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百鬼夜行,他們都帶傘了嗎

第五章:百鬼夜行,他們都帶傘了嗎

我在超市裏買東西時,看到三四十歲的收銀員一個個的都很憔悴蠟黃,難道出身貧窮,自己沒大本事,還沒好運氣嫁個好老公的女人,就只能那樣難看地活着嗎?

謝閑庭的住處比陳桑榆想像的要整潔有序,不像大學男生宿舍那樣襪子亂丟、氣味熏人。方方正正的兩室一廳,牆壁被刷成灰藍色,地板是煙灰色,配色很乾凈。惟一不協調的是客廳的玫紅色沙發,準是女人手筆。

謝閑庭話不多,幫她打開電視,自己鑽到廚房裏做菜。陳桑榆換了幾個台,全都是鬧哄哄的綜藝節目,遂跑到書架前想翻本雜誌看,清一色的編程、軟件相關的書籍,好容易揪出一本時尚雜誌還是三年前的。

這位鄰居是技術男啊,沙發和茶几上起碼有十幾部手機,螺絲刀、彎頭鑷子和手指鉗等工具零散地堆著。有的手機被拆得骨肉分離,陳桑榆不難得知他從事的是通訊一類的工作,她拿起錫線和焊槍在一塊厚紙板上焊著玩,她愛好做船模,沒少焊過東西。

飯菜的香氣飄來,陳桑榆完成了她的作品,大咧咧地擺在小餐桌上。謝閑庭端菜出來時,愣住了:「你畫的?」

陳桑榆把錫線燙融了,畫了一個穿虎皮裙的孫悟空,筆法簡潔但童趣可嘉。她拍拍手,把它擺正些:「菜是熱的,當心燙壞玻璃,今天勉強當餐墊用用吧。」

「哦,用別的吧。」謝閑庭把咖喱蟹放下,從書架上抓來一本《射頻通信電路設計》。

人家看不上咱的塗鴉,陳桑榆摸摸鼻子。謝閑庭圍了件很樸素的圍裙,口袋上印着某某銀行字樣,估計是辦信用卡的贈品,他接二連三地又端來回鍋肉、龍井蝦仁、五香豆腐,最後連砂鍋端上了桌,掀開蓋子,是濃郁撲鼻的酸豆角燉雞。

陳桑榆瞧著琳琅滿目的一桌菜,鼓掌道:「真豐盛!老狼,還有客人嗎?」

「沒有。」謝閑庭拉開椅子,遞給她一雙筷子。

「剛用了焊槍呢,我先去洗手。」陳桑榆說。

衛生間的洗臉台上只有寥寥幾樣男士洗護用品,無言地說明這是個單身男性的家。但技術男真有趣,在客廳放了那麼騷包的沙發。陳桑榆回到座位,謝閑庭已給她舀了一碗雞湯,她深深嗅着,像是回到了童年時代,外公用小砂罐煨出來的雞湯,也是這樣很原始的雞肉香味,還夾雜着蘑菇清香,熱氣騰騰,暖胃暖心。

陳桑榆舀了一小口喝着,眉頭都舒展開了,謝閑庭燉的雞湯出乎意料的棒,色澤誘人不說,湯汁清淡又醇美,雞肉更是軟爛鮮嫩。她一口氣喝光了一碗,讚美道:「在館子裏可喝不著這麼金黃濃香的雞湯呢,顏色寡淡沒食慾,滿口味精味,不香。」

說到食物,謝閑庭才會多說幾句:「我買的是土雞,把雞油炒出來才會有金黃色。味精啊,我不用味精的,食材本身就有鮮味。」

陳桑榆回味道:「而且一絲腥氣都沒有。」

謝閑庭嘴角露出笑意:「那就要多謝你的酒了。」說着拿過她的碗,又給她盛了一碗,「慢慢喝,嘗嘗別的菜。」

陳桑榆的筷子向蝦仁伸去:「龍井蝦仁?這可是我的家鄉菜。」

謝閑庭歉意地看着她:「到家了我才想到,你是浙江人,可能不大能吃辣,但回鍋肉和咖喱蟹都是準備好了的,冰箱裏又沒有更多材料,胡亂做了兩樣,你試試。」

爽口彈牙,這是陳桑榆對蝦仁最大的感受,那端謝閑庭還在遺憾:「是速凍蝦仁做的,口感差了不少,鮮蝦剝仁才好味。哦,龍井我也沒有,是用綠茶做的,覺得不漂亮,切了點黃瓜絲當點綴,你湊合吃。」

不得不說,技術男做菜很有一手,連五香豆腐都被他做出了肉味。陳桑榆大快朵頤,連她平素不碰的回鍋肉也掙扎著吃了兩口,一邊吃一邊大口吃飯,還是被辣得抽氣,看得謝閑庭直笑。他自己卻是無辣不歡,切一小碟朝天椒泡在醬油里,蘸着雞肉吃,陳桑榆很眼饞,但沒勇氣學他。

只是她突然想到,她喝的大概不是酸豆角燉雞湯:「我沒吃着酸豆角呢,你呢?」

「我燉的是改良版。」謝閑庭說,「我腌的豆角偏辣。」

比起很多給予一點點善意就會大張旗鼓嚷嚷的人,技術男無疑深具美德,他嘴不甜,但很像這一碗湯,家常親切,暖意融融。

陶園的電話殺來了:「姐,你在哪?我看到你的車停在樓下了,可家裏又沒人。」

「哦,我在朋友家吃飯呢,就在咱們小區,一會兒就回去。」陳桑榆看看謝閑庭,一來二往,該算朋友了吧?

「啊?」陶園大驚失色,表姐這什麼效率啊!天天早出晚歸,竟能結識到朋友?

謝閑庭問:「你朋友?喊她過來吧。」

陳桑榆還想跟他客氣,陶園聽到是男聲,大叫道:「門牌號?我來了!」

四菜一湯,三個人吃都綽綽有餘。陶園風一樣撲進門,謝閑庭到廚房裏添一副新碗筷,陶園哇哇叫:「謝大廚,你跟我表姐也混熟啦?」

陶園熱情如火,謝閑庭有些吃不消:「先吃飯吧。」

跟陳桑榆不同,陶園倒是能吃辣,但為了皮膚,她忍。可咖喱蟹太香了,連她這個一年倒有大半年不吃晚飯的人都夾了好幾一筷子,對謝閑庭讚不絕口:「你說說,一個做智能手機軟件開發的,咋還做得一手好菜?」

