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疑是佳人來2

第四章 疑是佳人來2

先前那個胡服男子對觀音婢道,「姑娘,你自尋死路,這便怪不得我們了。」見李建成木頭樁子一般一言不發,其實觀音婢也有些後悔,自己又不是吃飽了撐的,為什麼要來插手李建成的事兒?尤其對方還是一副喜聞樂見的模樣。

觀音婢認命的瞧著將自己圍起來的人,也不準備反抗,因為任何明知不自量力的反抗都是白費力氣,是以觀音婢覺得,此次逃生需要靠智取。她不知李建成是不是也是這麼想的,她只知道李建成從一開始便很配合胡服男子。

觀音婢被扔在馬車上的時候還在想,眼下當真是世風日下,怎麼這些人出門都隨身帶着繩子的?說將人捆了便捆了,雖說是個活結,但也真是太過任性,而且他們將自己扔上車的動作也太粗暴了,生生將她的冥羅給用成了蓋頭。

李建成也被捆了扔在她身邊,少頃,嘆息般道:「沒想到竟然是你。」觀音婢心中一陣冷笑,身下馬車已由初始的平穩變得顛簸,想必此時兩人早已被運出城外,難不成此情此景會讓人產生很強烈的敘舊慾望?觀音婢在黑暗中翻了個白眼:「你可認得這夥人是什麼人?」李建成很是實在回:「並不知。」觀音婢知道問了也是白問,忍了半晌沒忍住,還是長嘆了口氣。

李建成問:「我與竇建德的話,你都聽到了吧?」觀音婢還是沉默,決心以不變應萬變,與李建成打交道太累,稍有不慎說錯一個字便會將自己推至萬劫不復之地。

李建成或許是覺得自己今日必死無疑了,話格外的多,一路上他都在自言自語:「今日凶多吉少,沒想到最後陪在我身邊的是你。」觀音婢聽到這便有些忍不下去了,她道:「今日或許是你的末日,但未必是我的。」話落之後,觀音婢又覺得自己還是太過天真,李建成這十有八九又是在激怒自己,而後逼自己想辦法化險為夷,觀音婢瞪了李建成一眼,即便他不開口,自己也是要想方設法逃出去的。車廂眼下被鎖,當務之急是要讓那伙人將車門打開。觀音婢雙手被反綁身後,道路有有些顛簸,她試着平衡身體,緩緩站起來后,開始敲車廂:「諸位大哥,我肚子不舒服。」觀音婢認準對方並不是無禮之輩,便想着先禮後兵。

車廂外趕車的眾人原本便安靜,經觀音婢這麼一敲,更是鴉雀無聲,少頃,有一道嗓音回:「姑娘你再忍一忍吧。」觀音婢得寸進尺:「諸位大哥,我肚子當真不舒服。」又是一陣沉默后,馬車停了下來,車廂外傳來一聲清脆的開鎖聲,繼而刺眼的光線照進黑暗中,觀音婢眼睛霎時便淌出了幾滴淚水。她顫巍巍的從車廂里跳了下去,視線所及處皆為荒地,因為近日的旱災,地面已龜裂成一塊一塊。

觀音婢鎖著雙眉:「這……」胡服男子藉著關車門的動作來掩飾自己面上的尷尬,伸手胡亂朝遠處一指:「這附近幾里全是如此,你隨意找個地方吧。」觀音婢突然有些不忍心傷害這些面冷心熱之人,她將快要滑出袖袋的針包又向上收了收,道:「大哥,您看我這手……」男子一愣,繼而紅著臉將她鬆綁。觀音婢朝他行了一禮,假意揉了揉白凈纖細的手腕,見男子似是不防,便藉著揉捏的動作從針包里抽出根針,趁男子不備,點入對方膻中穴,而後又快速上前一步,封了其頸后的啞門穴,但見男子神情一震,身子轟然倒地,而後便不醒人事。觀音婢打開車廂,將李建成連拖帶拽的拉了下來,不料李建成落地時重心不穩,導致臉先着地,沒忍住哼了一聲,登時引起了車前兩人的注意。

腳步聲由前至后,觀音婢聞聲直接將李建成甩到躺在地上的男子身上,喊道:「公子小心。」而後快速解開綁着李建成的繩子。

兩人趕來時,正見李建成壓在自己同伴身上,而同伴似乎已經暈迷過去,不禁大怒:「早知如此,方才便該將你這狼子野心之輩殺了。」觀音婢強迫自己做出一副驚恐模樣,躲在一邊瑟瑟發抖,深覺這是一個套話的好機會,便怒喝:「你們胡說!誰不知道我們公子是個樂善好施的大善人,你們血口噴人!」李建成似笑非笑得瞟了觀音婢一眼,仍是安安靜靜的坐在地上不出聲。

胡服男子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般:「李建成是大善人?他既然是大善人又為何千方百計找上我們竇大人?」觀音婢替李建成辯解:「那是因為我們公子不忍心瞧竇大人這般將才誤入歧途。」胡服男子笑得更開懷了:「當真是一個忠心耿耿的丫鬟,他李建成若不是抱着齷齪心思,他怎麼會正眼瞧我們一眼?竇大人心存大義,若非擔心李建成動搖大人的心思,我們哥幾個也不必將你們趕盡殺絕,怪只怪你的主人野心勃勃,死了之後你便找他還債吧,我們竇大人並不知此事。」觀音婢算是摸清了對方的來路,大約是竇建德麾下的幾位得力幹將,生怕他們的首領被李建成妖言迷惑,壞了他們的千秋大業,這便斬草除根來了,由此說來,李建成當真是紅顏禍水啊。觀音婢想着,幽幽瞧了李建成一眼。李建成略挑雙眉,瞧起來有些無辜。

「與你們多說無益,上路吧。」那人話落舉刀便砍,但說起來他還算厚道,刀是奔著李建成去的。

李建成早有防備,見其抬手后便就地一滾,但見那把寒氣逼人的刀刀頭直陷地面,觀音婢趁那人拔刀,慌亂中幾乎將一整根針逼入對方膻中穴內。三個人倒下了兩個,觀音婢為自己捏了把汗,幸好夏季的衣裳只有薄薄一層料子,不然即便是鐵杵般的繡花針怕是也難插入對方體內。

