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問人生到此凄涼否

第八章:問人生到此凄涼否

山水莊園這一趟頗有收穫,康喬專訪了男主角后,副導演主動打招呼:「師姐!」

攀談之下,康喬才發現這位年輕得像朵迎春花的副導演才23歲,是低她五屆的師弟。她喲嗬一聲:「小子,不賴嘛,剛畢業就混上了副導演。」

男孩子身上的江湖氣很重,一看就跑慣了場子,熟絡地給康喬遞煙。她擺手,他就自己抽上了:「咳,你們女文人有幾個不抽煙的?裝也要裝個樣子嘛。」

「我最嚮往成為瓷娃娃,皮膚像剝了殼的雞蛋。」康喬和副導演坐在亭子間里吹風閑聊,男孩子許是有他鄉遇故知之感,又或許是康喬總給年輕的男孩子一種飄忽感,覺得把心事和她分享很安全,一陣風來就吹散了的事,誰也不會往心裏去。

「副導演」的頭銜聽起來很光鮮,但在劇組裏地位不高,專門替導演打雜,片場里所有的零碎工作都得干,導演幾十萬幾十萬的拿,副導演就拿點月薪了事。小師弟唉聲嘆氣:「我爸媽供我讀這個鬼專業不容易,光是裝備吧就配置了一大堆,就跟打網絡遊戲似的,誰裝備好誰就就牛掰。頭兩年還做做夢,以為出來能弄部電視拍拍,現在啥也不想,就指著能把投入變成產出呢。」

「我學美術的不也是這樣?畫布幾捆幾捆的買,顏料動不動就是進口的,哪曉得日後混飯吃就靠這張嘴,到處吃飯賺吆喝。」

難兄難弟越談越投機,連最隱秘的話,副導演都向康喬交了底。他跟的這位大導演性取向異於常人,在圈中早就不是秘密了,但導演看上了他,卻是他自己都愕然的。某天吃完宵夜,導演似笑非笑地問:「想不想演戲?」

「不行,我的臉不過關,而且沒演技,准能演得很做作,就不給導添亂了。」小師弟沉得住氣。

「不演戲,你靠什麼活?就拿點月薪嗎?連件像樣的衣服也買不起。」導演不屑,「錢是個好東西,現在想通了,可比將來想通合適。」

「我拍戲啊!只要導演給我機會,將來我也可以拍個好作品向您致敬的!」

馬屁拍得赤裸裸,小師弟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導演卻曖昧地低聲問:「你用什麼向我致敬?」

他要的不是追隨,而是迎合。小師弟一愕,隨即就想開了,心如鹿撞跳個不停,回到房間后,他想了許久,仍對自己下不了手。最終,他沒有去敲導演的門。翌日他心驚肉跳地等著導演發落,但導演沒事人一個,照例談笑風生,照例在飯桌上開些咸濕玩笑,小師弟就更慌了,一邊慌,一邊無望地發現,如果不攀高枝,自己一輩子也別指望一飛衝天。

拍《瘋狂的石頭》的寧浩導演在業內算是奇迹了,他有好故事,好想法,好班底,外加劉德華這塊響噹噹的幕後大佬作金字招牌,未播即先聲奪人,電影的質量也屬上乘,年紀輕輕就出了頭。但小師弟自認才華不足,機遇不夠,便是在一天天的沉寂中,他動了念頭。康喬忍笑:「雛兒,他就是在和你比耐力呢,看着你一步步自投羅網,乖乖就範。」

小師弟橫著康喬:「你的語氣好像媽媽桑!」

應當說,一橫心一咬牙一閉眼,很多自認辦不到的事還是能完成的。小師弟也以為只要豁出去就夠了,但還是不夠,面對一個中年乾瘦男人,他百寶耍盡,仍沮喪萬分地發現自己「大不起來」。康喬幸災樂禍,哈哈大笑:「把他想成你最愛的女優嘛。」

小師弟咬牙切齒:「不行不行,手感不同,再說我又沒這方面的經驗……」

康喬舉了幾個男明星的例子:「他們不也是為藝術獻了一把身嗎?」

小師弟苦着臉:「……所以他們是演員啊,偶像派的臉,實力派的演技。」

「導演導演,指導演員,你是更高級,難道還能技不如人?」康喬還在笑。

小師弟拉長了臉:「師姐,我能掐死你嗎?」

「來。」康喬伸過脖子。

小師弟被她噎得說不出話,康喬笑眯眯地拍他的頭:「小子,耍賤是種高級別的生存智慧。」

小師弟就賤嗖嗖地帶她去見導演了,往那個陰柔的男人面前一扔:「導啊,我師姐是個重型狗仔隊,要小心別讓她賣了。」話語里半點看不出來,他曾經和這個男人赤誠相見卻面面相覷的尷尬往事,可見演技也在漸長。

大導演在康喬跟前是另一副姿態,很文藝,很憂國憂民,很舊式文人,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調調,隨口一句話都能原汁原味地刊登到雜誌上去。是的,那些話語都很雅緻很深邃,很能唬住人,但就是看不到他的心。康喬例行公事地問完問題,突然很想惡作劇地把趙鹿的話當成標題:這個大叔是人精。

每個混得不賴的大叔都是人精,這個文人氣質很重的導演尤其是,他的電影走的是風雅路線,跟他的人背道而馳,不外乎是他深諳商業社會的法則,製造純情,製造感動,製造一切。這一點上,康喬倒是能理解他,她做《星期八》也是,最愛跟編輯念叨的就是:「必須當個標題黨,否則沒市場。」

