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拍兩散

第二章 一拍兩散

淮元再上班時,單位的同事看她的眼神便有些不對了,白天休息的時候,主任去她的辦公室跟她聊天。

「小淮,你認識徐總監?」

淮元頓了一下,正斟酌著用詞就聽主任道:「好了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了。」

淮元挑眉,她說什麼了他就知道了?

「把握好機會,要是能嫁給他,你這輩子就等著享福吧。」主任坐在了淮元的桌子上,「你眼光不錯啊。」

淮元尷尬地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跟徐子一結婚難道不應該是徐子一的眼光不錯?她不太想跟別人聊起徐子一,便主動轉移了話題。

「主任,咱們所的流程也給我一份吧,也不能總麻煩兄弟單位過來解圍啊,說出去好像咱們不專業一樣。」

主任聞言一拍大腿:「你也是這麼想的嗎?我也覺得這種露臉的事總讓別人來做,好像咱們沒有人似的,雖然說崗上確實沒什麼年輕人了,但這事事關到咱們所的榮譽,你能這麼想,我真是太高興了。」

淮元附和著笑了一下,比起所里的榮譽,她更在乎的是林殊窈,她堅決不能容忍林殊窈在方方面面超過她。

「我聽說年前油田歷史陳列館要接待一批學生,現在正在招臨時的講解員,或許你可以去鍛煉一下。」主任說完特意把門掩上了些,「HSE部缺一個HR,你先提干,下一步再讓徐總監幫你想想辦法調去公司,怎麼也比在咱們基層要好,你還年輕,未來有無限可能。」

提干談何容易?首先你得讓領導都熟悉你,給你加印象分;既然要讓領導給你加印象分,那你必然要在各種公開場合露面;而淮元偏偏是怯場的人,她想想便覺得有些泄氣。但話說出去了又不能收回,她只好硬著頭皮道:「嗯,我儘力。」

自從淮元生出了不能被林殊窈比下去的想法,她便不遺餘力地朝目標努力着,她先是在油田陳列館的主頁上下載了臨時講解員的報名表,填了相關履歷之後,又找了許多陳列館之前的講解稿,白天工作,晚上回家便開始看稿子了解陳列館。

講解員面試在即,每當想起要在浩浩蕩蕩的一群陌生人面前講解,淮元心中便忐忑不安,她已經連續好幾天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所以白天在單位時難免提不起精神。

這天,她照例一邊看稿子一邊打瞌睡,眼見額頭就要磕到桌面,忽然聽見有人敲門。

一抬頭,主任站在門口,一副好事將近的模樣。

「明天徐總監在培訓中心講課,為時三天。」

徐子一現在雖然主管公司安全方面的工作,但是上學時他是主修自控原理的,當年只要是自控原理的課,他的導師便讓他去給自己代課,這個規矩一直延續到現在,所以對於他偶爾被請去給公司的技術人員上課這事,淮元已經見怪不怪了。

她抬頭看着主任:「他的課跟我的業務不對口啊。」

主任一臉的恨鐵不成鋼:「現在跟你不對口,你提干以後不就對口了?他講的知識點你都記住了,這就好比你上學時候考試,老師給你押題一樣,你競聘考試的時候說不定就碰到哪個題了。」

淮元覺得主任的話十分有道理:「但是我不符合聽課的條件啊。」

徐子一的課門檻太高,還在大學時她就連門都擠不進去,每次只能從別的同學那裏花錢買他的講課視頻。思及此,淮元覺得很有必要讓徐子一退錢,那時候大家都是窮學生,她為了他花了多少冤枉錢。

「不是讓你去聽課的,因為是全公司範圍的講課,所以每個部要出一個禮儀小姐,咱們部里有一個名額,領導說讓你去呢。」主任說得直白,「小淮,機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既然遇到了,你要好好把握。」

淮元恍然大悟,想來是上次接待外國參觀團時徐子一對自己說的話讓部領導上心了。

淮元點點頭:「我知道了。」

下班之後,徐子一依舊沒有回家,這讓淮元自在了不少,自從前幾天她莫名其妙搬回來之後,徐子一就又恢復了之前常年不在家的狀態,這讓她想提離婚都無從下口。

淮元在廚房裏忙活着準備飯菜,就好像自己已經離完婚了一樣,只是每當想到徐子一有可能跟林殊窈在一起,她的心還是會隱隱作痛,林殊窈已經成了她的肉中刺。

晚上,淮元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她閑得發慌,心想長夜漫漫,總要找點消遣,想着便習慣性地點開了林殊窈的微博。

對方最新的一條微博是三分鐘前剛發的,因為圖片有些大,所以沒點開前只能看到一室的光亮。淮元的右眼皮突然跳了幾下,她皺着眉點開了圖片,漫長的載入過後,徐子一的臉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

林殊窈配圖的文字是:假如人生不曾相遇,我不會相信,有一種人可以百看不厭,有一種人一認識就覺得溫暖。

林殊窈似乎總是忘記她微博的每句話以及照片里的這個人,都是別人的。

淮元覺得自己有受虐傾向,她明知道每看一次林殊窈的微博自己就會被氣著一次,但即便如此,她還是忍不住去看。

平靜了好一會兒,淮元給徐子一撥去了電話,只是響了沒幾聲電話便被人掛斷,等淮元再撥過去時,那邊就成了關機的狀態。

淮元將手機扔到一邊,回想起這十一年來兩人之間的種種,忽然覺得諷刺,自己到底是賤到了什麼程度才會不顧一切地向徐子一貼過去?想必徐子一的內心很得意吧,或許他跟林殊窈晚上談人生談理想時也曾提到過自己。

哦,你說她啊,勾勾手指她就過來了。

又是一夜無眠,天剛蒙蒙亮,淮元便爬起來收拾自己。

從來都是略施粉黛的她今天破天荒上挑了眼尾的眼線,並且選了支大紅色的口紅,有道是輸人不輸陣,今天如果真的撞見了那對狗男女,她在氣勢上也絕不能輸。

八點整,培訓中心的廣場上已經人頭攢動,目光所及處皆是紅彤彤的冬季工裝。接連下了多日的大雪今天也案兵束甲,寒風仍然刺骨,偌大個培訓中心人聲鼎沸,熱鬧得彷彿5A級旅遊景點。

中心大樓的門口早已有工作人員在疏通秩序,淮元正要穿過人海進樓去換禮服,突然被人拍了下肩膀,她一回頭,看見丁放一臉不情願地站在自己身後,看起來彷彿不太想過來跟自己打招呼。