陳桑榆笑:「怪不得你把手機拆得七零八落的,在做測試?」

「嗯,還有缺陷處理。」謝閑庭說,「我也做過網站,去年才跳槽做手機。」

陶園問:「需要我們幫忙測試嗎,給我和我表姐一人發一部新機器玩幾天。」

「不需要你們做測試,但能給你們玩。」謝閑庭好說話得讓陶園沖陳桑榆擠擠眼,扮個鬼臉。

吃完飯,陳桑榆剛拿起臟碗,謝閑庭就制止了她:「我來。」

「做飯的人不洗碗,這好像是約定俗成吧?」

謝閑庭撓撓頭:「沒有,我父母是抽兩張撲克牌比大小。」

陶園也認為吃人嘴軟,弄得一桌狼藉,擦擦嘴就走了也太不地道了:「那我們也來比吧?」

謝閑庭看她一眼,斷然否決:「不比,你比不過我。」

「小瞧人啊!」陶園不高興了。

謝閑庭很認真很正經地和她解釋:「我會在洗牌時,不小心把牌洗成我想要的。」

「千王之王?」陶園歪著頭道,「跟電影演的一樣?」

「我只會洗牌,別的不會。」謝閑庭老老實實地回答。

陳桑榆拉過陶園的手:「人家是四川人,家學淵源。」

四川人笑了,從茶几上拿過一隻手機給陶園:「這是樣機,還在測試階段,你用用看。」

「真的啊?我和你開玩笑呢。」陶園本是存心逗老實人的,看他認了真,忙推辭道,「等你們開發了女式薄款再給我玩吧。」

一出謝家的門,她就揪陳桑榆的頭髮:「好啊!這才來深圳幾天,就不安於室了?眨眼工夫就勾搭了一個!當心我跟毛豆說!」

毛豆……

陳桑榆黯然地側過臉掩住表情:「在樓下買水果碰到的,他要買酒做菜,正好被我買去了,就拿給他了唄。」

「得,你從小魅力大,哪像我,長得也不算很齷齪,不曉得為啥情路坎坷。」陶園摸著下巴唉聲嘆氣。

陳桑榆將水果和酸奶擺進冰箱,陶園冷不防蹭到她身後,默了一下才開口:「姐……」

「怎麼了?」陳桑榆在謝閑庭家中看到陶園就發現她不對勁,轉過身很仔細地看她,「怎麼了,園園?」

陶園抱着公仔熊,無意識地揪它的耳朵,縮在沙發上沒精打采地說:「姐,下午我請假到關外去看陸曉聞了。」

陸曉聞是陶園青梅竹馬的前男友,分分合合了好多次,以陶園交往了現任男朋友劉明浩而告終。陳桑榆問:「發生什麼了?你哭過了?」

陶園吸了吸鼻子,沮喪道:「看到他那個樣子,我不好受。我們本來再沒聯繫了,中午他同事用他的手機給我打電話,我以為是他,不接,打了幾次我都沒接,後來對方沒辦法,給我發短訊說,陸曉聞被人打得頭破血流,縫了七針,現在還沒醒。」

「啊!怎麼會這樣?他醒了嗎?」

「我心神不寧,沒忍住,去看他了。一見着他,眼淚刷的就下來了。姐,我還是喜歡他,我只喜歡他,可是喜歡有什麼用?」

陸曉聞在布吉一家制衣廠上班,熬了三年,混了個批發業務代表當着,比車間工的待遇好點兒。他們廠主要是做外單的,但制衣廠的水平基本都相仿,加上這幾年經濟不景氣,搶單子的事時有發生。

朋友來了有好酒,豺狼來了是獵槍,談不攏出手便打。像陸曉聞這樣年輕氣盛的後生哥,首當其衝被老闆當成打手用,動用的大殺器是西瓜刀、自行車鏈條和鐵鍬,場景非常慘烈。

深圳關外這類暴力事件不算少見,陶園十八歲職高畢業后,跟陸曉聞一同來深圳闖蕩,隔不多久就得見他掛個小彩,時常擔驚受怕。

陸曉聞起先是普工,一上夜班陶園就睡不好覺,同居了小半年,她跳槽到關內一家商場化妝品專櫃做事,一到休息日就和陸曉聞兩頭跑,窮是窮了點,但感情仍很好。

他們是彼此的初戀,要割捨談何容易。陳桑榆挨着陶園而坐,給她剝柚子吃:「我一直不知道你們為什麼會分開,是因為……見不得他不愛惜自己?」

「日子過得慘,沒有餘力再去顧及感情。」陶園苦笑。

陸曉聞算是老闆的親信,個子高,人也長得結實,還肯拚命,一干架他就是響噹噹的主力。陶園生日前夕,說好了攢錢去桂林待上兩三天,度個溫馨的假期,豈料陸曉聞又出事了,替老闆連擋三鐵鍬,滿身的血把襯衫都粘住了,用剪刀才剪開。陶園一下班就坐漫長的公交車去照顧他,等無大礙了,他內疚地跟她說:「陶子,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再……」

她笑着說:「好。」等他睡着,背轉身就哭了。初中時,父親有了外遇,母親和他鬧得不可開交,家裏沒人管她,她放任自己亂玩,結果沒考上任何高中,父母交了點錢,送她上職高當走讀生。

父親所在的工廠倒閉了,母親也下崗了,家裏變得空前窮苦,一個月都吃不上一頓肉,衣服都是陳桑榆家接濟的,老鼠每晚都在天花板上跑來跑去,連坐公交車投一塊錢,她都會撕成兩半捲起來,這樣就能瞞天過海當成兩塊錢來用。她想去找工作,但連身份證都不夠年紀,沒人敢雇她。

最狼狽的那天,她身上連五毛錢都沒有,母親打麻將去了,父親不見人影,她胡亂熱了飯菜吃了,外頭落了好大的雪,她縮在小區附近的花壇上,哭得腳下的雪花融了一片,而那瘦高高的男同學向她俯下身,牽起了她凍得冰涼的手。

陸曉聞一直喜歡她。他們兩個此後就在一起了,年少時的陸曉聞是很迷人的男孩子,高,挺拔,籃球打得好,難得還有幽默感。他們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好像可以聊到世界末日似的,很愉快的經歷。

在那些年月,走在陸曉聞身邊的日子裏,陶園的心情很安適,再也不會如從前,聽到父母摔桌子砸凳子大吵大鬧時,總雷打不動地祈禱,明早出門被車撞死。他治好了她過早擁有的絕望感,在很長的時日裏,陶園深深地感激他。

可是八年過去了。她不再是少女陶園,她的生活擁有了更多的煩惱,並因之感到更深重的絕望。

她買了水果和蔬菜去看他,他還沒回來,八平方米的小屋裏,擺着他和同事的四張架子床,她的照片被他擺在枕頭邊。她四下望望,對面飄來電磁爐炒菜的香,隔壁宿舍有人在用電熱杯煮速食麵,油煙滾滾,人聲喧鬧,很像她的中學時代,一家人生活在骯髒逼仄的活地獄里,忍受着無邊無際的貧窮和兩眼一抹黑的未來。

如果她等下去,她就要一直生活在這地獄里,繼續摸著黑過日子。拿起手機看時間,晚上八點四十二分,她從膠袋裏掏出蘋果,一切為二,二切為四,切成一片片的,整齊地碼在盤子裏,流了很多很多的眼淚,一如他們定情的那個雪天。

有誰丟了一把干紅辣椒在炒菜,嗆得直咳嗽,她連打兩個噴嚏,起身走了。後來,陸曉聞又找過她好多回,但她避而不見。他跑去婚介所找她,她從後門溜走了,在旁邊的茶樓里遠遠地,安安靜靜地看着他,眼淚飛快地湧上來,擦之不斷。

