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才剛到火車站,湯一婉聽見自己的手機響了,她心裏咯噔一下,難道是雲韜打給她的?

湯一婉立刻掏出手機,發現屏幕上閃爍的並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個名字,而是蕭南望。她突然才想起自己還沒和蕭南望告別呢。

聽到湯一婉要坐火車回老家湯橋,蕭南望立刻說道:「我也要去,我也要跟着婉婉去!」

湯一婉瞬間就頭大:「你的程序寫好了嗎。」

「我可以帶着電腦去你家寫呀。」蕭南望計劃得很好,「又散心又工作的,多好,而且這次肯定沒有雲韜吧。」

不提「雲韜」這兩個字還好,一提,湯一婉的心裏就瀰漫着大片大片的難過,偏偏嘴裏還不饒地還反問道:「為什麼要有他?」

聽到湯一婉這麼說,蕭南望就開心極了:「那我就更該去了,你等着我,我馬上就買車票。」

湯一婉無聲地笑:「我先掛了。」

「好啊,婉婉,我們不見不散。」

湯一婉沒有再說什麼,默默地掛了電話,因為她沒辦法做到不見不散。

既然決心告別,就不想再不見不散。這樣或許對她,對對方,都好。

湯一婉心裏想蕭南望肯定不會趕上,畢竟她要坐的這班車還有四十分鐘就抵達站台了。她在人潮洶湧的車站大廳里尋到一個空位,坐下后就玩手機打發時間。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一隻手蓋在手機屏幕上,幼稚地企圖阻攔她的視線。

「蕭南望……」湯一婉一眼就認出手的主人,無奈地抬起頭,果然是他。

蕭南望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裏的火車票:「到湯橋。」

竟然還是同一班!

湯一婉被嚇到:「你真的買到了?我記得我買的時候……」

她記得她買的時候就已經只剩一張票了,難道說連上天也偏向蕭南望,讓他如願以償地買到同一班車的最後一張票?可是更關鍵的是……

更關鍵的是……

蕭南望突然大剌剌地坐在湯一婉的旁邊,她的思緒被中斷,遲疑地問:「你真的要去?」

「當然啊。」蕭南望忽閃著無辜的大眼睛,「我票都買了,電腦也帶了。」

「可是我的老家是鄉下,很破舊的,比庸別山破舊多了。」

「沒問題,我已經做好了萬足的心理建設了,婉婉,我連大山裏都能呆,你老家怎麼還不能呆。」

「可能你也要做農活。」

「我都習慣了。」

「還可能沒有網。」

「這個機智如我,早做好準備了。」

「可是我老家的情況……」湯一婉想了半天,只想到一個形容詞,「很複雜。」

「我都有心理準備的,婉婉你就別想這麼多啦,」蕭南望突然伸出手彈了一下湯一婉的眉心,讓她本來皺着的眉毛瞬間舒展開。

蕭南望換了個更熱烈的笑容:「婉婉,你說十次『老鼠』呢。」

「什麼?」湯一婉雖然覺得莫名所以,但還是伸出左手,每念一次就伸出一根手指,「老鼠,老鼠,老鼠,老鼠……」

等到湯一婉乖巧地念完十遍,蕭南望像是在憋笑一樣地問:「那你說貓最怕什麼。」

「老鼠啊。」湯一婉想也不想地回答。

「啊哈哈哈哈哈哈……」蕭南望笑得前俯後仰,要是可以,他真想躺在長椅上笑着打滾,「對對對,沒錯,貓怕的就是老鼠。」

反應過來的湯一婉也覺得很好笑,不由得也笑出了聲,這是她失去味覺以來,唯一一次舒暢地笑了。既然蕭南望買到了票,還那麼遠地趕來,她無論如何也沒法再請他回去了。

既來之則安之吧,他還有滿肚子的冷笑話呢,想到這裏,湯一婉覺得自己心中的陰霾掃除了不少,一時之間,兩個人相視而笑,氣氛活潑。

五個半小時的車程,雖然漫長,湯一婉也不覺得寂寞,因為蕭南望像是擁有一肚子的冷笑話和莫名其妙的腦筋急轉彎,兩人說說鬧鬧,時間很快被打發掉。

「餓了么,我去買兩桶乘車神器,」湯一婉起身,去找乘務員買兩桶泡麵。在乘務員拿貨的功夫,湯一婉掏出手機,還有一半信號的手機里除了一條淘寶廣告,一條林霏發來的問候短訊,並沒有其他未讀的。

挺好的。湯一婉心裏這麼想着,可是臉上的表情卻是難過的。

「兩桶紅燒牛肉麵,三十。」服務員說道。

湯一婉掏出一張錢:「再來兩根火腿吧。」

「好嘞。」乘務員又把兩根火腿拿了過來,接過錢,「找您的,您拿好。」

湯一婉收拾好情緒,順手把零錢和手機都放回包里。

湯一婉湯一婉一手端著一桶泡好的泡麵往回走,把其中一碗端到蕭南望的面前,在他疑惑的眼光中:「喏,火車神器。」

「就泡麵啊。」蕭南望嘟噥道,「我還以為是什麼呢,這不是到處都有得賣的嘛。」

「可是在火車上就不同了。」湯一婉把圓形的塑封揭開,熱氣隨之蒸騰到臉上,她深深地吸一口氣,有些陶醉:「真香。」

蕭南望狐疑地也跟着聞了聞,拿着塑料叉子吃了一口,還是不解:「就是泡麵啊。」

「你不懂。」湯一婉解釋道,「這個時候吃的不是泡麵,而是寂寞。」

在漫漫的火車上,人們都局促地縮在小小的方寸天地里,玩着手機,偶爾聊天,可是伴隨着旅程的前進都會逐漸感到飢腸轆轆,而在這種時候,本來隨處可見又好操作的泡麵,卻成為了人們的內心支柱,熱呼滾燙的泡麵,再加上一根泡麵伴侶,連湯都喝乾凈,快活似神仙。