市場象著着經濟,經濟意味着命脈,她很知道。所以幾個訪問下來,稿件已成竹在胸,她清楚讀者要看什麼,不要看什麼,那麼,她就製造什麼,規避什麼,這很簡單。

行程排得滿滿當當,匆匆地吃完了晚餐,康喬就回屋寫稿,房間數量不夠,她被迫跟文摘部的一個女編輯合住。兩人不過是點頭之交,好在房間夠大,擺下了兩張床,免去了一些尷尬。但問題還是層出不窮了,女編輯是個34歲的剩女,為人很自我,康喬在寫稿子時,她在一旁看電視,聽的是京劇,還時不時和康喬探討:「國粹就是好!」

「國粹就是好。」

康喬寫東西時很嬌氣,對環境要求高,莫說有聲響了,就算是方扣躺在床上睡覺她都有可能受到干擾,可眼下不是她挑剔的時候,聽京劇,她忍,找她說話,她還忍,但女編輯去洗澡時,不停地使喚她,她終於忍不下去了。

女編輯在衛生間里洗了兩個小時還沒出來,康喬想上廁所也只好忍了,只是心裏很納悶,她是在搓泥嗎,動不動就把門開一條縫:「喬喬,幫我把梳子拿進來好嗎?」

康喬拿了,剛坐定,她又喊:「喬喬,幫我把格子背包里的綠點點毛巾拿來好嗎?」

接下來就直接是:「喬喬,牙刷!」

康喬被她弄得完全寫不出來了:「你的洗漱用品在哪兒?我一口氣拎給你。稿子很急的,美編還在線上等著排版呢。」

女編輯撒了個嬌:「哎呀我忘性大,不好意思啊。」

伸手不打笑臉人,康喬鬱悶地回到床上繼續發功。好容易等女編輯出來了,一邊抹著潤膚乳,一邊和康喬拉家常:「快夏天了哦,我用的這個牌子不夠保濕,你有什麼推薦的?」

「等我寫完稿子好嗎?」若是陌生人倒好辦了,康喬才懶得敷衍呢,熟成趙鹿和方扣也好說,直接兩個字,「閉嘴!」

但趙鹿和方扣都是識趣之人,不像女編輯,停了幾分鐘,又說開了:「喬喬,這是誰?好眼熟!」

「廖碧兒。」

「演過什麼?八來聽聽!」

「等我寫完,等我寫完!」同事一場,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能大吼一通嗎?不能。她不是方扣,吼幾句是會得罪她的,何苦呢。不吼嗎?她又沒眼力勁兒,康喬後悔不迭地想,早知道把耳塞帶出來,順理成章地充耳不聞。

忙到凌晨兩點多,康喬才把稿子寫好,女編輯躺在另一張床上早就睡著了。康喬去洗漱時躡手躡腳,她還是醒了:「哇,我和你說過的呢,我睡得淺,風吹草動就會醒!」

「我也是啊。」康喬不想向她道歉。

女編輯悻悻地繼續睡,衛生間里,康喬開了一盞小小的壁燈,想起了關於女編輯的那個八卦。它是私底下流傳的,據林之之那伙人說,女編輯仍是個處女,理由是有一回玩真心話大冒險,她被問起有幾個男人時的回答是「保密」,康喬說:「人家臉皮薄,不願說也正常啊。」林之之笑得詭秘,「好玩就在這兒,因為下一輪她又輸了,贏家乘勝追擊,問她最銷魂的性經歷,你猜她怎麼說?」

「她怎麼說?」

「她脫口而出說,我怎麼會知道?」

於是康喬沉默了。她和女編輯不熟,印象中是個酷愛照鏡子和拍照之人,任何時候看到她,她都會掏出鏡子照個不停,手機自拍更是家常便飯。當然,她樣貌極平常,但對欣賞自己顯然上了癮。連康喬的鏡子都被她索要了去:「我的鏡子在來的路上摔了,喬喬,你有鏡子嗎?就放在我這兒吧,回去還你啊,反正我看你也不用。」

這些都是小細節,不算大毛病,康喬不算吹毛求疵難以容人之人,但好比鞋子裏鑽進了一粒砂,很硌腳,想忽略也不行。當她給自己拍上些爽膚水時,忽然有一些明白女編輯了,單身的人都是挑剔的人,挑剔的人都是自戀的人,而單身太久,她培養了滿肚子的話,夜晚又會把寂寞放大,她不逮著康喬說,就會把自己憋死。她需要出口,而康喬姑息了她。

若是趙鹿,她才不管許多,會直接說:「你很吵,別煩我!」對方立刻就偃旗息鼓,她可比康喬更能貫徹「簡單粗暴直接有效」的精髓,可越是這樣,眾人越買她的賬,幾乎沒人跟她鬧彆扭,見她的怪。但康喬這樣就不靈了,她老窩着火,想發作又不行,虛與委蛇成了做人風格,猛一發火,誰都以為她們仇深似海。趙鹿就笑她:「虛偽慣了,吃虧了吧?怨不了別人,全是你自個兒作出來的。告訴你,真性情比假客套有用,最少,它舒服了自己。」