他徒勞地一遍遍地撥打她的手機,無望地在人潮洶湧中深深地蹲下身。她看着他,她沒有走上前,用力地抱住他,和他和好如初。她哭得渾身發抖,但什麼都沒有做。她想通了,她不願過母親遭遇過的生活,那就不能嫁父親那樣的人,所以,她放棄了陸曉聞,杜絕迎面而來的窮困潦倒。

陶園扯過一張紙巾胡亂地揩臉,接着又是一張。陳桑榆給她倒了杯熱茶,陶園的母親是她母親的鄰家妹妹,母親一度想撮合陶母和陳桑榆的小舅舅,但陶母看上了摩托車廠技術員,他文質彬彬,不愛說話,會吹口琴,兵乓球拿過區里業餘組第二名。

陶園把頭靠在沙發上,睜着眼睛望天,自言自語道:「姐,我媽做錯了選擇,摩托車廠倒閉后,我爸沒找到像樣的工作,又不屑給機關大院看門,又沒本錢盤個小店做點小買賣,只剩一身臭清高,完全不管家事,只愛喝酒。我有時看着陸曉聞,會想起我爸。姐,我還是喜歡他,但喜歡有啥用呢?姐,你會怪我自私自利,不肯跟他同甘共苦嗎?可我真的看不到希望,堅持不下去了。」

「我昨天在網上看過一個專題,名叫《車間里的愛情》。你不是嫁廠哥的料。這也不算自私吧,合理的利己主義無可厚非。」陳桑榆按一按陶園的肩膀,「我們都不知道人的命運會在什麼時候拐彎,你總說如果當初好好讀書,考高中念大學,人生就不同,但現在的你也擺脫了成為廠妹的可能性,工作不也挺像樣嗎?」

陶園皺着鼻子笑笑:「如果不是你,我還在住城中村農民房,比陸曉聞在布吉的宿舍大了幾平米而已。那時候我窮,現在我也窮,你家境好,想像不到底層人民會有多窮酸。說是單身公寓、套房,其實也就十幾平米,既是卧室又是客廳,來了客人就跟東北人似的炕上坐,電磁爐往窗枱一擺,煎炸炒燉,一屋子油煙味。」

陳桑榆笑:「大了幾平米,前進了一大步,日子要過的是以後,不是從前。你生日快到了,我做一隻船模給你吧,未來總要一帆風順才好。」

陶園破涕為笑:「姐,你真好!」

焦頭爛額大受挫敗的一天,靜不下心做任何事,興許枯燥的鋸木頭工作能救她一救。其實那天她是很刻意地想把陶園和王胖子往一塊兒扯的,陶園一直想嫁有錢人,也表示過為了錢,可以做出很多讓步。

王胖子作為有錢人,相對來說也不壞,陶園若能跟他,也算得償所願。可她一開口,王胖子就乾脆地拒絕了,理由是陶園一看就是苦出身又想混出頭的姑娘,身上有很鋒利的江湖氣,目光炯炯,很可怕,而他要找的是嬌養長大的,沒啥咄咄逼人的企圖心。

陶園的母親拒絕了陳桑榆的小舅舅,跟摩托車廠的技術員奉子成婚,生下陶園。幾年後,陳家的古玩店做得頗有名堂,小舅舅也參了股,每年的分紅很像樣,而陶父慘遭下崗,人又頹廢,家裏常靠陳家接濟,陶母很後悔自己做錯了選擇,三天兩頭耳提面命要陶園嫁有錢人,這是她惟一能改善自身處境的出路。

陶父的祖籍在江西,年年春節都回得回老家過。陶園從小最恨的就是春節了,火車上擠得連腳都放不下,廁所門口堵滿了人,連洗漱台上都有人以各種奇形怪狀的姿勢或睡或坐,陶園十幾歲念職高時,愛給陳桑榆寫信,她總會問:「姐,那些女人會不會認為自己命不好呢,嫁很窮的男人,連硬座都買不著,只能龜縮在火車車廂的連接處,忍受長達十幾個小時的顛簸和睏倦,姐,她們會覺得自己很可憐嗎?」

她覺得自己很可憐,對母親說,能不能早些回江西,或是換個時間回去,不然一家三口只能買無座的票擠上去,蜷成一團,這讓她感覺好窮。父親墊張報紙坐在地上,背靠着廁所的門,有一搭無一搭地昏睡,母親平靜地看他一眼,轉而對陶園說:「我們就是好窮,這不是你感覺不感覺的問題。」

當真是好窮,經常連煤氣都買不起,做飯時,煤氣用完了,母親拚命搖煤氣罐也無濟於事,便指派她燒熱水倒進臉盆里,再把煤氣罐子放進去,利用熱氣將殘留的煤氣聚攏,連吃了幾頓半生不熟的飯菜,直到母親找單位財務好說歹說,提前支付了半個月工資。

這些事兒都是陶園寫信告訴陳桑榆的,從小到大,她穿的都是陳桑榆的舊衣服。逢年過節時,陳母會給她買幾套新的意思一下,可是陳家的舉動在她看來都透著優越感,是在施恩,所以在很長時間裏,陶園內心並不喜歡陳桑榆。

兩人真正熟起來是陶園念職高時,陳桑榆在大學里擔任女生部部長,邀她去上海玩,在她組織的迎新晚會上客串外援。陶園一雙長腿,街舞跳得好,艷驚四座,散場後有好幾個男生都圍住她,打聽她是哪個班級。到那會兒,陶園才曉得陳桑榆人前人後都對她評價極高,連她的室友也說:「啊,表妹,你比照片上好看,怪不得桑桑總誇你是美少女戰士呢。」

那時陶園已和陸曉聞在一起了,對陳桑榆同學的追求一律拒絕,但此後她開始把陳桑榆當成真正意義上的表姐,因為陳桑榆待她總是那麼親昵,拉着她的手說:「園園,你要多穿熱褲啊,秀美腿!走,我們逛街去!」

近來陶園的心情持續壞,她和男朋友劉明浩的關係形同虛設,不缺人追,最新的追求者之一是一位活得很閑雲野鶴的律師,一年只接兩三個官司,其餘時間長途旅行和賦閑在家。他不是名律師,收入不好不壞,折算成月薪,差不多每個月賺萬把塊,在深圳不算高,卻試圖說服陶園為他當全職太太。陶園拉長了臉:「我才23歲就被困在家裏,萬一哪天你不要我了,我又得再入江湖。」

律師指責陶園太物質,解釋說自己說穿了人盡可妻,只要女人對他好,他一定會被對方一舉拿下,然後湧泉相報。可在陶園看來,他所謂的湧泉相報,無非是剝奪她在社會上的生存權,每月給她幾千塊家用,讓她勤快地操持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她回來跟陳桑榆說:「他的想法十分像個鄉下來的小保姆吧?對方包吃住,他就眼淚汪汪地表示,從此我就任你使喚,任殺任剮,做牛做馬,順帶做妞做媽——做你的妞,做你娃的媽。」

比喻得太形象,陳桑榆笑得連木頭都拿不穩,可陶園很發愁:「姐,你說我桃花爆棚,但那些走近的人都只抱着有棗沒棗打一桿的心態,不冷不熱的,沒意思透了。」說着揪住抱枕哀嚎不已,「追我的全是豬頭三,現實也他媽的太冰冷了吧?」

