們突然喪失了知覺。

晚會進行到一半,有個節目是歌曲《回家》,在黑白色的屏幕上,一個台灣歌星用滄桑的聲音用力地唱着「回家的渴望又讓我熱淚滿眶,古老的歌曲有多久不曾大聲唱,我在歲月里改變了模樣,心中的思念還是相同的地方……」

老孫嬸哭了,她再也抑制不住了,也許她不懂音樂,可她清楚地知道她想自己的兩個孩子,她不知道他們過得怎麼樣,是否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吃上了熱騰騰的餃子,是否穿得暖,是否有人陪着他們一起看春晚,是否在開心地笑,是否想家,是否想她……

啪。

老孫頭帶着怒氣關上了電視機,接着狠拽了一下燈繩,屋子頓時靜了下來,也暗下來了,沒有了電視的聲響,沒有了電燈的光亮。

老孫嬸依然保持着剛才的坐姿,壓低聲音啜泣著,院子裏和房頂上的雪很白很亮,把微弱的月光折射成花白一片,這光輕輕地灑進屋子,打在了老孫嬸微微顫動、無助的駝背上。

相對而言,95年的春節就歡快了許多。年前,老孫頭收到了天明的信,信里還有一張他和女朋友的合影,是同在德國留學的學生,兩個年輕人在德國的大學校園裏笑得無比燦爛。天明說,爸,下學期我們就要開始論文答辯,然後就可以畢業了,我很快就能回家看你們了,三年了,很想您和媽。

老孫嬸不識字,捧著兒子的照片,聽老孫頭說他很快就要從德國回來,開心地哭了出來。老孫頭笑着罵老孫嬸:「又哭,又哭,兒子回來你也哭!」

笑着,罵着,老孫頭臉上的皺紋也一併樂開了花,這是三年來他第一次真正舒心地笑。漫長的等待、付出,像是一顆精心培育的種子,經歷了寒冬酷暑,經過了落地、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的生命歷程,終於到了豐收的季節,終於可以看到幸福生活的曙光。

那年流行解曉東的《今兒個高興》,老孫頭也喜歡這首歌,他經常背着手,叼個煙斗,口齒不清地哼唱起來——今兒個老百姓呀,真呀么真高興,今個兒老百姓呀,真呀么真高興……

第十章

天明穿着筆挺的襯衣、西裝,提着一個與這泥濘的土路極不相稱的皮箱出現在村子裏的時候,還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天明似乎已經適應了這種場面,二十六七的年歲也是開始真正成熟的年齡,簡短地與鄰里寒暄完便進了屋子。

老孫頭和老孫嬸也一直沉浸在兒子留學歸來的喜悅中,只是兩個人表達喜悅的方式有點不一樣。老孫嬸在裏屋給天明準備他愛吃的——土豆燉雞、小蔥烙餅、西紅柿炒雞蛋……她一邊在灶頭忙活着,一邊不時跑到天明那屋,把自己的兒子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彷彿生怕這一切是夢。

老孫頭那個時候正在村子裏閑逛,背着手,嘴裏叼個煙斗,上翹的嘴角撇得厲害,連吐出的煙都也彰顯著一股張揚的喜悅。碰到熟人或者不熟的人,都是用高亢的嗓音喊一句:

「我兒子,天明,留學回來啦!」

「什麼!你不知道天明去了哪個國家?德國!是德國!」

從村頭走到村尾,快接近黃昏了。老孫頭看到村邊的一棵柳樹,那棵樹長了好多年了,在同類中也算高大的了。上次看到它的時候,還只是光禿禿的樹榦和枝條,而今,灰色的枝條上正湧出一點一點鮮嫩的淺綠,生動而盎然。老孫頭站在柳樹下,風吹來,最長的枝條掃過他的臉,有點癢,有點疼。老孫頭看着這棵上了年紀的柳樹,看着那灰色背景上星星羅布般好看的綠,心裏不由寬慰地笑了。

冬天過去了,春天來了。

第十一章

天明回家的第二天,就帶上幾瓶酒去了鎮上,近晌午的時候,拖拉機的聲音轟隆隆地飄過來,開車的是三年沒有回家的天輝,車鬥上一側坐着阿霞,臉蛋被凍得紅撲撲的,懷裏抱着被厚棉襖層層裹住的壯壯,另一側坐着天明,黑框眼鏡上已經蒙上了一層家鄉的塵土。

