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你的江湖你的花朵

第七章:你的江湖你的花朵

我在意他的安危周全,介意他是否被人善待,被人尊重和關愛,樂意見到他志得意滿神采飛揚——

我的心意,在他身上。誰對他不利,便是與我為敵;誰是他的良朋知己,便能和我稱兄道弟。

離開酒庫后,我和易公子有時日沒碰面了。那日下午,路人甲殿下帶了幾個隨從把他塞進了皇宮。別看這人天不怕地不怕的,一見這路人甲,就乖乖地跟他走,殿下到底是殿下,幾句話就把他降服了:「傷筋動骨一百天,你以後想飛想跳,可都在此一舉。」

想必易公子承攬的是事關皇族的驚天要案,獲得的禮遇也好些,被請回皇宮靜養,這可是一般人享受不到的福氣。他卻耷拉着眉,拉長了臉,怏怏不樂得緊,我逗他:「不要緊,有艷詞陪你,不會寂寞的。」

他露出一絲笑意,大大地認同:「美貌宮女也挺多。」

「你!」我想說你敢,但沒資格說,住了嘴。

他照笑不誤:「美貌小廝也有的是。」樂哈哈地扯扯我的辮子,「金銀花,改天再找你玩。」

「你還是守着美貌宮女小廝玩吧!」我氣呼呼,徑直走人。這人從來沒個正形,腦中除了玩就沒別的事可做了,探個案次次都被人殺得要斷氣,一活過來就惦記着他的嬌娃美男,我還是走為上策。

傷員把自己的調養期經營得有聲有色,我懶得去探望了,索性寄情於事業。趁《尋秦記》勢頭正旺,加大開發力度,接連創新了「項少龍」和「秦嬴政」等新菜,並順利地拿到了「倪氏集團」第一次分紅,數目頗不小,頂得上我在徐夫記4個月的月俸。

月俸只能餬口,關鍵還得靠生意啊!我和倪笑鬧都很高興,握著對方的手拚命搖,還衝到酒庫里請歡美人吃了一頓飯。上次倪笑鬧把歡美人罵得太狠了,連我都不好意思,就當了個中間人,緩和緩和關係。

不過這用途不大,事後歡美人跟我說,他既然是風塵郎,對再污穢的唾罵都笑納之,倪笑鬧罵人的水準過低,不會傷他分毫。他不喜歡她,跟她罵不罵他沒關聯,他只是嫌她太聒噪,行為也太誇張。

我倒是不解了:「你不覺得她有趣嗎?」

他反問:「比你有趣?」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以毒舌見長,倒無人說我有趣。」

歡美人笑如花團錦簇,拈起一枚白果吃着:「第一次見你,小易就和我說,你很有趣,你娘開啟了你對感情的不信任,你並不能領會,卻照本宣科,有趣,很有趣。」

「所以你們都喜歡我?」白果像糯米,味道不壞,我剝著吃,「本質上我跟倪笑鬧沒區別,我愛錢,她也愛錢,她還愛美男,比我更熱愛生活。」

歡美人把白果殼攏到一堆,擺出了一隻兔子形狀,媚目一睞:「她很好,我就該喜歡她嗎?自靜王爺后,我只覺得你和小易有幾分意味。」

能跟響噹噹的大美人靜王爺擺在一起,我還是很樂的,儘管他已過世多年。我問他:「我還當易公子是你的酒肉朋友,你不那麼看重呢。」

「他?」歡美人擰擰眉,「他對孤獨天賦異稟。」

他說易公子孤獨,是了,初初見他,他就流露出憂思和迷切,惹我困惑,因這困惑生了關注,因這關注生了情思——或許情事的開端多半如此,你讓我覺得與眾不同,因此情有獨鍾。

但誰知道他呢,腦子裏在想什麼名堂,忽遠忽近的,坐沒坐相,站沒站相,弔兒郎當。他在皇宮裏快活,我也不去找他,白天炒炒菜,晚上去烤場幫工,倒也閑適。

有個落了大雨的夜裏,烤場難得清靜了一次,我也閑下來了,就挑了幾樣菜,坐在屋檐下烤給自己吃。

來京城也有時日了,但我的口味還是改不過來。土豆切成厚片,刷上麥芽糖熬成的汁,再刷一層基礎醬料,生抽、豉醬、鹽、蚝油,接着是玫瑰露和芒果蜜,最後滴上橄欖磨成的汁液,大功告成。

一口咬下去,有蜜味,有澱粉香,甚至還有肉香。在綠島時,我經常削上幾隻土豆,和彩虹分享,硬生生地把土豆做出了大塊吃肉的口感和鮮味。

可惜京城的香料不易尋到上品,日後回綠島,要帶些來販賣。比方說,迷迭香新鮮的好吃,而杜松子是乾的才香,腌制肉類時,用上一點兒就妙不可言。我咬着土豆片嘆氣,烤個土豆都工序複雜,若是拿來烤點肉吃就好了。

驀地,一道白光閃過,我定睛一看,喜上心頭。是只小兔子,縮在一架柴火旁。我走過去,它想逃,但逃不快,睜著紅彤彤的眼睛和我對視着。我蹲下身,看出它的腳不大靈便,頓時吹了聲口哨,自投羅網,我有肉吃了!