李建成迅速從地上撐起,身形如閃電,長腿一勾,將那人放倒在地,而後從地上拎起長刀,刀面一橫,捲起一陣寒風,利刃直逼對方。觀音婢見李建成眼如寒潭,這是起了殺心,忙道:「住手!」李建成未有收刀之意,觀音婢情急之下揮針刺向李建成上臂骨下面末端,與尺橈二骨上面一端結合之中間,李建成只覺整條手臂一麻,刀便落在了腳前。

「你要殺人滅口?」觀音婢冷冷瞧了李建成一眼:「於情於理這人也不該你來殺。」李建成良久后展顏一笑,也並未因此惱怒:「幾年未見,老七也成大姑娘了。」觀音婢還未接話,忽見李建成神情一變,下一瞬整個人朝自己撲了過來,觀音婢只覺眼前一花,等反應過來后自己已躺在地上,有溫熱的液體滴在她的臉上,她定眼一瞧,見李建成肩窩處插著那柄長刀,而始作俑者撇下兩個同伴,早已不知所蹤。

觀音婢愣了一瞬,忙將李建成從身上扶起,而後從裙擺下撕下一條布條,先為李建成止了血。

「快,我扶你上車。」李建成長得高,觀音婢雖也不矮,但女子力氣總是大不過男子,扶著李建成時便略顯吃力。

觀音婢沒趕過車,對於趕車這件事的印象只局限於當年唐國公李淵過壽時隨着李世民進宮那回。她回憶著當時車夫的模樣,一抽馬臀,催動馬車前進。李建成在車廂內又是被顛又是被晃,有些頭暈想吐,便也掙扎著走了出來。

「你不要命了?」見李建成在自己身邊坐下,面上因失血過多顯得有些蒼白,觀音婢語氣不禁冷了下來。

「你現下在哪住?」李建成問了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觀音婢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有意避開話題:「你進去吧,別受風了。」李建成:「你現下在哪住?」觀音婢被他氣得心翻了個個兒,見他一副不問出來便不罷休的模樣,又想到他是為救自己受的傷,心腸便又軟了下來,猶豫過後,還是將自己落腳的地方告訴了他。

李建成點頭,語氣疲乏:「那便去那吧,我不想回軍府。」說完便暈了過去。

另一邊,李世民正在屋中吃着飯,忽聞外面傳來叩門聲,又是虎子的聲音,只不過語氣有些焦灼:「將軍,大門口有人在鬧事呢。」李世民一聽,暗覺奇怪,上面還有大將軍在,有人鬧事也找不到他頭上來,正要讓虎子去找大將軍,便聽他道:「是女大夫的叔叔,說朝你要人來了,現下正在門口吵著呢。」李世民聞言,起身走到門口:「女大夫的叔叔?她早就走了,我去哪給他找人?」話雖是如此說,但李世民還是隨虎子去了一趟門口。

雲父正坐在地上緊緊抱着門口守衛的腿:「我要見撫軍將軍,我侄女就是被撫軍將軍帶走的。」在他身旁,雲茶的母親神色帶怯,狠狠掐著雲父的腿,低聲咒罵:「你不要命了?還不起來!為了個無親無故的姑娘,你是要搭上你的老命啊?」雲父對雲母素來百依百順,連重話都不曾說過一句,但此時雲母這一番話卻是激怒了他,他猛地回頭瞪雲茶的母親:「你這說的還是人話么?那姑娘與雲茶年紀相當,一人乘車從洛陽到了這柳城郡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你這素未謀面的老太婆?人家為你瞧病可曾要過你一文錢?做人不能喪了良心啊,你要是怕你就走,我今日非要將人要回來。」門口守衛見雲父蠻不講理,自己又被他緊緊掐著大腿,想動也動不了,立時怒上心頭,舉起長槍便要朝雲父背上敲,甫一抬手,忽覺虎口一震,長槍脫手而出,插入腳邊地面,尾部尚有餘顫,侍衛以為是同伴多管閑事,捂着手回頭正要罵一聲娘,卻見李世民收了鞭子,寒著張臉由遠處走來。侍衛緊緊將未出口的髒話給捂了回去,忙朝李世民行禮。

「怎麼回事?」李世民問道。

雲父見撫軍將軍出來,先前的憤怒氣焰登時熄滅了不少,底氣也有些不足,他強撐著懼意從地上爬起來,顧不上拍身上的灰,對李世民道:「我侄女人呢?她今日是跟着你走的。」雲母見自家夫君對撫軍將軍竟如此不敬,當下兩股戰戰,身子一歪便跌倒在地,接連磕了好幾個頭求李世民恕罪。

門口被雲茶雙親鬧得烏煙瘴氣,過往的行人不敢明目張膽的駐足看熱鬧,只能在軍府前來來回回的走了好幾趟。

李世民道:「她早就走了,怎麼?她沒回去?」雲父早已認定觀音婢是被撫軍將軍扣下了,自然是不信李世民的話,他道:「我侄女從洛陽來,在這地方根本就不認識其他人,若是她早就離開了軍府,怎麼會一直不見人影?」聽到「洛陽」二字,李世民心中「咯噔」了一聲,雖有些事一早便有所察覺,但當知道確鑿證據時,他情緒還是有些激動。

雲父見李世民兀自發愣,恨恨瞪着他:「將軍今日若不將人交出來,我便不走了。」說着便往地上一趟:「你們有本事便打死我吧。」李世民有些頭疼。

虎子知道觀音婢一早便離開了,見雲父撒潑耍賴,也想上去捶幾拳,不料被李世民制止。

李世民頂着眾人看熱鬧的視線,彎腰將雲父扶了起來,見對方極不配合,手上便使了些力氣,雲父使勁墜著身子要往地上躺,無奈力氣不及李世民,最後只好氣咻咻站了起來。

「我現下便去找她,你們二位先回去。」李世民語氣平緩,不怒而威。

雲父還要說話,雲母急忙捂住他的嘴,在他耳邊咬牙切齒道:「老頭子你莫要再鬧,你沒瞧撫軍將軍有些不高興了么?他既然說要去找人了,想必人確實沒在這,不如我們先回去等著,若他找不着我們再來,你想想,你現下惹惱了他有什麼好果子吃?家裏還有幾個小的指着我們吃飯呢。」雲父眼睛充血,額角青筋暴凸,已是氣極之象,但轉念一想,家中確實還有兒女等着他去養活,這便只能暫時作罷,對李世民道:「那老頭子便先回去,若一會我侄女還未回來,老頭子還要來。」李世民挑眉:「好。」李世民擔心人多不好行事,此行只帶了虎子。雲茶的父親說之前有客再來的小二給他們送過飯菜,是以兩人先去了客再來。