老孫嬸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她做了幾道菜,下了餃子,就倚在門框上看着坐在炕上的人——老孫頭喝了幾口小酒,黝黑的臉上已經泛出了紅色的光澤;天明和天輝哥倆靠得很近,兩個人不停地講話,不停地碰杯,不停地笑;阿霞抱着孩子坐在炕邊,壯壯明顯已經「水飽飯足」,嘴角還留着一點油星,顧不得身邊的杯盞交錯、人聲喧囂,已經呼呼地睡了……

老孫嬸笑了,她希望時間停在這一刻,這之後的很多年,當她回想起那一天,那一刻,總會悵然地長嘆一口氣,她真的希望——時間就停在那一刻。

第十二章

老孫頭過了一段舒心的日子——下地幹活不再那麼勤了,只是象徵性地到地里走一趟再扛着鋤頭哼著小曲慢悠悠地走回來;習慣了晚飯時守着黑白電視機,樂呵呵地就著花生米喝上兩盅小酒;老李頭家的炕頭成了他的常去之地,在吆喝中打上幾把牌,很是痛快。老孫頭是新手,輸錢是家常便飯,身邊的老李頭打趣,呦,孫大哥,輸這麼多錢,不心疼啊?

老孫頭叼著旱煙,笑起來嘴角有些斜。不心疼,我兒子出息了,不在乎這點錢!

身邊的老李頭訕訕地笑了,噢,是啊,出息了,有錢了。

炕上其他的人也跟着笑了,也許是煙塵太重,也許是無心,老孫頭從來沒有看清幾位牌友的表情。

不過這樣的幸福生活並沒有持續太久。第一件令老孫頭憋屈的事情就發生在老李頭家。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老李頭的二閨女給家裏置辦了全村第一台彩色電視機,老李頭在牌桌上好一個炫耀,對老孫頭來說,老李頭嘴巴中不斷吐出的沒有窮盡的顯擺就像是蒼蠅一樣煩人,於是他有意無意地用行為舉止和面部表情表露了自己的不屑。事態後來演化成兩個人扭打在一起,老孫頭的耳朵被打出了血,老李頭的額頭也腫起了一個黑紫色的包。據說,當老孫頭被人從老李頭身上拉開的時候,他嘴裏還一直振振有詞地喊著,我兒子肯定會給我買個更大的彩電,比你家的破彩電大得多!

這件事讓老孫頭鬧心了很久,不過,後面的一件事情很快讓他停止了對這件事的專註。生活就是這樣,只有在對比之下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危機。

那時已經是秋天了,正所謂秋高氣爽,陽光也是一片大好。村子裏的喇叭,突然「嗤嗤」地響了兩聲,接着是幾聲咳嗽,大概在清嗓吧,隨後,全村人都安靜下來,豎起耳朵想知道是哪家沒交電費還是有了誰的書信。村長厚重的男中音從那個高高的電線桿上傳了出來:「老孫頭,趕快到村委會辦公室來,有你的電話。」

不巧的是,那天老孫頭和老孫嬸在村子南邊的地里鋤地,而喇叭里的聲音,順着風往北飄去,於是,後面的幾遍廣播,村長在喇叭里喊得聲嘶力竭,老孫頭依然巍然不動地在自己的土地上辛勤地勞作,偶爾停下喝口水,躺在地頭的麻袋上看看湛藍的天。

廣播了七八遍之後,村長徹底失去了耐性,用焦躁的聲音在喇叭里大聲地公佈:「老孫頭,趕快來村委會辦公室,聽到了沒有!是你兒子公司的電話,你兒子出事了!」

最後一句話在村子裏引起了不小的騷動,大家都心知肚明村長指的是老孫頭的哪個兒子,可是,他們無從猜測這一條廣播背後的內容,於是,在街頭巷尾相遇時,他們會交錯一個好奇的眼神,嘴裏說着類似的話——天明這麼好的孩子,出什麼事了啊?

所以,當老孫頭回到村子裏的時候,迎面遇上的村民都在告訴他相同的內容,快去村委會接電話,你兒子出事啦!