「連豬頭三都不追你,才是更冰冷的現實。」

鋸木頭的聲音很難聽,陶園出去看電視,沒一會兒,進來把手機遞給陳桑榆:「姨媽找不着你,打給我了。」

陳桑榆罷了手,接過電話:「媽,你找我?」

陶園看着刨花,撫胸出氣道:「半夜上演電鋸驚魂啊,小生心慌慌。」

母親退休后迷上打麻將,輸多贏少癮很大,一旦贏了必定是要四處炫耀的,這不,炫到陳桑榆這裏了:「妹妹,你猜我贏了多少?」

「五十塊?」母親興緻頗高,陳桑榆逗她。

「咳!哪有那麼多!我才上桌四小時呢!打兩角錢的,我贏了十八塊多!」

「就這點啊?還不夠買排骨吃的。」陳桑榆於麻將一竅不通。

母親不高興了:「瞧你這個唯利是圖的商人!贏是一種境界,你不懂。」

「瞧你這個小富即安的賭棍!」陳桑榆心知再說下去又得吵架,連忙道,「我爸呢?」

「他還在店裏呢。」母親破天荒沒和她計較,樂滋滋地說,「今天沾了毛豆媽的光,她手氣好,贏得多。」

毛豆的媽媽是高手,縱橫本地麻壇數年不倒,母親說:「毛豆媽約我打金鐲子呢,她看了好幾天的樣式,等我們老了就都留給你。」

陳桑榆在電話這端沉寂了,母親見她沒吭聲,以為信號不好,喂餵了好幾聲,陳桑榆摁了電話,敲開陶園的門:「剛信號斷了,我用自己手機打過去。」

但她沒打電話,只發了一條短訊:媽,我去洗澡了,改天打給你。

能說什麼呢,媽媽,有些事無可奈何地發生了,等他告訴你們吧。我不說,我一說就像是在控訴了。

仍要藉助酒精才能入睡,一氣喝掉了剩下的龍舌蘭,陳桑榆醒來已是清晨五點多,她發覺自己在地上睡了一覺,胳膊和腿上都有瘀傷,艱難地憶起入睡前好像坐在飄窗上看了看夜景,準是不當心摔下來了。

親愛的,我再度被雷聲嚇醒了,我曉得你不怕它。親愛的,我又夢見獨自在黑漆漆的暴雨里趕路了,在夢裏也覺得很冷,衣衫單薄,雨水滂沱,像萬箭穿心地襲來,而我無力躲避,竟也不想躲避,只盼著能夠就此引頸就屠。

雨真大,親愛的,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可是想你毫無益處,陳桑榆爬起來搖搖晃晃地洗臉,對着鏡子檢查了半天,確認面頰無損傷,這才放下心來。額頭上青了一小塊不礙事,劉海梳得巧妙些就遮住了。

時間尚早,還能睡個回籠覺。但酒已喝光,她拿着錢包和鑰匙,躡手躡腳地下樓去買酒。小區里已有老頭老太在做晨練了,雨後的小區瀰漫着沁人的花香,她買了好幾支不同種類的酒,打算輪流寵幸。

陶園上班時間比陳桑榆早,早晨7點多就起床了,路過表姐房間時,她敏銳地嗅到了酒氣,鼻子貼着緊閉的房門聞了聞,確認無疑。

考拉表姐居然要靠酒精才睡得着,真是咄咄怪事。陶園吃着全麥麵包,沖了一杯脫脂奶粉搖晃着喝,憂心忡忡地想,表姐這是何苦呢,家境那麼好還出來拼搏,弄得壓力大到要借酒消愁,典型的得不償失。

拍爽膚水的時候,陶園跑來蹭她的精華液,邊按摩邊說:「姐,我沒能陪他捱窮,他會怪我不講義氣嗎?」

她還想着陸曉聞,陳桑榆慢悠悠地說:「他怪你,你不也算了嗎?」

「嗯。」陶園認真地想了想說,「將來我過得好,會想辦法對他好,但現在我自身難保,先自救再說。」

陳桑榆在換高跟鞋,隨口答:「恭喜你,又覺悟了。」

陶園和她一起出門,仍很感嘆:「我在超市裏買東西時,看到三四十歲的收銀員一個個的都很憔悴蠟黃,我心裏很難受,難道出身貧窮,自己沒大本事,還沒好運氣嫁個好老公的女人,就只能那樣難看地活着嗎?姐,我好害怕。」

陳桑榆懂得陶園,她總在剋制自己不去惦記陸曉聞,但只要一碰觸,心裏就一團亂麻,只想找個人說說話。她發動車子,提醒陶園系好安全帶:「別怕,生活總會越來越好的,先在工廠里當出納,后跳槽到化妝行,再後來到了婚介所,每一步都在上升,你怕什麼呢?再不濟,我也還能養你一段。」

「唉,姐,別提了,你這份工也夠累的,我還是打男人的主意吧。」陶園感嘆著說,「人生在世,他幾乎是我惟一的弱點。只要不想他,我對誰都能硬得了心。」

任何一個行業走進去一瞧,真相都血淋淋的。你要的是人家的錢,人家要的是你的命,殺手的世界就是這麼的冷酷。陳桑榆把陶園送到了婚介所門口,一踩油門,直奔羅湖。

她是累,扒皮拆骨的累。昨天晚上,她托前同事介紹了一家公關公司,對方答應幫她做幾個正面的炒作,化解《我們是這樣搞到三千萬的》帶來的惡劣影響。半路上,負責人給她電話說在機場回公司的路上,他剛從北京飛回來。

在會客廳等待時,前台女孩給陳桑榆送來公司宣傳手冊,還給她倒了杯咖啡。她隨意翻著,接起電話,吳曼任何客套話都不說,語氣里也沒什麼感情,像是一則會議通知:「事態發展得控制不住了,竟真有較真的網友向網監舉報了,要求立案偵察。法務部向鬼佬彙報了,他剛在公司罕見地拍了桌子,Emily很有可能會向總裁彙報。」

Quentin一向彬彬有禮,態度和藹,但他那種人,骨子裏還是很傲慢很有優越感的,陳桑榆才不相信他會對他的中國員工友善親厚呢。她簡短地說:「我在處理。」

公司日常事務基本是Quentin主理,另外三位副總裁各司其職地運行自己的專業領域,不定期通過Emily向總裁彙報。Emily在總部行政部工作了四年,是公司上下對總裁最熟悉的人,儘管只是Quentin的助理,但沒人敢得罪她。

也不怪Quentin會發火,他分管的商務和公關兩大攤子都是不好啃的骨頭,但骨頭上畢竟連着肉,相信另外的副總裁們心裏各有盤算,若趁機參他一本,風度翩翩的法國人前途可就不妙。

徐圖專題上那顆紅寶石根本不涉及走私,但一來二去的,動靜這麼大,徹底成了醜聞,老外很忌諱。陳桑榆把手機扔到沙發上,負責人推門而入,一連串的抱歉,請她到他的辦公室詳談。