見李世民來了,掌柜的帶着小二親自出來迎接:「將軍要吃點什麼?全部免費。」李世民笑了笑:「我今日來是有事要問,老闆可否借一步說話?」撫軍將軍要問話,借他一百個膽他也不敢拒絕,忙點頭哈腰與李世民去到一邊交談。

李世民:「今日是哪位夥計去再回首送了飯菜?」掌柜的一邊掏出帕子拭汗一邊命人將店中小二如數叫過來。

一翻詢問之後,今日接待了觀音婢的小二強子哆哆嗦嗦站了出來,帶着一臉哭相:「啟稟將軍,是小的去送的,但是小的可沒在那飯菜中做手腳啊,小的,小的就是偷吃了一塊排骨啊。」掌柜的拭汗動作一頓,眼睛瞬時瞪得有如銅鈴般大,也快哭了出來:「草民斗膽向將軍問一句:「這,這是出了人命了么?」虎子搔了搔頭:「我說你們這些做買賣的,腦袋被油壺灌了么?我們將軍何時說過出人命了?」掌柜的一想,好像也是這麼回事,遂沒好氣的瞪了強子一眼,低聲喝道:「少在將軍面前丟人,等一會再收拾你。」強子被嚇得嘴唇發青,半晌不敢言語,李世民只得遣退眾人,單獨與他說話,最後強子顫顫巍巍道出了觀音婢最後是跟着一個男子走的的事。李世民又問了強子那男子的樣貌,經強子那麼一描述,他覺得那人好像是李建成,據手下人說,今日李建成與自己不歡而散后便出了軍府,至今未歸,想必是他甫一離府便來了客再來,想到觀音婢與李建成極有可能在一處,李世民這肺便有些火辣辣的脹。

出門后,李世民與虎子沿着客再來門前的路往前走。大約是連年征戰的緣故,在沙場上要發號施令,在軍隊中也要與眾人商討佈防,要說的話太多也太累,是以李世民這些年若非戰時也越發寡言起來。

虎子是前年被抓壯丁從軍的,跟着李世民也有兩整個年頭,是以並不像旁人那般畏懼李世民,他見李世民不說話,便自言自語:「女大夫真是個好姑娘。」說完也沒指望李世民能搭話,本想再繼續說下去,不料李世民似笑非笑瞧了他一眼:「你們才認識多久?你便知道她是好姑娘了?」虎子揉了揉鼻子:「俺娘說的,頂骨圓滿又眉清目秀的姑娘都差不了的,再說了,女大夫長的也好看,長的好看的都是好姑娘。」李世民扶額:「你看人的標準還真直白。」虎子點頭:「俺娘不會騙俺。」說罷瞧了眼路邊:「將軍,我去問一問大傢伙有沒有瞧見女大夫。」兩人分頭沿街詢問,最後倒是讓兩人問到了線索,有一位長年在此處賣茶葉蛋的大娘說,半個時辰前瞧見有兩個天仙一樣的人去了前面的衚衕,而後衚衕中駛出了一輛馬車往城門去了,再然後便沒有然後了。

半個時辰不長也不短,城外路不好走,那伙人駕着馬車怕是沒有步行快,是以現下去追大約還能追上。

「虎子,你回去等我,若半個時辰我還未歸,你便帶人往城外去尋我。」虎子有些不放心:「將軍,要不俺現下便回去叫人,屆時萬一遇上什麼事,大家還能保護你。」知道虎子是真心實意的為自己着想,李世民發自內心感激他,他拍了拍虎子的肩膀:「好兄弟,就照我說的做。」李世民出城走了沒多遠,便見有一輛馬車東倒西歪由遠處駛來,車外面坐着一男一女,但因離得遠,是以瞧不清具體面貌。李世民快步迎了過去,距離漸近,他見女子趕車的動作十分生硬,整個人幾乎被甩下馬車。他運氣,足尖點地,整個人騰空而起,一腳踏上馬頭,而後身子凌空一轉,穩穩坐在那女子身邊。

觀音婢趕車技術不行,一路還得分神去照顧半路爬出車廂湊熱鬧的李建成,早已被嚇得魂不附體,一時瞧見李世民竟有些分辨不出人。

李世民接過韁繩,側頭去瞧觀音婢,原本是想嘲諷她幾句,但卻在久別後清清楚楚瞧見她的樣貌時,頓覺山河萬物都安靜了,耳邊不再有烈烈風聲,蟲鳴鳥叫也化為虛無,甚至所有景象都消失不見,眼前只剩一個觀音婢而已。

觀音婢狼狽的抱着馬臀,只覺得自己骨頭架子都要被顛散了,這廂正默默祈禱自己可別被甩下馬去被亂蹄踩死,驚覺身子向後一傾,她失重,本以為要摔到地上,下意識緊閉上眼,卻不成想最後自己卻跌入一個溫暖且帶着熟悉味道的懷抱。

有那麼一瞬間,觀音婢突然心安了。

馬車逐漸平穩起來,觀音婢也漸漸安定下來,她靜靜靠在那個懷抱中並未急着開口,少頃,聽李世民略帶無奈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若非我自己認出你來,你是不是不準備與我相認?」觀音婢耳邊傳來李世民強有力的心跳,她想了想,也伸手回抱住他:「我……還沒找到合適的時機。」李世民用下巴磕了一下她的頭頂:「你我二人相認還需要什麼時機?」觀音婢自知理虧,想起自己若非是來為雲茶的母親瞧病,或許永遠也不會來這柳城郡,心中不由有些內疚,也便沒敢再開口狡辯,大約白熠說得也沒錯,她當真是一個負心又薄情的人吧。一想到白熠,觀音婢記起一直梗在自己喉頭的刺,遂掙開李世民的懷抱,坐直了身子定定盯着李世民瞧。