兩人已經有許久沒見,淮元不由瞠目。

「你怎麼也來了?」

丁放是公司技能鑒定站的老師,平時做的就是給人培訓的工作,淮元確實有些驚訝他會出現在這裏。

丁放手插在紅彤彤的工裝口袋裏,敷衍道:「你以為我愛來?」說着瞟了兩眼淮元手中裝衣服的包包,沉思了許久才伸手去接,口中不忘嘟囔,「你老公一來上個課,就好像國家領導人蒞臨檢查一樣。」

淮元環顧四周,場面確實火爆,讓她無法反駁。

「你也來上課?」淮元跟在丁放身後朝樓里走。

丁放懶洋洋地從鼻子裏哼出了一聲:「他給我們培訓,我們再去考別人,這冤冤相報何時了啊。」

淮元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正要諷刺他幾句,忽然聽見不遠處有人叫徐子一,一直走在前面的丁放顯然也聽到了這道聲音,兩個人一同向旁邊看去,只見已經換好了禮服的林殊窈正朝淮元的身後揮着手,一臉的欣喜。

「你怎麼才來啊。」林殊窈語氣帶着親昵。

淮元猛一回頭,正好對上徐子一陰沉的眼。

其實徐子一已經盯了淮元和丁放許久了,只是她和丁放兩個人有說有笑十分開心,根本沒發現距離她僅幾步之遙的自己。

淮元面色十分冷淡,見徐子一目不斜視地越過自己離開,不禁翻了個白眼。這年頭,果然先下手的人底氣比較足。她有些不明白,一個一整晚都跟前女友共處一室的人哪來的勇氣擺臉色?

淮元無語,身邊的丁放見狀也覺得莫名其妙:「你又惹他生氣了?」上學那會兒丁放就覺得每次看見淮元,徐子一都是一臉的苦大仇深。

淮元輕輕一笑,風輕雲淡地道:「關係沒到那個程度。」

徐子一的步子頓了一下,手倏然收緊,骨節泛白。

對於丁放這個人,徐子一打從第一次見到他起,就從心眼裏厭惡,尤其是看到他總是圍在淮元身邊轉時,氣就更是不打一處來,上學時如此,現如今也未曾改變過。

一直沒說話的林殊窈突然走過來跟丁放打了招呼:「學長,好久不見。」

丁放只是抬手在腦袋邊上胡亂揮了幾下,似乎是在趕蒼蠅。淮元極為配合地笑出了聲,林殊窈的面色倏然一變,自知失了顏面,她也沒再久留,冷哼一聲后便轉頭去追徐子一。

林殊窈從小便會察言觀色,這會兒自然發現了徐子一身上散發出來的低氣壓,她佯裝不知情,柔柔笑道:「這次還是講自控原理嗎?競聘時好像會考到這方面的知識,如果聽不懂我可以請教你嗎?」

昨晚她隨同領導去徐子一辦公室做檢討時便想跟他聊聊天,只是他靠在椅中一臉的淡漠讓她心裏有些沒底,怕在領導面前丟臉,所以她也沒敢多說什麼。

徐子一人高腿長,平時走路步子大到淮元追都追不上,但今天,他一反常態地縮短了步伐的距離。一直沒得到回答的林殊窈不動聲色地向後瞥了一眼,見淮元跟丁放正在後面邊走邊聊,嘴角不禁上揚,她笑道:「沒想到丁學長跟元元關係還是這麼好,可能初戀對於女人來說真的是特別的吧。」

徐子一原本便如同千年寒冰一般的臉更加陰鬱,他看了林殊窈一眼,淡淡道:「不要自己作死。」說完便揚長而去。

進了能容納百人的主會議室,公司工會的幹事過來分配了任務。淮元被安排在台上輔助徐子一,說得通透些,就是給他端茶遞水以及應對一些突發情況。

徐子一逆光而坐,身形半隱在一圈圈的光暈中,整個人似乎都神聖了起來。似乎察覺到背後的視線,徐子一微微側了頭,淮元見狀,忙將幕簾放下。

第一次,淮元後悔自己當初作的決定,或許她當年不該頭腦一熱就答應徐子一的求婚,她明知道徐子一不愛自己。

很快,徐子一彷彿被輕風拂過的聲音便通過屋內的幾個音箱緩緩傳出,例行的自我介紹之後,就是自控原理的主課題。淮元躲在幕簾后也斷斷續續聽到了些內容,不得不說,徐子一確實有當老師的潛質,連她這個從沒接觸過自控原理的人現在都知道了這些設備應該投放在一些有三元複合驅技術的地方,比如聚合物配製所。除此之外,她還了解了應該如何調系統設備的參數值等相關知識點。

淮元思緒有些飄忽,覺得此情此景跟上學時沒什麼區別,依然是徐子一在講台上講課,台下座無虛席,而她自己,只能躲在一邊偷偷看着他。

「姐姐,領導沒水了你沒看到嗎?」

工會的幹事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冒了出來,語氣不太好。

淮元回神,掀簾一看,正好見徐子一擰開了放在一邊的礦泉水瓶,他的腸胃不太好,喝一點涼水都可能引起腸胃不適,所以平時都是喝熱水,為此淮元還嘲諷過他身子金貴。

淮元沉默地托著保溫壺,猶豫片刻才上前去給他添水,走到他身側,見他面前的桌上攤著本筆記本,上面的字體筆鋒遒勁有力,鐵畫銀鈎彷彿用模板刻上去的一般。

「灑了。」徐子一關了麥克風淡淡提醒。

淮元一看,水已經漫過杯口,在桌面上蜿蜒成了一條小溪。她尷尬地去擦,被徐子一奪過了紙:「不用了,我自己來。」

一切彷彿又回到了當初。

一上午過得渾渾噩噩,趁著開飯前休息的幾分鐘,工會的幹事給借調來的禮儀小姐安排了寢室。

「因為培訓是半封閉的,所以各位如果想在中心留宿,到時候去前台取鑰匙就行。」

淮元不想回家,便直接去前台取了鑰匙,身後跟來了另一串腳步聲,她回頭一看,林殊窈正笑望着她。

「你不回家嗎?」

淮元沒理她,拿了鑰匙去找房間,不成想林殊窈一路跟了過來,淮元皺眉,不待開口就聽林殊窈說:「不好意思,我早上來的時候就領了鑰匙,我們好像是同一間寢室。」

淮元冷笑,依然沒理她,進了屋直接在靠門的床上一坐。

窗戶框受北方冬天惡劣氣候的影響已經有些變形,窗帘不時輕輕動一下,靠窗的那張床根本涼得沒法睡人。

林殊窈的視線從窗帘上收回,她說:「我們可以換下床嗎?我晚上總是起夜,怕打擾到你。」

淮元終於笑出了聲,不禁想起當年上大學分寢室時候的事,當時她和林殊窈去晚了,屋裏只剩下一組高低床位。

林殊窈咬着嘴唇,她說:「元元,我恐高,我睡下面吧。」

淮元看了林殊窈一眼,之前出去玩,那可是什麼刺激她就玩什麼,比如雲霄飛車,比如六環過山車,再比如三百六十度旋轉的大擺錘,她攔都攔不住,偏偏選床位的時候她說自己恐高。淮元沒打算跟她一般見識,無所謂地點點頭,然後利落地爬到上鋪去鋪床。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淮元看着林殊窈,不屑道:「這都幾年了?你怎麼還是沒有長進?愛睡不睡,不睡滾出去。」