頂着日頭,老孫頭踉踉蹌蹌地跑向村委會,當他在那個寬敞的辦公桌上拿起電話,顫抖地撥起那個記在紙條上的號碼時,因為口渴和不安,嗓子裏有股混雜着鐵鏽的血腥味,焦躁,暴動。

第十三章

兩個月之後,老孫頭把天明從外地帶回了村子,與以往不同,天明的這次回歸是低調的、無聲的。老孫頭,也是一反常態地閉門不出。只是,還是有一些流言在村子裏悄悄傳開了。

如果你在街上走一走,立在某個街角豎起耳朵,或是在夜晚經過旁人的屋外,站在昏黃燈光的投影中,你就會聽到人們在議論紛紛。

「聽說了嗎?老孫頭的兒子瘋了,得精神病了!」

「之前還不是好好的嘛,怎麼突然瘋了?」

「還不是受刺激受的,哎,我聽說啊,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好像是天明在國外談了個女朋友,但他前腳剛回國,女朋友就跟外國人好了,都結婚了呢。」

「嘖嘖,現在的女孩子,怎麼都這樣,真是可憐了天明這孩子……」

於是,話題轉為了對婚姻和婦道等問題的探討,在度過了最初的喧嘩期,人們的目光,漸漸遠離了天明。對他們來說,無論天明是外出留學、回國掙大錢,還是突然遭受重創、從此神志不清,他們都只有唏噓不已的份兒。好與壞,他們都只是站在一邊,紅着眼幻想自己有這樣的兒子或者暗笑幾聲慶幸自己沒有碰上同樣的事情。天明的人生,只是生活的一劑次要調味品,可有可無,不會影響到自己的生活。在最初的新鮮感和刺激感過後,天明這個名字和他的故事,很快會淡出人們的視線,他會被遺忘,被塵土無聲地掩埋。

而對老孫頭來說,這一切是無法輕易過去的。這兩個多月的生活,對他來說彷彿煉獄一般,他從一個等待留洋兒子養老的父親,突然變成了一個精神病人的父親,這個落差,他無法承受。與此同時,天明的醫藥費用也是擺在老孫頭面前的一大難題。醫生給天明開出了大把大把的葯,也耗去了老孫頭手中大把大把的、花花綠綠的鈔票。作為父親,他不是不心疼兒子,不捨得為兒子花上這些錢免去他的部分痛苦,只是,心疼兒子和心疼錢這兩件事情是完全可以同時存在的。先前,事態緊急外加父親的天性,心疼兒子的影響力甚於心疼錢,而當兒子的痛苦之態一日一日地重複,老孫頭也正在漸漸適應兒子的痛苦和自己內心的痛苦,乾癟的錢包讓老孫頭不得不正視眼前的問題——他沒有多少積蓄,天明是在試用期發病住院,公司沒有義務為天明買單,至於天輝,他有自己的家庭,而兒媳也間接地表明過態度,那麼,誰能來支付天明的醫藥費?誰來為他和老孫嬸養老送終?——所以,時間一點點過去,消磨了老孫頭的刺骨疼痛,現實的問題卻日益浮出水面,像鎚頭一樣日日敲打着老孫頭的胸口。

老孫頭抽了兩天的悶煙后,做了一個決定,把天明的藥量減半。在此之前,因為藥物的作用,天明多數的時間是在睡覺,藥量減半后,精神上清醒了很多,卻也在常常在清醒的這段時間做出格的事情——老孫頭夫婦不止一次看到自己的兒子坐在院子裏的石頭上,眼神渙散,自言自語,嘴裏振振有詞地說這些不知所云的話,脾氣也突然變得暴躁,一丁點兒小事就會變成導火索引發一陣暴怒和亂打亂砸……

記得那次,下雨了,天明依舊坐在院子裏的石頭上,老孫嬸拉他進屋,他不肯。拉拉扯扯中,老孫嬸撕壞了天明的袖口,天明就一下子從石頭上跳起來,狠狠地踹了老孫嬸一腳。這一腳踢在老孫嬸的右腿上,她只覺得自己的腿像被什麼石頭狠狠地撞了一下,然後軟軟地倒在了雨天的泥巴地面上。恰巧這個時候,老孫頭提着醬油瓶子從商店裏回來,他一進門就看到老孫嬸被兒子一腳踢飛了出去,便衝上去和天明扭在了一起。天明正值年輕力壯之時,擋了幾下天明的拳頭,老孫頭已經有些吃不消。