助理敲門,給他們倒了茶,陳桑榆三言兩語說明來意,維蘭網遭人暗算,被推到風口浪尖,形勢不大妙,想請公關公司協助。若做得好,維蘭網會和他們簽訂合同,將未來一年的品牌推廣事宜交給他們。

負責人是個戴眼鏡的小胖子,聽了陳桑榆談起網上那篇《我們是這樣搞到三千萬的》,鏡片后的小眼睛眨著狡黠的光芒,胖胖粗粗的指頭在辦公桌上敲出聲音,沉吟著說:「做我們這行,很忌諱拆同行的台,但小雲說你和她關係好,我又是她高中到大學的同學,那就不瞞你吧——這個案子我略知一二,我手底下的一支水軍跟我說過。」

「水軍」這個詞語很網絡,專指受雇於網絡公關公司,為他人發帖回帖造勢的網絡人員。他們多是從網上徵集來的,有專職和兼職之分,兼職的則按勞所得,不專屬於固定公關公司,多流竄作業。

國內做得好的公關公司不太多,消息傳得很快,基本是互通的。小胖子跟公司幾名水軍私交尚可,昨天聊起業內動態時,有個水軍提起正在參與《我們是這樣搞到三千萬的》項目,見陳桑榆很焦急,他做了個寬慰的手勢:「我打個電話問問情況。」

竟會有公關公司僱人存心抹黑維蘭網?會是誰?維蘭網主營高端奢侈品,走豪奢路線,投入到名牌服飾上的力量不大,不會搶佔相關網站太多市場份額。若是競爭對手,也太草木皆兵了點吧?

小胖子這通電話打得頗久,從他和對方交流的情況來看,這篇帖子竟然是受維蘭網內部人員指使。他摁掉電話,不無同情地說:「陳總,我朋友告訴我,他們是在為維蘭網服務。案子是公關公司幫貴網策劃的,得到了貴網人員的同意才發佈到網絡上。」

監守自盜?目的何在?陳桑榆捧著水杯問:「能查出是誰嗎?」

很多網站為增加人氣,都會人為地炮製幾樁不按常例出牌的事件,雇水軍不斷跟貼或單獨發貼對其進行烘托。也有商家將網絡推廣交給公關公司來做,比方某電腦品牌每年花在這塊的費用是就高達七十萬,專門用於品牌形象優化、新品宣傳等,連自己的官方網站、博客和微博都是由公關公司專人專項來維護。

有一年國慶期間,在某知名網站上鬧得沸沸揚揚的極品女事件就是一宗策劃案。人物塑造極盡誇張之能事,發帖時間也拿捏得好:長假將盡,出遊的人也差不多回來了,時間卻還沒有磨光,正無聊,突然來一劑猛料,傳播速度比平日快多了,堪比病毒。

不光如此,該帖連行文風格也是精心設計的,小短句、小段落,看起來不費腦子,充分照顧了網絡閱讀的習慣,還不時冒出幾句很適合引用的俏皮話,在刷屏式的複製后,讓人記不住也難。在細節上更是不遺餘力地強調真實,編故事的人將地點具體到某某路某某店,逼真得幾近失真。

帖子裏,有追文的,有質疑的,有看熱鬧的,有幫腔的,有附和的,有見證的,合力炒了一鍋辛辣刺激的麻辣香鍋。但絕大多數都是網絡水軍假扮,偶爾有不明真相的網友為它推波助瀾。

中國人愛看熱鬧是天性,一窩蜂地撲上去關注,好幾天裏它都是聊天時的熱點,還上了報紙。小胖子笑着說:「別看影響很大,但那家公司是為了炒名氣,勞務費少得可憐。」

周楊問:「目的達到了嗎?」

小胖子長嘆一聲:「這行不好做啊!真正要推的人沒推出來,倒是有聰明人趁亂沾了點光,紅了幾天,但也就幾天。」

事有反常必為妖,陳桑榆向來不大相信網絡紅人奇事背後沒有推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嘛,她在台前賣唱,他在台後數門票錢。但她想了又想,仍不懂始作俑者的意圖。小胖子看到她皺着眉頭,笑道:「我正託人查,很快就有消息。那是家小公司,翻不起浪花的。」

陳桑榆不急了,一旦確定了內鬼是誰,目的不言自明。關於這件事的解決之道,她已成竹在胸,目前是好奇心多過了一切。

小胖子訴苦:「唉,都說我們愛搞惡性低俗炒作,沒辦法啊,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啊。樹立個楷模還有人持陰謀論呢,推出渾蛋反而有人認為有性格。」他所在的公司也是,做了好幾個有影響力的案子,都沒拿到什麼錢,典型的賠錢賺吆喝,估計《我們是這樣搞到三千萬的》也是這種情況。

以退為進,一向是欲上位者的手段。感情上的第三者、職場里的底層和商界中的小公司都會啟用這招。陳桑榆道:「依我看,這篇故事可讀性挺強,編得活靈活現的,照片也拍得不錯,印度的風景啊、泰姬陵一角啊、展櫃里紅寶石的特寫啊,遊客啊,都挺像那麼回事,思維也縝密,道具也逼真,公眾被糊弄了不足為奇。」

小胖子繼續做着調查,十多分鐘后,他問:「貴網站有個人叫高銳嗎?」

「有啊!他?」陳桑榆驚道。

小胖子的線人說,這個煞有介事的偷盜經歷是高銳張羅的。維蘭網正式開業在即,他擔任主編的收藏社區點擊量還不錯,但很難有更大突破,壓力很大。恰好他有位朋友在公關公司做事,答應免費幫他策劃一個案子進行推廣,只求維蘭網做大做強后,能長期合作下去,從中分一杯羹。

朋友連夜就做出了策劃案,高銳拍不了板,就去找吳曼商量,決心嘗試一把。

陳桑榆入職前,商務部的事務都由吳曼主持,並順帶着幫副總裁Quentin做點品牌公關的事兒。公司前任公關總監遭人重金挖角,並帶走了整個團隊,Quentin一人分管商務和公關,很是焦頭爛額,在沒招到合適的新人選時,他做得也負累,吳曼主動請纓,他自求之不得。但陳桑榆知道,他對《我們是這樣搞到三千萬的》毫不知情,不然不會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

連吳曼都攪到這趟渾水裏,陳桑榆擰起眉。難怪她會打來電話呢,是在試探吧。她感到不安了嗎?小胖子嘆道:「好心辦壞事啊!不想想後果嗎?網民可不好惹。」

按照高銳和吳曼的設想,公關公司集眾人之力,隱藏在不同ID背後自彈自唱,分飾多角把水攪渾,作出層層鋪墊,只為引出關鍵的「維蘭網」三個字。人都是有好奇心的,當打着維蘭網(Volant)水印的商品圖片被網民以「無意看到」為由貼到那篇帖子下面,對發帖人提出質疑時,十有八九的人會點開相關鏈接探究一番。

這一來為收藏社區貢獻了點擊率,帶來了可觀的流量;二來也宣傳了維蘭網,擴大了知名度。從商業運作來說,這實則是則軟性廣告,但設計得更有心機,通過引導或者說引誘的方式,將「維蘭網」奢侈品電子商城植入到目標人群的印象里。