林殊窈被淮元罵得一愣,似乎是不敢相信從小一直被自己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人突然變了樣子,她死死咬着嘴唇,一直忍着沒說話。

「是不是覺得從小圍着自己轉的狗不認主人了?」淮元見林殊窈一副努力自我控制的模樣,嘴邊的笑意更加明顯,「林殊窈,你再來招惹我,你就試試。」

或許是被淮元氣到了,林殊窈也不再偽裝,這會兒說話時語氣滿是不屑:「淮元,你還真拿自己當回事了?我問你,徐子一這段時間都回家了嗎?你自己獨守空房守得好像挺來勁的啊。」

淮元放衣服的動作頓了一下,她緩緩站直身體,居高臨下地盯着林殊窈,說:「別激我,即便我們離婚了,你也只能撿個二手貨。」

「是嗎?那你怎麼不離呢?」林殊窈逼問。

在淮元沒說話的時候,屋中是一片詭異的靜謐,淮元雖然沒有回頭,但也感受到了來自門口的涼意。

她笑了一下:「有人死不放手,我有什麼辦法?」

徐子一看着淮元僵直的背影,怒極反笑,搭在門把手上的手背青筋暴突,他說:「淮元,你不是想離婚嗎?我同意了。」

聽着那陣極有節奏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林殊窈這幾天一直壓抑的心情也好了起來,她拿着衣服便追了出去。

淮元一直木著臉坐在床上,非但如此,甚至她的大腦有幾分鐘也是一片空白的。林殊窈走後,淮元機械地從床上爬起來,換了衣服去吃飯。

培訓中心的寢室樓很大,一共有六層,下三層是男寢,上三層是女寢。淮元走在安靜的樓道里,剛轉過拐角便與一個人撞了個滿懷,一直噙在眼眶的淚驀然掉了下來,麻木的神經似乎也恢復了些。她一抬頭,正好看見皺着眉的丁放,他此時一臉的厭惡,想來是以為又是誰故意撞了過來,等看清眼前人是淮元之後,他眉頭一松,隨即又狠狠皺了起來:「你怎麼了?」

淮元極快地抬手擦了下眼淚,避重就輕道:「你也沒回去?這兒離你家很遠嗎?」

丁放不冷不熱地應了一聲,見她紅著鼻尖,直接伸手拎住了她的衣領:「走,帶你吃好吃的去。」

淮元這一生中,除了家人外的異性,她就只跟徐子一和丁放頻繁接觸過,其餘的那十幾任男朋友,淮元壓根沒什麼印象,但是此情此景,卻讓她覺得有些不自在。

「你總縮著肩膀幹什麼?」丁放用餘光見淮元畏畏縮縮的,不禁皺眉。

丁放長得好看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他的好看帶着野性,如果說徐子一是古代的溫潤公子哥,那丁放就是紈絝小少爺。不同於徐子一的劉海發,他是寸頭,犀利的眉峰下,是一雙細長的眼睛,眼皮上有個不大不小的疤,鼻樑起節,看起來有些凶,從外貌上來講,他跟淮元屬於同一類型。

察覺到淮元不動聲色地拉開跟自己的距離,丁放大笑了起來,他故意又貼了過去:「我說你現在才想起來劃清界限是不是有些晚了?」

淮元隨着丁放走到食堂門口,迎面剛好撞上跟同事從側面走過來的徐子一,兩隊人馬在食堂門口極有默契地停住了腳步。

丁放笑着看了眼淮元,在她的後背提示性地敲了敲,淮元抓住丁放的一根手指狠狠向下掰,丁放面色一變。

徐子一自然看到了兩個人的小動作,臉上不自覺帶了煩躁,他眉心狠狠皺了起來,直接越過兩個人進了食堂。

一直鞍前馬後伺候着徐子一的男人跟林殊窈察言觀色的本事不相上下,他明顯看出來徐子一的情緒在瞬間便跌到了谷底,尤其是他額角的那根青筋,幾乎要掙脫皮膚表層跳出來。他暗暗回頭看了眼食堂的入口,剛才在門口遇到的那兩個人也慢吞吞地進了屋。

他面上雲淡風輕,實則心裏那顆八卦的心就像徐子一額角的那根青筋一般,快要壓不住了。對於徐子一這個人,他早就有所耳聞,聽說這人涵養極佳,是名副其實的有本事沒脾氣的一等人,性格好得看起來像是個被人設定了微笑程序的機械人,但他今天親眼所見,發現大家好像對徐子一誤會太深了,這明顯就是一座沉寂的火山,等到爆發時還不知道會帶來什麼毀滅性的災難。

為了避免發生突發情況,他只好將徐子一帶往安靜的角落。

經由剛才發生的事,丁放心裏已經清楚淮元和徐子一又鬧了彆扭。落座后,他遞給淮元一雙筷子,問:「你知道徐子一為什麼一見到你就板着臉嗎?」

這個問題淮元想了十一年都沒想明白。

「你沒林殊窈會見機行事。」

標準的丁放式回答。

上學那會兒淮元曾在學校的貼吧里搜過「丁放」的名字。隨之而來的一大堆帖子裏,淮元只捕捉到了幾個關鍵詞語—「風雲人物」「第二校草」「鋼鐵直男」「鑒婊專家」。

淮元瞪了他一眼:「你個老直男你懂什麼?」

丁放被她氣得直咬牙:「你才是個直女癌。」

「不吃你給我滾出去。」

兩個人通常說不上三句話就會吵起來,這也是當年兩個人分手的直接原因,兩個人的性格太相似,怎麼看都是做朋友更合適。

丁放嫌棄地用筷子扒拉了一下眼前的菜,開始找碴。

「你不是不吃辣嗎?打這麼多川菜是幹什麼?自殺式襲擊?」

淮元今天打了一份水煮魚,一份毛血旺,還點了一份辣子雞,她不能吃辣,但現在吃起來倒也覺得挺痛快。

「不試試怎麼知道自己不行?」

再回到寢室,林殊窈還沒有回來,淮元趁著午休的時間拿着稿子模擬現場講解。嘴裏雖然背着字字句句,但眼前浮現出來的一幕幕全是之前她在家裏給徐子一講解的畫面,那幾天徐子一對她極好,她提的所有要求他都一一滿足,包括讓他推了自己的事、回家做她的觀眾。