也許是已經連續積攢了幾個月的疲憊和辛酸,此刻的衝擊點燃了老孫頭心中的導火線,他也需要一個出口,他壓抑的情緒也需要爆發。接下來,老孫頭做出了一個自己日後後悔不已的行為——他掄起醬油瓶子,朝着天明的頭狠狠地砸去。

「哐當」一聲,瓶子碎了,醬油參雜着雨水和血水,從天明的額頭上流下來。一瞬間,天明似乎也呆住了,他後退了幾步,怔怔地看着老孫頭。四周突然沉寂下來,只有「沙沙」的雨水聲,默默清洗著各種液體的顏色和氣味。

「你們就是想我死!你們就是想我死!你們就是想我死!」天明突然像獅子一樣咆哮起來,用手指直直地指向自己的父母,脖子上爆出了一條條的青筋,像是一條條青蛇在蠕動。

老孫頭也呆了,他看着眼前的這個人,他還是自己的兒子嗎?他突然回想起,在那個遙遠的城市,當他第一次走進那家醫院,院牆、床鋪的白色和消毒水的氣味一樣刺眼,那個年輕的醫生向他反覆重複著一個詞——精神分裂。

精神分裂是什麼?老孫頭一遍又一遍地問他。

最後,年輕的醫生不耐煩了,他無法用專業術語向這個鄉下老頭子講明白「精神分裂」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這個時候,老孫頭像是喃喃自語般問了一句:「精神,是指像靈魂一樣的東西嗎?」

年輕的醫生倒是突然被這個蠻創新的比喻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就擺出一副專家的樣子說:「也倒是可以這麼理解。」

精神分裂。靈魂分裂。這兩個詞,現在在老孫頭的腦海里不停地打晃。如今,他依然不懂在自己兒子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憎恨這無法理解的疾病,深深地憎恨。

看着眼前的天明,老孫頭覺得自己的思緒彷彿飄去了很遠的地方。靈魂分裂了,靈魂分裂了,那是不是原來的靈魂就不完全了呢。

有了這樣的想法,老孫頭越看着眼前的這個人,越覺得他不是自己的兒子,他不是自己的天明,他不是那個喜歡學習、喜歡沿着河岸一直走下去、有着自己的執著和抱負的天明。

「你不是我兒子!你不是我兒子!」老孫頭的咆哮聲也突然在小小的牆院內爆發出來,夾雜着雨聲,沖向這個破落的家的每個角落。

老孫頭忘記了那個夜晚是怎樣過去的,也許是兩個人都累了,也許是藥物慢慢發揮作用了,不過,這些對老孫頭而言都不重要了。

用鄉下的話,天明那晚的行為是在「發瘋」,天明多數只是「發發小瘋」,砸砸鍋碗瓢盆,偶爾「發次大瘋」,對着父母拳打腳踢。而每次兒子發瘋過後,老孫頭就蹲在院子的角落裏抽悶煙,老孫嬸就一邊哭着一邊收拾著被搞成一團亂的家。對他們來說,只有在晚上,天明服下藥沉沉睡去時,這個家才開始了一天之中難得的平靜,哪怕只是外在的。

在天明最開始患病的一兩年,老孫頭和老孫嬸都喜歡在夜晚走進兒子的房間,仔細端詳着他熟睡中的樣子,那個月光下白凈的臉龐總讓他們回想起以前的天明——那個沒有任何疾病的天明,那個自小學習優異的天明,那個本來有着遠大前程的天明。

可過了一兩年之後,這個習慣也如同他們的精力,一點點被消磨殆盡了。老孫頭漸漸記不清自己曾經設想過的美滿的老年生活,和這個幻夢同時被帶走的,還有記憶中那個優秀的兒子和他曾經帶給自己的榮耀。