徐夫記以「鮮香美」著稱,所有的食材都是當天採購當天銷售,還時常供不應求,到了戌時就賣空了。我嘴饞想吃肉也得拖到明日,這隻小兔子剛好給我打牙祭,順便還能讓我再鍛煉一下烤兔肉的技術。這可是我在綠島幾乎吃不着的美味,可要讓它死得其所才好。

半個時辰后,我已把兔子剖得清清爽爽,將它的內腔用淮鹽和香料略腌,再放到架子上,上明火烤,邊烤邊蘸醬料。當已有肉香散出時,我已將手邊的橙子製成了果凍,打算一會兒和兔肉同吃,既解肉膩,又很爽口。

「小飛,小飛!」天地間驀然響起清脆的聲音,如滴水入澗。我好奇地扭過臉去看這急促腳步和急促語聲的主人。

不速之客年歲不大,頂多10歲,沒有束冠,只用髮帶將頭髮束起,小鹿般的琥珀眸子,長睫忽閃,唇色很淡,是個漂亮而蒼白的小男孩。再過幾年,必是鮮嫩多汁的美少年。時光啊,你端地美妙。

見我望着他,他微愕,收住了腳步的同時,向木架上望去——

然後,他咬了唇,垂下杏核般的眼,喃喃問:「是……是它嗎?」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了。一隻名喚小飛的小白兔,是他的寵物,並即將成為我的盤中餐。

一天一地的雨水落着,男孩子的面色蒼白如雪,我們在肉香撲鼻里大眼瞪小眼,都說不出話。老實說,在這純凈小少年面前,我理虧了:「抱歉,我不知……」

不說這句話則已,一說就起了反作用,他猝不及防地怒了,瞪我:「你怎麼能吃動物?」

「啊?」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能吃的除了植物就是動物了,「它,它是肉啊!」

在一個廚子兼好吃鬼看來,兔子就是紅油兔丁麻辣兔頭,豬就是蒜泥白肉粉蒸排骨,雞就是豆豉雞翅滷雞腿清燉雞湯。我在綠島吃了好多草——海草和蔬菜都算,到你們國家不就是來吃肉的嘛,我又不吃人。

可小少年壓根不體諒我的苦衷,怒火劈頭蓋臉:「有眼睛的東西都不應該吃!你看到它們的眼睛,不會心軟嗎?」

有眼睛的東西都不應該吃……這句話很費解,我得想一想:「那麼,你吃蘋果嗎?蘋果蒂凹進去的部分,不也是隻眼睛在看着你嗎?」

那雙熠熠閃爍的眼睛黯淡了一下:「那是它的肚臍!」

「眼睛!」

「肚臍!」

我存心想逗一逗這個圓鼓鼓烏溜溜的小傢伙:「好吧,你吃了有眼睛的蘋果,我烤了有眼睛的兔子,我們扯平好不好?」

「不好!」他尤在生氣,「它看着你的時候,你難道不害怕?」

我被他強大的邏輯打敗了:「兔子又不能把我怎麼樣,我為什麼要害怕?它那麼小!」

他微抬了臉龐,順着我的話說下去:「對,它那麼小!那麼可憐!那麼可愛!你怎麼忍心吃它?」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的臉色,他上牙齒緊緊咬住下嘴唇,咬得太用力,把自己給咬成了三瓣嘴的小兔子,只好長嘆一聲:「你說兔子小,可憐,我都承認,但是……」陪着小心問出口,「它真的可愛嗎?我覺得它長得跟老鼠很像啊……」

小朋友立刻怒髮衝冠了:「兔子和老鼠長得像?你說兔子和老鼠長得像?!你吃兔肉也就算了,我尊重個人飲食習慣,但你說兔子長得像老鼠,我不能忍!」

吵架的由頭變了。當易公子的聲音自門邊傳來時,我跟小朋友正為「兔子和老鼠長得到底像不像」吵得不可開交,互相揪着衣服,寸土不讓,直到兔肉的氣味讓人垂涎三尺,香飄十里。

聞香而動的易公子就這樣不請自來,披一襲雪色衣裳,笑聲裏帶了一絲清新的雨意:「什麼肉這麼香?」

我抬眼望着他,心頭忽地湧起一陣沒骨氣的歡喜,一別多日,我是想他的,但想念是不妥的事,若無歡聚就不會有離散。經過多日的沉澱,我對他的那腔情意,又退回到安全地帶,這樣才好,我覺得。

美少年抖落着一身雨氣,劍眉斜飛,笑得動人:「主人,別來無恙?」

小朋友清亮如晨星般的眼睛一愣,我也一愣,他對我的稱呼信手拈來,太過隨機:「主人?」

易公子唇角彎起,負手悠閑道:「你花了一文錢買我,我還沒來得及為你效勞呢,這就不認了?」

看他神清氣爽,傷都該好透了吧?皇宮醫師濟濟,他又是重點看護對象,活蹦亂跳也是意料之事。我指一指小朋友:「那就正好了,幫本主人傳道授業解惑,告訴他兔子和老鼠相似之處。」

小朋友咬唇瞧着我,眼神像小鹿似的澄澈:「哪裏像了?」兩隻手掌放在頭頂比劃着,「兔子的耳朵,刷拉地長;老鼠的耳朵,刷拉地尖!兔子的尾巴,刷拉地短;老鼠的尾巴,刷拉地長!哪裏像了?」