「來不及了,嗚嗚嗚。」康喬說,「將來換家公司,我就以河東獅面貌示人。」

趙鹿才不信她:「你那副笑面虎的面具戴得順手了,摘不下來的。」

睡到半夜,康喬被女編輯弄醒了,她一臉痛苦地拍著康喬的床說:「估計是洗澡着涼了,現在肚子痛得昏死過去了,我得上醫院!」

「可這兒哪有醫院?我去問問誰帶了葯沒。」康喬披衣起床,下到這幢別墅的一層和二層去問人,同事們都被吵醒了,可誰都沒帶葯。再一看女編輯,捧著肚子哀號道,「不行了不行了,必須去醫院!」

文摘部的主編也被驚動了,跑過來說:「司機們不在這幢住,我又打不通他們的電話,這裏有幾顆葯,你吃吃看?」

康喬默默地走到一邊去,是,生病不該強忍,但若她碰著這種情況,可能就挺一挺,捱到天亮再作計較了。但女編輯又哀號了一陣子,還是主編的面子大,哄道:「你再觀察觀察,若扛不住,就連夜回城吧,這裏太偏,找不着醫院。」

天亮時分,女編輯已安然睡著了。康喬沒睡好,但醒得早,躺在床上用手機上網,恰好看到一張貼子在講「剩女」。剩女這個詞本是男人賦予的定義,但女人卻齊刷刷地往自己身上套。先前康喬一直覺得,戀愛自由,不戀愛也自由,單著就單著,剩著就剩著,干卿何事?但她逐漸發現,人畢竟是群居動物,講究社會屬性,保持太久的單身狀態,人容易沾染一些不大好的習性卻不自知。

幼年時,康喬聽到人們議論一個人:「她是老處女,變態著哪。」那會兒她不懂是什麼意思,卻已覺得刺耳。然而有些世俗的偏見,其實是真知灼見。變態與否無從考量,但相對而言剩女容易患上公主病。單身讓她們消磨著與人交往的能力,孤僻敏感,自我自戀,不替他人着想,不讓自己愉悅,也不愉悅他人。

其實是很好理解的,單身太久,無人可愛,只得把所有的熱情都用在自己身上。世俗並不偏見,只怪人類偏偏看不見自身缺陷。

從人性的角度可以理解,女人對真愛的寧缺勿濫,但缺著缺著,卻使自己的性格里添上了「濫」的成分,這合適嗎?問問自己,那些為理想化的真愛而枯萎等待的光陰,那些鏗鏘的清高和驕傲,真的給自己帶來了快樂和幸福嗎?堅守和愚忠向來一線之隔。睿智的皇帝說過,以人為鏡,可明得失,他是對的。女編輯是個極端而偏激的例子,卻仍如一面明晃晃的鏡子,照出了在阿令走後,康喬所有的缺點,令她無地自容。

單身是正常的,但千萬別習慣了單身,把這個狀態無限延長。它不規範,也不健康,更不能給自己帶來持久的快樂。康喬想,是時候讓自己更好的融入到社會中去了,談個戀愛,開朗些,善意些,讓心敞亮些。

薄荷糖會是那個人嗎?他像一束筆直的光,照進了康喬內心的角落,是可貴的。康喬握着手機,再度沉沉地睡去。

醒時天已大亮,女編輯已出門去遊山玩水了,康喬還得爬起來參加別墅的一個慶典活動。這是金主謝之暉的重頭項目,不可怠慢,相關的報導得跟上。尤其是還請了萬安來唱歌,令康喬春風滿面地坐在第一排,充當了最堅定的粉絲,像少女時代她無數次的期待那樣。

中學時,康喬被萬安迷得七葷八素,再沒有哪個男人像他,氣度是如此符合她的審美,連歌聲都是蒼涼遼遠的,和她的夢想絲絲入扣。儘管康喬已過追星的年齡,但能近距離的親見萬安,仍讓她興奮得坐立難安。

活動很冗長,一大堆闊佬依次在台上發着言,謝之暉的人脈很廣,台下坐無虛席,人皆捧場。康喬左顧右盼,《梨花谷》的大明星小演員都出來了,吹拉彈唱樣樣都來,熱熱鬧鬧后,萬安出場了。他比電視上顯得瘦削些,這毫無疑問,但康喬沒想到十多年過去,他竟仍保持了罕見的沒有被磨折的疏離感,唱罷兩首歌,輕輕放下話筒,說聲謝謝,掉頭離去。

沒有寒暄,沒有逢迎,是一種很有腔調的清高勁兒。康喬就愛他的不合群,但闊佬們顯然不滿,活動結束后,康喬繞到後台去找萬安,看到他正坐在一眾明星的最後面。當年,他以一曲動天下,是紅到亞洲地區無人不曉的傳奇巨星,他曾經英俊而不羈,但如今的他只是個瘦弱的中年男子,滄桑得讓康喬唏噓。

烈日炎炎,萬安坐在遮陽篷下,懶懶地看着人來人往,經過他的闊佬抱怨道:「那個萬安怎麼回事?請來哭喪的?」

不知哪家報紙的記者同行附和道:「就是就是!早過氣了,沒價值嘛。」

萬安面無表情地聽着,又有記者插一腳:「過氣又怎樣,他唱一首歌還是比你一年都拿得多。」

康喬忍不住說:「不好比的,由奢入儉難。」走下坡路已經夠尷尬,還要聽這些宵小當面夾槍帶棒,真讓她替偶像難過。有一句歌詞唱得好:「紅館之中滿天偶像隕落在生活里。」說的可不就是無數個萬安?起初,他們被稱為甜歌妹子、玉女掌門人、人氣小天後、實力唱將、優質偶像、創作才子……若天個月後,若干年後,他們統統只有一個名字,叫過氣藝人。