第十四章

忘記了哪一年,老孫頭只記得那是個夏天,他拿着籃子去趕集,剛走出村子就看到河邊遠遠地圍了一群人,他也湊了過去,看到一群人在河裏打撈什麼。

「怎麼啦?」老孫頭問旁邊的一個老頭,是附近村莊來趕集的。

「有個老頭跳河自盡了,對面村子的,聽說是兒子出車禍死了,兒媳婦卷著家當帶着孩子跑了。」

「是受刺激了吧?」

「哼,肯定不止是受刺激的原因,兒子死了,什麼依靠也沒有了,將來誰養老啊?要是我,我也自殺,這沒依沒靠的,活也沒法活啊。」

老頭說完轉身看了老孫頭一眼,問道:「老哥,你有幾個兒子啊?」

老孫頭側過頭,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淡淡地說:「兩個。」

「兩個好啊,兒子多,保障多啊……」老頭邊說邊走遠了,聲音也變得飄忽起來。

老孫頭看着河裏,怔怔地立在河邊好久。

第十五章

從1995年到2006年,一共是十一個年頭。天明的事情,老孫頭夫婦也從最初的哀慟轉為了一種漸近麻木的常態。老孫頭有時不禁感慨,人總是有着驚人的適應能力,無論多麼大的傷口,只要擺在那裏,一直看下去看下去,就總會有不以為然的那一天。

天明的狀態一直沒有大的好轉,並且因為經濟原因,幾年前就中斷了藥物治療。老孫頭和老孫嬸為了不激惹他,漸漸學會了和自己的兒子保持距離,減少接觸等同於減少觸動他發怒的「開關」。在這一點上,老孫嬸的速度要慢一些,但她後來也想通了,自己要保證這把老骨頭的健壯,因為她不曉得,如果自己和老頭子先去了,天明會怎麼樣。

天明那時38歲了,已近中年,但由於父母把他照料得不錯,顯得要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他安靜地坐在某處時,不知情的人,會誤以為這只是個白凈的鄉村老師。

也許是家裏沒人和天明講話,天明喜歡跑出去,跑到人多的地方,但他的自言自語從來沒有獲得回應,漸漸得,他也知道了別人對自己並不十分歡迎,於是每次只是立在人群的外圍,聽人們講話,偶爾也會插上幾句,即便沒有回應,也並不在意。

孩子們都怕他,他們都聽自己的爸爸媽媽講過他的恐怖之處。「那個瘋子發狂的時候,都差點把自己的爸爸媽媽打死呢。」伴着這樣的告誡長大,孩子們看見他都會遠遠跑開,生怕這個瘋子抓住自己把自己狂揍一頓。

2006年夏天,村子裏又出了一批大學生。

那年頭,大學生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不過每年的夏天不妨還是要熱鬧一番,鄰里街坊討論討論誰家的孩子上了本科線,誰家的孩子只能上專科。

可就在這一片熱鬧之中,有一件事又刺痛了老孫頭。

在2006年夏天這一批大學生中,村子裏有個女孩被省里的一所本科學校錄取了,算是村裏同齡人的頭名。女孩的名字很好聽,叫曉琳,就住在孫家附近。

那天傍晚,老孫頭蹲在院子門口乘涼,遠處一幫人在打撲克,天明站在旁邊看。曉琳和她媽媽從街口那裏走來,她穿着簡單的牛仔裙和T恤衫,很清爽的一身打扮。當然,吸引人眼球的不是曉琳所穿的衣服,而是她手裏拿着的紅彤彤的大信封——錄取通知書。

天明似乎也被那個錄取通知書吸引了,他從街口那裏尾隨着曉琳,獃獃地看着她,一直往前走。

曉琳的媽媽抓住女兒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聲說,快走。

曉琳覺出了身後的異常,她回頭看了天明一眼,朝他露出了一個善意的微笑。天明第一次被人注意,覺得很開心,嘿嘿地也笑了,嘴裏不停地叨念著:「XX大學,好大學啊,好大學啊……」

曉琳媽媽不禁急了,一隻手攬著女兒的後背,另一隻手狠狠拽住胳膊,一邊拖着她往前走,一邊用盡量溫柔的語氣發出無比嚴厲的通告:「那是個瘋子,別回頭看他!」

老孫頭蹲在自己的家門口,完完整整地看到了眼前的這一幕,包括每個人物的表情和動作,包括他們的出場和落幕。老孫頭看着眼前自家窄窄的衚衕,很久很久以前,這裏也曾經熱鬧過,不是嗎?曾經有過鞭炮的響聲,曾經有過糖紙落到地上的聲音,曾經有過孩子的啼哭和全村人的歡笑,不是嗎?為什麼這一切,那麼快的失去了呢?

