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發家致富,餐飲開路

第二章:發家致富,餐飲開路

你放着這媚眼如絲任君採擷的頭牌不點,偏偏看上了小生,小生深感知遇之恩,自會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

就這麼一路聊著八卦,吃着美食,偶爾欣賞男色,我們的船靠岸了。下了地后,我有點頭暈,走路直晃蕩,船夫大叔對我說,這叫陸暈,在海上呆久的人都會這樣。

我撐著額,跟貴公子一行道別,他要回京城,我們不順路。幾天相處下來,我對這幾位萍水相逢的人有點不舍,元寶也是,問了好幾遍:「金銀花,你會回京城找、找我、我們玩嗎?」

「會!」

貴公子換回了墨綠的錦袍,陽光下的他修眉長目,有玉樹之姿,如滿月之華。我謝過他載我一程,正待離去,他喚住我:「姑娘此去哪裏?」

「江南。」爹爹是江南人氏,畫像中的他生得很清俊。一見鍾情多多少少都跟色相有關,那年娘親若救起了一個老頭子,她的一生都會被改寫。呵呵,在最初的時候,我們誰也不會預料將會遇見怎樣的人,因此有怎樣的人生。

貴公子眼廓一睞:「桃花流水鱖魚肥,姑娘自海島長大,去那邊可別忘了嘗嘗鮮。」

「蔬果會多吃,魚就免了。」我猜綠島的人們如果可以不吃魚,沒人會再碰它。

銀子開腔了:「天下食材就那麼多,烹調方法會高下立判。」

他說的是沒錯,但在魚方面我是行家。綠島生活單調,食物貧乏,我的職責就是陪公主玩、讀書、聊天和變着花樣折騰魚。起先無非是烤魚燒魚蒸魚燉魚,次數一多,我又發明了新玩法,把蔬菜水果和魚一起下鍋,在反覆的試驗中,開發出了幾樣新菜式,更新了王族食譜,讓大夥在吃飯這件事上有了驚喜。

我自信極了:「你做菜是好吃,但我會用至少五十種方法做出好吃的魚,以後讓你們嘗嘗我的手藝。」

元寶歡呼:「好啊好啊,真期待啊!」

貴公子燦然而笑:「以有限的食材,做出無限的美味。」

他笑得真美好,如春風般掠過我心頭,我的心情不自禁地突了一下,昏頭昏腦地說出了心裏話:「以有限的本金,生出無限的錢財。」

這是我在船上思量多日的念頭,我手頭緊,去了江南要先找份工餬口,再去找尋爹爹。可我既不想再伺候某個大小姐闊太太,也不會幹粗活,看來只得找間酒館當個廚子。

貴公子竟對我的金錢至上很為激賞,拊掌輕笑:「那就祝姑娘財源廣進,日進斗金了。」

元寶說過,貴公子就是綠島食品店的幕後老闆,他那句「我只對賺錢有興趣」也是我的想法,不禁多了幾分親切感,我朝他回以一禮:「彼此彼此。」

貴公子好人做到底,給我雇了一匹馬車送我下江南。馬夫是個中年人,技術嫻熟,我吃了睡,睡了吃,在顛簸中昏睡了三天,陸暈癥狀才有所減輕。

沿途中,我把大半簍橄欖都賣了,留了十來只自己吃。說來奇怪,明明是在綠島碰都不想碰的東西,竟又嚼出了它的好來。

我抵達江南時,正值初春,自在飛鶯恰恰啼的好氣候。靠着賣橄欖的碎銀子,我在客棧里住了下來,伺機混到廚房,跟廚子套了套近乎,讓他留一條魚給我試試手。

廚子有私心,怕我搶他的飯碗,執意不肯,我就和他打商量:「就算客人吃滿意了,我也不貪功,只要你把每月酬勞分我三成就行了。」

沒錢的苦頭我吃過太多,我要站穩腳跟才能單飛,目前還不是時候。廚子猶豫了片刻:「好。」

不出所料,一道香芒燴魚驚艷了食客。上房的客人一吃就叫好,特意多要了一條。廚子吃驚了:「姑娘,你是用了什麼秘方?」

我做魚時,是讓他迴避的,這是我的獨門絕活,怎能輕易外傳?他防我,我也防他,唉,人心隔肚皮,世事太涼薄。

口碑是最好的宣傳手段,一時間,住這家客棧的人們都會點魚吃,我一一滿足,並推出了諸如茉莉花溜魚片、銀魚雞絲羹等新品種,成功地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慕名而來,不住店,專程來吃飯。

客似雲來,老闆對廚子大為滿意,我慫恿他要求漲工錢,到了月底,我手上的銀兩就夠我花兩個月的了。每天上午,我出門去轉悠,拿着爹爹的畫像去打聽,但半點線索都沒,差不多到了晌午,我就回客棧頂替廚子燒菜。

老闆到廚房來過幾次,廚子騙他說我是鄉下來的妹妹,跟他打下手的。老闆不刁難給他賺了錢的人,大度地揮了揮手,幕後英雄得以倖存。

為了讓娘親逃脫老無所依的厄運,自離綠島起,我對「背水一戰」這個成語有了入木三分的見解。要知道,身上衣口中食,以及尋親大計,樣樣都要錢吶。

在客棧待了半年多,我帶着普通小百姓不幹活也能生活大半年的銀子,離開了江南。我從城牆跟下一個曬太陽的老乞丐那裏得知,江南只是我爹的祖籍,他在十九歲時就去了京城,聽說還謀了個官職,三年後就把一家老小都接去享清福了。

老乞丐認識他,只因我爹施捨了一錠銀子給他。那一年,老乞丐還是個壯年漢子,他的乞討之路很艱辛,腳邊的破碗裏只有一枚銅錢。做乞丐只有極老、極小和殘疾人才會收成略好,中年人只會被人唾棄,連這點錢還是老乞丐自己丟進去做引子的,可收益太不景氣了,他已經餓了一整天,正絕望時,我爹從他身邊經過。

那個黃昏,年輕的京官意氣風發地扶爹娘上了馬車,自己騎了一匹高頭大馬在後面跟着,老乞丐來了勁,沖他就磕頭:「大人,大人,您一定會連升三級的!不,一直升到相爺!」

這是個文官,一目了然。老乞丐的刻意逢迎正中了我爹的心事,他心情大悅,沖他笑了笑,丟下一兩銀子,在夕陽中駕馬遠去。

一次投其所好換回了五兩銀子,老乞丐樂得合不攏嘴。那是將近二十二年前的事了,他還記得清清楚楚,因為即使是擱到現在,五兩銀子也是普通人眼裏不小的數目。

所以面對我爹的畫像,老乞丐很篤定:「就是他,錯不了!小姑娘,他只怕早就飛黃騰達了吧,沒當上相爺也該是個大員了!」

找了一圈,竟還是得去京城。貴公子曾經對我說過,我若去京城,可去徐夫記住。它本是京城最負盛名的糕點品牌,生意做大了后,把隔壁的酒樓和旅店都買了過來,劃歸自己名下,形成了吃、住、行一條龍服務。