現在想想,丁放當年說的沒錯,世界上唯有感情這東西是不能通過努力得到的,她跟徐子一的這條情路,終於還是走到了盡頭。

眼前的白紙黑字又變得模糊起來,淮元一邊背講解詞一邊擦着眼淚,最後實在無法進入狀態,乾脆披上外套出門透氣。

她一邊吸著鼻子一邊朝樓下走,準備去培訓中心旁邊的小公園冷靜一會兒。

下到二樓的時候,她看見丁放正靠在樓梯扶手邊抬頭向上看,在看到淮元時,他嫌棄地皺了眉:「過來。」他朝淮元招了下手。

淮元覺得鼻子更酸了,她故作鎮定地走了過去。

淮元原本就長得白,這會兒哭得眼睛和鼻子通紅,偏偏她又強忍着,看起來就更可憐了,丁放覺得心好像被一隻手狠狠地攥了一下,鬼使神差般,他把人扯到了自己的懷裏。

「哭什麼啊?」他語氣帶着不滿,「不就一個男人嘛。」

淮元聞言,眼淚決堤般向外涌,她直接拽過丁放的帽子準備擤鼻涕。

「你等會兒。」丁放察覺到她的用意,呵斥了一聲,「爸爸告訴你,你現在放下你臉上的武器還來得及。」

淮元正憋著勁準備來個大招,被他這麼一逗,鼻涕直接淌了下來。

那一瞬間,世界都靜止了。

丁放僵著臉,此時他的眼中只有自己胸前的那一道晶亮的彷彿星光大道的鼻涕印,他隱忍地閉了閉眼。

淮元也有些尷尬:「誰讓你逗我的。」

丁放嘴角抽搐,他二話不說把外套脫下來硬塞進淮元的手裏:「你趕緊滾上去給我洗衣服,就你這樣生活不能自理的人,根本沒有資格哭。」

淮元被他推搡著上了樓,丁放說:「趕緊洗完給我拿下來,我就這一件衣服了,我給你二十分鐘。」

不得不說,被丁放這麼一鬧,她的心裏倒是好受些了。

下午淮元進教室的時候,徐子一已經坐在了他的位置上,餘光瞥見淮元來添水時,將杯子放到了手的另一側。

他說話時寒意迫人:「不用了。」

淮元緊緊捏著保溫壺,台下那麼多雙眼睛看着,她不能失態,所以利落地轉身去了簾幕後。

此時簾幕後面已經站了兩個人,一個是工會幹事,一個是林殊窈。

工會幹事說:「領導要更換工作人員,你倆的任務對調一下。」

林殊窈的臉上一直笑意盈盈,等幹事走後,她對淮元道:「人不如故聽說過嗎?從別人手裏搶來的東西遲早要還給正主。」

淮元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的所有難堪都是徐子一帶來的。她整理了一下情緒,帶着些憐憫地搖了搖頭:「你就沒想過你本身就是徐子一身邊搖尾乞憐的狗嗎?」

因為不是專人專職地保障徐子一,所以淮元的任務也輕鬆不少,她站在教室里離徐子一最近的安全出口處,一邊聽着徐子一講課一邊發着呆,或許是門口的風實在太涼,又或許是今天她的狀態有些不佳,淮元的太陽穴忽然傳來鈍鈍的痛意,連帶着胃也開始隱隱作痛起來,她不自覺彎下了腰,人也緊緊靠在門上。

徐子一今天被淮元氣得不輕,講課也屢屢發生卡頓,他正心煩意亂地想喝水,忽然看見站在他左前方的淮元身子發僵。他發現了不對勁,不顧眾人打探的目光,直接大步走向淮元。

「你不舒服?」他在淮元身前站定,眉頭皺成個「川」字。

胃痛來得實在太過突然,淮元一直低頭不語,額角卻有豆大的汗珠不斷滾落,人也有些搖搖欲墜。不等丁放從座位上站起,徐子一直接打橫將人抱了起來,連話都沒來得及跟來上課的人說便急匆匆朝外跑。

不知道過了多久,淮元隱隱約約聽到耳邊有人在說話。

「問題不大,就是以前沒吃過辣突然大量吃辣所以腸胃受不了,下次別這麼吃了,這不是自己找罪受嗎?」醫生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友善,想必是被這種不懂事的病人氣的。

淮元此時也不知道醫生是在跟誰說話,她想睜眼看,突然聽到外室的人走了進來,她連忙又把眼睛閉好,假裝自己沒醒過來。

有人輕輕拉開椅子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那人一直沒說話,但淮元已經知道了他是誰,因為她熟悉他身上那種陽光曬過般的味道。淮元放在被子裏的手不禁緊緊握成了拳,她以前從未發現跟徐子一獨處的時光竟然是這麼難熬。

很快,徐子一的手機便響了起來,因為屋裏實在太靜,所以林殊窈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

「淮元沒事吧?」

徐子一說:「沒事。」

「我這就趕過去。」林殊窈似乎正在走路,聲音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不用過來了。」徐子一制止,「我也要走了。」

他話音剛落,門口就響起了另一陣腳步聲,丁放板著張臉進來,見徐子一還沒走,不由皺眉:「你可以去包紮了。」

包紮?