追星族是忘性很大的,而娛樂圈是勢利的,連帶康喬也勢利不堪,女編輯不識相,她認為該打,但萬安不識相,她覺得該贊。任何事,放入了感情,心就軟了,當她向萬安約專訪時,他仍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樣子,讓康喬狠狠地欣慰而傷感著。虎落平陽有什麼關係呢,他仍是她所傾慕過的那個人,保留了緘默的尊嚴,不枉她愛他一場。

康喬知道,萬安起碼有五年以上無人專訪了,哪怕他的歌仍動人地在世間流傳著。但這個專訪做得很盡興,她以為自己會怯場,但並不。萬安的話不多,但閑閑講起舊事故人,就已有「滿座衣冠勝雪」的味道,令人神往低回。

康喬有私心,想給萬安做個封面,拚命誘導他說些和一線女明星的往來,他識破了:「我不介意的,當我願意出來繼續唱歌,我已不介意了。」

從大紅到沉寂,再從沉寂到復出,萬安用了近二十年時間。他慢慢地和康喬說着際遇:「都說我投資蝕了本,敗光了家產還負債纍纍,但那是訛傳。是虧了,但手頭還有節餘。錢來得不容易,看得也緊,餘下的錢財,已夠我體面地活完這輩子了。外人總誇大了這個圈子的風光和辛酸,但其實沒那麼極端。」

午後的陽光熾熱,康喬和少年時的偶像對坐着,桌上有清香的綠茶,男人的手勢很淡薄:「那麼多眼睛盯着,一舉一動都會被放大,它不比政界和商場的人心更複雜,充其量是較為好賺到錢的行當而已,缺點是錢來得快去得也快,藝人花銷大,攢不住什麼錢的。我運氣好,早早地就賺夠了,什麼也不幹都行。之所以還出來唱,報酬不是第一位,是我想唱,你明白嗎?」

「在朋友聚會時唱和在活動中唱,是兩個概念對嗎?為此不惜忍受冷遇?」

「是有人請,我才來的。」萬安仍保留了近似老藝術家的自矜。他未必不知道主辦方在搞活動時,對請明星的費用是要做估算的,分攤給一線明星的是多少,三流明星又是多少,但他更重視的,是有人仍願意請他來,在那麼多同為「過氣藝人」的同行里。康喬心酸眼熱,微微低下頭,把表情掩住。

但萬安也是被歸類到「人精」里去的大叔,一下子就看到了,溫和地說:「不唱歌的那幾年,我去干過很多事,也試圖什麼都不幹,徹底休息下來,但我發現不能夠。最讓我感到愉快的還是唱歌,有人聽,就更愉快了,其餘的都不計較了,連報酬都算意外之喜了。到了我這個年紀,若連這些都看不開,也太狹隘了不是嗎?」

很久以後康喬仍會想起和萬安對談的這一天,每當她在和自己較勁時,都會想起萬安坐在花樹下,被光線晃得一臉的模糊笑意,他一再地告誡了她,人要和最讓自己愉快的人和事待在一起,心才會從容平靜。這讓她受用,如同中學時,他的歌聲待給她奇異的鎮定感,她在那蒼涼凄迷的旋律里,畫畫、寫字,做功課,窗外鳥語花香,明月清風。

告別時,康喬對萬安說:「我以前喜……不,我喜歡你呢。」

她喜歡他,不是一個過去式,她一直喜歡他,這感情比她所有的戀情加在一起還要長久,多好。她看望和告慰了自己年少的心,並告訴了它,看,他沒變質,往日的他是如火少年,而今的他是如水中年,這多好。

萬安快步走向泊在不遠處的車,康喬跟着跑了幾步,他彎身低聲道:「24歲時,我去過康橋,現在,我記得你做的採訪,很舒服。」

那是一個鞠躬的姿勢。而康喬沒有糾正萬安小小的誤會,是喬,不是橋,但以一樁動人的往事留在他心裏,豈不是更好?她抱着筆記本,笑着走回別墅,憧憬著和文摘部的人會合,去攀登別墅西邊的柏青山,傍晚再打道回府。

柏青山的風景不錯,女編輯又來找康喬說話,康喬以要拍懸崖邊上的一叢石蓮為由磨蹭著時間。女編輯站着等了一會兒,夥同大部隊去摘野果了,康喬樂得自在,背靠着一塊岩石,從背包里掏出麵包和水,就著湖光山色吃得痛快。

摸到手機,想和薄荷糖說說話,背後卻響起了一聲問候:「嗨。」

回頭,微風中是男孩子俊朗的笑臉,遞上望遠鏡:「看!」

男孩子是文摘部的流程編輯,本城人,大學剛畢業,對城中吃喝玩樂的場所了如指掌,《星期八》聚餐時,林之之常常跑去問:「我們老大想吃川菜,哪家好?」

男孩子擺個懶洋洋的造型:「問號碼百事通啊!」

「他們不如你,你推薦的都很好吃啊。」

男孩子性格很開朗,和誰都處得不錯,中午吃飯時,林之之她們最愛湊過去夾他飯盒裏的菜了:「哈哈,揩油揩油。昨天又去哪兒腐敗了?」

「我家附近的湘菜館!干鍋花菜做得真絕了,我吃完了趕緊打包了一份新的,不錯吧?下次大家一起去吃啊。」

康喬開過林之之的玩笑:「能說到一塊兒,又能吃到一塊兒,長得也可口,去追?」

林之之哇哇叫:「有沒搞錯啊,他才22!」

「你才26。」

「呸。」林之之欣賞不了康喬的玩笑,敲著飯盒走了。

他們坐大通間的人都愛說愛鬧,康喬有獨立的辦公室,跟他並不大熟。此番見着了,就順從地拿過望遠鏡,迷茫地問:「看風景?」

男孩子繞到康喬身後,幫她把望遠鏡轉了一個方向:「看到了嗎,那兒有兩隻動物,就是傳說中的狼和狽啊!」

叢林深處,一狼一狽慢慢地走着,松果砸在它們背上,它們就抬頭看一看,神情和人類極像。康喬認真地看了一會兒:「廣東人把談戀愛叫拍拖,源自汽船拖着木船,並排駛入碼頭之意,但我每次看到這個詞,想到的還是兩隻共遞相擔的小動物。」