我被他繞暈了,但瞧易公子濃眉一揚,瀲灧的眸間清朗朗:「小虎,別聽她黑白顛倒!白兔子,灰老鼠,哪裏像了?」

被喚為小虎的少年對他笑出一臉的明月清光,撲上去笑喚他:「二哥,還是你伸張正義!」

我鬱悶了。剛才還想着,反正一隻兔子吃不完,有人分享也好,關鍵是多了個同盟軍,共退外敵,把難纏的小朋友徹底擊敗。哪曉得下一刻同盟軍就變成了仲裁者,還當場認了親。他們打仗親兄弟,上陣兩個人,真叫我這個沾滿了兔子血的劊子手情何以堪。

秋雨淅瀝,風吹動了易公子的長袍,他看着我笑,細碎的銀芒在眼瞳間飄漾:「主人啊,你任殺任剮都沖我來,別跟小虎過不去,他比你還小一歲呢。」

那小虎有13歲了?真看不出來。我皺了眉,暗覺不對:「你怎麼知道我多大?」

易公子眉目風流依舊,得意洋洋道:「我有什麼不知道?我知道你好吃好色,喜歡吃漿果和糯米,口味偏甜。你學過刺繡,不成;學過箏,不成;學過書法,也不成。我還知道你小時候跟一隻山雞打過架,它啄了你的腳,你拔了它的毛,丟到滾水裏燙了吃,還埋怨山珍哪及海味。」

我思緒一滯,樣樣全中!

糗事一籮筐,深深地取悅了小虎,他回眸瞧着我,笑容大大地綻開,眸色如染了露水般濕潤光亮:「你從小就喜歡虐待動物啊!」

好大一頂帽子扣得我東倒西歪,我驚恐地看着易公子。他是誰?竟連我平生第一次料理雞肉都了如指掌?這個捕快也太驚人了吧,從大內密案到雞毛蒜皮的活都接嗎?

9歲那年,大夏朝賜給我國一些食物,其中有幾隻色彩斑斕的山雞被彩虹當成了寵物,天天跟它們玩。不料有天山雞們集體作亂想叛逃,雞飛狗跳的抖落了一地毛,我和彩虹連忙撲住它們,先後被啄了好幾下,後來還是在僕婦們的幫助下才制服了它們。

一氣之下,我就把山雞都丟下鍋,胡亂地弄熟了,又腥又老,半點不好吃。綠島國是個與世隔絕的小島,連山雞還是頭一次見,誰也不會弄,結果這件事傳到大夏朝,引為笑談。至今仍被我視為前恥,好好地藏着掖着,生怕外人知曉。

目下當面被人揭了短,我的臉紅成了調色板,氣急敗壞地問:「你怎麼知道?你們捕快連這些都要調查么?可我又沒犯法。」

易公子不慌不忙地彈彈衣角,唇微微上翹,勾出一抹讓人心跳驟停的淺笑:「對主人的喜好了解得多些,伺候得也會順手點。」說罷,他已側轉身,倏地拉過小虎,如風般掠遠,消失在門后,身不見聲尚近,「我去去就來。」

那飄逸的衣袂擦過碧青的闌干,他身手利落,看來刀傷好得差不多了吧。我愣了一下神,吃力地追憶是否小時候見過他。我沒離過綠島,但他也不可能去過,是的,我好色,如果我見過他,不會對這麼漂亮的人沒印象。

他怎麼會知道我的往事?我悶悶地坐下來,添了一把柴火,繼續烤著兔子。約他們同享還被羞辱了一頓,唧唧歪歪沒完沒了,他大爺的,我可是給皇帝做過飯的人!

我握緊了拳頭,憋了一肚子火,那小虎還指責我虐待動物,要是我告訴他,我在江南看過兔子有時會吃自己的糞便,看他還覺得它可愛不。

一想到易公子倒戈相向我就更來氣了,他不是說一會兒還要來嗎,我腦中念光一閃,返身回住處取了一隻瓶子,把裏面的東西倒出來,仔細地刷在兔子腿上,又灑了些孜然和胡椒面掩蓋。弄好后,我滿意地盯着我的傑作,一不小心,嘴角扯出了一個獰笑。

身後傳來幾聲悄然的腳步聲,我眉尖一動,不回頭也知是誰來了。切下一隻兔腿,轉身一遞:「剛烤好,香。」

易公子接過,鳳眸微睨,笑得別有用意:「主人待我真是痴情一片啊……」說着毫不設防一咬——

正如我所預料的那樣,他的笑顏一僵,呵呵呵地直抽氣,涕淚橫流,狼狽不堪,大力把兔腿扔到地上,惡狠狠地從牙縫裏擠出話來:「你!你……」

「刁奴不站在主人這邊,當然要責罰。」我嗤笑起來,「你怎麼連防範意識都沒有?你知道我小時候的破事,但恐怕不知我外號毒舌花吧?一隻山雞惹了我,我都要報復,況且汝哉?」

他吸著鼻子,嘴角抽搐,也不知道是想罵人,還是想咬死我,總之面部表情精彩萬分,一改他倜儻美少年的形象。我噗哧笑了:「我連吃山雞都不知道怎麼吃,莫非你連芥末也不知道怎麼吃?幾千年前,它就是貴國的宮廷秘料了,後來才傳到四海的。」

綠島不產芥菜,彩虹的姐姐四公主回國省親時給我們帶了一些,培植了多次才成功。芥末是取它的種子碾磨而成的,用來蘸魚片味道很佳,又有解魚蟹之毒的功效,離島時我特意帶上一瓶,正巧派上了用場,可喜可賀。