一踏入京城地界,我就被它的絕頂美貌迷住了。車如流水馬如龍,美人如玉劍如虹,我對自己說,無論如何,我要在這裏紮下根來。門前種花,屋后搭架葡萄,安居樂業過一生。

背靠大樹好乘涼,我盯上了徐夫記。它佔地足有幾十畝,地處繁華,門庭若市。我要了一間小房子住下來,又去買了幾塊糕點嘗了嘗,鬆軟酥香妙不可言。

徐夫記的酒樓菜色不錯,我點了幾道魚一一嘗過,思忖若我出馬,應當會給人別樣的感受,立時信心大增,打算晚上就去廚子班毛遂自薦。

但我先得去買點配料作好準備,京城不似江南河澤眾多,不光少有海鮮,連河鮮種類都不多,只有最常見的幾種魚類。我要「以有限的食材,做出無限的美味」,必須讓作料發揮功能了。

早在綠島我就知道京城最有名的酒是梨花白,它以皇族的享受和親民的價格長銷不衰。我想得清楚,京城不是江南小城,這兒的人見多識廣,單是幾種特別的菜尚不足以滿城傳誦。我想打響京城第一炮,需要借噱頭才能上位,沒什麼能比皇家品牌更合適的了。

用餐時,我問小二:「最好的梨花白在哪裏買?」

他王婆賣瓜自賣自誇:「本店啊!我們老闆以前是御廚,服侍過皇上皇后的!到如今他們還會來店裏小坐呢!就沖他們的關係,最優質的梨花白自然會提供給本店了!」

徐夫記的生意太火爆,大批量供應的酒必然不會是最上等的,我不信他說的話,又問:「除了你們店呢?」

他想也不想:「那就只有皇宮了!皇後娘娘親手釀的。」

這個難度也太大了點了吧……我撓撓頭:「就再沒有別的地方嗎?」

小二也撓撓頭:「有是有,但姑娘不大方便去。」

「但說無妨。」

「呃,是酒庫。」

我眼睛都亮了,這兒我聽說過!剛來京城第一天,我就聽到兩個後生哥吹牛:「等我有了錢,就請你去酒庫!包你渾身舒爽!」

小二的麵皮微紅,我好笑了一下,不就是喝酒的場所嘛,女人有何去不得?在綠島時,我們用海水和瓜果釀酒,我連王宮裏窖藏了二十年的都喝過,一整壇下去也沒事,難不成還會被清淡的梨花釀成的酒撂倒?

酒庫離徐夫記不算遠,走路就能到。它門口掛着一長串絳紗燈,兩側貼著鮮紅的對聯,上書:天不管地不管酒館,哭也罷笑也罷喝吧。

剛走近就聽到裏頭歌舞喧囂,夾雜着壯漢豪氣干雲的聲音:「來,來,喝!喝!」

花枝招展的姑娘們正迎來送往,我徑直往裏走,一位穿粉色衣服的姑娘們迎上來,妙目閃閃地問:「姑娘是找人,還是吃花酒?」

我哪有什麼熟人可找,登時被問得一愣:「我來喝酒。」

這姑娘頗有幾分姿色,聞言抿嘴淺笑:「姑娘隨我來。」

走進酒庫大廳我就傻眼了,清一色酥胸半露的姑娘分坐在各張觥籌交錯的桌上,人人都生得美麗,環佩叮噹地舉杯和客人們對飲。

任是綠島並無風月場所,這副景象中也使我搞明白這是青樓了。夏朝傳入我國的那些書籍里時有這一去處,怪不得說起酒庫時,店小二都臉紅了呢。

我問姑娘:「這兒分明是……為何要叫酒庫?」

她軟語如絮:「您見過誰喝酒時不想摟個姑娘的?」

她說得不以為意,我聽得面紅耳赤:「你給我安排一張裏間的桌子吧,來一壇梨花白就好。」

姑娘側過臉看了看我:「我們的酒水不單點呢。」

「哦?是要搭配小食嗎?好說。」我伸進兜里摸了摸銀兩。

她笑得比酒還醉人:「是要搭配男人。」

「啊?」

而後我才得知,酒庫也做女客生意。夏朝倡導男女平等,常有女子不願獨守空房,跑來尋夫,但多數浪蕩子正在興頭,甩手就給糟糠之妻幾巴掌。女子不堪其辱,傷心之際自暴自棄,也喝上了酒,狠狠地花他的錢,狠狠地傷自己的心。

溫存體貼的少年郎就應運而生了,陪她們喝喝酒,說說話,安撫安撫失意人。有些豪放的呢,興許就留下來過一夜,芙蓉帳暖度金宵。更多心被傷透的呢,縱然被少年郎打動,也不敢明目張膽,偷偷地看中了,偷偷地另約場所——當然了,這就是個昂貴的價格了,只有達官貴人家的女眷才享受得起。

真是生財有道,我問姑娘:「女客多嗎?」

她嬌笑道:「不少呢,但大多是半老徐娘了,像您這麼年輕的少見。」

她取笑我呢,可我不生氣,但凡是發財的門道我都挺感興趣。要點男人就點,有人陪我喝酒比獨自喝悶酒要愉快得多。我對姑娘說:「少年郎在哪兒,帶我去吧。」

姑娘樂了,看了我好幾眼:「您真膽識過人。」

脂粉香濃的珠簾后,是另一重天。漂亮伶俐的少年郎或圍坐在一個婦人的桌旁,或呆坐一隅自斟自飲,或獨立窗邊凝目遠處,姑娘帶我穿行其間,用眼神示意我如果看上誰了,就點一下頭。

可我誰也沒看上。他們都是靈動清秀的男孩子,但誰也不及那位貴公子。可那樣的豐雅之姿,又豈會是尋常可見的人物?這些天來,我在心頭一再地回味着相處時刻的每一個細節,卻只能無可奈何地承認,我連他的姓氏都不知曉,再會是渺茫的事,一如我在京城尋訪爹爹一樣困難。

也許,他已不復記得我吧,我只是他生命里的過客,他卻在我心間投下優美的漣漪,思之惘惘,難明所以。怪只怪我見識短淺,怪只怪他太過出眾,將這一室的美少年都比了下去。我怏怏地說:「真的不能單點酒水嗎?」