李世民覺得觀音婢這視線有些不同尋常,心裏不禁發毛:「你這麼瞧着我作甚?」觀音婢見李建成還躺在一邊,也不知是不是還在昏迷著,覺得此時不是探討這些事的時候,便將那些險些脫口而出的話給咽了回去,只道:「這事一會再與你說好了,現下的頭等大事是要將李大哥的傷口處理了。」李世民這才將視線施捨給自家大哥,他見李建成肩頭處受了傷,血跡已滲透出來些許,便皺了眉:「你們究竟遇到了什麼人?」觀音婢眨了兩下眼:「這些也等日後再說吧。」觀音婢直接將兩人帶回了再回首。雲父此時正在前堂焦躁的踱著步子,見人回來了,忙迎了上去,仔細查看:「姑娘你沒事吧?」雲家老伯為自己帶來的感動實在太多,而自己除去麻煩與擔心,似乎什麼都未回饋於他老人家,觀音婢心中過意不去,安撫道:「伯父,我沒事,只是我朋友方才在城外受了些傷,我先將他的傷口處理一下。」雲父這才望向她身後的兄弟倆,視線在掃到李世民身上時,躲閃了一下,而後瑟縮著身子將路讓開,並吩咐小劉去準備熱水。

李世民將李建成背到了觀音婢的屋中,見觀音婢伸手要剝李建成的衣裳,不由蹙眉阻止:「你做什麼?」觀音婢抬頭瞧李世民:「我自然是要給他療傷。」李世民攔著不讓:「療傷便療傷,你脫他衣服做什麼?你一個姑娘家怎麼能隨隨便便去看別的男子的身子?」觀音婢本覺得自己的職業是很神聖的,被李世民這麼一打岔,她竟覺得自己有些猥瑣,她瞪着李世民:「我這些年瞧病都是這麼瞧的,前幾日我給白熠瞧病不也是這麼瞧的?」李世民聞言,雙手攥成拳:「我回去便扒了白熠的皮。」觀音婢:「……」李建成傷口的血時不時還會流出一些,若長久如此,李建成今日大約會死在她的床上,觀音婢覺得自己欠李世民的太多,也不想朝他發火,只好無奈得瞧着他,開始柔聲哄勸:「要不你將他的衣裳脫了,再將這帘子放下,我隔着帘子為他醫治總可以了吧?」李世民自然清楚為醫者治病救人,向來心無雜念,也不知自己在這無理取鬧些什麼,或許是氣觀音婢三年都未給自己來過一封書信,是以心中始終堵著口氣,又或是她來了這柳城郡,卻沒有與他相認,若非今日他出城去尋人,兩人正好遇上,說不定等觀音婢回了洛陽,自己都再見不到她一面,思及此,他心中十分憋屈,總之李世民就是不想順着觀音婢的意。

觀音婢拉了拉李世民的手臂:「李二哥,再這樣李大哥可就有生命危險了。」李世民多年來行軍打仗,什麼樣的傷都受過,他瞥了一眼李建成的傷口,不甚在意的撇了撇嘴:「這點傷要是能死人,我都死八百回了。」觀音婢不願從李世民口中聽到「死」字,面色一冷:「李世民,你想好再說話。」這是兩人相識幾載以來,觀音婢頭一次指名道姓的叫他,雖然聲量不大,但李世民還是覺得頭皮一麻,他悻悻瞧了眼觀音婢,口中敷衍道:「好好,我知道了。」觀音婢瞪了他一眼:「那你還不讓開?」李世民怕真的惹惱了眼前這位小祖宗,聽話的讓開了一步,而後道:「那就按方才說的做,我將他衣裳脫了,你隔着帘子為他瞧病吧。」觀音婢:「……」在觀音婢為李建成處理傷口的時候,李世民老老實實站在一邊,觀音婢手中動作未停,嘴裏也沒閑着,她狀似不經意般問了句:「白熠還沒醒酒么?」李世民點頭:「我來時他還在睡着,今日你們說了什麼?他怎麼喝了那麼多酒?」觀音婢抬頭打量了李世民一眼,見他神態自如,並不像是知道白熠是姑娘的事的樣子,一直提着的心便也放下了些許:「大約是心情好吧。我瞧白熠為人不錯,你們是怎麼認識的?」李世民揉了揉臉:「都是幾年前的事了,他是我們在突厥打仗時遇上的,那時軍中正好也缺人,便將他帶上了。」觀音婢挑眉:「我瞧你們關係似乎很……不錯。」他與白熠的關係自然是不錯的。

當年突厥一戰,隋軍折衝郎將不聽手下勸阻一意孤行,中了突厥的埋伏,三千人爭先恐後衝進了人家的埋伏圈,被圍在孤城之內。城中滿目瘡痍,被炸得少了半邊的房子比比皆是,地上漆黑一片,破敗的旌旗之上,橫七豎八躺着的全是未寒的屍骨,有老的也有小的,一具具屍體或蜷縮或抱頭藏於屋子的角落,使人不忍細瞧。彼時中原四處戰亂不斷,處處需要鎮壓,遂軍備力量不夠,李世民等人接到消息只能再率三千人前去應援,因人數少於對方一半還多,是以只能選擇奇襲。

應援軍兵分三路,李世民所率一部做為尖刀軍,肩負艱巨的開團任務,他擬定好作戰計劃,決定一到地方便開戰,打突厥個措手不及,遂吩咐手下眾人路上定要保存體力,是以李世民一部並未急着趕路,三日後到達城外埋伏點時,眾位軍士仍舊是精神奕奕。

到城外的那日,天降大雨,閃電撕裂天際,雷聲厲厲,照亮靜靜趴在泥濘之中的李世民一部,眾位軍士宛若勾魂厲鬼,任憑雨水將衣裳打濕仍巋然不動,眾人目光堅毅,抱着必死的決心,發誓不拋棄、不放棄,拚死也要將同伴救出。