他好容易才緩過勁來,閃到我身前,捏住我的下頜:「主人快意恩仇,佩服。」

離得太近,但見這人已恢復了風雅,如緞的髮絲隨意地披在肩上,一襲白衣錦袍不羈又飄逸,只輕描淡寫地笑着問:「主人,擇日不如撞日,今時不妨履行一文錢之約?」

輪到他賞玩我的臉色了。在他面前,吃癟好像是我的常態,我決心扭虧為盈:「我這兒絕妙的作料多的是,你還想試試哪樣?」

他眯了眯眼,不為所動:「哦,給我做飯的人多的是。」

他是在說能夠一輩子都不再吃我做的東西呢,對付這種財大氣粗的人我沒轍,徐夫記再興隆,他也有不選擇的權利。我僵了僵,問他:「我拿芥末害你,你不生我氣?」

他站定,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龐泛出微光,星眸粲然:「面對所有非議和暗算都可以嫣然一笑,這就是我。」

我撇了撇嘴,換個話題:「很久以前你就見過我?」

他神色很淡,半斂了眼眸,也換了個話題,自顧自地坐下來,自顧自地說起了往事:「小虎出生那一年,是兔年。事實上,不光是兔子,他喜歡幾乎所有的小動物。」

我抱住腿,和他挨坐在門檻上,對着一堆很旺的火,吹着雨夜的風,聽他說起從前。他娘生他的時候難產,拖了兩天兩夜才生下他,差點命喪黃泉,所以給他取名為「易」,盼望他的人生能容易點。我咕咕笑:「我出生時也叫我娘受了苦,她痛得恨不得跳海去。」

他似是知道我心中所想,順口道:「哪吒鬧海。」

我眼一亮,和他輕輕擊掌:「孫大聖。」彼此都笑得很舒心,好像認識已有三生,而針尖對麥芒不過是怡情之舉。

易公子8歲時,娘親生了弟弟小虎。娘親很想要個女兒,冒着生命危險執意要再生一個,可惜還是兒子,並且還是個孱弱的孩子。

小虎3個月時,娘親就發現他的腿上胳膊上時有莫名的瘀青,久久不退;半歲時,小虎染了風寒,娘親為他扎針灸時,他一哭,娘一慌,針灸扎偏了,刺破了他的皮膚——極小的傷口,卻讓他流血不止。這之後,平常人再細微的小毛病,都會在小虎身上放大,就連換乳牙,他都會流很多很多血。

整個童年,小虎的周圍,總是充斥着濃濃的血腥氣。爹爹為他請來極高明的神醫,他們都說,小虎跟常人不同,天生就有凝血障礙,這無葯可醫,惟一的辦法是避免他受傷。所以騎射劍術這些可能會傷到他的事,他一概不能沾邊。

每回易公子練劍時,小虎都眼巴巴地看着,爹爹怕他孤單,就弄來了好些小動物養在庭院裏陪他玩耍,又請了雜學先生教他機關醫卜。好在他學得興趣盎然,爹和娘這才稍稍放心下來。

「小虎的生日在初夏,他出生那天我跑去看他,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他更好玩的小傢伙了,粉嘟嘟的,像年畫里的娃娃。可他一天天地長大,一天天地蒼白下去,尤其是流血時,白得就像個紙片人,不知多惹人心酸。從那時起,我就發誓,他說什麼就是什麼,絕不傷害他半分。即使他指鹿為馬,我也會贊同。」易公子頓一頓,說,「他說兔子和老鼠不像,那就不像吧。等他大了,他會明白兔子是鼠科動物,它們同生同科。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了,誰管呢。」

落葉花雨迷離在目,他安然而坐,眉間聲色不動,身上散發着淡淡木蘭香,縷縷纏入我鼻息。我凝了眸,心頭繞上一股怪異的念頭,雖然他譏笑我學箏不成,但倘若我會,我要抱琴為君奏,同銷萬古愁,像白素月一樣。

只為我們的生命里,都有使我們拼了命想要珍愛和保護的人,他的弟弟,我的娘親。他們是我們在這蒼茫人世最難割捨的親人,冷暖相呵,相濡以沫。

我突然很後悔不曾好好練過箏,我性急,坐不住。但如果能夠和他就這樣坐在微雨初歇的夜裏,一直一直說着話,彷彿就是人生最好的一樁事了。

哪怕在半個時辰前,我們還彼此挖苦捉弄。

當白素月的影像沉入腦海時,卻有種感覺像要呼之欲出,讓我熟悉非常:「那彈箏的白姑娘,為何使我眼熟萬分?像在哪兒見過一般。」

他不以為意:「明眸皓齒,長腿細腰,天下的美人多少有幾分相似之處,眼熟也不——」笑容忽消,深深地瞧着我,眼神奇特,「咦,怪了,你長得竟有點像她。」

我搶過他的話來用,大言不慚道:「美人多少有幾分相似之處……」直直地望了他,「喂,我從不知這句話這樣好聽。」

他靜了一靜,低聲說:「我也不知。」

空氣驟凝,霎時間,我覺得自己好像飄浮起來了,四肢輕得像能乘風萬里,迷亂得像回到了江南,四月的原野上,飄滿了雨一般的落花。

風聲颯然,物華天凈,他曜石般的瞳晶晶一亮,啟齒輕笑:「我會吹笛子呢,明日吹給你聽。」

但次日我們不曾得見。

因為我出事了。

準確地說,是阿成出事了。那隻兔子我沒有吃,都送給他了,他是個配菜小工,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六口人就靠他的月俸活着,日子過得苦巴巴,連頓像樣的飯菜都吃不着。還不時將客人的剩菜剩飯打包,說是帶回家喂貓喂狗,但誰也不忍拆穿他。