很可惜,用句耳熟能詳的台詞來概括這件事則是:「我猜中了開頭,我猜不到結局。」小胖子承諾會在三天內會為維蘭網量身定做一個推廣方案,陳桑榆又補充了幾句,小胖子拍著胸脯道:「陳總,貴網站才出了這種事,方向上我會多多注意的,別擔心。」

「那就拜託你了。」Quentin的電話進來了,要求陳桑榆以最快速度趕到他辦公室,她只得匆匆地和小胖子告別。

治內優於攘外,岳飛就是死在內部鬥爭的,她也不能大意。回公司的路上,陳桑榆不住地想,這到底只是吳曼的一記昏招,還是蓄意而為?眾所周知,徐圖是她陳桑榆的客戶,相關專題的運營工作交給高銳和吳曼手下的運營組執行而已,她的真實意圖是什麼?她清清楚楚地記得,吳曼裝作對此事不知情,還向她通報網監找上了門,要求作出合理解釋。

從拍賣行辭職時,毛豆對她選了維蘭網很是捏了把汗:「往常打交道的都是形形色色的稀世之寶,日後可就是絡繹不絕的有缺點的人啊。」

可是,除非悶在研究所里做研究,不然和人打交道不可避免。對陳桑榆來說,珍寶不如人有趣,每個人都不同,更值得端詳和玩味,尤其是惡人、小人和壞人。很多時候,他們的想法和舉動叫人匪夷所思,很長見識。比方說這起惡性炒作事件,讓她只想拍著大腿叫絕:「好創意的壞點子!好別緻的餿主意!」

一推開Quentin辦公室的門,發覺吳曼和高銳都在,Quentin抬眼看她:「Elisa小姐,《我們是這樣搞到三千萬的》得到了你的首肯才往下操作的?」

「嗯?」陳桑榆很驚訝。

「我剛收到了一封郵件,署名是商務部十名知情者,他們說這個貼子是你授意大家操作的,雖意識到不妥也不敢反駁。」

陳桑榆立刻就明白了,估計是小胖子調查那家公關公司被人曉得了,第一時間跟吳曼、高銳通了氣,這兩人趕緊炮製了匿名信,惡人先告狀。她笑道:「對此,吳總你怎麼看?」

吳曼扯扯嘴角,算是笑了笑:「唉,這都是些誰寫的郵件啊!我得揪出來!」

高銳默不作聲,陳桑榆問:「Quentin先生,這十人名單可以給我看看嗎?」

「哦,他們沒有聯名,只有商務部10名知情者幾個字,Emily小姐已將郵件轉發給你了。」

「有人指名道姓告我狀,自己卻鬼鬼祟祟躲在幕後,Quentin先生,想必您不會把它放在心上。」陳桑榆落座,落落大方道,「網監勒令我們在今天之內作出答覆,我也會儘快給您和網友真相。」

嗬,搬了石頭砸自己腳的惡性炒作我可不會幹,那有損我的智商。也許匿名信是煙霧彈,純屬吳曼和高銳在反咬一口。如果說之前她還覺得吳曼是好心辦壞事,不敢承擔責任,所以佯作不知情,這會兒她徹底明白了她的用意。

吳曼向來以商務部老大自居,並且事必躬親,陳桑榆來了之後,她頻頻綿里藏針,給她設置阻力,這次誣陷就更很明顯了:案子成功了,吳曼去邀功;若被上頭質疑,則可推得一乾二淨,還趁機在Quentin跟前抹黑陳桑榆的能力,即使陳桑榆辯解,也只會在法國籍副總裁心裏落得一個推諉的形象,於她吳曼百利無一害。

但陳桑榆不辯駁不承認也不推脫,在笑容可掬間,當着Quentin的面將商務部的主權全盤接手,樹立了自己的核心地位:「吳總,我們要引以為戒,以後經你手的事都記得及時向我報備。若碰到連我都拿不準的,我會向Quentin先生請教,這樣穩妥些。」

Quentin的面色不好看:「總裁這兩天就要來了,你們必須馬上解決,別讓他知道了。」

「知道也無妨,這個策劃案看似負面,但翻盤也有可能,欲揚先抑的手法是中國人的強項。」陳桑榆存心說得輕描淡寫,堵死了吳曼和高銳再度犯上作亂的可能性。

吳曼穿的又是黑色,寬袍大袖的斗篷裝,下面是緊身皮褲,配黑色鉚釘靴,很有廣目天王的風範——呃,腳下踩着幾隻小鬼的那一位。這身打扮不出錯,換了一個高高瘦瘦的女人穿,會很有氣勢,但吳曼的火力太足了,太不怒自威了,造成的效果很科幻片。

陳桑榆暗笑,吳曼咻地丟過一把暗殺的飛刀,她用兩根指頭就接住了,再想暗算,吳曼會換個方法吧?她知道,只要流露出一絲憂慮和不自信,吳曼就會如法炮製,又是一把飛刀。他們既敢弄一封子虛烏有的郵件栽贓,焉知不會跑去總裁下榻的酒店敲門進讒言?她得氣定神閑,表現出一派胸有成竹,對方才會有所忌憚,不敢輕舉妄動。

兵不厭詐,古人誠不欺我。陳桑榆對Quentin說:「Quentin先生,您是要波瀾不驚,還是一波三折?維蘭網的大戲緊鑼密鼓,很有看頭。」

最難的不是得到徐圖的支持,棘手的是用怎樣的手法才能得到網民們的信任,他們都極易被煽動,卻又懷疑一切。Quentin不知她葫蘆里不知賣的什麼葯:「別出岔子。」

陳桑榆趁勢說:「對了,Quentin先生,我新近簽了一家公關公司,未來半年的推介和策劃都由他們提交,我們主導大方向,吳總監,您的運營經驗很豐富,電視台的人脈也廣,請多和公關公司配合。」

早已過了輕狂莽撞的年歲,行事得講究策略,以示自己既有腦子也有面子。商務部之前的工作都是吳曼主持的,她也簽下了好幾十份單子,是創造利益者,職位又不低,動她沒那麼簡單。別說她不是皇帝,就算是,位子沒坐穩,輪不到她殺功臣。

真有多在意位子呢?她只不過很早就懂得,混職場嘛,不想太仰人鼻息就得居高位,有了一定的話語權,自由度才相對大些。

但她不急,她找個茬堅持要弄走他,Quentin多半會屈服。可她一人獨大,只會累趴下。她手上可用的人不算多,吳曼的個人能力不俗,她明目張膽地當着Quentin的面給她安排了工作,內務事都甩給她,她也只有聽令的份。

吳曼聽令,咬住下唇不表態,表情剛毅得像能直接和美帝叫板。但Quentin沒異議,她求告無門。接下來全是煩瑣的環節,億萬富豪哪有那麼好伺候的?電視台的人更不是善茬。

電梯里,吳曼沖高銳丟了個眼神,高銳低下頭。吳曼很失望,她本以為先下手為強,抹黑了陳桑榆,Quentin會大為光火,正巧總裁即將蒞臨,風口浪尖的好時機,陳桑榆的位置被動搖也有可能。不想Quentin沒發作也罷了,連陳桑榆居然看上去對局面也是盡在掌握,蹊蹺。藉機殺人沒成功,她很沮喪,嘀咕不已。