姑娘果斷地搖了搖頭,又來笑我:「您眼光可不低。」

我佯作氣憤:「你們太苛刻了,店大欺客!」

她不買賬:「我們大皇子說,恃才可放曠,酒好能欺客。」

正沉浸於溫柔鄉的婦人聽到我們的談話,插了一句:「人家酒好,沒辦法。」

姑娘牽過我的手:「您還沒喝過梨花白吧?我們這兒的是限量供應,每日只售三壇,今日不知賣完了沒有呢,我帶您去看看。」

離酒罈還遠卻已聞見清醇的香,像早春的一場雨事,也像少女初初萌動的心事,極清雅沁人。我深深地嗅,這種香正是我想要的感覺,既能提香,又不至於搶了海鮮的風頭,以清洌配鮮美,珠聯璧合。

姑娘像徐夫記的店小二那樣自賣自誇了:「妙不可言吧?方才那些少年郎若不合您的眼緣,我帶您去找歡美人吧,但酒資可就不便宜了。」

「多少錢?」

「那得看您是否合他的心意了,他若和您談得來,分文不取;若談不來,半柱香時辰就起身離去,您還得支付五十兩銀子。」

我的積蓄加起來也不夠五十兩銀子呢,但我才不跟她交底。再說我未必和那歡美人談不來,投其所好,永遠是不二法門。即使不能夠,我先起身離去便是,時辰未到,價碼還有商榷餘地。

行過曲徑通幽,穿過金粉深埋,姑娘帶我向裏間走去。沿途酒盞花枝不絕於耳,有女子曼聲唱着歌,直教聽的人連骨頭都酥軟了:

碧紗窗外靜無人,

跪在床前忙要親。

罵了個負心迴轉身。

雖是我話兒嗔,

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

美人如花隔雲端,這位歡美人簡直住到了雲端的盡頭了,我走得都快不耐煩了,才看到他。

帷幕重重,雕花木廊深處,是一間華美大庭。庭前掛了一幅行書,跋扈地書寫着氣勢萬千的告恩客書——

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你道我老也,暫休,占排場風月功名首,更玲瓏又剔透。

這歡美人有意思有意思,大喇喇地直抒胸臆,大有忘情狂歡遊戲人間的派頭。身為風塵郎,不墮青雲志,好氣魄啊!我由衷讚美,邊笑邊掀開珠簾,頃刻就望見庭中央的卧榻上斜躺着一個少年,不過十六七歲的光景,一身月白衫袖外覆著銀色錦袍,玉冠束髮,姿態慵懶。

單看相貌,這美少年跟綠島食品店幕後大老闆竟不相上下,同樣色若春曉,風姿閑然,但舉止作派大相徑庭。

那貴公子清俊儒雅,這少年卻風流張揚,一手摟着美姬,一手端著琥珀樽,唇邊噙一絲懶洋洋的笑,正和坐在卧榻下方的綠衫少年推杯換盞,自得又享受。

待看清綠衫少年的長相,我訝嘆不已,妖孽啊,真是妖孽。他身披淡綠色的長袍,露出白皙的鎖骨,烏黑長發似潑墨般傾泄,整個人妖異又放蕩。

絕色啊!我以為王子飛和貴公子都是天外飛仙了,哪曉得夏朝美男如雲,強手如林。一個飛揚,一個妖麗,我心裏頓時癢得跟貓撓一樣,啊啊啊啊要瘋掉了!要使勁咽口水,才能忍着不撲上去啊。

姑娘望向綠衫少年,輕聲對我說:「那就是歡美人了。」

可我看上的是錦袍少年。明擺着嘛,他手邊擺了一長串酒罈,名頭又不如歡美人響亮,選他的話,估計花不了50兩銀子。我能用儘可能少的價錢喝到儘可能多的酒,何樂不為?

念及此,我朝錦袍少年努努嘴:「這男的,我買了!」

這挺唐突的,我知道。但唐突意味着直接,不費勁。姑娘吃驚地張大了嘴巴,錦袍少年聞聲向這邊看過來,牽了牽嘴角,微眯了眼,玩味地笑:「真是巾幗不讓鬚眉,你打算出多少錢買我?」

他面前的美姬最多,酒罈也最多,大概沒空跟我聊天,我使勁喝一通,酒資能喝回來。我摸了摸兜里的銀兩:「你認為你值多少錢呢?」啊啊啊有錢就能買下他嗎,陪酒陪聊還有呢,還有呢?!

「那得看在什麼人眼裏了。」錦袍少年極為舒服地側了側身,唇邊盪著一抹撩人心魂的微笑,「在爹娘看來,我是無價之寶,千金不換;在路人看來,我一文莫名,連把殺豬刀都可能要了我的命。」

我飛快地接過話茬:「鄙人與閣下非親非故,那就一文錢吧,想必不止買把殺豬刀,正好殺來與我下酒。」

他星眸一閃,笑得很暢快:「你放着這媚眼如絲任君採擷的頭牌不點,偏偏看上了小生,好,價錢就依你,成交。」

沒想到他竟然同意,我暗喜,這可比我的預算低多了。酒庫當真不負盛名,奇人異事頻出,這梨花白可要對得起我的期待才好。我不客氣地走向卧榻,伸手撈過一隻酒罈,沖錦袍少年晃了晃:「相逢不如偶遇,先干為敬。」

梨花白過喉綿軟,醇而不烈,我一口氣喝掉了半壇,用來釀龍蝦的話,必定是佳品。若還能弄到酒糟就再好不過了,可以做出酒糟釀蝦,配一碗白粥吃,很清爽的。

正想得入神,右側那位歡美人開腔了:「姑娘豪情滿懷,在下佩服。」他聲如珠玉般悅耳,玉手執金樽,眼波比這佳釀還要魅惑,傳說中妖媚傾城的美男子,就該這般,像火一樣熱烈,像紅一樣璀璨。

我趕忙道:「這酒可謂瓊漿,我們喝個痛快再說。」

再說個頭啊,看他們先前也喝了不少,我後來居上,灌暈他們再拎上一壇跑路便是。主意已定,我拎起一壇新的:「來來來,既是良辰當飲美酒!」

歡美人從錦袍少年手裏搶走一顆剝好的葡萄塞進嘴裏,妖嬈地送了一個媚眼兒給他:「今夜你不虛此行哪。」

此行?哦,這間是歡美人的窩,他來做客的吧。我正要問,卻聽到隱隱地有琴聲傳來,極淡極遠。霎時,錦袍少年身形一變,人已掠起,我還沒看清,只聽見半空中薄如柳葉的飛刀墜地,如細雪一揚,彈到地上叮鈴鈴地響了幾聲,停住了。