早晨阿成一來,我就把兔子送給他了:「昨晚烤好的,吃了一隻兔腿,膩著了,你幫我解決吧,多謝多謝。」

阿成很高興,配菜時格外勤勉些,把我需要的小菜備得整整齊齊。下午他就抽空回家了一趟,把兔子肉送回了家。

他的孩子能飽餐一頓了,真好。我鹵著桂花鴨,沉浸在欣慰的情緒里。可沒料到,兩個時辰后阿成的鄰居就匆匆來報信,兔肉有毒!阿成的父母和妻兒吃了后,都七竅流血,倒地不起,只須臾就相繼斷氣。

噩耗傳來,我驚呆了,手中小銅爐落地。阿成的鄰居是位大媽,雙目哭得紅腫,阿成這個剛強的漢子聞訊也撐不住,跳起來就往家裏趕。我懵了一下,拔腿跟了過去。

阿成家離徐夫記有足足二里地,一路上我們都緊張得大氣不敢出。大媽反倒安慰我們:「沒事沒事,可能是閉過氣了,左鄰右舍的郎中全來了,你們別急,說不定到家就見他們都活蹦亂跳呢。」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5具屍體,摸摸還有熱氣。頃刻之間,就家破人亡,阿成一下子就癱軟在地,大放悲聲。我鼻子也酸得厲害,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兔骨,一看就心驚肉跳了:這些大大小小的骨頭,俱已烏黑!

我使勁一扳,骨頭碎裂,湊近一看,內壁里全是近似黑色的血點。不是自誇,我的烤功確實還不錯,這兔肉我也看過,烤得焦香鮮嫩,莫說骨頭了,就算是皮也不會有烏黑現象。我心念急轉,必是這兔子吃過中毒的食物所致!

昨夜情景倉促地在我腦海里過了一遍:我在烤土豆,然後看到兔子跑過,它瘸了腿,我毫不費勁地逮住了它,架到火上烤,再然後小虎出現,和我理論,最後,易公子來了,並送走了他。

這一系列過程都順理成章,兔子也是我親手料理的,沒可能有人覷空投毒,問題只可能出現在兔子還活的時候吃過中毒的食物!但小虎臨走前也不曾說到這一點,看來他也不知。想到這點我就不寒而慄,若不是他和我吵的那一場架,這會兒見閻王的人就是我!

我蹲下來,內疚地撫上阿成的手臂,我想跟他說對不住,但對着5條人命,這句輕飄飄的話說不出口。末了,我喉頭哽住,跟他說:「我……我會還你公道。」

但心裏何嘗不清楚,他要的不是公道。公道有什麼用,親人們再也回不來了,任千呼萬喚,他們都靜悄悄地躺在地上,和他生死永隔。

當務之急,我得找到小虎,弄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可我不知他住在那兒,回徐夫記一看,易公子還沒來,我只得向廚師長請假,跑去酒庫找人。

酒庫里,只有歡美人。他似長在卧榻上一般,玉手端著琥珀杯,一身淺金色的緞袍似流動的金水般鋪陳在他四周,媚眼輕掃:「找誰?」

我沒心思跟他調笑,徑直問:「易公子呢?」

他殷紅的唇角微勾,千嬌百媚地一笑:「那探花郎給你吃了什麼迷魂藥,弄得人人都非他不可的樣子?」

這個妖孽,語氣半點醋意都沒,但神色卻作出了十足十。我問:「探花郎?」

他媚笑道:「你道是才學高中探花?」

「難不成是探盡百花?」若是平時,我很樂意跟他閑談下去,但時機不對,我簡明扼要地將原委道盡,「我昨日逮著一隻兔子,是易公子的弟弟養的。我烤好後送給同仁,未料那兔子身中劇毒,連累同仁的家眷慘遭橫死。我得儘快找著那個叫小虎的孩子,問個究竟。」

「小虎?」妖孽臉上的笑容凝了一瞬,目色詭譎變幻,讓人看不透。我看着他,良久,他開口,「可有兔子的屍骸?」

「有!」我從袖中掏出一隻紙包展開,「我收集了幾根骨頭,你看,它們都變黑了,必有蹊蹺。」

我只道這養尊處優的妖孽有潔癖,不打算把觸目驚心的殘骨離他很近。他卻像換了個人似的,眸中精光一現,人已騰空而起,落到我身側,伸出手將骨頭捏住,眯縫了眼細細查看。

我斂神等待着。這妖孽好像……好像也不盡然是只繡花枕頭呢……

大概過了半柱香的樣子,妖孽拈過一塊雪白的毛巾,細緻地擦凈了手,長睫低垂,淡聲道:「情況很不妙,是蠱。我這就派人通知小易。」

「蠱?」

他轉了轉眼珠,剛要回答,門外清風拂動,白素月輕掀珠簾,款步而入。她梳了逐月髻,仍是白裳,耳上是煙灰色的水晶璫,素淡輕柔卻曼妙無雙。唉,這夏朝的女子就是婉約得多,不似我,連花也綉不好,箏也不會彈。