蕭南望不懂,是因為他從來不理解旅途的寂寞和窘迫,他從來都被保護得太好,他喜歡吃高級的料理,穿有質感帶logo的衣服,不理解這種充滿防腐劑而被嗤之以鼻的泡麵,除了匆匆果腹,哪有絲毫的美味可言。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雖然她現在吃泡麵就像是在吃塑料泡沫,可是她是懂的。

她原以為蕭南望會懂,可是蕭南望咬了一口火腿就推開:「等下到了湯橋,你可要帶我吃好吃的。」

「那當然。」湯一婉趁熱把湯都喝得差不多,雖然像是在喝白水,但她也滿足地嘆謂一聲,覺得胃裏舒服了好多。

而蕭南望見勢也順手把泡麵桶端起來:「我也吃飽了……婉婉,我去幫你丟掉。」

「謝謝。」湯一婉像是沒看穿他的小心思一樣地笑,其實她心裏明白,她和蕭南望從來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旁邊沒有蕭南望鬧騰的聲音,像是整個世界都清靜了下來,湯一婉百無聊賴地看着窗外,外面路燈的燈光透過窗玻璃,影影綽綽地照在她的臉上,湯一婉覺得一片暈眩,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細細地在玻璃窗上撫摸著自己的倒影。

火車轟隆隆地駛進一條長長的隧道,世界突然失去光明。

湯一婉的指尖在黑暗中繼續遊走,像是率性而為,又像是心之所向。

等到世界重新迎來光亮,湯一婉望着那片玻璃窗,突然感到怔住。

在她的指尖遊走過的地方,分明現出了兩個大字——雲韜。

所以,他是自己內心最隱藏的吶喊,是無法再暴露在陽光下隱秘的心事,是最心心念念的存在嗎。

湯一婉突然為自己的心事感到羞愧和絕望,在身後響起熟悉的腳步聲之餘,她突然伸出手,快速潦草地抹掉那片痕迹。

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湯橋是個小鎮,等火車抵達的時候已經是晚上。

湯一婉拉着蕭南望坐上一輛三輪車,駛出一段水泥馬路后就是坑坑窪窪的石子路,一路的顛簸搖晃,讓蕭南望胃裏不斷翻騰,之前在火車上吃的泡麵好像下一秒就會吐出來,難受極了。

秋天的風颳得人臉頰生疼,蕭南望在喧囂的風聲和車子的轟鳴里,皺着眉扯著嗓子喊:「婉婉,我們還要坐多久的敞篷車呀。」

「快了,就快了。」湯一婉把臉迎著風向,她的神情和蕭南望的截然相反,看起來十分愉快興奮。

過了十多分鐘,三輪車師傅在前頭粗狂地喊:「到了,湯橋街。」

「謝謝師傅。」湯一婉付過錢,先下了車。

這時的天色早就暗下來,街邊的店鋪開着,暖黃的燈光在寂寞的夜裏安慰著每一個路人,蕭南望從來沒來過這種小鎮,一路走便一路新奇地四處張望。

湯一婉領着蕭南望去喝了熱乎乎的羊肉湯,現切的店,湯一婉要了一半羊肉一半羊雜,等服務員端上來時,湯汁如牛奶般鮮白,羊肉切得還火腿厚,連羊雜都不膻不腥,蕭南就著鍋盔吃了兩大碗,紮實地填充了飢餓的胃還覺得口齒生香,回味無窮。

吃飽后,湯一婉隨便走進一家生活品雜貨鋪,買了一口袋的洗漱用品,又買了電水壺、熱得快、掃帚拖把、毛巾、水桶……她一口氣買了很多,正想盡辦法地把東西都往手裏拎時,本來雙手插袋地站在店鋪外閑望的蕭南望突然快步走了過來,一把把所有東西都攬過去,聲音低沉地問道:「我就在你身邊,你拎不動,怎麼都不叫我呢。」

雖然已經克制住語氣,但是蕭南望心裏還是有些恨和惱意。她在他面前始終封閉着自己,在她眼裏,他呈現的從來都是一個需要的姿態,需要被照顧,需要被關心,需要被指引,因此她在他的面前是獨立而堅強的,像是一棵向上的樹,所以她從來沒想過要依賴他,從來都是走在自己的前方,自己解決所有的事。

他都是知道的,可是自從爸媽去世之後他就是孑孓一人,他像人類本能一樣貪戀她的溫暖和照顧,哪怕徒勞。

湯一婉也聽懂了蕭南望語氣里的失望和不滿,她卻只能假裝聽不懂一樣:「因為我習慣一個人嘛。」

其實她和蕭南望也算是同類,雖然她有親人,可是長期的寄居生活,讓她從小就告誡自己是一個人。

一個人看書,一個人等車,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聽歌,一個人看病,一個人逛超市,一個人等天亮,一個人哭泣,一個人堅強,就連工作了,遇到任何項目,也想着要一個人拿下。

這麼多年來看過她淚水的,也就雲韜一個人。

一想起這個名字,湯一婉的心裏又是一陣鈍痛。只是她很清楚,自己生命里的那個男人就算不是雲韜,也不會是蕭南望。

還是當做好朋友吧,她想,友情才會天長地久,愛情只會轉瞬即逝。這是她用身心才換來的真理。

湯一婉去報刊亭買了一大疊報紙,再帶着蕭南望從熱鬧走到安靜,從大街走到小路,不知道走了多久,蕭南望發現腳下的路越走越荒涼,內心也不由得產生一些抵觸心理時,湯一婉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明顯,腳步也越來越輕快了。