再看錦袍少年,面色不動,似閑庭信步,而歡美人也是處變不驚,仍慢悠悠地喝他的酒。門外卻有女聲響起:「多謝易公子救命之恩,不然素月恐就……」

錦袍公子側耳一聽,手一抖,我驚得看向他,他已奪門而出,我既驚且怕,向歡美人望去,他卻又自顧自地剝起了葡萄。我心知指望不了他,又好奇於門外發生的一切,小心翼翼地蹭到門邊,向外望去。

只見數個衣着怪異的人四面包圍過來,長刀短弩咄咄逼人,刀已架上了一位穿白衣的女子的脖子,人隔得太遠,瞧不分明,但一望即知女子很怕,卻還強自鎮定地看着錦袍少年:「易公子,你快逃……」

錦袍少年神情傲慢冷肅,直迎寒光刺目的兵刃,我看得遍體生寒,而來者手中劍芒如蛇信一吐,那白衣女子肩上已中招,鮮血飛濺。

而錦袍少年眼中怒火噴射,卻手無寸鐵,來者當中最高大的黑衣人手中寒意暴射,袖中竟飛出銀鏢直射過來!

銀鏢去勢極快,但錦袍少年更快,間不容髮之際只見他長袖微拂,銀鏢叮噹作響紛紛墜地,最後三枚被他勁力一送,竟反撲回去打在黑衣大漢的膝上,使他撲通軟倒在地。

與此同時,白衣女子的身上又多出數片血跡,仍奮力掙扎,口中失了控制地只一疊聲凄厲喚著:「易公子,易公子……」

就在那樣的混亂翻覆中,錦袍少年的聲音仍從容不迫,摒退了所有喧囂:「放開她。」

別看他年紀輕,這聲威嚇卻頗有力道,來者俱是一震,白衣女子整個人都在簌簌顫慄,只有鮮血艷艷地順着手滑落成一道細線,叫人不忍細看。我背過身,瞧見歡美人目空一切的樣子,忍不住問:「你怎的不去幫他?」

「家務事,輪不到我插手。」歡美人慢騰騰地說。

哦?那白衣女子是易公子的情人,是以以命相救?我再一次透過門縫觀戰,只見錦袍少年語氣中帶了一絲郁色:「我和你們決鬥便是。」

剎那間又是漫天暗器如花雨,來者顯然想在此地決出勝負,但見錦袍少年指風一揚,凌厲似電急轉暗器來勢,竟逼得它們紛紛轉向,刺回到眾人周身重穴上!一時間慘呼連連,白衣女子也是情不自禁一聲驚呼!

血雨腥風間,我看得膽戰不已,不禁嘆息,她的境遇再怎樣不堪,能夠讓視名馬美人的公子哥捨命愛護一場,也是值得的吧。

至此,來者數眾均已重創倒地,白衣女子掙脫重縛,情急向這邊奔來,口中只道:「易公子竟會為素月出手,素月實在……」

她受了重傷,盈盈楚楚的樣子好不堪憐,但易公子卻只箭步上前,虛扶了一把,隨即喚道:「丁香、阿月,扶白姑娘回房休息,記得上金創葯和蘭汀散。」

兩個伶俐的丫鬟怯怯地跑上前,我又聽見那白素月說:「……公子竟會為我……」

換了任何女子,被這風流少年拼了性命相助,都是會感動的吧,她一定愛着他,他一定也愛着她,我想。再一見錦袍少年,他竟轉身向這端走了過來,咦,他不是該陪在愛人床榻溫言相陪嗎?既然他為她連性命都不要了,怎會待險情一過,即像換了個人似的?

一回來,錦袍少年竟沉寂了,雖一杯一杯地和歡美人喝酒,卻不吭聲,目光冷如水靜如水蒼涼如水。我按捺不住,問開了:「連酒庫都不安全?他們是怎麼進來的?」

他厭惡地看了看門外,像在看着一堆亂鬨哄的蒼蠅:「潛伏。」

歡美人接腔:「他們的動作倒是很快……但不覺弄巧成拙嗎?可是小易,事不宜遲了。」

我聽不懂他們在討論什麼,只見錦袍少年聞聲蹙起眉,目光驟然虛散,落在一個渺不可及的所在,像望着我所看不到的人。這一瞬,我看出了他的寂寥,我娘倚在樹邊遠眺大海時,也會這般茫然無措。

見多了嬉皮笑臉的他,這樣迷惘的表情讓我一時移不開眼。他太好看,連惘然都是迷人的,很輕易惹人探究和關懷。浪子的哀愁比放浪更能直達女人心扉,捅出一個大窟窿。娘說漂亮男人靠不住,但我忍不住——忍不住去問他:「你在想什麼?你笑起來明明像是比誰都快活。」

燭火映照,猶如一幕白雲幻夢。錦袍少年回過神來,略一頓,仰脖飲盡杯中酒,欠身拿過桌上火石,一次次擊出輕響,忽地抬頭望我:「這兒的快活,一晌貪歡耳。」

這浮華的浪子,竟也勘不破,我嘲笑他:「莫非閣下想尋求真愛,嚮往海枯石爛?」

他順手把燈芯撥得更亮,謔笑道:「原來姑娘深諳歡場之道。」

這俊朗少年有一雙善笑的眼睛,我又是半壇酒下肚:「那是自然。等不到石頭爛,自己就先爛了,追求那麼奇怪的東西做什麼?」我娘集畢生之力,愛一個人愛得狼狽潦倒,賠了錢財守了活寡,我才不願像她。

歡美人摺扇一收,媚眼橫掃,忽然對我一笑:「後生可畏,來,這杯敬新晉風月聖手。」

琴聲變得疏落了,間或一兩聲輕響,卻更顯幽冷。錦袍少年慢條斯理地整了整凌亂的衣袍,跳下卧榻,像一隻優雅的豹接近他的獵物般慵懶。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我一把打橫抱起:「姑娘快人快語,很對我胃口。」

我只覺心臟一時停跳,血全湧上了臉,意欲掙扎,卻奈何不得。他的手勁很大,把我緊緊箍在懷中,我白著一張臉問:「你想幹什麼?」

錦袍少年眨眨眼,笑如春風蕩漾:「飲酒之後是作樂也,姑娘有備而來,在下豈可掃了佳人雅興?」

歡美人頷首:「春宵苦短,你們先去暖床,我稍後即來。」

他們一唱一和如哼哈二將,錦袍少年把我往腋下一夾,大步走向裏屋。影影綽綽可見一張花梨木床,床頭燃著幾支百焚香,靡靡濃香不絕於縷,我心下暗道苦也。酒庫是聲色犬馬之地,男歡女愛天經地義,我只想混頓酒喝,卻把自己逼到絕境,真乃失策。