她太美,我自慚形穢,忍不住嘆氣。她側眸望見我,眼中有迷惑一閃而過,像在追憶在何處見過我,卻徒勞無功——像我見着她那樣。我想起易公子說我和她很像,但兩相對照,我覺得這是句恭維話,當不得真。她似淺而薄的白月光,靜悄悄地映在窗欞上;我卻是個獃頭獃腦的胖月亮,圓滾滾地掛在半空中,不,我們不像。

只見她微露雪齒,曼聲道:「阿歡可知他的去處?」

他……

原來他們已然熟到不用稱呼名字的地步了,她說一個他字,旁人就知道是誰了。他是她的他……

歡美人笑得花枝亂顫:「你若不知,我怎會知?」

白姑娘眉頭輕顰,更見楚楚風姿:「卻不知他今日怎的沒來……」

今日……

也就是說,他每日都來……

我腦子飛快地轉動,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她的出現,使我那顆好色之心有了收斂,我微閉雙眼,告誡著自己,正主在此,不可造次,不可造次。但顯然作用不大,易公子那張俊臉仍在眼前晃動着,他說今夜要吹笛給我聽的……

妖媚可人的聲線響在頭頂:「你倒說說看,憑什麼你們只找他?」

我睜開眼,發現正主已走,只余淡香。歡美人那張如花似玉的臉直伸到我眼皮下,拈起蘭花指,委屈之色溢於言表:「我換骨脫胎,一表人才,在風月圈也算數一數二的漂亮,為何落了個門前車馬稀的遭遇?」

「那我娘還生得面如秋月身似楊柳呢,不也年方十八就守了活寡,活生生地站成瞭望夫崖。」我沉痛地安慰着他,拍拍他的手,「幸福跟美貌沒有關聯,節哀節哀。」

「英雄出少年,你小小年紀倒頗有見地。」歡美人注視着我的眼,不緊不慢道,「為避免晚景凄涼,我得自毀容貌去。」

「那你等不到晚景凄涼,這就變得很凄涼。」美人無腦,孺子難教,我搖頭不止。

妖孽嘟噥著:「道可道,非常道,這也太難把握了,我不明白。」

「我也不大明白,我只會做小買賣。」

他返身,從案下取出一把銀劍,話鋒一轉,雙目亮閃閃:「我只會殺人如切菜。」

「哦,那我只會切菜如殺人。」

只一眨眼他就像變了個人,行頭還是那副行頭,將袍帶繫緊,拿起劍在掌心一轉,大風突起地掠到門口,回頭看我:「走吧。」

等不著易公子來,我們就去找他。我大步跟上去,問道:「去哪兒?」

他有樣學樣,也搖頭不止:「案發現場。」

「那裏早就被打掃乾淨了……徐夫記的作風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走得太快,我跟得很吃力,氣喘吁吁。

妖孽嘖一聲:「神醫界泰斗在此,你觀摩就好了。」

「不是歡場泰斗嗎?」這人身兼多職,我雲里霧裏地犯暈。

「那是你的易公子。」妖孽笑得像朵芍藥花。

你的易公子……

「你的」這兩個字真讓人受用呢……和易公子本人那句「美人多少有幾分相似之處」異曲同工,都是天籟之音。我剛要答腔,卻見妖孽笑意一凝,眸光一冷,銀劍已出手。

黑暗中,那劍像長了眼睛般,向右側的庭院飛去。幾聲悶哼立刻響起,妖孽臉上湛出幾分寒氣,倏然飛掠,銀光爍爍間,劍已在手。

變故太快,我來不及尖叫以示柔弱,但見那劍尖的血光,遲來的瞠目結舌拍馬趕至:「這,這也太……」難怪綠島國民都安分守己呢,我這一離家出走,三步一刺客五步一殺手的,再不學兩招功夫,小命休矣。想到這兒,我沖妖孽拱拱手,誠摯萬分,「你有徒兒嗎?我拜個師怎樣?也讓你有了衣缽傳人。」

妖孽楚楚地立在月色下,自負至極:「我多才多藝極了,既是劍客又是神醫,還能歌善舞,你想學哪樣?」

「都要!」奇才的徒兒,說出去也很有面子啊……

他似笑非笑:「為人莫貪心,貪心遭雷劈,只能選一樣。」

「那……我學劍吧。」醫者不自醫,神醫醫術再高明,走在路上被砍了頭也枉然。但劍客就不同了,受了傷還能跑去找神醫救命,沒錢也不要緊,打個家劫個財就好酒好肉好快活。歌舞就算了吧,我自小沒天賦,紅拂會跳舞,不也要靠嫁個武者才出了頭嘛,學它做甚?

見妖孽像在沉思,我怕他反悔,連忙氣吞山河地補充道:「命運要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裏!我學劍!