兩人的視野里逐漸出現交錯穿行的高壓電線,再往前走一點,兩排矮層的建築便映入眼帘,一看就有些年頭了。

湯一婉熟門熟路地左穿右轉,直到在一個孤廖蕭瑟的院子前,她才鬆開了拉着行李箱的手,轉過頭對蕭南望笑得明媚:「就是這裏了!」

一說完,就自顧自地用鑰匙打開木門,信步走了進去。

房子已經很久沒人住,積了厚厚一層的灰,傢具都散發着霉臭,角落裏甚至還有一隻巨大的黑蜘蛛正在孜孜不倦地織著蛛網。可湯一婉一點都不害怕,也不覺得灰塵窒息,每個房間都推門進去逛了一圈,才重新返回客廳,望着無處落腳的蕭南望笑着問:「你還提着幹什麼,怎麼還不把東西放下?」

蕭南望驚恐萬分地問:「難道我們就住在這裏?」

「不然呢。」湯一婉好笑地反問,提着水桶和抹布往外走,以前的壓水井早就銹跡斑斑,根本壓不動,湯一婉抹了一點食用油,整個人快吊上去似的往下壓,折騰了好一會兒,居然有一小股水冒了出來,她趕緊用水桶接住。

折騰了半天,湯一婉才提着水回屋去,牽來一根熱得快用熱放進桶里,見蕭南望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婉婉,我剛剛檢查了一下,這些門啊窗的早就爛了,那間屋子更誇張,連房頂都是漏的,別說晚上下雨怎麼辦、睡覺怎麼辦,這裏根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啊。」

「這裏是我的家,只是現在積了些灰,等打掃打掃修理修理,就能住人了。」湯一婉的手指一指,「今晚你就睡這間屋,我保管給你弄乾凈,也不會漏風。」

「不不不,」蕭南望有些懊惱自己的口不擇言,可惜說出口的話已經無法撤回,「我只是覺得你辛苦。」

「我不辛苦,我很開心,真的,媽媽去世之後我就沒有回過這裏,我怕我會難過,會傷心,那些過去的記憶會猝不及防地閃現出來,我不敢去觸碰。可是今年……我釋懷了,坦然接受了,甚至它成了我的避風港,心靈的寄所,所以我回來了……」

「可是這樣打掃真的很累。」蕭南望也想走過來一把奪過湯一婉手裏的抹布,可是他的雙腿像是被陷進深深的泥濘沼澤里,他整個人都無法動彈。這裏太破舊太臟,哪怕湯一婉事先打了預防針,可是實際情況也遠遠超出了他的心理接受能力,和庸別山月玲瓏的住所一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獄,「要不我們今晚先住酒店,明天我去幫你喊幾個家政,保管把這裏打掃得乾乾淨淨,從內到外煥然一新。」

「不用了,」湯一婉把熱得快從水裏撈起來,提着桶走進一間屋子去,「我會好好收拾乾淨的。」

「真的不用嗎?」蕭南望不肯置信地問。

「真的不用。」湯一婉每個字都加重語氣拉長語調地重複一遍,她微微停下手裏的動作,才重新擦拭起來,突然之間她失去了向蕭南望解釋的慾望和能力,這裏是她的家,是她最愛的地方,這裏的每一塊磚頭,每一個窗戶,甚至每一條裂縫她都充滿感情和回憶,就連那個屋頂漏風的屋子,她也住過,半夜的時候會她和媽媽會被突然打落下來的雨水驚醒,媽媽只能用鍋碗瓢盆來接水,再摟住她睡覺,在媽媽溫暖柔軟的懷裏,她覺得那個聲音無比好聽。所以她不願意讓別人來替她打掃,哪怕以後重新修葺,她也想完全由她完成,她想享受擦拭乾凈的喜悅感,她想看見那些歲月的痕迹在她的手下蘇醒復活,她想切實地感受曾經回蕩在這裏的歡歌笑語、悲歡離合。

蕭南望也確實不懂,請別人來打掃乾淨不是更快捷方便?明明得到的是一樣的效果,湯一婉為什麼想也不想就拒絕。

他不懂。

蕭南望皺着眉站了好一會兒,才拿起掃帚沉默地掃起地來,灰塵掃得滿屋飛,嗆得他不停咳嗽,湯一婉見狀走了過來:「我來吧,我已經把桌子椅子都擦好了,你去那裏玩電腦吧。」

聽到湯一婉這麼說,蕭南望如臨大赦,偷偷地鬆了一口氣,捧著電腦去書桌,百無聊賴地繼續寫程序,電腦幽藍的光印在他的臉上,神情專註,不容打擾。

湯一婉也沒有再打擾他,直到蕭南望忍不住靠着椅背閉眼休息,湯一婉都還沒打掃完。

一直忙到晚上十一點,湯一婉總算收拾完兩個睡屋,她直起背來揉了揉隱隱作痛的腰部,抬起頭看着漫天的繁星,雖然很辛苦,卻又覺得這個夜晚很美妙。

以前留在衣櫃里的床單被子都被媽媽保存得很好,湯一婉翻出來,裏面還有淡淡的樟腦味兒,她埋進去深深地吸一口,是幼時熟悉的味道。她還記得當時媽媽用最好的棉花請了老師傅來做棉被,媽媽說這種被子比商場里買的還要好,等她結婚的時候就拿來當嫁妝。可是媽媽還沒看到她結婚,就已經去了,而現在,結婚於她似乎遙遙無期,倒不如現在就給用了。

「馬上就替你把床鋪好。」湯一婉把棉被抱到蕭南望的睡屋,一邊把被子裝進被套里,一邊對他說道,「等被子裝好你就可以睡了。」

「婉婉,今天你辛苦了。」蕭南望這才走過去幫着湯一婉用手撐開被套。

「應該的,我是地主嘛,當然得照顧好客人。」湯一婉笑盈盈地說。

湯一婉替蕭南望鋪好被子,再把自己屋子的鋪好,就已經累得不行,燒好水讓蕭南望洗臉洗腳后,就累得捂著嘴直打哈欠:「我也要睡了,明天還要早起,把剩下的活給幹完。晚安啊。」