李世民趴在最前方,一瞬不瞬盯着前方突厥的營寨,他的身後是列祖列宗拚死打下的江山,是無數妻兒高堂日日於寺廟中的期盼,亦是誓死要捍衛家國的生死兄弟。

一架架弩炮靜立於傾盆大雨中,靜靜瞄準尚在沉睡中的突厥,李世民緩緩抬手,弩炮緩緩抬起。

「放!」隨着李世民一聲令下,無數塊巨石砸向突厥的帳篷,耳邊一時間哀嚎不斷。另兩路援軍瞧準時機,趁突厥人措手不及時策馬而上,眾人手中馬槊與長刀左揮右刺,眼前不時閃過一陣寒光,溫熱的血液噴灑而出,濺了眾人一頭一臉,而後又被大雨極快衝刷開來。李世民帶兵突襲,先前被圍困於城中之人見是援軍到,便打開城門,與援軍裏外夾擊,經三日三夜的奮戰,隋軍六千將士幾乎無傷亡。

突厥投降,渾身浴血的李世民穩坐馬背之上,手持長刀,目光如炬,見突厥跪在自己腳前,終是鬆了一口氣,而後身子晃了晃,登時從馬背上栽下。

李世民病了,高燒不退,隋軍折衝郎將心中矛盾,一方面感激著李世民支援及時,救了自己一命,不放心將他扔下先走,另一方面又擔心夜長夢多,若不及時將突厥叛軍關入牢中他們再起事端。

李世民自然是知道折衝郎將的顧慮的,便堅持着要與眾人一同趕路,但試了幾次后,發現自己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最後只能放棄掙扎,待在附近的城中養病。折衝郎將特意告訴他,待病好了再歸隊。白熠便是這時候出現在李世民眼前的,他自告奮勇的留了下來照顧李世民的起居。

白熠話多,李世民話少,兩人在一起時通常是白熠說,李世民聽。白熠說他是洛陽人,他的父親家世顯赫,妻妾成群,他母親是這些妻妾中身份最卑微的一個,是以他父親對她母親並不好,他母親時常被其餘夫人打罵,消息傳到他父親那,父親也是充耳不聞,甚至有時撞見了那些人打罵他的母親還要繞道走,生怕污了他的眼一般,因為母親總被欺負,連帶着他自己也不受歡迎,他的父親不認他,自己長到十多歲,連個名字都沒有,還是他母親花錢請了個秀才給取的「熠」字,寓意他如天上的星子般,不畏黑暗,熠熠生輝。

白熠還說,他在家裏沒有一個朋友,連家中的下人都瞧不起他。

白熠說這些話的時候,面色平靜,甚至還能扯出抹笑,彷彿在說別人的故事一般,這使李世民心中很不舒服。

日子慢慢的過,兩個人也慢慢熟悉了起來。在白熠的悉心照料之下,李世民的身子骨很快痊癒,為了不耽誤正事,兩人於當晚便啟程歸隊,在回去的路上,白熠怕李世民再次着涼,執意將自己身上能脫的衣服全脫給了李世民,自己被凍得嘴唇發青還跌聲道無妨,最後卻只能偷偷抱着個涼水壺,意欲從上面探取些溫度。還有一次,兩人於荒山中抄近路,李世民水壺中已沒有了水,白熠的水壺中也只剩半壺水,白熠趁李世民未察覺自己沒水了之時,調了兩人的水壺,將水全都讓給了李世民,直到他自己偷着吃雪解渴被李世民發現。

李世民是個別人為他付出一點,他便會覺得極為感動之人,是以自那時起,他便將白熠視為生死之交。

觀音婢聽罷李世民的話,為李建成包紮傷口的動作一頓,微微有些愣神,白熠身為一介弱女子,竟能做到如此,反觀自己,這幾年對李世民卻一直不聞不問,似乎這事怎麼想都是自己不對。或許是這些年她被家裏人保護的太好,大傢伙都疼着她,是以令她養成了自私的毛病,凡事都不大為旁人考慮,若非今日聽李世民說出白熠一事,她怕是還認不清自己身上的毛病,若她從現下起改正身上的不足,一切應當還不算晚吧……見觀音婢替李建成包紮好了傷口,李世民極為有眼力勁的幫着觀音婢收拾藥箱。

「近來陛下在涿郡募兵,修遼東古城欲儲軍糧,想必是想再攻高句麗,是以遼西還算太平,過幾日父親過壽我想回去一趟。」李世民抬頭瞧了眼觀音婢:「你什麼時候回去?」觀音婢瞧了床上靜靜躺着的李建成一眼,朝門口指了指,示意李世民去外面說話。

「今日李大哥約了竇建德於酒樓相見。」觀音婢低聲向李世民交代今日事情的來龍去脈:「這事你事先可曾知道?」李世民寒著張臉:「他離開軍府之前與我說過此事,他得知竇建德來柳城之後,想勸其投降,我是不贊同的。」連李世民都知道這事,如此說來,李建成難不成真是善心大發,是去勸竇建德歸降的?

觀音婢眼下摸不準李建成的心思,也不敢貿然挑撥兄弟二人本就如履薄冰的關係,只好含糊道:「唔,日後若有機密,你自己曉得便好。」李世民想必已聽出觀音婢的話外之音,但笑不語。

李世民因遼東太平,一心惦記着今年回家給李淵過壽,孰不知壽星近日可沒有李世民過得那麼瀟灑。前些日子李淵收到消息,說是先前因高句麗一戰被貶為庶民的宇文述又被楊廣恢復了官職,估摸著是想再次攻打高句麗,據說遼東正在募兵儲糧,想必此戰不會了了結之。

想到之前宇文述一部被高句麗打到抱頭鼠竄之事,李淵都替宇文述感到窩囊,若是因戰術不利從而失敗那也算不得丟人,但失敗的最主要原因竟是軍士們吃不飽飯。

當日宇文述等九路軍隊,分別從懷遠、瀘河二鎮出發,宇文述早已做好長期征戰的準備,下令眾人攜帶了百餘日的糧秣之數,除糧秣之外,還有衣資炊具等物,這麼平均分下來,每人便負擔了三石以上,軍中條令嚴明,遺棄米粟者斬,是以眾人雖累極,但都不敢明目張膽的卸重,只能在每夜歇息時,悄悄挖坑將糧秣埋了。睡一日,埋一些,再睡一日,又埋一些,這麼埋了一路下來,糧草已所剩無幾,最後兩軍相見時,被高句麗軍察覺出我軍軍士面黃肌瘦,是以詐降於隋軍,後續又採取疲敵戰術,直至將隋軍打得落荒而逃,那一戰,隋軍幾乎全軍覆滅。