老孫頭的胸腔里一陣一陣地發悶。他已經很久沒有去回憶過去了。對很多人來說,回憶是個港灣,現實不如意時,便躲進快樂的回憶中去避難、去療養;對老孫頭來說,回憶只是在往傷口上撒鹽,他不敢回憶,那隻會讓他感受到現實和過去的落差,他也不敢設想未來,他沒有資本和勇氣去設想未來。

突然,老孫頭覺得自己徹底老了,他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對於自己的人生、老伴的人生、大兒子的人生,感到如此的疲憊和無望。

第十六章

同樣是這一年的夏天,老孫頭和天明的生活迎來了一次轉折。

一天上午,知了不眠不休地在樹上唱着歌,鄰居家的狗偶爾狂吠兩聲。老孫頭家裏突然迎來了幾位西裝革履的訪客,他們是天明的高中同學,有的在經商,有的在政府部門,打拚至今,在這個小縣城中也算是事業有成的人。他們一來探望天明的病情,二來提供給老孫頭這樣一個訊息——省城有家醫院願意無償治療精神病患者,但前提是治療實況會經由電視播出,作為醫院的廣告宣傳。

於是,幾天之後,村子裏來了一輛白色的大車,外面寫「XX醫院」的字樣,接走了天明。

一個月之後,天明的影像開始固定地出現在電視頻道的某個時段,他的故事作為廣告的宣傳背景開始廣為傳播。寒門子弟、留洋碩士、遭到背叛的愛情,一個個很有噱頭的標籤吊足了觀眾的胃口,他們眼角掛着淚,帶着十足的同情心和憐憫感關注著這個可憐之人的病情。

天明的那檔節目,老孫嬸是每次必看的,她搬著小板凳,坐在電視機前摘著菜、洗著碗,看到電視機里兒子氣色不錯的臉,她的心裏才會安穩一些。

隨着節目的播出,「天明」這個有些生疏的名字在村子裏又復活了,街頭巷角的討論又多了起來,人們說起他的故事,回憶起他當年在這個村子裏的無限風光,又是一陣對世事無常的唏噓感慨。

老孫頭依然呆在遠離人群的角落裏,抽上幾口旱煙,很安靜,很無聲。

第十七章

2007年,天明39歲。

經過一年多的治療,天明的病情好轉了許多。節目需要終結,病人也需要出院。在最後一期的節目中,鏡頭對準了天明的臉,記者不斷地問着他「感覺自己現在精神狀況如何?」「重新進入社會,怕不怕不被人接納?」「很快就要回家了是不是很開心?」等諸如此類的問題。

天明的神態很平靜,一一對這些問題作出了答覆。

記者提出的最後兩個問題是:「對你以後的生活,有什麼打算的呢?」

「以後……」天明拖長了最後一個字的發音,「走一步算一步吧。」

「對電視機前的父母,最想說什麼呢?」

「對不起……」

在天明說完這三個字之後,感人的背景音樂響起,電視屏幕上像播放幻燈片一樣,不斷回放着天明入院至今的畫面。坐在電視機前的觀眾伴着音樂舒心地嘆了一口氣,關注很久的這個病人終於病癒出院了。然後,點一下遙控器,換另一個頻道。

天明出院的時候是冬天,他回了家鄉的小縣城,試着投了幾份簡歷,還去參加了一兩次面試,但都無果而終。

除夕那天,他回了家,晚上老孫嬸做了幾道好菜,燙了一壺白酒。老孫頭和天明坐在炕上,兩個人都默不作聲地夾菜,喝酒。屋子裏很安靜,電視的音量調得很低,新聞聯播的主持人輕聲播報著春晚的準備工作,老孫嬸在廚房裏忙活,不時傳來柴禾爆裂的「噝噝」聲和碗筷碰撞的聲音。

這頓飯誰都沒有多說話,卻吃得異常緩慢。

那年的除夕屋外有很厚的積雪,月光把整個村落照得亮堂堂的。

一家三口靜悄悄地坐在熱炕頭上看春晚,電視機里傳出的歡聲笑語和眼前的空曠寂靜形成了一種鮮明對比。天明一直坐在老孫頭旁邊,突然,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老孫頭露在被窩外的手腕。

「爸,我想看看你的手。」

老孫頭有些意外,但也依着他的動作把自己的手遞了出去。

天明把父親的手掌覆在自己手掌之上,蒼老的掌心全部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他的額頭快要靠在老孫頭微微翹起的手指上,他什麼話都不說,只是細細端詳著父親的掌心。