「晚安婉婉。」

累了一整天的湯一婉果然很快就睡着,可是蕭南望卻翻來覆去地睡不好,老布的床單又粗又硬,被子裏總有一股霉味不說,而且他稍一翻身床就咯吱咯吱地響,雖然他之前也在食間的雜物間睡過,也在庸別山裏住過,條件比起酒店差上很多,但是比起來,這裏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蕭南望忍不住惱怒地想,在媽媽生前,他過慣被人體貼照顧的生活,媽媽去世后,他也選擇長期住酒店,一切都是只需要他招招手開開口,想要的,自然就有人安排好。

他想離開,這是他第一這麼迫切地想離開這個地方,這個他千方百計才來到的地方,有湯一婉的地方。

他會忍不住喜歡湯一婉,千方百計地接近她,圍繞在她身邊,是因為在她單純善良,能像他媽媽一樣,照顧他時是有溫度有真心,而不是流程公式化的,所以反過來說倘若有一天,湯一婉帶給自己的是折磨和難受,那他便也恨不得馬上就離開她。

蕭南望眼睛直直地盯着屋頂,心裏便有了主意。

第二天,蕭南望始終沒有起床,湯一婉實在沒辦法,便去喊他。

蕭南望昏昏沉沉地睜開眼,裹着被子啞著嗓子喊道:「婉婉,我好難受啊……」

「哪裏難受?」湯一婉看見蕭南望面色潮紅,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立刻又縮了回去「怎麼這麼燙?怎麼辦,家裏沒有葯,馬上就要過新年了,你還是去打針吧,這樣好得快些。」

「不用吧,」蕭南望半支著身子,滿面潮紅,只有眼睛依然澄澈,「我不想去,我只想和婉婉在一起啊。」

「不行啦,」湯一婉翻出一點錢,想了想,生怕不夠,又翻出一點,全都塞進了蕭南望的懷裏,「你收拾一下,打車去縣裏的醫院看病吧。」

「婉婉不陪我去嗎?」蕭南望有些失望地問。

「對不起,我沒辦法陪你。」湯一婉十分愧疚,蕭南望一直都像是養在溫室的花朵,她沒有考慮周到,只塞給他一床厚被子,「家裏還有好多地方都需要我收拾,我抽不出身。我等下就給你再加一床被子。」

「沒事,」蕭南望慢慢地笑,「我開玩笑的,我的病又不嚴重,不需要婉婉陪我的。」

蕭南望慢慢地走後,湯一婉才看見之前她給出去的錢就原封不動地放在了床上,她心裏更加愧疚,只想着快點把手頭的活都弄好,然後好好陪陪蕭南望。

人家大老遠的陪自己回到湯橋,說什麼她也要儘儘地主之誼。

只是沒想到蕭南望被診斷出是重型感冒,天氣漸漸冷了,醫生建議他輸上一個星期的液。

蕭南望紅著鼻子,眼睛裏泛著水光,看起來可憐無助極了,他皺了下眉,隨即溫柔地問向醫生:「要輸一個星期的液嗎?」他垂下眼帘搖了搖頭,嗓子像是混進了沙子,有些含混不清,「我從小身體就不好,一場流感也能讓我難受好一陣子,我看你這裏環境不錯,我想在這裏好好靜養靜養,錢方面也不會是問題。」

醫生心中頓時瞭然:「輸一個星期的液也只是我們提出的保守治療,當然,我們還會對您的身體狀況進行後續觀察,也為了避免您日常被冷風吹,我建議您在輸完液,繼續留院觀察一段時間。」

「唔,這個提議很誠懇。」蕭南望摸著下巴,認真地思考了兩秒,才贊同了醫生。

蕭南望的家境一直很富有,雖然爸爸隨着旗下的生物集團去非洲做科研而喪生,公司的股權、家裏的房產都被親戚霸佔,但是底子還是有的,就算沒了媽媽的精心照顧,一輩子在五星酒店租間套房,或者隨意買買房子都是很輕鬆的,所以後來哪怕為了湯一婉委屈地住進了雜物間,可雲韜一提出時,就順水推舟地搬進了他的別墅。

從小到大,他幾乎都是在優渥的物質條件下成長起來的,這幾乎是他安身立命的基礎,就算在湯橋,他也沒辦法說服自己隨遇而安,更何況是那麼艱苦的條件,他實在無法接受。

蕭南望會想昨天半夜裏,他沒有批外套,去外面的院子裏坐了一個小時,才換來今天的重感冒,他瞧不上湯橋鎮的醫院,直接喊來一輛出租驅車一個半小時到市區里最好的私人醫院,才勉強滿意。有空調,有鮮花,有空氣加濕器,有電視,當然也有網絡,他自然要在這裏靜養靜養了。

蕭南望靠着兩個蓬鬆的枕頭,舒適地躺在床上,擺好姿勢后,再看着護士用一根針管刺穿自己手背上的一塊皮膚,透明的液體緩緩流入體內,蕭南望在一陣加濕器的水霧繚繞中,發現床頭櫃里還放着前一個病人遺留下來的一本書,厚厚的,舊舊的一本,被翻得有些破損的痕迹,上面寫着《金庸作品集》,他頓時來了興趣,半靠在床頭,單手優哉游哉地看下去,覺得愜意極了。

等到了傍晚,蕭南望再慢慢睜開眼,那本書正擱在肚子上,手背上的針頭早就被護士取走,大概是見他睡得太熟,沒有喊醒他。此刻,外面已經是漆黑的一片,只四處隨意亮着星星點點的燈光,稍不仔細辨認,也分不清哪些是燈火,哪些是冷星,他慢慢地起身,準備回去。