身後暗涌叢生,陳桑榆心中有數,這點小伎倆還敢玩心計,還真把自己當炒作大鱷了。她是當着商務部三百多人的面說過,在她親自帶隊的運營組成立之前,目前的市場推廣工作都交給吳曼處理,只需向她報備即可。但事實上,吳曼一意孤行,不僅不向她彙報進度,還惡意栽贓。

三百多人的商務部肯定有吳曼的親信,若進行調查,少不了會有人幫她說話。但她大可藉機查查這「10名知情者」是否當真存在,還只是高銳和吳曼的化名。

商務部在三、四樓,內容部在二樓,陳桑榆和吳曼走出電梯時,高銳向她投來複雜的一瞥,卻什麼都沒有說。倒是吳曼努力擠出笑臉:「匿名郵件我也是剛知道的,鬼佬問起,我啥都沒說。」

哈,你是想說你沒出賣我對吧?連草台班子想出的計策也採納,還妄圖抓她頂包,嘖,瞧這智商。陳桑榆想大笑,如果是故意的,她太佩服她的創意了;如果不是故意的,那她太同情她的遭遇了。她可是商海征戰多年的熟練工,會怕她?當然,像吳曼這種睜眼說瞎話說得這麼理直氣壯的人,總是令她氣短,暗自羞愧自己不夠鐵血真漢子,沒種當場痛斥她撒謊成性。

剛回辦公室,周楊就跟進來:「吳曼在外頭胡說八道,咋啦?」陳桑榆略微說了說,打開郵箱讓他看匿名郵件,通篇顛倒黑白信口雌黃,卻又顯出位卑未敢忘憂國的情操,周楊氣得臉都青了,「阿姐,什麼十人聯名啊!我看死了是她乾的!這種啞巴虧你都吃?我是證人,公關公司的那個負責人也是,我幫你翻案去!」

「我不認,也不忍。」

吳曼在格子間里和商務部一幫訴苦,說被Quentin黑著臉教訓了,連累了商務部,好幾個小姑娘都很驚慌,陳桑榆走到那邊笑道:「吳總啊,你可別給我動搖軍心,小事一樁,很好解決。」喊過幾個下屬,「你們四個協助吳總和高主編把它處理了。吳總,你讓高銳也過來一下。」

周楊擠過來:「我也來吧,怎麼做?」

「公關公司一般都和各大知名論壇有業務往來,玉輝,阿景,你倆和吳總找公關公司聯繫幾個論壇版主,把發帖時間修改了。」為方便公司那些鬼佬們稱呼,員工們都有英文名,但自己人還是本名親切些。

吳曼有異議:「不對吧?帖子下面就有網友的跟貼時間,破綻百出啊。」

陳桑榆笑道:「為什麼不給發貼人安排一個作者身份呢,而且是個不得志的作者,寫了小說苦求出版。」

周楊反應過來:「陳總是說,以這個人的網名,另外開一張貼,內容是他寫的小說,然後在正文裏強調『正在尋求出版』?」

「不錯,記住要避開《我們是這樣搞到三千萬》的首發網站,另外找幾家網站發帖。再由某幾個擅長扒皮的網友爆料,說在某某網站發現發帖人的歷史記錄,咳,原來是寫手啊!」高銳也來了,陳桑榆道,「高銳,你在文字這一塊比我們在行,得把把關,讓發貼人的幾篇帖子水平保持一致。」

這下在場的人都聽懂了,幾個小年輕眼睛都亮了:「對對對,寫手都是編故事的行家,他們寫得再逼真也是職業技能,一旦給他設置了這個身份,整件事的可信度就打了折扣。」

周楊笑:「我明白為啥要修改發帖時間了,那說明他一直是寫手,《我們是這樣搞到三千萬的》是他眾多作品之一,他是在自我炒作。」

吳曼故意問:「陳總,這樣就能搞定了吧?」

「這是鋪墊,好戲在後頭。」午飯的時間到了,離得稍遠的人正陸陸續續去食堂,陳桑榆道,「吳總,你和高銳牽頭,最遲今晚給我結果,好了,大家可以走了。」

但她自己還得忙活,吩咐周楊道:「扛上攝像機,陪我到徐府再走一圈,我們得在今天之內給網監答覆,不然司法機關可就來調查嘍!一篇破軟文能起到這麼巨大的作用,真提神啊。」

周楊白她一眼,火都燒到眉毛了,這女人還這麼有閑情,要不要一起去公園放風箏啊。

再去徐圖的別墅就是輕車熟路了,車泊在竹柵欄外,周楊扛起了攝像機,這是找音樂社區借的,那幫人常跑明星新碟發佈會,公司配置給他們的是頗為上等的專業設備。周楊怕忘事,一借來就塞進了陳桑榆那輛車的後備箱。

隔一天再來,徐圖的別墅仍叫人感嘆是一處好風雅的所在。徐圖從揭陽陽美村回來了,提着一支酒靠在門前,眼神精光燦爛,像個老俠客,見到周楊扛着攝像機,眉一揚。陳桑榆道:「徐先生,維蘭網將於明年元旦開業,我們想邀請像您這樣的名流商戶簡單致辭。」

「名流?」徐圖請他們落座,又對周楊說,「廳堂右側酒櫃里有酒有茶有純凈水,自己去拿。」

周楊向廳堂跑去,陳桑榆看向徐圖:「徐先生送我的香檳很好喝,對着荷塘飲酒比古人還美妙。」她真心愛慕這一池白荷,早春時種些蝌蚪,夏季就好聽取蛙聲一片了,「對了,徐先生,我昨天拜訪了您那位朋友趙鹿,她氣質真好,不輸大明星。」

「哦,那姑娘系出名門,她母親是國家級的黃梅戲藝術家。她啊,藝術感是天生的,早幾年幫她父親的家居品牌設計過傢具,在歐洲銷路很好。」說起趙鹿,徐圖讚不絕口,「可惜我大兒子結婚了,小兒子才二十一,跟她相差了一輪,唉唉唉。」

「只要感情到位,年齡不是問題啊,徐先生。」周楊不服氣道。

徐圖意味深長地看他:「唉,年輕人,趙鹿那樣的姑娘,一般小男孩駕馭不了。」

「徐先生,我覺得女人不是用來征服的,是用來疼愛的,很簡單的。」

徐圖笑,陳桑榆熱衷木工活,對家具有天然的敏感,轉了話題道:「傢具?趙鹿會設計傢具?」

「是啊,她父親是木工起家,她也偶爾露一兩手,我院子裏的花架都是她送來的。」

陳桑榆喜上眉梢,嗯,可能趙鹿也不是那麼壁壘森嚴的……至少她們聊天時又多了新的話題對吧?她倒也未必非得說動她上維蘭網開店不可,但她對趙鹿充滿了好感,還想再和她說說話,說一些山長水遠的心情也好。

徐圖呷口酒,問她:「採訪里打算給我安個什麼頭銜呢?我看到你們網站上,我的名字前綴是珠寶設計達人,這稱呼很奇怪。」

互聯網幾乎沒有門檻,人人都能相對自由地發出聲音,彷彿輕而易舉就能自立為王,成為某個領域的精神領袖。陳桑榆正色:「我再次來拜訪徐先生,就是想徵求您的意見,我個人很反感達人這個稱呼……不能這樣籠統地一概而論,得有更精準、更有分量的分類。」