這個掌心,佈滿了暗黃的繭子和深深的溝壑,掌紋細密而零散,深深淺淺的紋路里嵌滿了黑色的污垢,像是一道道文字,在訴說着主人辛酸與疲憊的一生。

老孫頭也好久沒有細細看過自己的手掌,他嘆了一口氣,是從什麼時候,慢慢摒棄了那個頻繁洗手的習慣呢?是天明生病的時候?還是更早些?記憶很模糊了,老孫頭也就放棄了追溯的念頭。

看着在燈光下俯下身子的兒子,老孫頭心裏一陣陣發酸,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以前,他也以同樣的姿態,端詳過父親的掌心。他不曉得,此時的天明,是否和當年的他有着同樣的心情,是否能夠體會這掌心之中深厚的苦難。

天明看了很久吧,老孫頭也記不清有多長時間,只記得他突然直起腰背,用很平淡的語氣說:「爸媽,我先去睡了。」

當電視機里傳出新年倒計時時,村子裏陸續響起了鞭炮聲。老孫頭躺在炕上,眼睛盯着外面雪白光亮的世界,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反覆侵襲着他的心。在這除夕之夜,他覺得自己沒有多少歡樂,卻也沒有什麼痛苦,他不知道該把這稱為平淡還是麻木。

老孫頭盯着窗外的村莊,腦子裏沒有方向地胡思亂想着,就這樣,迷迷糊糊中睡了過去。

半夜,開門的聲音驚醒了老孫頭和老孫嬸。老孫嬸擰開燈繩,老孫頭趴在窗戶上,看到天明站在院子裏,一副要外出的樣子。

「天明,這麼晚了,幹什麼去?」老孫頭問。

「沒事,爸,我睡不着,想出去到河邊走走。」

「哦。」老孫頭應了一聲,然後看着兒子一步步走出了院門。

「小心點兒……」老孫嬸在朦朧中,朝着天明喊了一聲。

第十八章

2008年的新年,全村人都在小心翼翼地拜著年,空氣里飄蕩著一股不知所以然的氣氛,神秘,讓人躁動和不安。

天明的屍體是在年初一早上被發現的,他直直地躺在冰上,右腿微微曲起,嘴角像是掛着一絲神秘的笑。村裏上了年紀的老人說,凍死之人臉上都會掛着這種像是微笑的表情。

幾天後,公安機關對死因給出了一個答覆——屍體周身沾了一些泥土,河岸上有踩空的腳印,他是意外跌倒,滾到冰上失去意識,被凍死的。

在這個宣判面前,唯一靜默的是老孫頭夫婦。在兒子的屍體面前,他們落了幾滴淚,蒼老的臉龐像乾涸龜裂的大地,淚水在上面打轉、分裂,無聲地消了蹤跡。

幾滴淚過後,老孫頭和老孫嬸再也哭不出來了,悲傷的感覺也變得淡淡的,也許淚水和痛苦在之前早已透支了。老孫頭感覺這像是一段漫長的旅途,在日復一日的重複后,結束了。

不願靜默的是猜測和流言。這個春節,村民們又有了新的談資。

張三說,我覺得吧,天明可能是自殺,他腦子清醒了,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找到工作,靠自己根本沒辦法活下去。

李四說,是啊,是啊,還有他大概很愧疚吧,發瘋的十幾年,動不動就對爹媽拳打腳踢,他在電視里不也說想對爹媽說對不起嘛。

劉五說,我覺得老孫頭的態度也有問題,你說,一個精神病的兒子,大半夜的跑出去,他也放心,說不定啊,他也希望自己兒子出點事呢,自己剩下的日子還能好過點。

王六說,這麼說老孫頭不好吧,養活這麼個大活人,他那是欠了多少債啊,對兒子也算是盡心儘力了啊。

陳七說,再怎麼盡心儘力,也經不起十幾年的耗啊,你沒聽見他們家裏平時吵架嘛,天明每次都朝他們喊,你們就是想我死,你們就是想我死!不都說嘛,精神病人的話也不是一點都沒有根據的。

……

關於天明的死,村子裏有着很多版本的猜測。當這個春節過去了,第一縷春風融化了冬天的積雪,一同消弭的還有有關天明和老孫頭的種種流言。小村莊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靜,每個人都走在自己的軌道上,播種、收穫,日復一日地生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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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屆掌閱文學大賽中篇入圍作品集:文學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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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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