而等到湯一婉聽到蕭南望要去醫院輸上一個星期的液時,滿臉都是愧疚之色,像是犯了錯的孩子,有些手足無措:「對不起啊,你一來就讓你感冒了,都怪我照顧得不好。」

「怎麼是你的錯呢。」蕭南望的嗓子依舊是啞啞的,目光卻是溫柔如水的,「是我身體太不好,禁不起一點折騰,你不用太自責。」

聽到蕭南望這麼說,湯一婉更加不好受了。

蕭南望舉目四望,發現屋子又被收拾乾淨了一間屋子,蕭南望也沒閑着,見湯一婉還忙着做飯,就自願去當燒火工:「就是把柴丟進去嘛,挺簡單的。」

「嗯。」湯一婉把柴引燃、燒旺,才把位子讓開,蕭南望只需要守着就好。

為了早點打掃乾淨,湯一婉為了節約時間,她都沒工夫去燒熱水,一整天下來,湯一婉的手都泡在冰冷的井水裏,手上有個傷口,雖然粘了創可貼,可依然時不時就會痛,而她面上還是毫無波瀾的。

這時的她終於懂得,有些人面無表情,不代表心裏也是無風無浪的。

在等待水開的過程中,她看了看被火光映得通紅的蕭南望,再平靜地扭頭看外面沉沉如靄的天色,在呵出的白氣中,有些記憶像是橫渡了春夏和秋冬,突然猝不及防地迎面撲來。

揪得她整顆心都疼。

湯一婉一整天都是平靜地做菜、吃飯、睡覺,像是和昨日無異,可是等到空閑下來的時候,特別是夜深人靜時,那種難過就鋪天蓋地地襲來。

那麼靜的夜,全世界都已經晚安,唯獨她還清醒著,她很想知道在這個時候,雲韜還在日如一日地鍛煉著身體,還是已經睡了。她有他的號碼,她不用翻出來就能知道每個數字,她曾經千方百計才得到的,可是她已經不敢撥過去了。

湯一婉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絕望的時刻,哪怕當初一次次地被他推開,一次次地被他冷漠以待,一次次地被他喊去相親,都沒有這麼般如墜深淵。

一直往下掉,往下掉,往下掉,永無止境的深淵。

她不能再愛他了,不是她不愛他了。馬上就要聖誕了,新的一年也要來了,可是她不能再愛他了。

這句話突然在腦海里冒出來之後,湯一婉的鼻子一酸,淚水接連不斷地湧出來,沿着她的眼角滑過臉頰,再打濕她鋪散開來的頭髮。

她又開始靜默地、無止境地哭泣了。

幾乎一夜無眠地捱到天亮,湯一婉覺得自己的病像是更加重了。

湯一婉依然在家裏收拾,蕭南望依然天天去醫院掛點滴,只是沒想到應了古話里的「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大概還加上水土不服,總之蕭南望每次感冒好了一點,卻又患上了,如此反覆折騰,他在醫院待了一個多月才算徹底地好了過來。

而這一個月里,湯一婉已經把屋子裏裏外外收拾得乾淨,拿花瓶養了一些含苞待放的臘梅,並且請人重新粉刷了一遍,又買了火爐,還把家裏的網線拉好,蕭南望也可以安心地做自己的事了。

一進入冬天,湯橋就下了幾場紛紛揚揚的雪,但是也只是薄薄地覆蓋一層,等到天氣好了,她就帶蕭南望逛湯橋,古時湯橋靠在水邊,水路縱橫交錯,後來乾涸了,百姓在上面建了房子,但水路還是存在的,而那座橋下,也還有一片明亮的水流平靜流淌著。

湯橋民風淳樸,日子又一天天地靠近過新年,冷歸冷,但是遍街都是手工小玩藝兒和小吃,見蕭南望對那些小玩意兒感興趣,湯一婉便今天帶蕭南望去看手工藝人如何用竹子妙手編獅子、恐龍、美人魚,明天帶他去布坊看如何用特殊植物顏料染出靛藍色的布,大後天帶他去親手做喜氣洋洋的紙燈籠……總之,多得是蕭南望沒見過的東西。

要是碰上了湯橋的趕集,那就更熱鬧了。湯橋還保持着最傳統老舊的交易方式,每當趕集日,不太平整寬闊的街上滿滿當當的都是人和小吃攤。他們兩人穿行其中,蕭南望左手端著一個紙碗,裏面放着一些淋了辣椒油又放了蔥花和香菜的肉串,右手的手腕上掛着一個膠袋,裏面裝着湯橋最有名的手工餅,熱烘烘的又酥又軟,桂花味、綠豆味、肉鬆味、紅豆味,每種味道都是不同的動物造型,他吃不準湯一婉喜歡哪個味道,便每種都要了一個,而他的右手還端著一盒一口酥,而此刻,他的眼睛又盯上了從一隻龍的造型里倒出來的杏露銀耳羹:「老闆,我要一碗!」

趁著老闆倒羹的功夫,蕭南望快活地對湯一婉說:「婉婉,湯橋比庸別山好玩誒,庸別山就是一座山,這裏不一樣。」

「唔。」蕭南望吃得很撐,他沒有肚子再喝銀耳羹,湯一婉只能接過來慢慢喝,口感太奇怪了,像是在吃滑不溜秋的鼻涕,她被自己的比喻噁心到,於是放下碗來說,「你把我當朋友,這麼遠地來陪我,能讓你開心,作為朋友才覺得安心。」