淮元聽到關鍵詞心驀然一緊,怕突然睜開眼睛顯得太過突兀,於是她先是呻吟了一聲,然後假裝才從昏迷中轉醒,一睜眼,就看到床邊一站一坐的兩個人臉上都掛了彩,只不過丁放的腦門上已經貼了紗布,而徐子一眼睛旁邊的傷口還沒處理,血跡已經乾涸。

沒想到淮元能在此時轉醒,大家都沉默了一下,最後還是淮元打破了沉默:「你們兩個的臉怎麼了?打架了?」

徐子一沒回答問題,只是站起身,看了淮元一眼,然後道:「我走了。」

腳步乾脆利落,沒有一絲的猶豫。

晚上下課的時候,上面發下來通知,說徐子一臨時有事,這期培訓提前結束。淮元此時已經打完了點滴,聞言鬆了口氣,她實在是沒有勇氣去面對徐子一。

她到家時,徐子一還沒回來,屋裏仍然冷冷清清的,淮元習慣性地走向廚房去準備晚飯。她每做完一餐飯,廚房便像龍捲風過境一般,狼狽得不忍直視。收拾好了廚房,徐子一仍然沒有回來,她便趁著等待的時間,把屋子也收拾了一遍,其實家務她每天都會做,所以屋子打掃起來難度不大,一個小時后,家裏便又是整潔一新。

桌上的飯菜此時已經涼了,想着徐子一可能是不會回來了,淮元也沒覺得難過。她草草吃了晚飯,將剩菜全部倒掉,清洗過碗筷后,又去了衣帽間將徐子一的衣物全都翻找出來重新摺疊歸納。

也不知道現在他在幹什麼。

淮元跪坐在地上,認認真真地將他的衣服折出邊角,或許他此時的心情也不太好,畢竟他們已經結婚三年了,一朝走到離婚這一步,想必他的心裏也不會太舒服。

思及此,淮元輕輕鬆了口氣,原本還想着再跟他一起吃頓飯的,看來這也成了自己的奢望。

從衣帽間出來,淮元累得腰背酸痛,她習慣性地走向沙發,剛一落座,忽然看見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沓文件,她下意識將那幾張紙拿了起來。

「離婚協議」幾個大字明晃晃印在最上方。

淮元又拿過放在桌子上的手機,見一個小時之前徐子一就已經給自己發了一條微信。

—簽字。

淮元已經極力在控制,但是手仍然止不住地顫抖,現在她才承認丁放說她是榆木腦袋的話。「離婚協議」這幾個字她認識,徐子一微信的文字內容她也認識,但奇怪的是,一時間她竟讀不懂這六個字聯繫在一起的意思。

身下的沙發實在綿軟,淮元想站起來,但手撐在上面卻使不出一絲力氣。

她僵著腿,一步一步走向書房,心神恍惚地在抽屜里翻找着筆,一個沒注意,失手打翻了一直放在桌面上的兩人的結婚照。玻璃的碎片在燈光下流光溢彩,清脆的聲響終於拉回了淮元的注意力。

淮元從小就寫不好自己的名字,尤其是她的姓氏。

此時她端坐在桌前,眼神專註,雖然握着筆的手仍有些發抖,卻一筆一畫寫得極其認真,彷彿在雕刻一件藝術品。

淮元知道,寫完這個名字的最後一筆,她的人生或許將是另一個故事。

空氣中好像還殘存着徐子一的氣息,想到自己的氣息或許也還存留在這屋子的角落中,淮元打開房子裏所有的窗戶,又將各個房間的床單被罩重新換洗了一遍。

牆上的結婚照被她摘下來放在了床底,兩人的合照她直接撕了扔進了垃圾桶,其餘的一些東西,比如說她的日記本,她想了又想,最後還是收進了包里。

想起上一次自己決定離開時,大張旗鼓地收拾了自己的所有衣物,甚至連牙具毛巾等洗漱用品都帶走了,現在想想,她或許是想藉此來引起徐子一的關注,想讓他知道自己是真的生氣了,但是這次,淮元驚詫於自己內心的平靜。

她緩緩拉出脖子上綴著的鑽戒項鏈,鄭重地解下后,放在了離婚協議上。

最後環視了屋中一圈,淮元輕輕地關上了門,阻斷了她跟青春之間所有的關聯。

窗外銀河浩瀚,果然夜晚才適合任何一種離別,它會替人遮掩難過,使人不用將脆弱暴露於世間。

之前租的房子沒有退,淮元從醫院回來的時候就聯繫了房主準備長租。回到住的地方,她把拉杆箱裏的東西分類整理好,又拿出稿子繼續看,她告訴自己今天與以往並沒有什麼不同,可是一頁稿子看了近一個小時還沒有翻篇。

淮元心中說不出的煩悶,便起身去陽台吹風。窗外繁星閃爍,是不是它們也在等待着一個人?

手機的振動聲打斷了淮元的沉思,她的心驟然急跳了一下,瞄了一眼屏幕,見是丁放打來的電話,才緩緩吐出口氣。也是,都到這個地步了,她還有什麼好期待的。

「你們現在什麼情況了?」丁放了解淮元的脾氣,畢竟他也跟淮元認識了好幾年,之前兩個人還在一起過,雖然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親密的舉動。

「離婚了。」淮元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手卻下意識地攥緊了圍欄。

電話那頭安靜了下來,淮元離婚的消息顯然讓丁放也吃了一驚。

「沒什麼事我掛了。」淮元沒有說話的心情,這會兒她只想安安靜靜待着。

「出來吧,請你擼串。」

人在難過的時候如果獨處只會越來越難過,丁放之前也難受過,所以他能理解淮元此時的心情。

「給我發個定位,我現在就去接你。」

掛了電話,淮元又在陽台站了一會兒,想了想,自己確實不應該沉浸在這種悲傷的氛圍中,無論多麼難過,日子還是要過的,說不定此時徐子一正跟林殊窈卿卿我我,她在這自怨自憐的實在有些不像話,可是……

她又給丁放撥回了電話:「這麼難過的夜晚一定要去大排檔嗎?就不能換個高檔點的地方?」

丁放嗤了一聲,呼吸都帶着不屑:「你發泄情緒當然要找個接地氣的地方,我帶你去沃爾頓酒店你發泄得出來嗎?」

淮元揉了揉鼻子:「我可以啊。」

「別跟爸爸廢話,趕緊發定位,掛了。」

給丁放發完定位,淮元正洗臉的時候,手機再次響了起來,淮元以為是丁放又有什麼事情,想也不想地接起電話:「怎麼了?改主意要帶我去沃爾頓了?」

電話那頭詭異的安靜,半天都沒人說話,淮元剛剛平復下來的心情重新忐忑起來,她將臉上的洗面奶擦乾淨,低頭看了眼屏幕上的名字,也沒再說話。

像是較勁一般,兩個人一同沉默,呼吸幾不可聞。

不知道過了多久,電話那邊傳來了一聲輕笑,聽起來有些嘲諷:「要跟丁放出去?」

淮元沒想理他,正要掛斷電話,又聽徐子一道:「我們的婚姻現在對你來說可有可無了是不是?」雖然是疑問的句式,但是徐子一用的卻是陳述的口吻,「這幾年在我身邊委屈你了。」

淮元握緊手機,半天才擠出來一句:「是很委屈,不只是這幾年。」

從一開始的相遇到最後的結婚,整整十一年,對他的事情淮元事無巨細,反觀徐子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太主動了,或者因為他本身就是天之驕子,所以他似乎一直都不會考慮別人的感受。