又掙了幾掙,可還是擺脫不了錦袍少年的鉗制。我心頓一橫,摸到公主彩虹賞給我的一支金釵,暗暗使了幾分氣力,刺向他的胳膊。

未料錦袍少年比我的出手更快,抓住我的手,似笑非笑道:「姑娘是來酒庫當烈女的么?」

我見勢不妙,正待再行暗刺,他淺笑撩人,掠過我的金釵在手,略略看了看,笑紋不減:「倒是個值錢的寶貝,姑娘出手闊綽,又有金釵沽酒的豪情,在下十分欣悅。」

綠島再小,公主的用度也比普通人要闊氣,國王送給她的首飾又多是各國使節送來的,價值不菲也在情理之中。聽錦袍少年一言,我就更有底了:「以它買你陪我說說話,怎麼樣?」

「酒庫倡導全方位服務,陪喝陪聊陪睡覺。」錦袍少年露出為難之色,「混口飯吃不容易,姑娘莫要使在下壞了規矩,難以向上頭交差。」

我一嘆:「那歡美人為何有拒絕客人的權利?」

錦袍少年苦着臉:「……他是頭牌,我沒混上啊。可我難道姿色很差?桃花眼櫻桃口,為人正派又懂享受,哪裏不好?」

……這酒庫中人個個說話犀利自戀嗎?

他才不理會我的表情呢,將金釵細細地幫我插好,端詳片刻,笑了一笑:「坐中不乏豪客飲,門前常扶醉人歸,姑娘莫要辜負這良辰美景。」

裏屋裝飾得濃麗魅人,異香縷縷,他輕掩上門,緩緩將我放置在柔軟的大床上。我抓住床沿,想要爬起來,卻只覺口乾舌躁——梨花白竟真是有後勁的,隨着他的微笑一晃一晃,我的神智開始恍惚,深吸一口氣:「公子,我是來喝酒的……」

錦袍少年眸中閃著兩簇咻咻的光芒,伸了根手指,挑起我的下巴:「讀書人還倡導個紅袖添香呢,你這酒鬼為何想不開?酒色相佐,方是人間至樂。」

他一呼一吸近在咫尺,我耳朵瞬間一麻,身子不聽使喚地一軟,一股難以言說的熱氣在四肢百骸沖盪著,拼力支著身子坐起:「若不能與意中人相伴,再多美景佳釀妙人兒,又哪裏稱得上是人間至樂?」

錦袍少年一怔,俊魅的臉上笑意越來越春風,越來越動人心魄:「跟意中人同享幸福,是極少數人擁有的幸事。不然『易得無價寶,難求有情郎』怎會成為千古絕唱?」

霎時,似有一種微妙的默契如鮮花陡然乍放。別看他人品不怎麼樣,倒把世事看得清楚,我實心實意地讚美了一句:「你不光美得不同凡響,竟也挺有思想。」

那股懶洋洋的笑又浮上他的唇畔了:「……所以,我們這種絕大多數不求甚解,還是早些歇息了吧。」

紅燭被他吹滅了。但不知為什麼,我竟不慌亂了,在陡然暗寂下來的房間里,他說:「姑娘請放心,你棄歡美人選了在下,在下深感知遇之恩,自會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包你滿意,物有所值。」

梨花白使我的心神已一寸寸渙散,他的臉越湊越近,我腹中不覺又是一熱,漲鼓鼓地找不着出路,弄不明白心中這不知所起的微甜的悵惘,是否因了他的語氣他的笑聲。趁幾分酒意,我在黑暗中問他:「這種生活……你會感到孤單嗎?」

伺候公主一個人,就讓我煩不勝煩,時刻想要逃跑,他呢?終日跟仗着幾個錢就自覺高人一等的女人們打交道,他會不會有空虛之感?

幽香裊裊,床褥香軟,他攬住我,呼吸溫熱,暗光里明顯感到他又是輕微一怔:「你花了一文錢,就是為了跟我探討人生,婉勸風塵郎從良?你想拯救我嗎?」

我尚未答話,就已聽到清越的琴聲又起,隨後是引我進門那姑娘的聲音:「白姑娘,易公子他……」

朱弦一拂,琴聲止住。那白素月已向這邊走來,站在門口輕敲了三下,錦袍少年燃亮了火折,燭火跳動,他伸過手拂了拂我的頭髮,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低聲道:「你和我想像的不一樣。」

「想像?」我驚問,「這是什麼意思?」

他站起身,錦袍拂動,大踏步向門外走去。拉開門的瞬間回過頭來,黑玉般的眸光閃爍,卻只問:「你怎的不怕?」

剛才那一套把戲,是他在嚇唬我,並非想動真格?坦白說,我的強自鎮定源於他的職業特性,以他的美色,不知多少姑娘主動投懷送抱,我若不從,他斷不會真的用強。用強我也不怵,我從小無法無天,連公主都敢擠兌,哪會在風塵郎跟前輕易認慫?死磕就是了。

可我不準備告訴他這些,笑笑:「我長年奔放,找不到矜持的方向。」

門開,錦袍少年迎向門外靜立的白衣女子。我凝神望去,他戴上了一個訓練有素的笑容,親切有加地寒暄著:「這麼晚了,白姑娘起夜?不如先去茅廁,再一起去消個夜?」

我再看那白素月,此時我才看清她的容顏。她身負重傷已然包紮妥當,容色慘淡如雪,看上去氣力虛弱,手持五弦古琴,既弱不勝衣又步姿蹁躚,一雙剪水雙瞳清透得像雪夜上空的星子,美得不可方物。我一望即驚,這樣的清逸婉轉,根本是畫中仙子下凡塵,偏巧又姓了白,更是相得益彰。

我總偏執地認為,一個女子若生得不夠美貌,姓白就缺了底氣。但她是多麼令人心折,只盈盈靜靜地走出,就掠走了看官的意念,目不轉睛是惟一的表達。

我也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她眉間蘊著輕愁,只向錦袍少年微啟朱唇道:「素月蒙公子救命之恩,酒菜已然備好,卻遲遲不見人來。」

姓白,名喚素月,真可謂人如其名,她清冷疏離,可不正像天邊一輪冷月?我目注着她,突然覺得她很眼熟。分明兩相陌生,但我疑心我見過她。她從不曾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幻夢裏,但我對她卻有着異常的熟稔之感,這使我深覺驚愕,細思卻又惶然。這初相見的女子,為何似是故人來?