蕭南望冷不防地又被接連的兩個「朋友」刺了一下,但旋即笑得更開懷:「瞧這些鋪子上都掛着紅燈籠,那就我們兩個單身朋友互相陪伴,開開心心過個新年吧。」

「好啊,」湯一婉淡然回首,在緲緲的冷氣里人頭攢動,卻沒有一個是認識的人,她回過頭來,臉上的笑容有絲落寞,「明天就平安夜,後天就要聖誕了,等下我們再去買點東西。」

「我準備去拖棵松樹來當聖誕樹。」

「你?可以嗎?」

「婉婉,看來你是對我的力量一無所知啊。唉。」

「你都病了一個月才好,我不想再讓你生病了。」

「別擔心,你倒時候等著就好了。」

「好啊,那我就拭目以待吧。」湯一婉望着微昂着頭走在前方的蕭南望,心裏輕輕地笑,他和雲韜還真是南轅北轍的兩種人,一個喜穿寬鬆白襯衣,一個每天總是深色西裝三件套,蕭南望又漂亮又陽光,一向嘴上抹了蜜,經常能哄得她開心,做了一點事就忍不住求表揚,可是好幾次要緊時刻都是雲韜暗中幫她才能轉危為安,卻還想瞞着她,要從他嘴裏聽到情話,大概還不如先要了他的命。

人頭涌動的街頭,湯一婉腳步一怔,又有些流淚的衝動,說好忘了他的,怎麼又想起來了。

「婉婉,這裏有人耍雜耍,你快點!」

「來,來了。」湯一婉被蕭南望喚回神,兩三步地跟上去,把那些胡思亂想都拋在了腦後,任由紅燈籠的光照得她灧灧生輝。

放話過後,蕭南望似乎還真和後山上的松樹較真上了,他甚至看好了要哪一棵松樹,圍經高度都正合適做聖誕樹。平安夜這天,他一吃過早餐就興緻勃勃地拖着鋸子去鋸樹,看樣子一時半會都不打算回來。

湯一婉也任由他去玩,自己就在家晒晒被子之類的。湯一婉正忙着把被子從被套里拿出來,突然聽見外面一片吵吵嚷嚷,她疑惑地走出去一看,居然是許久不見的舅舅和舅媽,正和幾個人高馬大的男人說笑着走來,一看到屋裏站着的湯一婉,頓時臉色大變。

「見鬼啦!」舅媽尖叫起來,「大白天的,活見鬼啦!」

舅舅的臉色也沒好到哪裏去,他愣了很久,才勉強擠出笑地問:「一婉?」

「是我。」湯一婉從屋內的陰影里走出,站在院子裏,整個人立刻清晰起來,只是臉上寫滿了疑惑:「舅舅舅媽,你們怎麼來了?」

舅媽看清了湯一婉腳下的影子,明白並不是活見鬼之後,忍不住嘟囔一句:「真是中了邪,怎麼偏偏這個時候回來。」

「哦,我們就是來看看。」舅舅也尷尬地支支吾吾,連手都不知道該怎麼放了。

湯一婉疑惑深深地反問:「看看?」

舅舅只好硬著頭皮補充道:「我們是想着這裏太破,所以找人來看看,準備修一修屋頂啊窗戶啊什麼的。」

「修屋頂和窗戶?」聽到這裏,湯一婉徹底地笑起來,在她的印象中,舅舅舅媽可不是這樣會單純對她好的人,舅媽的那句「要不是當年沖着有開發商看上了你媽的那塊地,你以為我會答應收留你」言猶在耳,可是她已經長大,已經獨自應對了很多人情冷暖的事,她已經看透很多,也學會很多,她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瘦瘦的、弱小的湯一婉了。她不輕不重地推回去,「舅舅是在說笑吧。」

湯一婉四兩撥了千斤,讓本來就底氣不足的舅舅徹底不知道該怎麼繼續編下去,只是後悔找了個這樣一個明顯蹩腳的理由。

「行啦,說這些幹嘛呢,都被她撞見了,直接說不就得了,瞞能瞞她到什麼時候,再說了,用得着瞞她嗎,」舅媽一聲高過了一聲,說到最後,乾脆蠻橫地一把推開自己老公,仰著下巴站在湯一婉的面前,「他們開發商看中了這片地,我們準備替你做主,把地給賣了。」

果然,湯一婉心裏一冷,她就知道舅舅舅媽來者不善,卻沒想到這麼善者不來,大概是上次嘗了甜頭后就不能忘懷,外邪的念頭都動到她老家來,想背着她故技重施,把她老家的地都給賣了。

可是這不止是一塊地,更是媽媽留給自己唯一的東西了,她在這裏出生,長大,在這裏生活了十多年。

「替我做主賣了?」她不由得跟着冷笑一下,「舅舅舅媽又替我做主?可憐我已經成了一個成年人,有自主權、有判斷力,這房子,這地,從裏到外原原本本都是我媽的,是我湯家的,可是你們說賣就賣,你們眼裏除了錢,到底還有沒有一點親情?」

舅舅低着頭沒有搭腔,舅媽卻氣勢洶洶地插著腰罵道:「湯一婉,說什麼呢你!我們哪裏是說賣就賣,不是現在就在告訴你嗎!你少顛倒是非黑白的,你住我們家吃我們家用我們家,你說話做事都憑點良心講點道理!」