男孩子沒說話,往康喬身邊一坐,嘩啦扯開一包鴨脖子來吃:「武漢的朋友寄來的,嘗嘗看?吃辣不好,但我老忍不住。」

他有雙漆黑的眼睛,看她的眼神像在看老熟人,康喬不和他客氣:「好啊,這幾天吃得清淡了,老覺得沒吃飯。」

其實也沒有更多的話要說,兩人吹着山風,吃着鴨脖子,辣得直吸氣,康喬給男孩子遞包紙巾:「擦擦,狼狽先生。」

「謝謝,冰糖小姐。」男孩子順口回答,卻像驚雷,在康喬耳中不斷炸開,炸開。她驚得快跳起來了,「你是——」

只有薄荷糖才管康喬叫冰糖,康喬用冰敷額頭提神,他卻送來了薄荷糖,並謂之冰不如糖,此後就一直管康喬叫這個。康喬瞪大眼,使勁地瞧著男孩子:「你,你……」

男孩子摘下墨鏡,笑嘻嘻地望着康喬:「對啊,是我。」

康喬泄氣了,她想過薄荷糖可能是她的客戶,就潛伏在她近旁,也揣測薄荷糖的樣子。但她從沒想到,他和她是如此之近,每天都見面,互相打招呼說早啊,飲水機旁也會說你先……他竟就在她的目之所及,而且,他膽敢如此年輕。

然而這在薄荷糖看來全然不是問題,微笑着向康喬伸出手:「下山去?」康喬沒和他牽手,並肩走下柏青山。老實說她很懊惱,她半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對方是小她六歲的同事。

薄荷糖長了一張喜滋滋的臉,一看就是個很開心的小鬼。快到山下時,他眼尖,招呼康喬看過去,一棵參天的松樹樹榦被人剝了皮,露出光禿禿的樹榦,上書幾行歪歪斜斜的字:

向魚問水

向馬問路

向神佛打聽我一生的出處

薄荷糖拿把水果刀,在後面加了一行字:向月老詢問我餘生的幸福。着意看了康喬一眼,署上了兩人的名字,相親相愛地擺在一起,招搖給世人看見。

山谷的風中,年輕的男孩子對康喬說:「在一起吧。」

「嗯?」

男孩子重複:「我們在一起吧。」

有一些詞語本身就足夠美好,比如黃昏,比如少年。黃昏的風裏,黑眼睛的少年靜靜地望着她,像一隻飛跑過野外的小鹿。

遠處有人聲鼎沸,近處是清朗語聲,如雨水落在原野上。他再次向她伸出手,她牽了。

命運將一個嶄新的少年送給她,她讓自己忘掉了世俗的一切,握一握他的手。

康喬和薄荷糖的戀情叫方扣瞪大了眼睛:「你瘋了!小你六歲啊!王菲夠出位吧,最後不也沒和謝霆峰走到最後嗎?他還不是跟同齡人結婚生孩子去了。」

康喬就知道方扣會這麼說,祭出王菲那句名言:「你們都說他會騙我,會辜負我,但是如果我一輩子都找不到愛一個人的感覺,我覺得那才是對不起自己。」

方扣急了:「他小你六歲,還是個頑童,靠不住!」

「大我六歲就靠得住了?」康喬已過了不切實際幻想的年紀,還相信自己能碰著一個溫柔體貼的男人,他好樣貌好情趣,還有着和她匹配的正當最好年齡。薄荷糖是用來幫她走出失戀陰霾的,能出現已是奇迹,還能再奢望什麼呢。

方扣語塞,過了幾分鐘跑來說:「大你六歲至少能結婚!」

「結婚意味着什麼?就能安心睡大覺了?」

「這叫開花結果。」方扣鬱悶了。

康喬反過來勸她:「沒事的,賭輸了我也沒損失,反正失戀這件事我有經驗,扛得住。如果要安全,我大可找個忠厚無趣的,但活潑有趣的才降得住我呀。談戀愛就得有意思,沒意思何必談?」

「可是,你是28歲,又不是22歲,別把時間耗在玩上面。」

「我不和自己的心過不去,不和錢過不去。好不容易才具備再喜歡一個人的能力,我為什麼要放過?你們都說我任性,但循規蹈矩我就幸福了?」

「我怕將來你會受傷害。」

「阿令對我那麼好,不也弄成那副田地了嗎?你就沒想過,將來會是我甩了他,而不是他甩我?別把自己擺在受害者的位置上,這種心理暗示要不得。」

康喬的人生里,結婚生子從不是大事,方扣還想勸她,她反問道:「你和你那位怎樣了?你老不開心。談戀愛就該高高興興的去談,別背負什麼壓力。」

方扣黯然了,掩飾般地走到一邊倒杯紅茶喝,康喬一愣,隨即道:「你想結婚,但他不想?」

「嗯。」

方扣是個很傳統的姑娘,她是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但單親家庭長大的康喬對婚姻並無嚮往,比起結果,她更注重過程。何況結婚跟長久沒因果聯繫,若是長久相處的一對怨偶,還不如離了好,這一點上,她很悲觀。