他心情不好不想說話的時候,無論淮元如何使盡渾身解數去逗他開心,也只能換來他的淡淡一瞥;他生病感冒無法上課的時候,淮元夜以繼日守在他的床前,端茶遞水生怕他難受,到最後依舊得不到他的真心以待。更可笑的是,直到十一年後的今天,這些事情淮元才幡然醒悟。

不愛就是不愛,無論你做了多少,無論你自己有多感動,這份心意對方都看不到。

徐子一掛斷了電話。想起那些不堪的過往,淮元心裏也很委屈,她眼圈泛紅,卻仍若無其事地在臉上拍著潤膚水,也不知道是在跟誰較著勁,眼淚硬是被她給憋了回去。

丁放到樓下的時候,她看起來已經恢復如初。

「哭過了?」丁放見她下頜線緊繃,就知道她的心情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平靜。

淮元掃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淡淡道:「你心情看起來也不怎麼好。」

他此時穿了一條收腿的運動褲,衛衣外面套了件牛仔外套,很是休閑,一看就是剛剛夜跑歸來。

丁放垂眼看了眼方向盤,想笑,一挑嘴角卻是滿臉的苦澀之意:「是不太好,所以我們這也算是難兄難弟。」

在淮元的印象里,丁放這個人一直都是抗摔打能力強的人,起碼她見到他時他幾乎都是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模樣。只有一次,那是兩人分手后沒多久,他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學校,路上因為步伐踉蹌跟人撞到了一起,為此還跟人打起來了。

那是他唯一一次失態。

起初淮元還以為是跟自己分手的原因導致他如此反常,結果還沒來得及愧疚就被他本人親口告知,他這副德行跟她沒有一毛錢關係,完全是因為另一個女人才會如此,據說,那是丁放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人。

當時淮元覺得自己極其沒有面子,她想,他怎麼不喝死算了。

「因為她?」淮元隱隱約約猜到了讓他心情不好的原因,但也沒有明說。

丁放聞言輕輕嗯了一聲,那聲音淡得幾乎消散在風裏。

淮元心下瞭然,也沒再繼續向他心窩插刀子,只是說:「走吧,不醉不歸。」

無論春夏秋冬,深夜的大排檔總是滿員狀態,香氣伴隨着濃重的白煙湧入鼻腔,兩人進屋后,丁放點了一堆肉串。

「你倆真打算就這麼離了?跟家裏人說了嗎?」丁放一邊給自己倒著啤酒一邊問。此時他已經調整好了狀態,不像剛才那般死氣沉沉,一身的頹廢氣息。

提起這事淮元也有些犯愁:「剛簽了協議,還沒來得及去辦手續。」至於跟家裏人說這事,她覺得還是先瞞一陣,等找到合適的機會再攤牌。

「不後悔?」丁放抬了抬眼皮,「徐子一可是真含着金湯匙出生的。」

淮元瞪了他一眼沒說話,比起後悔,她覺得更多的是解脫。每天都提心弔膽,只要徐子一沒回家就覺得他是跟林殊窈在一起的日子她真是過夠了,現在想想,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有病,更何況是徐子一!她不否認她依然愛他,所以她更加不想這份少年時的美好到最後因為相互折磨而變得不堪。

兩人吃到深夜,丁放今天心情不好,反而越喝越清醒,期間他隻字未提自己的事,只是一直在紓解淮元的失落情緒。

「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步,你就看開點,是你的總會回來的,不是你的也彆強求了,死皮賴臉的,男人也不喜歡。」丁放作了總結性的發言,然後搖搖晃晃地從桌旁站起來,「走吧,送爸爸回家。」

淮元被他那一句「死皮賴臉」氣得直倒抽冷氣,送他回家的路上故意把車子開得飛快。到達目的地之後,丁放一手捂著嘴,另一手胡亂抓上門把手推門下車,腳一落地就跪伏在地上吐了出來。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你這個死沒良心的玩意。」丁放的思緒還算清醒,這會兒邊吐邊含含糊糊罵着淮元。

淮元充耳未聞,見他吐得差不多了,拉過他的帽子給他擦了下嘴,半是拉半是拽地把人從地上扶起來:「行了,別廢話了,當心我把你扔外面凍一宿。」

丁放的求生欲向來很低,他步伐已經不穩,但嘴上依舊沒閑着,從淮元的頭髮絲數落到她的腳後跟,兩人走一步退三步地進了樓道門。

關門聲一響,一直停在丁放車旁邊不遠處的另一輛車的車燈驟然亮起,徐子一寒著臉坐在駕駛位上,修長的十指緊緊攥著方向盤,分明的骨節幾乎要刺破白皙的皮膚,他抬眼看着已經亮了燈的三樓,想也不想地驅車離去。

排氣筒的聲浪昭示著車主此時的憤怒,在這夜裏聽起來格外刺耳。車子宛若一隻獵豹,高速行駛在公路上,眼見就要開出這一片小區,徐子一猛踩一腳剎車,緊接着又調頭回到了丁放家樓下。這會兒丁放家的燈還亮着,徐子一下車后直接進了樓里,他身高腿長,走起路來虎虎生風。

聽到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淮元正在廚房燒着水,此時已經是三更半夜,這敲門聲大得似乎來者不善。丁放到家后就醉得不省人事,淮元不敢貿然開口,她悄悄走到門鏡前向外看了一眼,這一眼看得她渾身的血液都倒流回頭頂。

「淮元,開門。」徐子一沉聲叫門。

淮元生怕他音量過高影響到左鄰右舍休息,沒敢耽擱,直接把門打開了,只是她一直按著門板,像是怕徐子一闖入,這讓徐子一心裏十分不舒服。

「淮元,我們現在還沒有離婚。」

徐子一握住門邊的手漸漸收緊,手背上青筋暴突。如果不是知道徐子一不打女人,淮元都覺得下一秒鐘這看起來力道十足的手可能就會朝自己狠狠扇過來。

徐子一眼中戾氣十足,淮元看了他一眼,鼻子不禁酸了一下,她忙將頭轉向別處,淡淡道:「離婚協議我已經簽完了,現在也只是差一道手續了。」

在淮元心裏,這段婚姻從一開始就已經名存實亡了,她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的勇氣竟然將這段千瘡百孔的感情硬生生延續了三年。

「我們還沒有離婚!」徐子一固執地一字一頓重複道,「現在我們還是合法夫妻。」

徐子一說完直接把淮元從屋裏拉了出來,打橫抱起朝樓下走。

淮元現在不想看到他,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掙扎,她咬牙道:「徐子一我沒你那麼噁心,我跟丁放之間比不了你和林殊窈一往情深,我不會在婚姻存續期間做出什麼違背道德的事,這就是我和你不一樣的地方。」