湯一婉氣極反笑:「告訴我?如果不是剛好我回老家,不是剛好被我撞見,你們會告訴我?你們只會像上次那樣地事後通知我吧!」

被那麼多外人看着自己被侄女當面揭穿,要面子的舅舅忍不住微慍地吼道:「一婉!你怎麼能這樣說我們!我們是你的長輩!不管好歹,我們也養了你十多二十年!」

一搬出這個,湯一婉也只能微微壓低些聲音,但依舊據理力爭道:「舅舅,你們是養育了我,但是也並不意味着就有權利賣掉我媽的房子!」

舅媽一向為了錢就不要臉,見湯一婉搬出了媽媽,如果真的賣掉,也相當於天上再次掉了餡餅,都是白得的錢,她皮笑肉不笑地堆起笑,假裝關切地說道:「一婉,我的好婉婉,這房子真的是太破了,真的沒辦法住人了,就算你現在打掃乾淨,你也不會一輩子住在這類啊,它只會越來越爛的,倒不如我們一起把它賣了,你再去買一套大的新房子,就挨着我們,以後你要是回來了,我們做了什麼好吃的就給你送過去,你要是想散步,也可以天天到我們家坐坐,多好。」

湯一婉在心裡冷笑,但是舅媽不要臉,她不能不要,她輕輕推開舅媽的手,臉上也堆滿燦爛的笑容:「舅媽,我們一起是什麼意思呢,這房子、這地皮從頭到尾都是我家的,且不說我不會賣這房子,就算我真的賣了,好像也和您和舅舅沒關係。」

見湯一婉近乎攤了牌,擺明了不會給他們一點好處,舅媽登時變了臉色,她狠狠地啐了一口,罵道:「湯一婉,別給你點面子你就登鼻子上臉,我也懶得跟你廢話,就直接說了,今天我帶人來就是要拆了你這地兒,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今天都拆定了!要不是這裏推土機進不來,我直接一口氣就給你推了!」

舅舅見自家媳婦兒這麼說,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衣擺,意思是注意態度和語氣,沒想弄得她的火氣更旺了:「怎麼?我說錯了嗎?不管她湯一婉今天回沒回來、在沒在,我都要拆了這裏,你都和人家房地產商說好了,定金也收了,都花出去買爛古董了,你現在在這裏裝什麼好人!」

舅舅一直都患有妻管嚴,以前不管自己媳婦兒怎麼對待湯一婉,他也是默不作聲的,現在更是被堵得沒話可說,他垂下手不再掙扎,躲在自己老婆身後,任由一個女人替自己衝鋒陷陣。

舅媽見自己老公不再阻攔,更加放開了手腳,慢慢挽著袖子,一副馬上就要大展拳腳的樣子,嘴裏還念叨著:「我難道還怕你不成?」湯一婉掃了一眼勢在必得的舅媽,畏畏縮縮的舅舅,還有那四個人高馬大的男人,想着以前不管舅媽如何對待自己,她也都忍了,可是現在不能忍了。

她已經失去了媽媽,不想再失去自己曾經的家。

湯一婉記得,自己童年的每一寸記憶都和這裏息息相關,就連和媽媽的記憶全部都保存在這裏,保存在每一個縫隙里,她看到那扇窗,就會想起媽媽拿着童書坐在窗口下給她講故事,講到有趣的地方就來哈她的胳肢窩,逗得她呵呵地笑。看見那把竹椅,就會想起媽媽買來最好的毛線,一邊放着電視一邊給她織毛衣,偶爾線團調皮地滾到外面去,她就扯一扯,用力地把它給扯回來。看見那個木桌,就想起媽媽去獨自去伐斷後山的樹,拖回家用鋸子鋸好,再刨光木面,用榔頭固定完工,那一次,她覺得媽媽又萬能又酷。這裏每一塊磚頭,每一片瓦片,或許媽媽都曾撫摸過,都走踏過,都固定過,她不允許在她手中丟失任何一塊。

她絕對不允許!

「還愣著幹嘛?給我砸了呀!」舅媽朝着那四個男人一揮手,男人們就蜂擁著一哄而上。

「別砸!這裏是我家,我沒有允許,你們這是私闖民宅,我可以報警的!」湯一婉攔住一個衝過來砸椅子的,卻攔不住旁邊衝進去砸木櫃的,她火急火燎地去拽住對方的大腿,誰料對方一腳就狠狠地踹了下來,她只覺得像是五臟六腑都被擠壓得變形,胸口一陣鑽心的疼,又可是她顧不了疼,掙扎著爬過去想再次攔住對方,卻不想被舅媽從後面給抓住了。

「蕭南望!蕭南望快來幫我!蕭南望!」湯一婉拚命擺動身體,想要擺脫舅媽的鉗制,嘴裏高喊著蕭南望的名字,祈求他能趕來。

「還敢喊人!」舅媽聽到了忿火中燒,一巴掌就給湯一婉扇了過來。湯一婉頓時眼前漆黑一片,卻能憑空看見幾顆金星,她的耳朵里嗡嗡的,像是被突然按下了靜音,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聲音。湯一婉心裏想,原來小說里寫的都是真的,被打懵的時候,是真的可以看見金星的。

她就這麼睜着眼,等了好一會兒,眼前才逐漸明晰,世界才重新嘈雜成一片。

這時,家裏的傢具、碗碟、電器都已經被砸得一地狼藉,不再有一個是完好的,臘梅已經被折斷,清水流淌了出來,就連床上的棉被都被人扔在地上,被他們踩來踩去,裏面原本潔白的棉花也已經成了髒兮兮的一片。

湯一婉只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氣都往上涌到了天靈蓋,幾乎是沒有任何思考,她突然拔腿衝進廚房,舉著一把菜刀凶神惡煞地衝出來,把刀鋒直直地對準舅媽的脖子:「你再讓他們動動試試!」

「湯一婉!你瘋啦!」舅舅激動卻無力地叱喝道。

「我當然沒瘋。」此時的湯一婉連眼神都充滿殺氣,舅媽嚇得徹底不敢動彈,唯恐自己再動一下,湯一婉就會不長眼地一刀劃過來,她的聲音因為恐懼而提高了好幾度,變得又細又尖:「湯一婉!你拿刀幹什麼!你快放下來!」