李淵現下對宇文述極其不放心,生怕他再重蹈覆轍,最後百姓遭殃,想着若此番再征高句麗,他定要摻上一腳,不如便趁此番過壽回東都時,奏請楊廣准許。李淵想了想,覺得在回東都之前,有必要與二兒子商討一下此事,便命人準備筆墨,給李世民去了封信。

李世民接到信時,觀音婢正在軍中為眾位軍士檢查著身體,這些軍士長年奔波,因環境惡劣,身子大多不好,又加之連年征戰,渾身上下大傷小傷無數,現下好容易在柳城安頓下來,有女大夫特意來為他們瞧病,大傢伙老早便自覺在醫室前排好隊,等著讓女大夫為自己好好號一號脈。

白熠也混在這些人當眾,木著張臉跟着排隊。

觀音婢瞧見她后,神態也有些不自然:「來了?請坐。」白熠也不客氣,屁股一歪便落了座,而後她將手臂伸到觀音婢面前,一語不發。

觀音婢笑了笑:「你當真是來讓我為你瞧病的?」白熠咬了咬嘴唇,「嗖」的收回了手,眉眼低垂,局促之意十分明顯,她粗著嗓子問:「咳咳,我那日,我那日沒有與你說過什麼不該說的話吧?」觀音婢調整了下身後李世民為她做的靠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有意逗她:「我不知什麼是「不該說的話」。」白熠猛然抬頭,神色帶了不耐:「你就說那日我與你都說了些什麼吧。」觀音婢拉長音「哦」了一聲:「那可真是說來話長了。」她握着手邊的水壺,低着頭笑,再抬頭時,面上仍是一副淡然神色:「說了不少有關撫軍將軍的話。」白熠的嘴唇似乎要被咬爛了,觀音婢瞧得出她很想一巴掌將她自己抽死,白熠許久才剋制道:「不管那日我與你說了什麼,你權當我是酒後亂語罷,我也不想知道我說什麼了。」兩人正說着話,忽聽外面排隊的軍士聲音整齊且洪亮喊道:「見過將軍。」眾人尾音還未落地,便見帘子被李世民掀了開來,他走到觀音婢案前,敏銳的察覺到屋中氣氛有些不對,便極為自然的摟住白熠的肩膀:「你是不是又欺負我家小觀音了?」說完暗地裏對着觀音婢擠了擠眼睛,卻見觀音婢的視線從自己手上一掃而過,面色也不怎麼好,更是一頭霧水。

白熠一把打掉了李世民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吼道:「誰惹她了!你有病吧!」說完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轉頭氣沖沖朝門外跑去。

李世民火辣辣的疼的手尚僵在半空:「這……他這是怎麼了?吃錯藥了?」觀音婢冷著臉將水壺朝旁邊一墩:「將軍若沒什麼事便出去吧,別杵在我這耽誤了大傢伙瞧病。」李世民接連被潑了兩盆冷水,有些緩不過來勁:「你和白熠吵架了?」觀音婢置若罔聞,揚聲對外面道:「下一個。」李世民揉了揉臉,覺得孔夫子那句話說得真是對極了,這世上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觀音婢為軍士義診,李世民便站在一邊,站了許久也不見觀音婢讓他坐下,只好自己去拖了把椅子悻悻坐在一邊。

乍一聽說有女大夫為自己瞧病,眾位軍士本來歡天喜地的,但見方才撫軍將軍進屋之後便沒再出來過,眾人心中不由一沉。

「這撫軍將軍進去這麼久都未曾出來,是不是得了什麼不得了的病?」一位軍士將眾人的想法給說了出來,本以為會得到認同,卻不想被同僚們好一頓揍。

揍完人後,軍士們排好隊,又恢復井然有序的模樣。

聽到屋裏念到自己手中的排號,一位軍士興沖沖的往屋裏沖,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時,正見李世民端坐在屋中椅子上,時不時的瞟一眼觀音婢,滿臉的不可言說,他腳步一頓,見李世民一時沒有要走的意思,當下局促起來,不由向後退了幾步。在他身後排著的人見狀,一個個背地裏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想站到前頭去。

觀音婢自然是發現了此情形,她終於施捨給了李世民一道視線。

「將軍,若是您沒什麼事兒,便先走吧,我這屋子小,空氣需要流通。」李世民心想,我即便是再胖,也斷不會將這屋子堵死,但見觀音婢此時的心情實在算不得好,也不敢反抗,他抬頭掃了眾人一眼,只好起身離開,路過方才傻站在原地的那位軍士身前時,他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軍士被李世民這一拍,拍的險些尿了褲子,又琢磨不透李世民的真實用意,便拚命向同伴們拋眼神求助,軍士們極有默契的又默默向後退了一步。

觀音婢見狀正要呵斥李世民,又聽門外傳來一陣騷動。

她循聲朝門口瞧了一眼,見李建成肩膀上綁着紗布,正怡然自得排在眾人的後面。觀音婢下意識瞧了李世民一眼,意料之中,瞧見李世民的臉色冷了下來。

見李建成來了,眾人紛紛自覺將地方騰給他。

李建成抬了抬手臂,笑道:「先來後到,我在這排著便好。」前有撫軍將軍,後有錄事參軍,眾人只覺心中壓力着實大,沒一會兒人群便自動散開了。

李世民原本正要邁出去的腳步也收了回來,在眨眼之間,屋裏只剩下了三個人大眼瞪小眼。

李建成一瞧便知是來瞧病的,觀音婢不能置之不理,遂主動與他打招呼道:「李大哥,傷口這幾日怎麼樣?」李建成撫了撫肩上的傷口:「這幾日已經好多了,我想到之前你叮囑過我三日換一次葯,今日正好是第三日,本來正想去找你,不成想你來了軍府義診,這便不請自來了。」觀音婢讓李建成坐在椅子上,伸手將他的衣領翻開些,瞧見李建成的傷口仍在流膿,似乎有加重趨勢,不由眉頭一蹙。