「我他媽到底做了什麼違背道德的事讓你看到了?」徐子一倏然止住腳步低吼出聲,語氣森然,話語中的冷意將淮元凍傷。

見淮元依然掙扎不停,徐子一直接把人甩上肩膀扛着,想到剛剛她在丁放家裏一副女主人的姿態,滔天的怒意就排山倒海向他襲來,氣勢之猛,足以將他整個人擊垮。他用力在淮元的屁股上摑了一下:「老實點!」

從來沒有人打過自己的屁股,淮元好像被人點了穴位一樣,整個人愣在徐子一肩膀上,臉紅得能浸出血來。

「徐子一,你真不要臉,你是變態?」

「是,我之前就警告過你了。」徐子一承認得毫不含糊,一路將人扛上車,然後扔進副駕駛,他說,「當初追着我跑的是你,說要愛我一輩子的也是你,現在怎麼了?你不是你了?我沒給過你機會讓你走嗎?」

從剛才徐子一出現的那一刻起,淮元就覺得自己好像身處一片虛幻中,在徐子一發動車之前,她拉住徐子一的方向盤:「是你同意的離婚,是你讓我簽的字,你以為這事是過家家?你在跟我開玩笑?」

徐子一沉默,那時候他脫口答應離婚是被淮元那嫌棄的口氣給激得失去了理智,現在他清醒了,所以知道自己不可能放她走。

他看了面色鐵青的淮元一眼,明白現在自己再這樣下去只會把她越推越遠,他調整了呼吸,盡量使自己看起來心平氣和。

「這事算我錯了,現在我們好好談談不行嗎?」

淮元直接笑出了聲,算他錯了?都到了這個地步,徐子一還是認為他沒有錯。在這份感情里,努力的永遠只有淮元自己,他徐子一隻會在高興的時候施捨給她些好臉色,只是他高興的時候實在太少了。

淮元執拗地拉着方向盤,被徐子一氣得視線逐漸變得模糊:「徐子一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不這麼自私?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為什麼大家都要圍着你轉?比你優秀的人多的是,如果真要大家圍着轉,那我們這些人就不用做別的事了,天天轉就行了。」

徐子一黑著臉沒說話,淮元吸了吸鼻子,終是放開了手,剛一轉正身子又被徐子一猛地抓住了手臂。

「你幹什麼?」淮元皺眉。

徐子一面色有些赧然:「你幹什麼去?」

淮元沉默。

「你先跟我回家。」徐子一語氣強勢,只是細聽之下有些小心翼翼,像是示弱。

「我在這沒有家。」淮元不咸不淡道,「你要說什麼就在這說吧。」

徐子一見淮元語氣堅決,只好妥協,他簡單地在心裏打了腹稿,說:「我們現在是成年人了,應該明白婚姻不單單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說完一抬頭看見淮元緊繃着的臉,又生硬地加了一句,「對嗎?」

淮元沒說話,用沉默表示贊同。

「我覺得我們兩個沒有到感情破裂那一步,起碼對於我來說是沒有的,如果我這些年的所作所為讓你感到不愉快了,我向你道歉總可以了吧?」

淮元知道這句話是徐子一這輩子活到現在做的最大的讓步了,只是她覺得原諒徐子一這件事真是一個浩大的工程,她現在累了,不想再遷就他了。

「你說說你的想法?」徐子一見淮元一直沒有說話,便將話語權交到了她的手上。

淮元扭頭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徐子一也沒有追問,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這段時間我也做得不對。」

乍一聽到淮元服軟,徐子一一直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這樣的語氣才像是他所認識的那個淮元,徐子一正準備說自己可以不跟她計較,就聽淮元繼續道:「我不應該把離婚掛在嘴邊,但是徐子一,我累了,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樣遷就你了。」

可是愛徐子一這件事已經深入了她的骨髓,如果兩個人還在一起,淮元知道自己要不了多久就又會像之前那樣條件反射地去倒貼他。

徐子一聽到淮元的話后,整個人僵在座位上。淮元的話言下之意是她不想再愛他了,這事徐子一沒法兒尊重她的意見,別說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也不行。

徐子一的想法雖然很激進,但是他面上依然是雲淡風輕,他頓了頓,說:「我不逼你,不如這樣,我們給彼此些時間,如果三個月後你還是想離婚,我們就去辦手續怎麼樣?」

徐子一知道淮元就好像一隻風箏,他不能時時刻刻把她緊緊抓在手裏,也不能直接放手隨她自由,他要做的是握緊手裏的線,然後讓她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儘可能地飛得高些。

淮元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徐子一,你這樣有意思嗎?」

徐子一左手一直掐著自己的大腿,他想說話,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有沒有意思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能放她離開。

淮元繼續道:「十一年了徐子一,我們之間的問題我知道你瞭然的,我們之間的信任出了問題,再強行捆到一起真的太沒意思了,我還年輕,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徐子一的表情僵硬了不少,「什麼叫『這樣的生活』?你後悔了?」

徐子一緊緊盯着淮元的眼睛,一絲不安終於打破了多年來他臉上那溫潤的面具。他可以接受一向對他百依百順的淮元向他亮了獠牙,他也可以接受淮元不再像以前那般圍着他轉,他甚至可以接受淮元跟丁放糾纏在一起,但是他沒辦法接受淮元全盤否認了跟他有關的一切,更沒辦法接受淮元要將他從她的骨血中剔除的事實。

「是,我後悔了,我當年應該堅持出國的,我那時候也不應該擔心你出事而偷偷跟着你去爬山,如果真的那樣,說不定你跟林殊窈的孩子都會叫我阿姨了。」說起那些往事的時候,淮元的聲音里已經聽不出起伏,她說,「徐子一,明天早上八點,民政局門口見,除了我的嫁妝,其餘所有東西我一分不要。」

徐子一從小就是天之驕子,他是一路驕傲著長大的,他明白自己不想讓淮元離開,他沒辦法想像她與另一個男人重新組建家庭的畫面,但是昨天晚上淮元的話讓他沒辦法繼續糾纏。幾乎是一夜未眠,早上七點,他就到了民政局,原本以為他已經夠早的了,但是當他下車后,居然看到了蹲在門口的淮元。