「你讓他們停下來!退出去!不然就別怪我手抖了!」湯一婉氣勢十足地命令道。

舅媽雖然心裏很怕,但是為了錢,貪婪的她還是想繼續鋌而走險:「湯一婉我告訴你,我現在只砸了你的一點東西,大不了賠錢就是,你傷了我可是犯法,是要坐牢的!」

「你覺得我現在還會在意犯不犯法嗎?」湯一婉直直地瞪着不甘心的舅媽,示意地動了一下手腕,刀風一掃,舅媽只覺得自己的脖子一冷,害怕地尖叫起來,瞪着一個提着長凳正想砸的男人罵道:「退出來,沒長眼的東西,沒看見我的脖子被架了刀嗎!全都給我快退出來!」

「可是說好事成之後還要給我們一筆錢,現在才砸到一半,這算個什麼事呀。」男人不依不饒地說道。

湯一婉毫不猶豫地把刀尖逼近舅媽的脖子兩厘米,舅媽立刻嚇得閉上眼罵道:「我都叫你退出去!你就快點給我退出去!我又不會少你的錢!你是想害死我嗎!」

幾個男人們相視一眼,總算意猶未盡地放下手頭的東西,一個接一個都退了出去。

「湯一婉,現在他們都退出來了,你可以把你舅媽放了吧!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麼話都可以好好說,何必鬧成這樣僵。唉。」舅舅不僅始終都沒有幫她說過一句話,反而還倒打一耙把責任都推到她的身上。

湯一婉何嘗聽不懂,她的心寒成一片冰。

「湯一婉!你說話要算話,快把刀放下來!」舅媽命令地喊道。

湯一婉慢慢放下菜刀,眼睛早就隨着舅舅的話而成了濕潤朦朧的一片,她吃力地張開嘴,嘴唇里緩慢地吐出一個單薄卻足以讓在場所有人聽清的字:「滾!」

重新恢復人身安全的舅媽恨恨地剜了湯一婉一眼,慢條斯理地轉過身,忍不住碎嘴道:「死丫頭,就跟她媽一樣。」

話音剛落,湯一婉就直接把菜刀砸了過來。

「啊!」菜刀從舅媽的眼前劃出一道弧度,「哐當」一聲砸在地面上,砸出個淺坑來。舅媽嚇得跳起來,這下不再遲疑地拔腿就跑了。

舅舅和那幾個男人也跟着跑了起來,過了幾秒,院子裏才重新安靜了下來。

湯一婉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力氣,連雙腿都是軟的。她環視着滿地狼藉,像是經歷了一場颱風過境,卻比颱風多上千百倍的破壞力,湯一婉「撲通」一聲坐在地上,眼淚順着臉頰滾落下來:「對不起,媽媽,我沒有守護好我們的家!」

也不知道呆坐了多久,天色一寸一寸地暗下來,空蕩蕩的屋子裏又沒有開燈,整個世界像是矇著一層灰濛濛的紗,冷清得叫人害怕。

湯一婉披頭散髮地仰起頭來,但是眼睛乾乾的,空洞洞的,已經沒有一滴淚。

她沉默地收拾殘局,掃了一簸箕又一簸箕的碎片,再把地上的棉被拾起來,可是她的眼睛始終乾乾的,因為她已經哭夠了。

等到蕭南望喜氣洋洋地拖着一棵松樹回來時,震驚在短短一天之內,整個家就像是被人掏空了一樣:「那張木桌呢。」

「太舊了,不想留着過新年,我就扔了,過兩天再買新的。」

「那把風扇呢。」

「太老了,已經轉不動了,明年夏天再買新的。」

「那臘梅呢,你前幾天還期待它們能開花呢。」

「我不喜歡了,我現在想養水仙了。」

蕭南望滿意地環視一圈:「這樣很好嘛,有種現在流行的冷淡風,那些都舊了髒了,我早就覺得該扔了,只是一直不好意思說,既然婉婉你主動丟了,等我明天去給你挑些新的,叫人做好了再給你送來。」

「好啊。」湯一婉抬起頭,臉上沒有笑容,回答得也很木然,「那我先謝謝你了。」

「不客氣呀。」

這一晚,他們甚至沒有找到一個完整的碗,蕭南望這才露出疑惑之色,可湯一婉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既然打算在新年來臨前置辦一新,我就扔得徹底些。」

「想法不錯,」蕭南望認同地點頭,「只是婉婉你還是該留幾個吃飯的碗嘛。」

「今晚先吃泡麵過渡吧。」湯一婉不以為意地笑,口氣淡極了。

「唔,好吧。」

湯一婉去雜貨鋪買了兩桶泡麵,用砸得變了形電水壺燒了水,兩人泡了就草草吃下。

蕭南望飢腸轆轆了一整天,不僅火急火燎地吃完,竟連麵湯都喝乾凈,意猶未盡地感嘆道:「婉婉,我現在知道泡麵的美味了。」

湯一婉配合地點了點頭,反正她吃什麼都像是吃塑料泡沫,而今天更是什麼都咽不下,只覺得有什麼堵在喉嚨口,哭不出來也吼不出來,難受極了。

今晚,湯一婉沉默地洗完碗就去睡覺了,家裏的網線沒有問題,蕭南望就用電腦看了會兒劇。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蕭南望突然沖着湯一婉的房間問道:「婉婉,你睡了嗎。」

湯一婉瞪着眼當沒聽見,在這一天,她甚至沒有心情去懷念雲韜,去悼念她和他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的情愫,她的腦海里只反覆重複著今天驚心動魄又讓人窒息絕望的那一幕,過了兩秒,她聽見蕭南望一聲輕輕的嘆息:「我只想跟你說聖誕快樂。」

原來此時已經過了十二點,湯一婉才想起,今天已經是聖誕了。

「媽媽,聖誕快樂。」湯一婉在黑暗中閉上了眼,默默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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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你一口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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