「這傷口怎麼會感染?這幾日你碰水了么?」李建成坦然的搖了搖頭:「你與我說過不能碰水,是以這幾日我都謹遵醫囑。」李世民覺得自己有些聽不下去,昨日他聽虎子說,李建成吩咐手下給他備了兩桶熱水,整整兩桶熱水若不是洗澡用的難不成是舀著喝的么?李世民懶得揭穿他,顧自抱肩在一旁站好。

觀音婢為李建成清理傷口,小心翼翼將那些腐肉剜掉,李建成身上登時疼出了一層汗,面上血色盡失,他雙手緊緊攥成拳,顫抖不已。

李世民站累了,伸腳將椅子勾到自己身邊,矮身落座,靜靜瞧著觀音婢為李建成又是上藥,又是包紮的,只覺畫面十分辛辣。

「勞煩將軍去打盆熱水來。」觀音婢在纏紗布之餘,瞧見李世民坐在一邊有些礙眼,便開口使喚。

李世民朝椅背上四平八穩那麼一靠,置若罔聞。觀音婢見狀停了動作,微微蹙眉稍偏了頭去瞧他,抿著薄唇一語不發。

李世民餘光瞧見觀音婢如此,初始仍是沒動彈,只是搭在扶手上的手動了動,再然後,見觀音婢似乎還在盯着自己,終於坐不住了,「噌」的一下從椅中站起來,冷聲道:「我端不動。」而後目不斜視的揚長而去。

李世民走後,觀音婢的壓力小了不少,方才見他冷著臉坐在一邊,觀音婢生怕他控制不住自己衝過來打李建成一頓。

觀音婢手腳麻利為李建成換好葯,叮囑道:「下次五日換一次葯便好,切記傷口不要碰水。」李建成低頭有條不紊的整理着衣裳,應過後,問:「你何時回洛陽?」觀音婢:「什麼?」李建成解釋道:「父親馬上便要過壽了,今年母親也會來洛陽,想必二弟早已與你說過了吧?」觀音婢笑着點頭:「李二哥之前確實提過此事。」「我瞧你來柳城也有些日子了,此番來這是有什麼事么?若是沒事,不如一起回去吧。」李建成紮緊袖口,視線停在觀音婢身上。

觀音婢低頭收整著藥箱:「我為軍中諸位瞧完病便走,或許要耽誤一些時日。」觀音婢知道李世民一直不願自己與李建成接觸,平心而論,她內心也是拒絕與李建成深交的。

李建成聞言未再多說其它,朝觀音婢頷首后便離開了。

觀音婢以為李建成這人雖然城府深了些,但好在不愛糾纏,即便是他想做之事,但只要你拒絕,他便不會再堅持,這點倒是頗有風骨。

李世民自打方才離開后,便沒再出現在觀音婢視線範圍內過,觀音婢不知方才她將李世民打發走是不是傷了他的自尊,便想着走前去向他解釋一下,孰料他並未在房中。有熱心的軍士見狀,自告奮勇替觀音婢去尋他,在這軍中找了一圈也都未瞧見李世民的影子。

天色已不早,觀音婢不便在此處逗留太久,便想着明日來時再與他解釋也不遲,遂在他桌上留了字條,拎着藥箱便走了。

虎子剛從校場回來,迎面與觀音婢碰上,極其熱情的要幫觀音婢提藥箱,觀音婢推辭不過,只好連聲道「有勞」。

虎子抬手用袖子擦了臉上的汗:「大夫您與我們客氣什麼?這幾日您來軍中為我們瞧病,兄弟們都感激不盡。」觀音婢瞧虎子被太陽曬得通紅的臉上掛着憨笑,也跟着笑了起來,片刻后,她隨口問了一句:「你可瞧見撫軍將軍了?」虎子朝軍府後頭的山上努了努嘴:「將軍沒事時一般都與白熠去後山上打獵,將軍每次都能獵回來好些山珍野味。」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打回來也是白搭,那些個東西一經白熠的手,通通難以入口。」觀音婢唔了一聲,這兩個人原來是跑去後山打獵了啊?觀音婢抬頭瞧了一眼天色,日頭西斜,馬上便要開飯了,這兩個人大約也打不了多久了。

觀音婢回到再回首,見雲茶的父親臉上揚著笑,正忙前忙后的跑着堂。

自打城中百姓瞧見李世民頻繁出入再回首后,再回首的生意便呈現回春之象,雖不敢說門庭若市,但每到飯口,這滿堂也是座無虛席,有時還要再加一套桌椅。生意轉好,雲茶的母親也便不再上火,心情舒暢后,自然也不再找雲父的茬,再回首每日有大筆進賬,雲家的日子便慢慢的好過了起來。

見觀音婢回來,雲父忙跑過來:「丫頭啊,有你的書信,我讓小劉放在你的屋裏了。」觀音婢想着這信十有八九是舅舅高士廉寫給她的,便點頭:「謝過伯父,我去換套衣裳便來幫忙。」觀音婢快步走回屋中,見信正端端正正擺在桌面上,上書「觀音親啟」,一瞧那一絲不苟的字體便知是她舅舅高士廉的。

信中說的也是唐國公李淵過壽之事,高士廉囑咐觀音婢這幾日便回洛陽,她與李世民的婚期大約在此次唐國公的壽宴上便要訂下,是以有許多事情要籌備。觀音婢一個激動,將信撕成了兩半,這也怪不得她,畢竟這事發生的太突然了。

半夜,觀音婢心中還想着李淵過壽之事,在床上輾轉反側,正望着窗外的月色發獃之際,突然聽到門口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細微聲響。觀音婢心下一驚,悄悄拎起雲父支在她床頭防身的大棒子。

少頃,有叩門聲響起,聲音極輕,一下一下頗有規律。

「是我。」李世民的聲音從門縫中鑽了進來:「開門。」觀音婢不敢燃燈,生怕旁人瞧見李世民深更半夜來訪,只好做賊一般踮起腳尖走過去將門打開,見李世民披着一身月色站在門外,懷中還抱着一隻通體雪白雙眼通紅的小呆兔子,心當即便軟成了一片,她伸手摸了摸小兔子的頭:「這是今日打獵遇着的?」李世民將兔子朝觀音婢懷中一塞:「你不請我進去坐坐?」觀音婢聞言,抱着兔子老老實實的側過身,為李世民讓出了一條路。