方扣並不看好康喬的戀愛,趙鹿也是。基本上,康喬在趙鹿心中就是個「情商很低」的反面教材,她對康喬的新戀情不予置評,康喬拉着她的手晃了又晃:「我歷任男朋友你都不喜歡,如今我老了,你好歹說句祝福的話吧?」

趙鹿瞪她:「歷任?我沒見過你的大叔,但我總感覺最配你的是他。你不是小男人消受的款,當個老男人的小嬌妻正點些。」

「那這個呢?」康喬翻手機照片給她看,「他很可愛。」

趙鹿開門見山地挖苦着她:「又是一條小狼狗。你幾時能帶個讓我刮目相看的人呢?別老盯着別人的一張臉,任性!」

「薄荷糖也不算美少年吧……」康喬心虛地答,「沒阿令好看,我又不是色令智昏。」

「不就是點糖衣炮彈嘛,缺愛的孩子,一點小甜頭都會放得無窮大。」趙鹿不無同情。

康喬承認:「因為別人都沒給過我這樣的甜頭。」終她一生,都可能找不着一個踏實體貼、乾淨純良、凡事有商有量,永不負心的志趣相投並年歲相當的人,上蒼不可能按照她的夢想賜給一隻量身打造的尤物於她,但她要戀愛。她沒能忘懷阿令,但她要戀愛。

文摘部的女編輯引用冰心對鐵凝說的那句:「不要找,要等。」鐵凝在50多歲時等來了她的良人,但34歲的剩女等來了什麼?乖戾狷介,從不替他人着想,人際上等同於白痴。可康喬只想做個討人喜愛的人,雖然趙鹿總笑她虛偽。

不過趙鹿也說了:「不合理,但合情。所以我雖然不看好,但願意給予祝福。」

康喬傻笑:「為什麼?」

「佩服你的衝動啊,沒少被人說過不切實際吧?但我就愛你這調調兒,在受過傷並且明白社會是怎麼運作后,還能會為感情衝動的人,理應得到祝福。」趙鹿笑,「但儘管如此,我還是得滿懷敬意地說一句,你倆絕對是孽緣。」

康喬不樂意了:「打人三巴掌,就賞一顆糖。」

「縱觀你的感情之路,老中青三代全都染指過,也算夠本了。」趙鹿給康喬弄了一杯奶茶,「你居然敢找男文青,不要命了。」

「我也沒想到,但你對這個群體有偏見?」

「是啊,我對他們的政策就六個字:只嘲笑,不來往。」

康喬本來只願喝白開水,但趙鹿做的奶茶味道真不錯,她喝完一杯又要了一杯。趙鹿若有所思:「我是很偏激又狹隘的人群,我老覺得男文青啊,他們浮誇、自私、花心又無用,但可恨女人都吃這一套。」

「很好理解啊,嘴巴甜嘛。」男人們都說女人勢利,但真正勢利的往往是他們,女人都是耳朵的俘虜,一個男人只要情商還行,會說甜言蜜語就可能搞定一個出色的女人,哄得她們開心了,千金相贈奢華下嫁也不是不可能。

可女人光是嘴巴甜沒用,除非嘴巴還擅長干點別的活……嘻。但男人就能一招鮮吃遍天了,君不見經常有富姐兒和大美女被猥瑣男騙財騙色嗎,無他,擅長甜言蜜語而已。相反,男人挑女人要慎重得多,長得好看啦,身材不錯啦,會做飯啦,家世優越啦,經濟獨立啦……總之,你如了他的意,他才肯做你的郎君,所謂如意郎君,說到底就是這麼個意思。

縱然方扣和趙鹿都不贊成,康喬仍和薄荷糖好得如膠似漆。但她顧及方扣的感受,不把薄荷糖帶回家,兩人吃完晚餐就各回各家,並不時上演十八相送。她住得離公司近,他則遠些,要乘地鐵,就在地鐵站里逗留,送上幾站,再送回來。

康喬把薄荷糖帶出來和趙鹿一起吃晚飯,後來趙鹿私底下說,你們要好得太誇張了,像話劇,這能行嗎?說得康喬悚然一驚,薄荷糖在大學時確實是話劇社成員,派給他的角色清一色是梁山伯、賈寶玉和羅密歐之類的情聖,她揪著薄荷糖問:「是在演戲?還是過日子?」

薄荷糖討饒:「演戲幾個月不也殺青了嗎?你覺得我是?」

事實上,康喬對薄荷糖不作太多要求,如莊子,無為者無所求,泛若不系之舟。方扣勸過她:「人家年輕,又會哄人,你得看緊點。」

「『看』就行嗎?又不是神州行,我看行。綁個心猿意馬的人,對幸福有用嗎?」康喬只信賴無為之治,走一步是一步。趙鹿比她悲觀多了,下了定論,「這年頭的男人都不大好用,女人就被迫把自己活成了男人。小喬你也是,生活把你變成了男人,可他是男孩,你們是在玩同性戀,搞不長。」