她側過頭,秀眉向裏屋一掃,錦袍少年迅速掛起一副乖巧的笑容,將我擋了個嚴嚴實實:「白姑娘美意,莫敢不從。」

靜夜深重,他徑直被那白姑娘牽起手,不曾再回頭。燭影模糊了他秀逸的背影,衣袍低垂,如月光委地。想吃野食卻被抓了現行,他腳步虛浮,丟了元神般灰溜溜的,真想不到連他也會怕老婆啊,一改風流特性,反常得讓我刮目相看。

哦,他是近情情怯,方寸大亂吧。有趣,此人有趣,推翻了我對浪子皆涼薄的愚見。他在白姑娘跟前,可真乖順得緊吶,連靈魂都似出了竅。

這恣意的人所愛慕的姑娘,原來是這樣子的啊,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氣質雖嫌冷淡,但他太鬧騰,她以靜制動,正是良配吧。

燈火搖曳,一對璧人相攜離去。我目送他們漸行漸遠,整整衣衫,正待翻身下床,卻架不住酒意席捲,頭一歪就昏睡過去。

那穿錦衣的翩翩少年,跟別的姑娘走了。

紛亂的夜裏,我夢見了娘親,她呆坐在橄欖樹下,失神地望着海水,手中握着我留下的簡短字條。離家那夜我寫了幾句話給她:娘,我去江南尋爹爹了,再見時必是合家團聚之際,在這期間,你多保重。還未重逢,不可有意外。

在夢中,我坐在娘身旁,和她並肩看大海。從我記事起,她就那麼孤單,一直很孤單,我很想知道,若不曾認識我爹,她會嫁與怎樣的人,有怎樣的生活?她會成為愛笑的女子嗎?

我從沒看過娘笑過。她的心破了一個大窟窿,像上古神話里的比干,剜卻心頭肉,終年和眼前傷面面相覷。她笑不出來。

醒時我頭痛欲裂,耳畔頓有人聲響起:「姑娘醒了?」

是個穿鵝黃衫子的小姑娘,巧笑如銀鈴:「我是香兒,歡美人命我來照看姑娘。」

我赧然,自誇酒量不俗,卻被一壇梨花白就放倒了,還要勞煩一個小姑娘照料我。香兒頗善解人意:「姑娘好酒量呢!那可是20年的梨花白,當今皇上迎娶皇後娘娘那年釀的,那時皇上還只是皇子殿下。」

看來酒庫是來對了,我能尋到最好的梨花白。想想看,有什麼菜能比得過「皇族典藏、聖上尊享」呢?初來乍到,要想大賺一筆,投機倒把是常識。我喜上眉梢:「這等好貨,還有多少?」

「只有易公子存在此處的五壇,目前還有三壇。」香兒說,「這是極品梨花白,不外銷的。」

喔,那錦袍少年人稱易公子,我記住了:「我只要一盞即可。」20年的陳釀,酒勁太足,用來做菜只需極少量,我不貪多。

「姑娘稍等。」香兒出去了。

桌上準備好雪白的毛巾和漱口水,這一文錢花得真值。我洗得神清氣爽,對即將要做的菜也有了新思路。

香兒進來時,左手拎着一支小酒瓶,右手托著一隻木製食盒,清粥小菜正冒着熱氣。她一一地取出放在桌上,歉然道:「這瓶梨花白是從歡美人未喝完的那壇里取出來的,還望姑娘不要嫌棄。」

那位驚鴻一瞥的歡美人真是個好人,我感動:「你們酒庫真是賓至如歸啊,哈哈哈。」

香兒抿嘴一笑:「姑娘昨晚未選歡美人,他很耿耿於懷,發誓要以誠待人,扳回第二局。」

「即使我下次只出半文錢?」我大樂,問道,「昨夜雀占鳩巢,他在哪兒安睡?我要去道聲謝。」

香兒擺手不止:「那可不行,酒庫的人都知道,端莊穩重的歡美人睡覺的時候絕不能被打擾!」

端莊穩重……她在說誰?

香兒解釋:「外表端莊,行為穩重,這是他的目標啊。他說人人都這麼認為他,他多少會有點壓力和動力。」

惡寒……有些人的追求還真匪夷所思啊。

「那他通常幾時起床?我等就是。」

香兒又笑:「姑娘應該問他何時是醒著的。」

酒庫紅牌歡美人的作息是這樣的:睡到日上三竿起,用餐,喝酒,賞花,一個時辰后開始休息——即睡覺。天黑后他再次醒來,用餐,喝酒,賞花。如果易公子在,他會醒三到四個時辰;如果不在,則視當日聊天對象是否合心意,絕大多數他是失望的,大半個時辰后就又睡下了。

周而復始。

因此,一天之內,這個人醒著的時候大概在一個半時辰到三四個時辰之間。

吃了睡,睡了吃,居然還瘦得如風拂柳。彩虹公主若是知道世間有此等強人,還不派人滅了他。我等不及,向香兒道別:「我改天再來拜訪。」

梨花白在手,剩下的事就好辦了。在香兒的指點下,我很快就找到了京城最大的水產市場。許是清晨,人不多,我在一家賣龍蝦的攤子前挑了又挑。物離鄉貴,在綠島司空見慣的海鮮,被賣到了一個高高在上的價格,花了我不少錢財。

我又挑了一些螃蟹,這才意得志滿地回到徐夫記。可它不是江南的小客棧,廚師長很不好說話,哪怕我捧出幾錠銀子想討好他,他也不答應讓我借用廚房。只一味地說徐夫記時有貴賓出入,他們忙得很,而我來歷不明,實在叵測。他可不能讓我把廚堂變作試驗田,砸了徐夫記的金招牌。

他是怕我在飯菜里下毒呢,可我是要一技驚人揚名立萬的,又不想鋃鐺入獄血濺刑場,他可真小瞧了我。別說我跟那些貴賓素不相識,就算當刺客,也不採取下毒這麼拙劣低級的伎倆呀。

本着和氣生財的原則,我不跟大廚吵,默默地去買了鍋碗瓢盆,在自己的房間庖丁解牛。黃昏時,我大功告成,盤腿坐在床上欣賞了半天,這才把門一關,出外探察。大樹底下好乘涼,我得挑一桌闊客下手,贏得他們的口碑將事半功倍。