「我三日後便回洛陽,你與我一同回去吧。」李世民輕車熟路坐在屋中唯一一把椅子上:「今日父親又來書信,說此番回去有諸多事宜等著商討,讓我儘早動身。」觀音婢低頭撫弄著懷中的小兔子:「也好,我這幾日抓緊著替軍中各位將士瞧一瞧病。」三日後,觀音婢踏上回洛陽的行程。雲父有諸多不舍,但也知觀音婢不能久留,便將這份不舍轉化成一筐一筐的柳城特產,滿滿登登塞了一馬車。觀音婢坐在一堆特產中與雲家二老告別。

車外,李世民與白熠並肩而坐,白熠的面色不怎麼好。

「我想去車裏坐着。」白熠雙眼無波盯着李世民。

李世民一揚馬鞭,面無表情的回望白熠:「你一個男人去裏面坐什麼坐?再嚷嚷我讓你騎馬上。」觀音婢在車廂中將二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為白熠掬了把同情淚。她想了想,輕輕叩了叩前窗:「外面太熱,白熠身子骨本來也不怎麼好,讓她進來坐吧。」白熠深以為觀音婢的話有道理,不等李世民同意便站了起來,李世民見狀,收起馬鞭朝白熠小腿處掃了一下,白熠身形不穩,直接又摔回了原地,不由氣咻咻瞪着李世民,話卻是對着觀音婢說的:「小七大夫,將軍不讓我去馬車中坐着。」李世民:「……」路程在白熠與李世民一路不停的互懟中結束,再站在洛陽城前時,觀音婢竟覺得有些陌生。

李世民先與觀音婢回了高府,向高士廉等長輩問了好,又將這些年勝仗后尋得的奇珍異寶一股腦全送到了高士廉府上。高士廉對此感動不已,在李世民不在洛陽的這幾年,唐國公府上三五不時便會送來些珍貴玩意,即便高士廉再三推託也無濟於事,唐國公府的管家道這是李世民臨走前吩咐他們的,高府與唐國公府是一家人,李世民不在,他們定要將高府照看好了。見李世民對觀音婢如此上心,高士廉對李世民這個外甥女婿當真是一百個滿意。

此番見李世民回來,高士廉吩咐灶房備一桌好菜,要好生替李世民接個風。現下李淵夫婦還未至洛陽,李世民也不急着回家,便順勢留了下來。

「舅舅,哥哥怎麼還沒回來?」飯菜上齊后,觀音婢瞧了眼屋中的漏壺:「這時候哥哥應當下了值啊。」高士廉挑眉:「你哥哥未與你說么?他與雲茶那孩子去接唐國公夫人了。」「雲茶?」觀音婢瞠目結舌:「舅舅您怎麼曉得雲茶?」高士廉朗聲一笑:「老人家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我瞧那孩子不錯,日後若是能成一家人,定會輔助輔機成就一番事業。」原來,觀音婢走後,長孫無忌便夜潛紫微宮尚宮局,忍着微涼的夜風行走在各處屋頂,一個屋一個屋的掀瓦搜人,最終在一間早已廢棄多年的藏書閣中發現了正沉醉在戰國扁鵲大師的《黃帝八十一難經》中的雲茶。

雲茶看得正入神,連長孫無忌在她身邊站定都不自知。

書已見底,想必這些日雲茶之所以如此老實,都託了這本《難經》的福。長孫無忌翹著蘭花指將書拈出,而後動作極快的甩到地上,拍了拍手上的灰。

雲茶眉頭一挑,似極是詫異,轉頭瞧見長孫無忌,愣了愣,而後很快便反應過來,她彎腰撿起腳邊的一個包袱,長孫無忌低頭瞧了一眼,見包袱里塞得全是早已落了灰的各種醫書。

雲茶一邊收緊包袱口,一邊對長孫無忌道:「你來得正好,我正愁不知怎麼將那東西搬過來。」雲茶說着拔下頭上齒形發簪,在藏書閣後門那把明顯是后添的新鎖上擺弄了兩下,而後便見那鎖頭應聲而開。

察覺到長孫無忌打探的視線,雲茶有些尷尬的咳嗽了一聲:「這鎖是尚宮局那幫老傢伙特製的,她們沒事會來瞧瞧我死沒死,我便將鑰匙順來了。」雲茶邊說邊往台階下走,奔著藏書閣北邊一處小亭子而去。

長孫無忌一路跟在她身側,問:「你來這做什麼?」雲茶此時已蹲下身子開始刨土,低聲道:「我前幾日偷溜出宮,託人做了副假屍體,我實在不願留在這宮中,想到尚宮局那幫老傢伙慣愛找人茬,便故意惹惱她們,讓她們將我關起來,不然實在無法行事。」雲茶很快將埋在地下的屍體刨出來,而後抬頭瞧著長孫無忌:「長孫大人,勞煩您幫我扛一下。」長孫無忌瞧着地上那血肉模糊很是逼真的東西,下意識朝後退了兩步,很是乾脆的拒絕:「不。」雲茶定定瞧著長孫無忌:「若不是過重,我便不求你了。」長孫無忌喜潔,地上那一堆黑中帶紅的玩意瞧着實在讓他接受不了。雲茶等了片刻,見他實在為難,也不強求,二話不說彎腰將那坨東西抱起,正要扛在肩上。

「停!」雲茶未等使力,長孫無忌忙抬手制止:「放那,我來。」記得小時候觀音婢也是如此,但凡自己不遂她的意,她便冷著臉耍脾氣,一張臉冰的人身上直起雞皮疙瘩,不知情的人還以為誰如何得罪她了。

長孫無忌咬着牙,強忍着心中的噁心將東西一路扛去了屋中,依雲茶言,像甩爛泥一般將那東西甩在了角落中,而後覺得自己這身子是不能要了,若非神智清醒還顧及著禮法,他實在是想光着身子就近打個浴。

待一切佈置妥當,雲茶引燃火種,又將門在外面鎖好,跟在長孫無忌身邊,兩人連夜逃出了紫微宮。

臨出宮前,雲茶站在牆頭上又一次望向了宮內,見宮中一隅濃煙熏天,正是藏書閣的位置,她微微嘆了口氣,有些仇也並非一日便能得報,左右來日方長,往後總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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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公子多嫵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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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疑是佳人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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