「你還挺積極的。」徐子一不禁嘲諷地笑了一下。

淮元抬頭睨了他一眼,沒說話,兩個人都走到了這個地步,惡語相向毫無意義。

工作人員看了眼冷著臉各坐一邊的兩個人,原本照例想開口勸一勸,但話到了嘴邊,又覺得這兩位離婚的意願似乎很強烈,倒也不想再多此一舉了,便乾脆地遞了筆過去。

徐子一握筆時總有一種運籌帷幄的氣魄,此時他皺眉看着眼前的白紙黑字,幾乎將筆桿掰斷。

「我……」

「我簽完了,您看一下。」

在徐子一開口時,淮元已經把紙筆遞迴給了工作人員,偏頭看見徐子一還沒簽字,不由皺眉,催促道:「簽啊,在想什麼?」

徐子一覺得太陽穴處疼得幾乎要炸開,他直接大筆一揮簽了自己的名字,生怕一猶豫,這名字他就簽不下去了。

「這事你準備什麼時候跟家裏說?怎麼說?你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吧。」

站在門口,淮元看着手裏的小紅本,開始思忖著善後工作。她自己家倒好說,頂多被胖揍一頓也就到頭了,可徐家屬於高幹世家,往上數的那幾輩老人家無一沒有建樹,就說他父母這一輩,職位最低的也是省里的二把手,所以要讓他跟家裏坦白離婚這事,恐怕不太好開口。

徐子一隻覺得淮元此時全都是虛情假意,既然這麼擔心他,又為什麼一定要離婚?他置若罔聞,連個眼神都吝嗇施捨給她,直接上車走了。

淮元不禁嘆了口氣,她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愛着這個自大的男人什麼地方,居然忍了他十一年。

—晚上組個局,我請。

徐子一今天沒去上班,他甚至連家也沒回,離開民政局后,直接在他跟幾個發小組的微信群里發了消息。

—什麼情況?我們徐大總監今天沒下基層檢查?

很快,幾個人之中最閑的呂茂行率先回復。

這幾個人從小一起光着屁股長大,家裏從爺爺那輩起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在他們這個城市,鐵飯碗除了國家電網就是石油系統,幾個人作為「油三代」,平時的交集也不少,只不過這些人志不在此,在這工作也純粹是因為家裏老一輩「除鐵飯碗外都不是工作」的老舊觀念,徐子一比這些人眼光要長遠一些,坐的位置自然也高一些。

—別廢話,訂好了地方告訴我。

呂茂行越看徐子一這兩句話越覺得有些不對勁,當下一個電話就打了過去。

「我說你怎麼回事?下面又出事了?」

對於徐子一這個工作狂來說,除了工作,好像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左右得了他的情緒。

徐子一那邊半天沒說話,呂茂行還以為沒有信號了,正要掛斷重新撥過去,就聽見徐子一淡淡道:「我離婚了。」

呂茂行聽得一愣,半晌之後反應過來,笑得眼淚幾乎流了下來:「你別鬧,我弟妹寶貝你像寶貝兒子似的,你倆能離婚?你開玩笑也別拿這事開啊,晦氣不晦氣。」

徐子一聞言又是一陣沉默:「你也覺得不可能是不是?」但是那個寶貝着他的女人真的跟他離婚了。

呂茂行這才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恨鐵不成鋼地道:「我說你這作什麼死呢?那麼好的一姑娘能讓你氣得跟你離婚,你也真是本事了,行了,晚上哥幾個見面再說吧。」

知道徐子一心情不好,呂茂行特意在酒吧包了一層場地。幾個人陸陸續續到齊,徐子一作為酒局的發起者,姍姍來遲。

他一來就被呂茂行摟着脖子拉坐到自己身邊:「到底怎麼回事啊?趕緊跟哥說說。」

徐子一一語不發,拿起杯子一仰頭就幹了一杯路易十三,後來嫌不盡興,直接對瓶吹,喉結上下滾動間,半瓶烈酒已經下了肚。呂茂行幾個人像是警察抓捕犯人一般齊齊撲上去將人壓在身下,這才算奪過了徐子一手裏的瓶子。

「有毛病吧?有事說事,你現在喝雲南白藥也彌補不了什麼了,你把事情說出來,哥幾個還能給你參謀參謀,說不定事情就有轉機了。」呂茂行幾人從來沒見過一向冷靜的徐子一如此失態,有些被他嚇到了。

徐子一將臉埋在掌心間,良久,悶聲道:「她走了,根本沒轉機。」

「什麼時候的事?這麼突然?怎麼走的?」周時哉聞言幾乎從沙發上蹦起來,剛蹦到一半被呂茂行強行壓了回去,「想什麼呢朋友,阿一是離婚了。」

周時哉這才癱瘓似的又倒回沙發里,冷冷瞥了眼徐子一,恨不能把剩下的半瓶路易十三灌到他肚子裏,大晚上的還帶這麼嚇人的?離婚就離婚了,還走了。

「你倆怎麼會離婚呢?她以前不就一直纏着你嗎?現在都成了徐太太了,她反而離婚了?你以為人家跟你一樣腦袋有病天天彆扭來彆扭去的?」說起徐子一離婚這事,這一票朋友都覺得不可思議,大家討論了許久,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

「你到底怎麼惹到人家了?」

徐子一始終一言不發,大家見問不出來什麼,也不敢再繼續深問,周時哉看不下去,屁股一歪把呂茂行擠到一邊,摟着徐子一的肩膀,道:「要我說,你媳婦可能就是在氣頭上,你要知道由奢入儉難,這麼些年她過慣了這個階級的生活,想適應普通人家的日子估計沒那麼容易,這會兒離開你說不定她也在後悔呢,女人嘛,就得哄著來,要不你給她打一個電話試試?你總得給人家一個台階下吧?」

徐子一聽罷周時哉的話,原本冰涼的四肢似乎有些回血了,他有些不確定道:「真的?」

周時哉見自己的勸說有成效,搗蒜般猛點頭,他鼓勵徐子一:「你打一個,她說不定正在等着你的電話呢。」

徐子一拿着手機的手有些顫抖,這輩子他沒跟誰說過軟話,即便是對淮元,雖然該哄的時候他也哄,可是如果淮元依然站在台階上不下來,他通常會把台階撤走,淮元深諳他的脾氣,所以這麼多年兩個人幾乎沒有吵過架,因為淮元知道徐子一不會真正遷就她。

這會兒徐子一猶豫過後,撥通了淮元的號碼,「嘟」音響了幾聲后便戛然而止,徐子一覺得心臟已經跳出了嗓子眼。

「是我。」徐子一沉聲道。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正忙……」

周時哉的臉一僵,不動聲色地把屁股挪向了與徐子一相反的方向。

「周時哉。」徐子一的聲音跟他的心一樣涼,「我今晚可能會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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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一,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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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拍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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