出入徐夫記的人絡繹不絕,跑堂的夥計們端著托盤進進出出,忙得腳朝天,我看了又看,也摸不準哪桌客人才是最有價值的座上賓。正琢磨時,猛然看到廚師長也從後台出來了,他親自托著一隻雪白的瓷盤,身後跟了三個夥計,一行四人整齊有序地向二樓最東端的包廂走去。

陣仗頗大,看來這包廂里才是金主。待他們退出后,我回屋拿出我的絕活,目不斜視地走向它。門口兩名侍衛將我一攔,話卻說得客氣:「這位姑娘好生面生,還請留步。」

我信口雌黃:「我是廚師長的小女兒,他說今日貴客造訪,讓我打打下手,見見世面。」

那廚師長年過半百,我認賊做父也不算吃虧。他二人還在猶疑,我將托盤往前一遞:「這兩道菜都是現做現吃,晚了可就影響口感了。」

在被廚師長抓現行之前,我得讓貴客們嘗到我的手藝才行。兩名侍衛對視了一眼,替我推開了門。

這間包廂很闊大舒適,烏泱泱地坐了七八個人,我粗粗一掃,滿座衣冠勝雪。坐在上席的那對夫婦必定來頭不小,單是氣度就尊貴不凡,男的英俊女的明麗,舒服了看客的眼睛。

尤其是男子,儘管已不再年輕,容顏仍極為出色,劍眉星目,英氣疏狂,一笑宛若天開。我所見過的貴公子、錦袍少年和歡美人都已是一等一的美少年了,竟都比不過這中年人的風采,時光倒流二十年,他應當擁有天人之顏。

我將兩道菜呈上,向座中人介紹第一道:「這是金甲大將軍。主料為來自東海灣深水域的大閘蟹,先以清水養之,待泥沙吐盡,用花雕酒將其淹沒至暈厥不動彈,再加入秘制滷水,然後冷卻。六個時辰后,添半盞二十年梨花白,使醉蟹更見鮮香。」

我注意到,當我說到「梨花白」時,那對夫婦相視而笑,坐在男子左手邊的虯髯大伯已發問了:「二十年梨花白是宮中之物,這徐夫記不曾備得,你卻如何得來?」

我不答:「山人自有妙計。」拿起一雙銀筷夾起螃蟹一一分發,「各位嘗嘗看。」

那身着藍衫的美男子眼中湧起輕笑,望住我說:「丫頭,以酒釀蟹,很易有苦味啊。」

這把嗓音無端地好聽,笑容依稀可見年輕時的明快燦亮。四目交投,我心下驚窒,他令我想起易公子,那衣如雪的少年也有雙流淌著笑意的黑眼睛。我側頭反問:「那你慣常用什麼酒釀蟹?」

他莞爾:「約莫是竹葉青、杜康和花雕一類吧。」

他身旁的美婦如墨的眸子望着我,笑問:「如何想到用梨花白?」

她也已人到中年,神情卻保有少女般的明媚鮮妍,眸光亦清澈得瀲灧驚絕。我娘的年歲可能跟她相仿,但面容跟她一比,完全是天上人間。想來,日子舒坦如意,女人才會容光煥發,花顏不改吧。我抿抿唇,答道:「我想出奇制勝……梨花白是皇族佳釀,誰都拿它當主角,我偏偏反其道行之。」

美婦笑了,又問:「萬一它並不適宜釀蟹呢?」

美人連大笑都很曼妙,好似珠玉濺落,生動鮮活。我笑着答:「梨花白以泥炭熏焙大麥芽,可是這樣?它色澤淡青近透明,氣味焦香,絲毫不會奪了蟹的風頭,卻又給它添了清新花香,正是以尤物配尤物,天下無雙。」

燭火中,我看見美婦和她的夫婿對望的眼神。我才知道,當一個男子在愛中,會有什麼樣的眼光。那眷念的溫柔,我娘也曾享有過嗎?

坐得稍遠的胖胖的中年人已在細細品嘗醉蟹了,唔了一聲:「爛腥膏香,鮮水細嫩,的確值得一品。」他長得喜眉喜眼的,笑容和氣,有點像熊、河馬或犀牛這類胖而憨厚的動物,我在心裏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河馬大叔。

窸窸萃萃的剝蟹聲中,我獻上第二道菜:「這是游龍戲鳳。主料是龍蝦和白切雞,大家也試試吧。」

虯髯大伯一筷子夾起一隻雞腿,大嗓門又亮開了:「主公,屬下饞得緊,就不禮讓了啊。」

只一口,就贊道:「好吃好吃!比尋常的白切雞入味,小姑娘,這是打哪兒學來的手藝啊?」

我心裏下了個結論,這粗豪大伯很實誠。他看樣子是個江湖人,我就以江湖人的方式對之,抱拳道:「白切雞是你們的菜式,我加了我獨門料理魚的方法。用了蛋清、海鹽、麵粉和香草,加水混合均勻后,反覆蘸取使佐料滲入雞肉的肌理,所以烹熟后不蘸小料也有滋味。」

美男子也品了一塊雞肉,回味再三才道:「白切雞冷了難免會有一絲禽腥氣,你做的卻是清香。」

「那也是有講究的啊。」我挑眉望着他,好好的男人,長這麼漂亮做什麼,「在凈膛凈油凈脂后,雞肉得泡水,最好用弱鹼性的水,再兌入我配置的蔬菜汁浸泡,腥氣就能去除。」

對綠島國民而言,雞是珍貴的食材,過年時才可能吃到這類由大夏朝下賜我國的年貨。因為得來不易,烹調方法自是精益求精,方顯圓滿。我自幼就被彩虹勒令著鑽研此道,在幾十隻雞的送命過程中小有收穫。

河馬大叔問:「蔬菜汁……具體是哪些蔬菜?」

嘻,具體配方可就是商業機密了,我不告訴他。轉臉見美婦正凝神瞧著游龍戲鳳中做配菜的兩顆荔枝肉,就幫她夾到碗裏:「夫人,這是在太陽出來前摘取的荔枝,沒有酸澀味。」

人和人之間是有眼緣這回事的,我對美婦一見傾心,她是言笑靈動的女子,輕嗔佯怒,淡謔微嘲,都那麼動人。忽然間,她又會靜下來,既不說什麼,也不聽別人說什麼,目光迷茫而遼遠,那錦袍少年也會這樣——總有一類人,連走神都讓人想要探究。

我不住地遙想她年輕時的樣子,如果那時她是一朵野薔薇,那麼此刻她就是牡丹,是膽敢違逆武則天的皇命,兀自開落的牡丹。

雪白的果肉落入碗中,美婦迴轉神,現出頑皮促狹的笑容:「它叫游龍戲鳳?」

美男子劍眉上挑,介面道:「兩顆荔枝分明是夜明珠嘛,我看這道菜該改名叫『我們的故事』。」

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他看她的目光溫存柔和,仿若在看山谷中的煙嵐升起。真令觀者心悸神奪,勾起了幾許相思和艷羨。