康喬氣得笑了起來:「那我也享受了一把!師姐,如果你總想控制一切,你就永遠都體會不了奇迹帶來的狂喜。」

趙鹿難得嘆了口氣:「活得硬邦邦的,我也不樂意,但沒辦法,本性難移,也移不動了。」

同樣是在戀愛,康喬對待感情的心態比方扣積極,方扣總在患得患失,連連追問對方:「你今天一整天沒理我,我……我很想你,我不開心。」

掛掉電話后,康喬說:「女人很麻煩,總是瞎敏感,你太逼迫,男人會有壓力。」方扣的父母還在隔壁房間,她壓低聲音道,「父母在,好歹裝裝樣子。」

「我忍不住,我怕不值得。」愛對方多一些,自己難免受制於人,方扣甚至想要去相親,換一個讓她安心的人重新開始,平穩地從戀愛過度到婚姻里,從此合力供房,生個寶寶,關心糧食和蔬菜。

但她捨不得對方,終日和自己較著勁,趁父母回鄉時,在火車站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父母慌了神:「小扣乖了,沒事了,你看爸爸病好了,要高興點啊,過年你回家,就又見面了嘛。」

方父則拉着方扣一個勁地說:「顧醫生是恩人,你可要報恩啊!哪天你打聽打聽,他愛吃什麼東西,我們問了幾次,他都說心領了,是分內事。」轉向方母,「山裏人家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回去后做點臘肉和糍粑寄給小扣,讓她送去吧。」

出火車站后,康喬讚嘆不已:「這顧醫生醫德高尚,都能樹立成行業標兵了。」

方扣沒精打采地附和了兩句,對康喬說:「問問你同事,有沒有合適的人選,我想分手,再找別人。」

「你想好了?」

「想好了。」

但糾結仍存在,方扣搬回自己的房間后,康喬仍聽到她打漫長的電話,又哭又笑,忽悲忽喜,顯然這是讓她如履薄冰的戀情,一開始是享受的,漸漸的是承受,她困惑若斯,對方大約也不開心吧。但好在她和薄荷糖恩愛如初,方扣不介意薄荷糖過來住,他就出沒一二,每回都拎些方扣愛吃又捨不得買的紅提當手信。康喬燒飯時,他負責打下手,方扣樂得清閑,對他的態度也有了改觀,悄悄說:「別看是個80很后,又是男人,倒是很聽話,不錯不錯,我准了!」

康喬麻利地炒菜,眼疾手快地把一塊掉在灶台上的雞肉撿起來塞進嘴巴,燙得哎喲叫,薄荷糖在客廳聽到了,衝進來,一臉緊張:「怎麼了怎麼了?」

方扣羨慕地退出去,順便掩上了門。薄荷糖就順勢湊過來,在康喬臉上偷個小吻,幫她把髮絲捋到耳後,從身後抱一抱她,溫存得像在水中穿行。

這一晚,薄荷糖沒有回家。次日下午,方扣給康喬打電話:「洞房了吧,要吃喜糖!」

「久旱逢甘霖,十包夠不夠?」康喬自嘲起來不遺餘力。她不是方扣,她最信奉人生得意須盡歡,破爛攤子以後管,她的一生是她自己的,走好了走壞了,她都認了。大叔、阿令和薄荷糖,這三個走進她生命的男人們,都讓她不孤獨,那就值得一試。當她孤單時,自己的男人會擁抱她,給她溫度和好意,這比姐妹淘的一切言語都暖和。

親愛的,我依然是一頭相信愛情的蠢貨,即使生活一再教訓了我。

方扣並不能理解,她總問康喬:「你不怕受傷嗎?」

「你的心態不能積極些嗎?」康喬想起小時候的事情,母親上夜班去了,半夜突然電閃雷鳴,白亮的閃電劈斷了窗前的樹枝,她很害怕這樣的雷雨夜,怕得睡不着覺,緊緊地貼在床頭不敢動彈。成年後,她刻意去克服這一點,慢慢的也就習以為常了。她發現,只有不怕才不會有麻煩,使你恐懼的東西都會傷害你,當你不為所動,才會變得強大。感情也是,你怕失去,就不會失去嗎,不如享受了再說,這樣在回味時,有一段美好不容忽略。

雖然她並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去迎接一場不被世俗看好的戀情。趙鹿見過薄荷糖之後,覺得這條小狼狗挺有種的,被康喬吸引不足為奇,但敢於示愛仍令人刮目相看。康喬自己也說:「我笑話他,敢跟一個大自己六歲的爺們在一起,夠膽色啊。」

趙鹿笑:「夠色就行了。」

「那何苦不選你?」

趙鹿手一攤:「我男人緣很壞的,一身硬骨頭,誰要?」

「我不也是?」

「不,你一身媚骨。」趙鹿說。

一身媚骨這句評價,方扣的大學同學也說過。對方是個碩士生,剛畢業,急於找工作。按說她的硬件不錯,名校碩士,找份工作不難,但居然是個老大難,連方扣這種泥菩薩都被她供了一遍,見她學的是文科,就推薦給康喬,康喬收了她的簡歷,跟她敲定了見面的時間。

之前,康喬已將公司地址發短訊告訴她了,她卻找不着,打了好幾個電話過來問路,最後說:「康姐,我找不着,你下來接我吧。」

康喬忙得七竅生煙,讓林之之去接人,過片刻,林之之氣呼呼地發短訊給她:「你請了一尊神?用鼻孔看人吶。」

女碩士問林之之:「《星期八》是做什麼的?」林之之被她問住了,康喬說過,讓她接一個來面試的人,她居然問她是做什麼的,半點準備都沒有,還想不想得到工作啊。等到康喬和她談話時,女碩士仍對《星期八》一無所知,讓康喬也很意外,照理說,她在三天前就該買本雜誌研究研究,《星期八》的發行做得不錯,每個報刊亭幾乎都有銷售,很好買。