他從沉思中醒過來,白玉掌心一伸:「拜師費。」

原來他在盤算怎麼創收啊。我笑道:「好說好說。」不是江湖人,也是聽過江湖規矩的,那些武術班子又不是大善人,收徒勢必要跟經濟掛鈎,「多少錢?」

「五千兩。」妖孽答得很乾脆。

我連五百兩都沒有……

我掙扎着想討價還價:「太貴了吧……我的命能值這個錢?」

話音剛落,又是幾道銀光飛爍,又是幾聲慘呼,又是幾個宵小送了命。我冒着冷汗問:「沖我來的還是沖你來的?」

「當然是我。」見我掏不出銀子,妖孽懶得對我阿諛奉承了,還劍入鞘,「色藝俱佳還有錢,難免被人嫉妒和覬覦。」

「你也太直接了。」雖然他說的是實情。

「謙虛就能活得長點,質量高點?」說話間,我們已走到了徐夫記門口。夜已深,幾盞紅燈籠高高掛起,往常這時,店鋪早打烊了,可今晚不同,門前黑壓壓全是人。

我定睛一望,人群當中那長身玉立的少年,不正是許諾要吹笛給我聽的易公子?我嘀咕,吹笛要帶親友團嗎?看架勢足有二三十號人馬呢。

一見我們,他就迎了上來,白袍黑披風,長發用銀色緞帶束住,月下風華更現飄然。他望着歡美人,一雙琉璃雙目急色盡顯:「我已派人封鎖了烤場,你且瞧瞧去。」

然後他轉向我,目中含了明凈的哀愁,卻只說:「嗯,你沒事。」

他的語調黯然,神色又頗急切,連嘴唇都乾涸得失去血色,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他,愕住驚問:「你怎麼了?」

歡美人已推開大門,向烤場走去,易公子着意看了我一眼,執起我的手跟在他後頭。十指相握,我腦中轟然一炸,頓時空白。初相見時我們就有過更親密的舉動,那回他遠行,還來找過我抱過我,但那是不作數的。

可……現在是作數的嗎?那次他重傷,下落不明,我看清了對他的情意,我喜歡他。但他呢?我想要篤信的回答。但這不是花痴的時刻,我暗中揪了自己一把,雖然不大明白他們如臨大敵是為着什麼,但也知事態嚴肅,就任由他牽着我的手,任由自己心如擂鼓。

烤場已清空了人,只有老闆丁丁獨自站在牆角,看到我們一行就急切道:「會是什麼毒?」

我對摳門老闆的印象略好了二分,阿成只是一個配菜小工,他都如此體恤,到底人命關天,還算有點良心。但他對我就不同了,看我的眼神甚至稱得上兇狠。

歡美人和易公子儘管是歡場之人,但瞧著也頗有能耐,礙於顏面,丁丁看看我,又看看那二位,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憋出了一額汗。

歡美人問我:「你在哪兒發現兔子的?」

我指指柴火垛:「就這兒!它右邊的後腿瘸了,眼睛紅得像要滴出血來,我一抓就抓住了。」

歡美人頷首,走到柴火前蹲下身。丁丁舉了一隻燈籠照着,他蹙緊了眉,執銀劍在地面上一劈一劃,一寸一寸地察看着泥土的痕迹,良久不做聲。

空氣凝固得幾欲窒息。我的手仍被易公子握著,丁丁狐疑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們交握的手,胖臉鼓成了球。

這張臉不好看,歡美人又只給我個背影,我就又去看易公子,不曉得何故,他總讓我想要一再地端詳,好似怎麼都看不夠。起先我認為是色心作祟,但歡美人也是頂級美色,一對比就讓我知曉自己雖好色,但還算有分寸有原則,是個比較節制的好色之徒。

易公子薄唇抿得好緊,握住我的手也好緊,他眸中似有氤氳霧氣,燈火下讓我疑心下一刻那裏會淌出一片小湖泊。我心一酸,壓低聲音說:「不對,你有事。」

他注視着我,這目光和昨夜我們當風而坐時的不同,裏面有刻骨的悲傷和擔憂。見我緊盯他的眼眸,執意要個答案,他啞聲道:「是小虎。」

我胸口一緊:「小虎?」

丁丁在這時瞅准機會發難了:「金銀花,你裝什麼傻?小殿……虎公子好端端地怎會昏迷?阿成一家老小死於非命,就是當了替死鬼!」

小虎昏迷了?難怪易公子的臉色糟成這樣。聯想到阿成橫死的家眷,我的心一沉,那隻眼睛血紅的兔子竟是個毒素!但凡接觸到它的人都遭了殃,只有我和易公子倖免於難。他自然不會害自己人,惟一的嫌疑犯直指我,丁丁的懷疑理所應當。

但受了冤枉絕不忍,這才是毒舌花的風格,我不怒反笑:「老闆,我從遠方趕來,就是等著天上掉個屎盆子往我頭上扣嗎?」

小地方來的人話說得太糙,丁丁皺緊了眉頭,我侃侃而談:「我若要害你的虎公子,大可選個更隱秘的方法,何必要搭上阿成的性命,造出這麼大的動靜來?」

他寸土不讓:「你年紀尚小,行事不周密也是可能的。」

「行事不周密我何必要害人?害了人還不逃,站在這兒被你們抓?」

歡美人站起身,打斷了我們的爭吵,只對易公子說:「是『一寸相思』。」

易公子臉色大變,嘴唇翕動着,眼中難掩驚懼。我再傻也明白事態嚴重,阿成家的慘案在前,小虎也危在旦夕。可他根本沒碰過兔肉,怎會中毒?