可越是目睹他們的恩愛,越是替娘親不值,最好的芳華已逝,卻未有人寵她如至寶。我側了側臉,給他們拆分龍蝦:「這是借用了江南一帶的荷葉蒸雞的做法,但加了一些香草醬特別腌制而成。」

綠島食物貧乏,我們擅長用各種植物製成醬汁,在烹調蔬果和白肉時,它們很管用。河馬大叔又發問了:「還是秘制的配料?」嘗了嘗蝦肉,讚不絕口,「馥郁香濃,軟嫩多汁,龍蝦要做到這個境界,非得下一番苦功不可啊!」

他們的讚許被我盡收眼底,不免自得。綠島靠水吃水,不折騰海產品,和被公主折騰,我就無事可幹了,所謂業精於勤。河馬大叔眯起眼打量着我:「小姑娘,你是新來的?我好像沒見過你。」

才藝賣弄完畢,我累出了一身汗,編瞎話不免捉襟見肘:「啊,是,新,新來的。」剛想搬出廚師長父親時,他就推門而入了,看到我就一怔,「你……」

待看清桌上的菜肴,也打起了嗑巴:「這,這……」

坐中一位不苟言笑的灰衫人給他介紹:「這是金甲大將軍,這是游龍戲鳳。」

美男子食指輕擊桌面,重複了一遍:「金甲大將軍,游龍戲鳳……好名兒!每逢秋日,滿城盡待黃金甲。」眸子精光微閃望向我,「丫頭早已得知我等是何人?」

我搖搖頭,我只瞧着他們俱是綾羅綢緞錦衣中年,必是達官貴人無疑,但到底是何身份卻不得而知。河馬大叔瞅了瞅廚師長,意似相詢,廚師長驚慌欲跪,額頭沁出大顆的汗珠:「小,小人,小人……」

美男子擺了擺手,示意他起身,轉向我:「丫頭這兩道菜正中我心意,若只是巧合,那便是天意安排的福緣哪。」

河馬大叔招招手,讓我過去:「小姑娘,辛苦你了。」

他給的賞金是區區三兩銀子,我拉長了臉,打發乞丐呢?我爹給老乞丐的都不止這點呢。我瞄着他光鮮的衣衫,仍伸着手,不肯縮回。美男子抿唇笑起:「丁丁,這點錢只夠買食材吧?」

名叫丁丁的河馬大叔麵皮一紅:「小姑娘,食材差不多快二兩銀子吧?」

我伸長了脖子等賞金,若刨去成本只落着一兩銀子,也太對不起這番大費周章了。不過這丁丁卻是個精明人,連食材費用都估出了個大概,真是越有錢越精明。我沖他笑:「食材二兩,辛苦費五兩,獨創費二十兩。」

一桌子都是闊客,我敲他竹杠,他愛面子,大抵不會拒絕我;就算拒絕,我也不吃虧,他們都生得和善,又都吃我的嘴軟,總不至於把我亂棒打出去。無論如何,成敗在此一舉,我賭一把。

美男子哈哈笑了,那是一笑就笑到人心裏去的暖洋洋的笑容,他邊笑邊望美婦:「噯噯噯,夜明珠,這小滑頭得你真傳。」

她叫夜明珠?怪不得他把那兩顆荔枝當成夜明珠,還說這道菜是他們的故事呢。咦——慢著!電光石火,我冷不丁想起了那本《江山謠——從小賊到皇妃》,書中就寫到,大夏朝的皇帝路雲天還是皇子時,把他的情人喚作夜明珠。我驚異地看看他,又看看她,再看看桌上的游龍戲鳳和謙恭的廚師長,恍然大悟——

美男子是當今聖上路雲天,美婦則是他的平民皇后薛十九。否則,普天之下,還有誰敢自比「龍」和「鳳」,並宣稱「游龍戲鳳」是他們的故事?

初來徐夫記,小夥計也說過,店老闆以前是御廚,跟皇上皇後有交情,他們如今也會來店中小坐。我看了看丁丁,沒錯,他就該是店老闆了,嘖嘖嘖,弄出了這麼大產業,還這麼摳門。

美婦笑着說:「你在嘲笑我們明目張膽地愛錢嗎?一技值萬金,應該的。」望向我時,她眼中滿是讚賞之意,「好樣的,年輕人初出茅廬,要多加扶持。」

丁丁這才肯出血,對廚師長說:「這位小姑娘,你可要重用之。」

前程有了着落,我得意洋洋地沖廚師長晃了晃大拇指,他忙不迭地對老闆點頭:「好的好的,我這就把她招入后廚。」

「嘿,小姑娘,你是毛遂自薦來的啊?」虯髯大伯把胸脯拍得山響,「老夫可有幾分欣賞你呢!」

嚴肅灰衫人和他旁邊笑容可掬的青衫人互遞了一個眼色:「這小姑娘膽識過人。」

我被眾人的吹捧迷得心情大好:「各位過獎,我一窮二白,兩手空空,再不動點腦子辦事,豈不是要餓死客途?」

美婦和美男子相顧淺笑:「那也不見得吧,我年輕時笨得叫人直打哆嗦,不也活到了現在?」

懂得自嘲的人笨不到哪兒去,她是在自謙呢。美男子瞳中光亮流動,和煦地對我說:「會做菜不稀奇,做得好吃也不稀奇,難能可貴的是菜品出眾又有自己的想法,還懂得融會貫通,丫頭不簡單。」

我仰頭望着他,傳說中,夏朝皇帝是絕色之姿,眼前人真當得起這個評價呢。嗯,他真的就是那高不可攀的皇帝?皇帝在上,我謙遜了一回:「揚長避短外加投機取巧而已。」

你們有魚做得好的人,也有蔬果做得好的人,我暫時都還比不過,但我是複合型人才,險中求勝吶。

皇帝又對丁丁道:「這丫頭冰雪聰明,慧黠趣致,你可要用心栽培。」

唉,我哪有他說的那麼好,也就是當慣了下人,少年老成,並懂識人眉高眼低也。

燈火耀眼,像裁了一段光芒嵌入皇帝的雙眼,我看着他,好想對他三鞠躬。赤手空拳的綠島蟻民不僅沒露宿街頭,還在京城數一數二的大機構謀到職位,這人情太大了,我和我娘都有救了。

我要苦練技藝,做出更好的菜式答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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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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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發家致富,餐飲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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