康喬起身給女碩士找了幾本《星期八》,女碩士拉長了臉,失望之色溢於言表:「就是做這個?」

「怎麼?瞧不上?」康喬笑問,「和自己對編輯的理解有偏差?」

女碩士很坦白:「我想做的是《收穫》和《十月》之類的嚴肅文學編輯。」

「方扣沒有和你說過,你應聘的是八卦周刊嗎?」

「說過,但……」女碩士很為難,拿起《星期八》翻了翻,推回給康喬,「真不好意思啊,我不願意做。」

康喬很理解:「那你再找找。」

女碩士猶豫着,還是問了:「方扣說你很優秀,怎麼甘心……」她挑着辭彙,「怎麼甘心委身於這種雜誌?我猜你的理想絕不是做這個。」

「沒錯,但我願意曲線救國。」康喬自然是有自己的理想的,但理想這東西像內褲,必須有,但不能逢人就去證明你有。她目送著方扣口中「畢業都快一年還沒找著工作,坐吃山空,現在租了一個床位,跟六個人擠著住」的女碩士,交握雙手,在會議室里坐了一會兒。

這段時間,她面試了不下百人,留下來的寥寥無幾,有人特地發來郵件質問:「你們對應屆畢業生有偏見?我哪裏不好了?」

很多企業不大願意招應屆生,工作經驗欠缺尚在其次,他們多半很呆,眼界高,並不以為然,懂得看事做事的人不太多。人事經理擬好招聘啟事給康喬過目時,她劃掉了「一年以上工作經驗」,但不得不說,應聘文職的人多是性格拘謹內向的,剛走出校園的尤其明顯,神經綳得緊緊,問一句答一句,還常常答非所問。

應屆畢業生總為經驗欠缺而發愁,但多數時候,展現給面試官的性格才是決定去留的因素。沉默木訥的人肯定是不如落落大方的人更易獲得Offer的,表現得機靈則更佔優了。工作時也是,允許你沒經驗,但你應該勤奮、積極,主動要求做事,在實戰中成長。這段時間《星期八》試用過兩個編輯,未通過的那個很內向,不言不語地坐在座位上,林之之看不過眼,忙碌中匆忙扔給她一些稿子:「幫忙校對校對啊。」她這才埋頭苦幹,怯生生地問,「誰有字典?」

而留用的人就比較會表現了,上竄下跳地主動討活兒干:「我閑着的!大家儘管使喚啊!」半個月後,內向的人只幹了點校對的活,會表現的則上了幾個版面的稿子,優勝劣汰,林之之在填試用報告時也很遺憾。留用的人拍著內向的人說:「她們都忙得顧不上你,你要主動爭取機會啊,沒成果就沒未來啊。」

內向的人走了。女碩士也走了,一出門就給方扣打電話:「你那個主編朋友不幹這個也會有發展吧,兩眼桃花,一身媚骨,做哪行都能出頭啊,幹嘛想不開?」

方扣聽出她話里話外都瞧不起《星期八》,急了:「你再不找個工作就要餓死,還挑三揀四的!」

「我的理想不是做這個。」

「你的理想也不是想餓死吧?」方扣生氣了。先前她很同情同學,但現在才感覺到她這麼久還找不着工作,自身肯定是有問題的。把自己看得矜貴些固然是好事,但一再碰壁后,為何不稍作調整?總不能在實現理想之前就死於飢餓吧?

可女碩士猶在抱怨:「我問了問那個編輯部主任,底薪才那點兒,我真沒興趣賺。要不是礙於你的面子,我連主編都不想見,直接摁下樓的電梯。」

她是碩士沒錯,但並無一技之長,又不肯自降身段,大錢賺不著,小錢不想賺,人生兩不靠,混得慘也是有原因的。方扣恨鐵不成鋼:「你一個月收入為零的人還挑剔成這樣?如果我是你就先干著,賺點生活費,也混點工作經驗,不比什麼都強?」

「可我不想妥協啊。」女碩士很鬱悶,「我不想做這類低格的編輯啊,我……」

「只看得到賊吃肉,就沒見過賊挨揍,你就剩著吧!矯情!」方扣快被同學氣死了,晚上康喬回來時,她仍氣憤難平,「好心給她介紹工作,她倒好,跑去挖苦你了!」

康喬笑道:「你轉告她,堅持理想是很可貴的事,但要量力而行,見風使舵地做出相應的修正。」女碩士被理想毒害了,那是不妙的。理想很嬌貴,在一定的土壤條件才能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一如這世間所有的事,都是有前提的。「聽從內心的召喚」是個很時尚的說法,但認清形勢,然後在形勢下追尋使自己待得儘可能舒適的東西,才會更好地響應內心召喚,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

尾生抱柱是可歌可泣,但多悲壯。可是,人為什麼要讓自己活成一個悲劇呢,僅僅是為了追求那些虛無縹緲的真義?實用主義者康喬無法理解,對她來說,通往理想之路絕不止一條,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入睡前,薄荷糖拿了一本元曲挑了兩首念給她聽,哄她好睡。留在康喬迷糊的思維里的,是那句悲鬱的表達:我捱一步又一步何曾停住,這壁廂那壁廂好似江湖。

她枕着他的胳膊,安閑夢去,忘卻紛亂現實,刀光劍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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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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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問人生到此凄涼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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