徐圖笑道:「比如房地產大鱷、投資專家、理財顧問和股票神人?」語氣里有嘲諷,但鑒於他笑得寬厚,陳桑榆倒不算太尷尬,她打個響指,試探道,「珠寶設計師?收藏專家?」

徐圖咳一聲:「這世界哪兒需要那麼多名不副實的專家?桑榆小姐,我遠遠稱不上『家』,但坦率地說,這社會對財富和地位的渴求令人震驚。年輕人里,別說逛博物館和書城的沒有逛商場的多,普羅大眾也是,會認為一本書、一張唱片太貴,但他們花在吃飯喝咖啡上的消費卻理所當然。」

陳桑榆斟酌著措辭:「我看過有關先生的訪談,您似乎比較滿意珠寶設計師的名頭,但對於初次接觸您的人而言,他點擊收藏家的概率遠大於別的稱謂。」

徐圖頷首:「我看了,你們商城的頁面比社區論壇做得美觀,一目了然,還能隨意更換版塊,視覺效果上很舒服,為網民提供的信息也多。」陳桑榆笑出聲,「您是把商城當論壇用啊?」

「給網友多一個了解翡翠的渠道挺好,我的目的是宣傳。」

這正合陳桑榆心意:「中午的時候,我和網站幾個技術骨幹聊了聊,打算專門開些專家坐鎮的頁面,不僅用於展示,還會和社區論壇打通,更好地實現交流互動。」

徐圖笑:「嗬,我的翡翠作品不涉及交易,在貴網得到的待遇倒是隆重。」

周楊拎着酒晃來了,陳桑榆不客氣地撈過一支,「小子,你知女人心啊,我要的就是香檳,你開車,喝水啊。」

周楊苦着臉抱着純凈水,徐圖沖他晃晃酒瓶,他咧嘴一笑,暗想有錢人的酒肯定不便宜,可自己喝的是依雲,唉。陳桑榆欠身和徐圖碰了碰酒瓶,清脆的一聲響,徐圖說:「落落大方,不扭捏,女人的好品質。」

陳桑榆喝了一大口,舒服得渾身暖洋洋:「好酒。」欲取之,必先予之,她探出了徐圖在名望上是有追求的,言語刻意逢迎,「徐先生,您的翡翠作品都是不可複製的珍寶,具有高度的稀缺性和藝術價值,必須珍而重之。我看了看,收藏社區人氣持續見漲,除了單純分享藏品的,還有不少人上傳照片尋求鑒定,我已邀請了幾位鑒寶專家坐鎮維蘭網,這兩天就會把他們的頭像和履歷掛出來。」

任何網站都需要拉大旗作虎皮,以壯聲威,能請到徐圖這樣的大師級人物當顧問,維蘭網絕對會依託他的專業名聲受益。陳桑榆說出幾個在古玩界赫赫有名的大師名字,喝了一口香檳道:「這幾位都是我在拍賣行工作時的關係,我想代表網站請徐先生也來駐站,偶爾給網友們聊聊玉雕。」

徐圖擺手:「你說的這幾位都是國寶級的專家,我資歷還淺,哪能和巨匠比肩?不合適,不合適。」但陳桑榆看得出來他已有動容之色,「啟功大師生前說過,他之所以在文物鑒定方面有些心得,不過是真的見多了,就不容易被假的糊弄了。徐先生滿堂金玉,又潛心於此,國內也找不出幾個吧?」

「就是就是,實踐出真知,有些專家摸過的翡翠可能還沒先生您多呢。」周楊幫了句腔,孺子可教。

啟功大師是為雍正皇帝第五子的第八代孫,儘管幼年失怙,家境中落,但畢竟是皇族出身,他對稀世奇珍的見識絕非常人所能及。巧的是徐圖在數年前經人引薦,專程到北京拜訪過他,聽到陳桑榆提起,也是頗為感嘆:「大師這等國寶級專家的離世真是國家的遺憾……我是寫過幾篇雕刻設計心得,你們找人幫我發表到網上吧。」

「徐先生,這事包在我身上。」周楊將依雲水擱在地上,搗鼓著攝像機。他大學的專業就是編導,但他還沒用過這種高端貨,得研究研究。

徐圖府中好物無數,陳桑榆淺笑道:「徐先生,我猜網友們也和我們一樣很想見識您的藏品,我們能拍一段短片嗎?」

徐圖很爽快地起身,大步走在前:「跟我來。」

周楊興高采烈地抱起了攝像機,別墅很風雅,裏頭更是別有洞天,各色寶石被雕成玲瓏趣致的擺件,在水晶燈上泛著璀璨的光芒。陳桑榆記掛着那顆給她惹麻煩的寶石,開門見山道:「徐先生,圖冊上那顆六角形的,鴨蛋大小的紅寶石在這兒嗎?」

徐圖眼裏有不解,陳桑榆解釋道:「徐先生,我們的專題發佈到網上,有網民討論說,那顆紅寶石是印度國王沙·賈汗被囚期間用來觀看泰姬陵的,我們想向您求證。」

「泰姬陵?」徐圖一愣,呵呵笑,「那倒不是。它是我1998年生日當天,從一塊原料里解出來的。那石頭看起來跟鋪路石一般,沒人相信它裏面有東西,我小兒子說,生日嘛,會有好運的,我切了十七八刀,才從那麼大塊石頭裏,找出這一點東西,但天然就是六角形的,也算別緻,收錄到圖冊算是紀念吧。」

陳桑榆大喜,它和泰姬陵半分聯繫都無,更是易於洗脫。周楊循循善誘:「哇,我申請參觀實物!網友說,泰姬陵那顆紅寶石價值三千萬呢!」

徐圖又是一愣:「泰姬陵我去年還又去了一次,但從沒見過你們說的那顆。沙·賈汗用的?我沒看到過。」

周楊看看陳桑榆,他倆都沒去過泰姬陵,但確實是有網友說:「假的吧?樓主你就編吧!我去了三趟,都沒見着你說的這顆!」

持這種論調的網友也有少部分,但一發言就被大批量的反對聲壓倒了:「你是維蘭網的托兒吧?」

「說吧,給了你多少好處費?」

徐圖又說:「紅寶石在緬甸,我前段收藏了一把大馬士革彎刀,想鑲嵌入戰刀,這樣易於展示。那把刀倒比紅寶石值錢,紅寶石本身值不了幾十萬。」

乖乖,猛料啊,周楊攝著像,將徐圖一屋子寶貝盡興地攝錄,心落到了實處。陳桑榆也有譜了,放鬆多了,惦記着要事,寒暄了一陣就告辭了。周楊戀戀不捨地到處亂拍,徐圖道:「下次你再來就是了。」

「好啊,我把片子剪好,專門給您刻一張送來。」周楊在車上就把拍攝的內容完整地過了一遍,理順了思路。陳桑榆對Quentin打了保票,將於今天對網絡流言撥亂反正,他可都牢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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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侈品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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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百鬼夜行,他們都帶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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