想起我抹在兔腿上的芥末,我在冷汗淋漓間體會到了微茫的慶幸。幸好有芥末,易公子咬了一口就吐掉了,不然……

丁丁發問了:「一寸相思?是什麼毒?」

「不是毒,是蠱,苗疆五蠱之首,專制人心神,相傳無葯可解。兩個月後即喪失全部記憶,六親不認,兇殘暴虐,即便下蠱人身在千里,也可下令,遇鬼殺鬼,遇人殺人。」歡美人抄起銀劍,亮給他看,「劍身本光鑒如洗,你看如今這層黑氣。」

劫後餘生,我卻壓根笑不出來。因為正遭受劫難的,是易公子的幼弟。昨夜他才對我講過,小虎是如何柔弱而聰穎的孩子,他寵他如珠如玉,不料還是忽遭橫禍。而各種證據表明,肇事者是我!

可他仍未把我的手放開,似是對我堅信不疑。此等情誼讓我感懷不已:「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他沉聲說,「不是你。」

丁丁驚呼了:「殿下,別意氣用事!」

一聲呼喚石破天驚,我一凜,殿下?

易公子也是一凜,似對我的驚詫極為不解,眼中閃過一絲狐疑,手一松。我趁機抽出我的手,捋了一把額上的汗。殿下?我花了一文錢買了個殿下?

連日來的情景走馬觀花曆數浮現,皇帝路雲天,殿下易公子,是了,我就說他們竟長得挺像呢……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絕色哪有那麼多。那小虎就該是三皇子了,這也和在綠島時就掌握的線報絲絲入扣,夏朝2殿下喜美酒喜女人,3殿下愛馬成痴——馬也是動物一種,易公子說過,小虎喜愛幾乎所有動物。

為避免陪同彩虹入夏宮,伺候必定難纏的主子,我才選擇了出逃,浪跡天涯。他大爺的,哪曉得到頭來還是狹路相逢,天網恢恢。

在隨歡美人和易公子進宮的路上,馬車顛簸著,我的心也顛簸著,連跟易公子同乘一座也激不起我的興奮,魂不守舍七上八下。我還沒做出一道新菜式給和善熱忱的皇帝皇后品嘗呢,怎就陷進了戕害皇子的漩渦中了?

想來是記掛着生死未卜的小虎,易公子長長久久地靜默著,穿花快意的從容盡失。馬車內太狹小,我低咳一聲,打破逼仄的氣氛:「方才你拉着我的手……」

「我怕你會害怕。」他答得極自然。沒心思和我調侃時,這少年有着和年齡不相稱的沉然,像他的父親路雲天,既言笑晏晏,也睥睨江山,舉止進退有度。

夏朝的皇宮跟綠島王宮不可同日而語,進宮后,馬車在宮城裏行進了半柱香時刻,才停在一處闊大的樓宇前。易公子跳下馬車,伸過手拉了我,兩手相觸,我的耳廓又是一熱,訕訕地轉開眼去。

庭院燈火如晝,溫暖的燈光劃過他的側臉,他拿食指敲敲我的手背:「走,見我爹娘去,他們都很喜歡你。」

雖然相識不久,但像已攜手千年,那樣熟悉和親切。走進屋內,內室里燃著淺淺的檀香,小虎著了白色的裏衣躺在床上,我走近看他,他沉沉地躺着,小臉蒼白,睫毛安靜地垂著,雙頰卻紅潤得像著了火。

皇后坐在床邊的矮凳子上,不時輕輕擦拭小虎額上沁出的汗,皇帝蹲在床頭,緊緊地握著兒子的手。這一幕讓我鼻子發酸,即使他在朝堂上沉穩威嚴仿若蒼穹在胸,災難來臨時,他也只是個擔驚受怕的父親。

要是我爹爹是他就好了……

指甲掐進掌心,我艱難地阻止那可恥的色心,耳邊傳來歡美人的聲音:「皇上、娘娘,小殿下中的是『一寸相思』,屬下雖無解除之方,但尚能拖延一些時日。」他彎下腰,玉指一揚,在小虎的下頜處貼了一塊膏藥,右手撫上轉動掌心運功,手法凌厲飄忽。不多時,小虎悶哼出聲,一口黑血已溢出嘴角。

皇帝有短暫的僵硬,渴盼的眼中光芒盡現,如漫天星斗傾覆,側身問:「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可皇后和易公子的臉色卻瞬時大變,我一看,黑血源源不斷地從小虎口中湧出,像永不停歇的泉水。先頭尚是黑血,沒一會兒就是殷紅的血了,紅得凄厲,叫人絕望。

歡美人手指顫抖著掏出懷裏所有的傷葯,惶惶地想要救助小虎,但已無從下手。

這本是個連殺人的姿勢都寫意優雅的人,我不曾見過他也會慌亂至斯。這時我聽見皇后的聲音:「他們竟料到了我們會用離雲來克制。」這美婦曾巧笑怡然,此際卻語不成調,聲在抖,手在抖,整個人都在抖。

我轉過頭去,望見易公子慘白的臉,我去握他的手,已是冰涼如生鐵的觸感。

「連母后和歡叔都束手無策……」他斷續地說,「我早該把他們一網打盡的。」

歡……叔?

我去看歡美人,他垂着手,失魂落魄地望着小虎,目中煙波浩淼,好似空無一物,跟之前那個能言善辯的人判若兩人。這玩心向來很重的人,在那一刻竟狀似清堅的面壁高僧,他在想什麼?

小虎的血仍一意孤行地狂涌,皇后已落下淚來,攥緊小虎的手,像要把生命全都換給他。

生命是這樣悲哀而無可奈何的事……只能看着,卻什麼都做不了……

我急痛攻心:「為什麼我沒事?」

無人能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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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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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你的江湖你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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